天剛蒙蒙亮,我挎著竹籃去送豆腐,剛拐進西街口,就聽見一陣吵嚷。「這個月的例錢,
一文都不能少!」滿臉橫肉的趙大帶著幾個混混堵在李記包子鋪前,一腳踹翻了蒸籠,
白花花的包子滾了滿地。李大叔佝僂著腰賠笑:「趙爺,這幾日生意淡,您寬限兩天……」
我攥緊籃子,心里直打鼓。趙大是這一帶的惡霸,專挑小本買賣的商戶勒索。阿爹說過,
遇上他們,躲遠點。可李大叔的包子鋪就在我家豆腐坊隔壁,他昨天還塞給我一個肉包呢。
1正猶豫著,趙大突然伸手揪住李大叔的衣領:「沒錢?那你這鋪子別開了!」我腦子一熱,
沖了過去:「住手!」趙大斜眼瞥我:「喲,田家的小丫頭片子,怎么,想替你爹交保護費?
」我硬著頭皮頂回去:「官府明令禁止勒索商戶,你們再鬧,我就去報官!」
周圍看熱鬧的街坊倒吸一口涼氣,李大叔拼命沖我使眼色。趙大咧嘴一笑,
露出滿口黃牙:「報官?行啊,我倒要看看,是你腿快,還是我的拳頭快!」他說著,
抬手就要掀我的豆腐籃子。我猛地后退一步,護住籃子,腦子轉得飛快:「趙爺,
您要是砸了我的豆腐,劉府中午的宴席可就沒著落了!」趙大一愣:「劉府?」
我趁機挺直腰板,虛張聲勢:「對!劉家二公子特意訂的嫩豆腐,說要招待京城來的貴客。
您要是耽誤了,劉家追究起來……」我故意沒說完,趙大的臉色變了變。劉家是城里的大戶,
連縣太爺都要給三分面子。他悻悻地收回手,狠狠瞪我一眼:「小丫頭,算你走運!」說完,
他帶著人罵罵咧咧地走了。李大叔驚魂未定地拉著我:「小桃啊,你膽子也太大了!
萬一他真動手……」我這才發現自己的手還在抖,強撐著咧嘴一笑:「沒事兒,我機靈著呢!
」隔天天沒亮就聽見阿娘在院里罵街「這死丫頭又睡到日上三竿!」其實太陽才剛露個邊兒,
我裹著被子往墻角縮了縮,心想阿娘這嗓門不去衙門當鳴冤鼓真是可惜。
隔壁王嬸家的公雞還沒打鳴呢,倒是讓阿娘這一嗓子驚得撲棱棱飛上了墻頭,
我隔著窗紙都能看見那公雞受驚的蠢樣。磨磨蹭蹭穿好衣裳,我蹲在井邊刷牙時,
阿爹已經磨好第三板豆腐了。「小桃啊,」阿爹抹了把汗,「今兒個劉府要兩板嫩豆腐,
你給送去。」我滿嘴泡沫含混不清地應著,心里卻樂開了花。劉府可是城里數一數二的富戶,
每次去送豆腐,廚房的胖嬸總會塞給我幾塊桂花糕。要是運氣好,遇到那劉家二公子。
想到這里,我刷牙的動作都歡快起來,濺得前襟全是水點子。挎著竹籃走到街上,
晨霧還沒散盡。我特意繞到李記包子鋪前深吸一口氣,剛出籠的肉香順著鼻腔往胃里鉆。
「小桃又來聞味兒啦?」李大叔笑著揭開蒸籠,白霧騰起時他往我手里塞了個熱乎乎的菜包。
我正要推辭,他卻擺擺手「瘦得跟豆芽菜似的,多吃點!」這話我聽了十七年,
但每次接過包子時心里還是暖烘烘的。城南這片街坊,誰不知道田家豆腐坊有個饞嘴丫頭呢?
走到劉府角門時,我特意理了理衣襟。胖嬸見到我就笑「小桃今兒個也這么精神。」
說著往我籃子里放了包點心。2我正要道謝,忽聽一陣馬蹄聲由遠及近。
轉頭看見個錦衣少年勒馬停在門前,玄色衣擺上金線繡的云紋晃得人眼花。
他翻身下馬時玉佩叮當,我盯著那枚雕著貔貅的羊脂玉直發愣。這夠買我家十年豆腐的!
「這是...?」少年挑眉看我。他眼睛生得好看,眼尾微微上挑,
像阿爹畫年畫時的丹鳳眼。胖嬸趕緊行禮「回二公子,這是送豆腐的田姑娘。」
我這才想起要低頭,結果動作太急,籃子里的桂花糕「啪嗒」掉在地上。
少年忽然笑了「我當是什么稀罕物,原是個饞嘴貓,這辮子扎得倒是好看。」
他彎腰撿起糕點遞過來時,我聞到他袖口淡淡的沉香味,混著晨露的清氣。
回家路上我滿腦子都是那個笑。拐過茶肆時差點撞上算命張半仙的幡子,
他捋著山羊胡說「姑娘紅鸞星動啊!」我啐他一口「您老上回還說我要發橫財呢!」
話雖這么說,摸到懷里胖嬸多給的兩塊芝麻糖時,還是分了他一塊。
張半仙嚼著糖含糊道「這次準沒錯,你印堂都泛桃花了。」我笑著跑開,
心想這些算命的就會哄小娘子開心。阿娘見我哼著小曲回來,狐疑地打量我「撿著錢了?」
我幫著她往模具里倒豆花,故意說「比錢還好呢。」
果然阿娘立刻湊過來「莫不是陳掌柜家小子又給你捎話本了?」我憋著笑搖頭,
看阿娘急得直拍大腿才道出實情「劉家二公子夸我辮子扎得好!」
阿娘頓時泄了氣「我當什么呢!」但轉身時我瞧見她偷偷抿嘴笑了。
隔壁布莊的翠兒來找我玩時,我興奮地跟她講劉硯的事兒。
卻見她整理布匹的手停頓了一下「這些貴公子啊,最喜歡逗弄我們市井姑娘取樂了。」
也不知道她這話為啥帶著刺。午后幫阿爹看攤,我坐在條凳上晃著腿啃糖葫蘆。
翠兒突然又跑來咬耳朵「聽說劉二公子在找會繡荷包的?」
我糖葫蘆差點掉地上「他缺荷包使?」翠兒神秘兮兮地說「是要送給京城來的貴客的!」
正說著,街那頭傳來喧嘩聲。只見幾個錦衣家仆開道,那玄衣少年騎馬經過市集。
陽光照得他發冠上的玉簪閃閃發亮,我瞇著眼看了好久,直到糖葫蘆化了粘在手上。
當晚我翻出壓箱底的繡繃。阿娘探頭進來嚇了一跳「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我咬著線頭含糊道「練練手藝。」其實手指已經被扎了三個針眼。
繡到第五朵歪歪扭扭的梅花時,阿爹在窗外嘆氣「小桃啊,爹寧愿你去看話本。」
我把繡繃藏進被窩,心想明天得去找翠兒討教幾招。窗外月光正好,
照得裝桂花糕的油紙包泛著銀光。3第二天我頂著黑眼圈去送豆腐。胖嬸見我直打哈欠,
塞了杯濃茶給我「二公子昨兒個夸你家豆腐嫩呢!」我一口茶嗆在喉嚨里。正咳得滿臉通紅,
忽聽身后有人道「這是...被豆腐噎著了?」轉頭就見劉二公子倚在廊下,
手里把玩著那把鎏金扇子。我手忙腳亂要行禮,他卻用扇子輕抬我手腕「免了,看著頭暈。」
回去后翠兒被我纏得沒法,只好在布莊后院教我繡花。「針腳要密,線要捋直。」
她捏著我的手在布上走線,我疼得齜牙咧嘴,昨天扎的針眼還腫著呢。
翠兒突然壓低聲音「聽說劉二公子單名一個硯字,因他滿月時抓周抓了方硯臺。」
我走神想著那人的手,果然像是執筆的手,修長白皙,結果一針扎在指腹上,血珠「啪」
地落在絹布上,暈開成朵歪歪扭扭的小紅花。翠兒突然挑起我的下巴笑話我:「小桃,
你說要是劉二公子知道你這雙手不僅會做豆腐...」「還會拿繡花針扎人,會不會嚇跑?」
我氣的追了她好久。練了三天,我的荷包總算能看出是朵梅花了。阿爹趁我睡著時偷偷瞧過,
第二天攤上多了個錦盒。「路過李記看見的。」阿爹裝作整理豆腐,可我瞧見他耳根都紅了。
盒里躺著五色絲線,陽光下泛著柔光,比王嬸嫁女兒時的喜服還鮮亮。我鼻子一酸,
把臉埋在阿爹肩頭蹭了蹭,豆腐香混著汗味,是十七年來最熟悉的味道。西街突然熱鬧起來,
說是劉府正在征集繡品。我蹲在茶肆門口啃燒餅,聽幾個繡娘顯擺自己的雙面繡。
「二公子親自驗看呢!」穿綠裙的姑娘說得眉飛色舞。燒餅渣卡在喉嚨里,我咳得驚天動地。
張半仙不知從哪冒出來,往我背上猛拍一掌「丫頭,命里有時終須有哇!」
這掌力道大得我差點把燒餅噴出去。交繡品那日,我躲在劉府角門的石獅子后頭探頭探腦。
胖嬸拽著我胳膊往里拉「躲什么?二公子今早出門了!」我松了口氣,又莫名有點失落。
管事嬤嬤翻看我繡的荷包時,眉毛都快挑到發髻里去了。「這...是寒梅傲雪?」
我硬著頭皮點頭,其實那團褐色污漬是前天打翻的參湯。嬤嬤最終沒忍心拒絕,
在名冊上記下「田氏,紅梅荷包一枚」。回家路上遇見賣糖畫的老人,我摸出最后兩個銅板。
「要只鳳凰!」老人笑著轉起糖勺,我卻盯著他布滿老繭的手發呆。
這雙手能畫出展翅的鳳凰,阿爹的手能點出最嫩的豆腐,
而我的手...我低頭看指腹上的針眼,忽然覺得繡不好的荷包也沒那么丟人了。
糖鳳凰在陽光下晶瑩剔透,我舔了一口,甜得瞇起眼睛。評選那日,劉府側院擺滿繡架。
我縮在角落盯著自己的「杰作」,越看越像塊擦桌布。忽然人群騷動起來,
劉硯穿著月白長袍走進來,腰間玉佩都沒戴。他停在某架雙面繡前時,我趁機往門口溜,
卻撞翻了茶水架。嘩啦一聲,全場寂靜。4我僵在原地,看著水漬在青磚地上漫成個小湖,
倒映出劉硯似笑非笑的臉。「田姑娘。」劉硯用扇子指了指我的荷包,「這梅花...」
我閉眼等著嘲笑,卻聽他繼續道:「倒是別有意趣。」我猛地抬頭,見他眼底閃著促狹的光。
管事嬤嬤急忙打圓場「二公子說笑了,這繡工實在...」「實在像三歲孩童的手筆?」
我破罐子破摔接話。沒想到劉硯「唰」地展開扇子掩住半張臉,可我分明看見他肩膀在抖。
這家伙在憋笑!結果出乎所有人意料,我的荷包竟被選為「最有趣繡品。」
劉硯說赴宴的京城貴客就愛新奇玩意兒,還賞了我一匣子宮花。翠兒翻看賞賜的宮花時,
指尖摩挲緞面有些吃味。「我這繡了十年的雙面繡,沒想到還不如你一個糖渣荷包得臉。」
抱著匣子出門時,我聽見嬤嬤嘀咕「二公子何時這般好說話了?」
當晚我對著燈細看那匣子宮花,發現底下壓著張字條:「三日后未時,醉仙樓甲字間。」
阿娘搶過去念出聲,驚得差點打翻油燈。我搶回字條時,發現背面還有行小字:「帶上舌頭。
」這下連阿爹都坐不住了「閨女啊,這劉二公子莫非...」我捏著字條心砰砰跳,
這...這...這是何意?最終我還是去赴約了。赴約那天我換了最體面的衣裳,
在翠兒那磨了好久,她才借了我支銀簪子。醉仙樓跑堂引我上樓時,
樓梯間飄來醋溜鯉魚的香味,我肚子不爭氣地叫了聲。甲字間里劉硯正在沏茶,
見我來了指指滿桌點心「嘗嘗。」我捏起塊杏仁酥咬了口「蜂蜜放多了,掩了杏仁香。」
他眼睛一亮,又推來盞茶。我咂咂嘴「雨前龍井,但水太沸,澀了。」
劉硯突然撫掌大笑「田姑娘果然生了一條神仙舌頭!」我這才知道,
原來他說的真的就是字面意思!也不知道他怎么知道的我味覺靈敏。
劉硯從袖中取出個油紙包,里頭躺著塊發青的綠豆糕。「昨兒個差點毒死我三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