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親是鎮上的大善人。每隔十年就會收養失去雙親的女孩,將她們認為養女,
選一門不錯的親事。我的養姐遠嫁數年,最近總出現在我夢中。她穿一身鮮紅的嫁衣,
眼角滴下一行血淚。我很奇怪,為何那些遠嫁的養女,再也沒有回來?1民國初年。
外面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青木鎮卻依然古樸。我們宋家是鎮上的富戶,
父親在鎮上德高望重。近來有個瘋子,曾在我家做工,在鎮上到處說我家鬧鬼。
半夜有鬼哭聲傳出,佛堂里有見不得人的秘密。沒過多久他就溺死在河中,尸體模樣可怖,
鎮上的人都說他觸怒了神靈。最開始我以為是道聽途說,直到月圓之夜,我路過佛堂的時候,
真的聽見隱隱的哭聲傳來。好像女子幽怨的啜泣聲,讓人脊背發涼。我忐忑不安地詢問父親,
佛堂的怪事。他板著臉,嚴肅地回答:“亞楠,你肯定聽錯了。”我半信半疑地看著父親,
總覺得有些奇怪。當晚,我又夢見了養姐,她遠嫁數年,卻從未回過宋家。
2我是宋家二小姐,我的大哥是個傻子,小時候生病燒壞腦子。父親更喜歡大哥,
哪怕他腦子不好使,早把他當成下一任家主。我是女兒,卻從不習女紅,
父親把我當男子培養,希望以后能夠輔佐大哥他總覺得遺憾,無不感慨地說:“亞楠,
如果你是個男孩就好了。”我雙手緊扣,也許只有加倍努力,才能讓父親滿意。沒多久,
父親為我們請來一位年輕老師,長得文質彬彬,穿一身青色長衫。“先生。”我喚了他一聲。
他笑了笑,主動同我握手:“以后叫我凌老師吧。”“凌老師。”我有些猝不及防。
凌霄帶來了許多新事物,留聲機、咖啡,每一樣東西在我眼中都很新奇。
比起私塾里古板的先生,他有趣得多,用溫和的語調給我們兄妹講述國文和洋文。
就連大哥都挺直身板,跟著他咿咿呀呀念上幾句洋文。趁著父親不在家的時候,
凌霄會打開留聲機,婉轉的歌聲傳來。他做出一個邀請的姿勢,手把手教我跳舞,
輕笑著說:“二小姐,這叫dance。”隔著這么近的距離,我的心咚咚直跳,
臉頰微微發紅,心慌意亂間總是踩到他的腳。不過凌霄卻不介意,依然認真地教我舞蹈動作。
我們跳累了,他會做三杯咖啡,讓屋外的大哥進來一起吃下午茶。大哥丟下手中的鼓,
興沖沖地跑進屋子,含糊不清地說:“好喝。”我嗅著屋內咖啡的香味,看著窗外的陽光,
頓時覺得很溫馨。3父親對凌霄看重,希望他能一直留在宋家,幫忙打理宋家的生意。
他對我叮囑:“亞楠,好好跟凌老師學東西。”“好的,父親。”我點了點頭,
余光悄悄看向凌霄。聽說城中的有錢人家,都會請新式老師,我很慶幸遇見他。
每隔十年時間,宋家都會挑選養女,今年又到了選擇的時候。父親拿出幾個女孩的畫像,
以及生辰八字看了又看,格外慎重。我指著一張女孩的畫像,
好奇地問:“我們家怎么會有這樣的規矩?”父親在一幅畫像上描了個圈,
面色平靜地回答:“就當是樂善好施,以后你就知道了。”我覺得這幅畫的女孩有點眼熟,
長得像曾經的養姐,自從她遠嫁以后,我就再也沒有見過她。好像宋家嫁出去的養女,
都從未回來過。我不知道,這到底是為什么?4最近我總是夢見養姐,
她穿著一身鮮紅的嫁衣,眼角流下一行血淚。她似乎想對我說些什么,不過她卻是個啞巴,
什么都說不出來。半夜夢醒,我從柜子里翻出幾個小物件,
每年父親都會給我一個養姐繡的香囊。當年養姐來到宋家的時候,娘親剛剛病逝,
我還沉浸在痛苦中,每天都以淚洗面。養姐陪我玩耍,她雖然是個啞巴,卻心靈手巧,
用稻草編織小玩意。她還擅長各種女紅,為我繡衣裳,給我縫絹帕。
可惜父親還是將她嫁了出去,注定不能陪在我身邊。這些年我一直都很思念她,
甚至提出去她遠嫁的地方探望,可是都被父親拒絕了。我只得把她留下來的東西放在柜子里,
想她的時候,拿出來看看。每當我問起養姐現在的情況,父親回答的都很模糊。
5不久新來的養女進入宋家,父親辦了一個熱鬧的儀式,女孩跪在父親面前,
乖巧喊了聲:“秋蘭見過父親。”父親將她扶起來,
送了一個豐厚的紅包:“以后你就是宋家的養女,我會為你尋一門好親事的。
”周圍的人贊嘆不絕,有的人說父親是個樂善好施的好人,還有的人說我們宋家心善,
所以才能財源廣進。我注視這個模樣清秀的女孩,發現她竟然是個瞎子,
那雙漂亮的眼睛沒有任何光彩。“秋蘭,過來坐吧。”我帶著她坐在自己身旁。
“謝謝二小姐。”秋蘭笑了笑,露出甜甜的酒窩。我不禁感慨,
這樣的女孩流落在外只怕日子難過,還好父親將她收為養女,在宋家至少衣食無憂。
秋蘭很快就融入了宋家,就連上課的時候她都跟著我們,雖然眼睛看不見,卻用心在聽。
6凌霄對秋蘭照顧有加,講課的時候放慢語速,甚至在她手心一筆一畫地教寫字。
“謝謝凌老師。”秋蘭乖巧地回應。我看著他們的互動,不禁皺了皺眉,不過是個養女,
他又何必這么關心她。凌霄組織我們四人出去郊游,一路上他都攙扶著秋蘭,
崎嶇的地方還會背起她。這樣的待遇,他情愿給一個養女,也不愿給我這個正牌二小姐。
“凌老師,你是宋家請來的,主要教我和大哥才對。”我一字一句地提醒。凌霄轉過身,
對我微微一笑:“二小姐,人生來就是平等的,沒有高低貴賤之分。”我張了張嘴,
想要辯駁卻是那般無力,生來大哥就是繼承人,哪怕他是個傻子。我雖然是宋家二小姐,
可事事都得以宋家為先,不能忤逆父親。好在父親給秋蘭定好了親事,下個月她就要出嫁了。
我暗自高興,何必同她一番計較,我是宋家的正牌小姐,父親舍不得將我遠嫁,
以后會一直留在身邊。父親在私下對我提起:“凌霄有學識,如果他愿意留下來,
可以成為宋家的一分子。”我知道父親的意思,想讓他成為宋家的女婿,這樣最好不過,
我們之間才最合適。7凌霄聽到秋蘭即將遠嫁的消息,臉上的笑容逐漸消失。他很在意秋蘭,
就連上課都心不在焉。獨自相處的時候,我對凌霄勸道:“養女遠嫁,是宋家不成文的規定,
凌老師不必傷心。”凌霄合上書本,抬起頭靜靜看著我:“二小姐,
十年前出嫁的女子叫宋琬吧。”“她是我的養姐。”我的心中猛然一緊,
“你怎么知道她的名字?”“我也是聽人說的,她出嫁以后再也沒有回來,
或者說你們宋家的養女全是遠嫁。”凌霄目不轉睛地看著我。“這些長輩們的安排,
我并不清楚。”我微微皺眉,將他帶到養姐曾經住過的地方,推開那扇塵封已久的門。
凌霄摩挲著房間每一件家具,視線停留在上面,眼神突然變得感傷。“我們家沒有虧待她們,
吃穿用度樣樣俱全。”我替自家辯駁,接著又說,“養姐每年都會托人送一個香囊回來,
也許過得不錯吧。”他轉臉看向我,表情十分認真問:“能否告訴我一些當年的事,
她真的愿意嫁出去嗎?”我愣了愣,面對凌霄探詢的目光,還是講了出來:“養姐是個啞巴,
她用手比劃想要離開。我偷偷將她放走,可被父親抓了回來。”那天的父親很兇,
狠狠打了我一巴掌,對我罵道:“差點壞了宋家的好事。”我捂著臉不敢說話,
只是默默看著人將養姐帶走。她出嫁的時候,我聽見敲鑼打鼓的聲音,
想要跑出去送養姐離開,卻被父親緊緊拽住胳膊。這件事情成為我的心結,
沒想到多年以后再次被人提起。8凌霄變得很忙碌,有時候我看不見他人,
也不知道在忙什么。我偷偷跑去找秋蘭,她并沒有在屋內,只是房間一角掛著鮮紅的嫁衣,
與養姐出嫁時穿得一模一樣。我摸了摸精致的嫁衣,涼涼的,冰冰的,這觸感讓人有些發寒。
“凌老師,我不想嫁人。”秋蘭的哭泣聲傳來。我立刻躲進柜子里,聽著外面的動靜,
凌霄對她安慰:“都是民國了,許多地方都是自由戀愛,我會替你說情的。”“老師,
謝謝你。”秋蘭漸漸停止哭泣。我透過柜子的縫隙,看見秋蘭拽住凌霄的衣角,
好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我在心中不由得冷笑,父親怎么會答應他的請求,
秋蘭肯定是要嫁出去的。那些新式的思想,在古老的鎮上一點都不合適。
9果然父親沒有答應,幾天后在廳堂對我們說:“記住,我才是這個家的一家之主,
你們都要聽我的安排。”我看著父親威嚴的面龐,以及凌霄緊皺的眉頭,反而松了口氣。
秋蘭不過是個養女,還是要嫁出去,沒人能夠拒絕宋家豐厚的家產,
成為我們家的女婿對他有好處。父親的視線停留在我身上,
對我揮揮手說:“你們兄妹兩人隨我來。”我跟在父親身后,穿過后院來到佛堂門口,
這一路上大哥都樂呵呵的。父親推開佛堂的大門,徑直走了進去。我停在門口沒有入內,
這間佛堂只有家主才能入內,我是沒有資格的。“都進來吧。”父親對我們命令。
我一步步走進宋家的佛堂,這是一個陰冷的房間,沒有陽光照進來,光線也比較昏暗。
我抬頭看著佛堂里的佛像,他并不是慈眉善目,反而猙獰可怖。佛堂上供奉著十來個鼓,
它棕色透著點綠,花紋格外精美,與平常大哥擺弄的鼓不同。我又仔細看了看,
那鼓的紋路和質感,竟然像人皮!10可我們家,怎么會用人皮做鼓?實在是荒謬。嘿嘿,
大哥指著最新的一個鼓,搓著雙手說:“這個鼓是我親手做的。
”在我們宋家當家人要會制鼓、用鼓,這也是不成文的規定。大哥其他的事情都傻乎乎,
唯獨對制作鼓在行。父親走上前對著佛像拜了拜,一邊念著經文一邊用手拍著鼓,
鼓聲不高卻震人心魄。父親表情虔誠又嚴肅地說:“我們宋家之所以興盛,
全是因為佛神庇護,這些鼓是佛神最喜歡的東西。”一股風從門口吹來,
我不由得打了個寒戰,只想快點離開這個地方。等到供奉結束,我一步都沒有停留,
只覺得心頭悶得慌,快速離開佛堂朝著凌霄的房間走去。“老師,陪我出去走走吧。
”我主動同他提出來。可凌霄并沒有答應,面色平靜地拒絕:“抱歉,我還有其他的事要做。
”他看起來那般儒雅,卻又拒人千里之外,我們之間似乎隔著一層紗。“喝杯咖啡總可以吧。
”我撫了撫咖啡杯。凌霄并沒有拒絕,為我磨了一杯咖啡:“慢慢喝吧。”我喝了一小口,
目光注視著他:“老師,你愿意留在宋家嗎?”他毫不猶豫地回答:“不會一直留下來的,
等課程結束我就離開。”我握緊拳頭問:“如果我想請你留下來,可以嗎?”他看向窗外,
又看了看我,聲音十分溫柔:“青木鎮很美,不過世界之大,你該出去走走,
不要困于一個地方。”突然間,我有些想哭,有種挫敗的感覺。我生來就是宋家二小姐,
父親怎么會讓我離開,大哥也離不開我。“外面到底是什么樣子?”我有些好奇。
凌霄摸了摸我的頭,繼續剛才的話:“外面的女孩,有的穿著得體的旗袍,燙著時髦卷發。
女學生穿著淡藍色學生裝,扎兩根長辮。她們會去電影院看電影,會交流雜志,分享心得,
追求自己喜歡的生活。”“如果我有機會去看看就好了。”我期盼地看著凌霄,
希望他能說出那句話。“你還年輕,可以選擇自己的路。”凌霄又給我添了一杯咖啡,
語氣帶著一絲嘆息,“我有一個醫生朋友,可以幫忙看看秋蘭的眼睛,
但是宋老爺不給我這個機會。”我的眼神逐漸暗淡,話到最后還是離不開秋蘭。
我到底是哪里不如她?不過是一個失去雙親的盲女。11這次談話不歡而散,
我沒有告訴他佛堂的事,宋家的家事不必讓外人知道,哪怕他是我喜歡的老師。
隨著秋蘭出嫁臨近,我的噩夢越來越頻繁,養姐睜開了流著血淚的雙眼,眼滿是驚恐和無助,
她似乎在向我求救。家里也逐漸出現一些怪事,夜晚我從佛堂旁經過的時候,
隱約里面傳來哭泣聲,令人毛骨悚然。又是這個聲音,我想進佛堂看看,可沒那個膽量,
也許真的像父親所說,是種幻聽吧。秋蘭出嫁前茶飯不思,父親讓我去安慰她。
我端著一碗粥,叩開她的門,將粥遞入她碗中:“吃吧,總不能餓死在宋家。”“亞楠姐,
我不想嫁人,我想去城里治眼睛。”秋蘭放下粥,摸索著拉住我的手,
“可不可以幫我逃出去,我想有一個新的開始。”我不由得苦笑一聲,
就連自己都深陷在宋家,又有什么勇氣帶她逃走,一切只是徒勞。我無法忘記十年前,
父親響亮的耳光,打在了我的心中。“秋蘭,你現在已經是宋家的養女,
應該聽從父親的安排。”秋蘭聲音越來越小,哽咽地說:“我是被叔叔賣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