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賣進江南望族當沖喜新娘,婆婆說我是第八個。前七任新娘全在后院枯井里找到了尸骨。
他們用針扎我,逼我喝符水,要我替快死的少爺“借命”。
直到我在祠堂暗格里翻到一本發黃的賬簿。“甲子年三月初七,購陰命女一名,紋銀四十兩,
供大郎沖喜,百日歿。”丁卯年臘月廿二,購……”密密麻麻全是女子的命價。
祭祖大典那日,我笑著把賬簿投入燃燒的火盆。“借命?不如借火!
”火焰順著浸透女子血淚的紙頁,瞬間吞噬百年宗祠。---花轎顛簸,
像一條誤入風浪的小船。轎簾縫隙里,滲進刺骨的寒意,
和外面喧鬧得近乎凄厲的喜樂攪在一起,一下下戳著我的耳膜。
空氣里彌漫著一股甜膩得發齁的香氣,是轎子里熏的,悶得人頭暈。
我抬手想掀開點蓋頭透口氣,指尖剛觸到那冰冷沉重的紅綢邊緣,
一只戴著碩大金戒指、枯瘦得像鷹爪的手就猛地從旁邊伸過來,狠狠拍在我手背上。
“啪”的一聲脆響,手背立刻火辣辣地疼。“新娘子,安分些!
”喜娘王氏那張涂了厚厚脂粉的臉湊近,渾濁的眼珠子里沒有半分喜氣,
只有一種令人遍體生寒的審視和警告,“進了沈家的門,就得守沈家的規矩。亂動,不吉利!
”她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濃重的本地口音,每個字都像冰碴子砸在心上。我縮回手,
指尖冰涼,指甲深深掐進掌心,才勉強壓下那股翻涌而上的惡心和恐懼。規……矩?
這頂花轎,這身嫁衣,本就是一場活生生的劫掠。外面鑼鼓嗩吶的聲音陡然拔高,
震得轎廂嗡嗡作響。轎子猛地一頓,落了地。隔著厚厚的簾子,外面人聲鼎沸,
夾雜著零星的爆竹炸響,卻聽不出多少真切的歡喜,倒像是某種按部就班的喧鬧儀式。
一陣風卷過,吹得轎簾猛地掀開一道稍寬的縫隙。刺目的天光瞬間涌入,晃得我瞇起眼。
就在那一閃而過的視野里,轎子側面,一堵高得望不見頭的灰黑色院墻下,赫然蹲著一口井。
那井口用巨大的青石板半蓋著,邊緣生滿了墨綠濕滑的苔蘚,像一塊巨大而骯臟的瘡疤,
死死地趴在地上。井口四周,寸草不生,一片死寂的暗褐色土地,
與幾步之遙、花團錦簇的迎親場面形成觸目驚心的對比。
一股陰冷潮濕、混合著泥土和某種難以言喻的腐敗氣息,順著那縫隙,無聲無息地鉆了進來。
我胃里一陣劇烈的抽搐,慌忙垂下眼,不敢再看。心臟在肋骨下狂跳,幾乎要撞碎胸膛。
王氏那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卻像冰冷的毒蛇,貼著我的耳朵眼鉆了進來:“瞧見沒?
那是后院的老井,荒了有些年頭了。”她頓了頓,干笑一聲,那笑聲刮得人耳膜生疼,
“前頭抬進來的七個新娘子啊,命薄,沒熬住,后來……都擱那兒尋著了。”七個!
這兩個字像兩把淬了冰的錐子,狠狠扎進我的太陽穴。蓋頭下,眼前一片血紅,
世界都開始旋轉、扭曲。前頭七個……都死了?都死在那口井里?不等我消化這滅頂的恐懼,
轎簾被粗暴地掀開。一雙雙陌生的手伸進來,七手八腳地把我拖了出去。雙腿早已麻木,
腳下一軟,差點栽倒,又被那些手強硬地架住。視線被蓋頭遮擋,
只能看到腳下飛速移動的、冰冷光滑的青石板路,還有周圍影影綽綽、穿著各色鞋襪的腳。
喧鬧聲、賀喜聲潮水般涌來,又像是隔著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
只有王氏那陰魂不散的嗓音,清晰地刺破所有喧囂:“新婦進門,拜見高堂——!
”我被推搡著,踉踉蹌蹌地前行。沉重的蓋頭隔絕了視線,卻擋不住那些針一樣刺人的目光。
無數道視線黏在我身上,帶著毫不掩飾的審視、好奇,更多的是令人窒息的冷漠。
腳下的青石板路仿佛沒有盡頭,每一步都踏在虛浮的云端,
又像是踩在那些未曾謀面的“前七個”冰冷僵硬的尸骸之上。終于,
我被按著跪倒在冰冷堅硬的地面上。膝蓋撞擊石板的鈍痛讓我瞬間清醒了幾分。隔著紅綢,
能模糊看到前方高椅上端坐著一個深色的輪廓,姿態僵硬,像一尊沒有生氣的木雕。
一股濃得化不開的藥味混合著陳年熏香的氣息,沉沉地壓下來,堵得人喘不過氣。
“抬起頭來,讓我瞧瞧。”一個干澀、嘶啞、如同砂紙摩擦般的老婦聲音響起,
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刻薄。蓋頭被猛地掀開。驟然的光線刺得我本能地閉了下眼,再睜開時,
對上了一雙眼睛。那是怎樣的一雙眼睛啊!深陷在布滿深刻皺紋的眼窩里,眼白渾濁發黃,
布滿了猙獰的紅血絲,瞳孔卻縮得極小,透著一股毒蛇般的陰鷙和精光。
那目光像淬了毒的刀子,冰冷地刮過我的臉,
帶著毫不掩飾的挑剔和一種……近乎殘忍的評估。仿佛看的不是一個人,
而是一件待價而沽、隨時可以拆骨剝皮的貨物。她就是沈家的老夫人,我的“婆婆”。
她枯瘦的手腕從寬大的玄色衣袖里伸出來,腕骨凸起得嚇人,皮膚蠟黃松弛,
上面橫亙著一道猙獰的、蜈蚣似的暗紅疤痕,蜿蜒爬行,一直沒入袖中深處。
“模樣倒還周正。”她扯了扯嘴角,那笑容比哭還難看,嘴角的皺紋堆疊出深深的溝壑,
“就是不知道,命夠不夠硬,能不能‘借’到我兒身上。”她渾濁的眼珠死死盯著我,
一字一頓,每個字都像冰珠子砸在地上,“你,可是第八個了。前面那七個……嘖嘖,
福薄啊。”“第八個”……“福薄”……“借命”!這兩個字如同驚雷,
在我一片混沌的腦海里炸開。原來是這樣!什么沖喜!原來是用我們這些活生生的女子的命,
去填那個躺在病榻上、茍延殘喘的沈家少爺的命!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從腳底竄遍全身,
血液似乎都凝固了。我跪在那里,渾身僵硬,牙齒不受控制地微微打顫,發出細碎的咯咯聲。
婆婆那雙毒蛇般的眼睛,像釘子一樣把我釘在原地,讓我動彈不得。
她似乎很滿意我臉上無法掩飾的恐懼,
那張刻薄的臉上甚至浮起一絲難以察覺的、殘忍的快意。她慢悠悠地端起旁邊茶幾上的茶盞,
用杯蓋輕輕撇著浮沫,發出令人牙酸的刮擦聲。“帶下去吧,好生‘伺候’著。
”她輕飄飄地吩咐,眼皮都懶得再抬一下,“我兒還等著呢。
”立刻有兩雙粗糙有力的手抓住了我的胳膊,像鐵鉗一樣,不容分說地將我從地上拖了起來。
我的腿腳依舊麻木,幾乎是被半拖著離開了那間彌漫著死亡氣息的廳堂。身后,
婆婆那嘶啞的聲音如同附骨之蛆,陰冷地追了上來:“記住,活著,才配叫少奶奶。
死了……哼,后院的井口,寬敞著呢。”我被粗暴地推進一間偏房。
門在身后“哐當”一聲關上,沉重的門栓落下,隔絕了外面最后一絲天光。
房間里彌漫著一股濃重的草藥味和灰塵氣,混雜著淡淡的霉味。
只有一扇窄小的氣窗開在高高的墻壁頂端,透進幾縷慘淡的光線,
勉強照亮這個狹窄、陰冷的囚籠。一張硬板床,一張破舊的桌子,除此之外,空空蕩蕩,
像一座石砌的墳墓。身體里的力氣像是被瞬間抽空,我順著冰冷的墻壁滑坐在地上,
抱住膝蓋,把臉深深埋進去。蓋頭早已不知去向,散亂的發絲貼在冷汗涔涔的額角。
眼淚無聲地涌出來,滾燙地滑過冰涼的臉頰。爹……娘……你們好狠的心!
為了那五十塊大洋,就把我推進這吃人的魔窟!
第八個……那口井……借命……婆婆那雙毒蛇般的眼睛,手腕上那道猙獰的疤痕,
還有那句“死了……井口寬敞著呢”,不斷地在我眼前閃現、回響。
巨大的恐懼像冰冷的潮水,一波接一波地拍打過來,幾乎要將我徹底淹沒、溺斃。不行!
不能死!不能像前面那七個一樣,無聲無息地爛在那口枯井里!爹娘賣了我,可我的命,
不能就這樣被他們拿去“借”給那個素未謀面的癆病鬼!
一股強烈的求生欲猛地從心底最深處迸發出來,像在絕望的泥沼里抓住了一根帶刺的荊棘,
痛,卻帶來了一絲清醒。我猛地抬起頭,胡亂擦掉臉上的淚痕,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用那尖銳的疼痛強迫自己冷靜。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哪怕像陰溝里的老鼠一樣掙扎,
也要活下去!日子在無邊的恐懼和折磨中緩慢爬行,像鈍刀子割肉。天剛蒙蒙亮,
房門就會被粗暴地踹開。兩個膀大腰圓的粗使婆子,面無表情地闖進來。
一個死死按住我的手腳,另一個則從懷里掏出一個油布包,展開,
里面赫然是一排排長短不一、閃著寒光的銀針。沒有解釋,沒有言語。冰冷的針尖,
帶著毫不留情的惡意,狠狠刺進我手臂、肩背、甚至腿上的皮肉里。
細密尖銳的疼痛瞬間炸開,我咬緊牙關,喉嚨里發出壓抑的嗚咽,身體本能地劇烈掙扎,
卻被那只鐵鉗般的手死死摁住,動彈不得。婆子的眼神空洞麻木,
仿佛只是在完成一件日常的差事,對我的痛苦視若無睹。針扎完了,身上布滿細密的血點,
火辣辣地疼。不等喘息,另一個婆子便端著一只粗瓷碗湊到我嘴邊。碗里是濃黑如墨的湯水,
散發著令人作嘔的、混合了草藥、香灰和某種難以形容的腥甜氣味。“喝!”婆子厲聲命令,
粗糙的手指用力捏開我的下頜。那味道沖得我胃里翻江倒海,我拼命扭開頭躲避。
“不……我不喝……”聲音嘶啞微弱。“啪!”一記響亮的耳光狠狠抽在我臉上,
眼前金星亂冒,耳朵嗡嗡作響。“賤骨頭!由得你嗎?
這是老夫人特意為你求的‘續命符水’!喝了它,少爺的病才能好!快喝!”婆子猙獰著臉,
一手揪住我的頭發用力后拽,另一手端著碗,強硬地將那腥臭的液體往我嘴里灌。
冰冷的、帶著灰燼顆粒的苦水嗆進喉嚨,滑入食道。一股難以言喻的惡心感猛地沖上喉頭,
我劇烈地咳嗽起來,身體蜷縮成一團,五臟六腑都在抽搐、翻攪。婆子卻不管不顧,
直到碗底空了,才嫌惡地松開我。“呸!不識抬舉的東西!”她啐了一口,
和另一個婆子收拾好東西,哐當一聲鎖上門,揚長而去。我趴在地上,咳得撕心裂肺,
眼淚鼻涕糊了滿臉,嘴里全是那令人作嘔的怪味。胃里一陣陣痙攣,卻什么都吐不出來,
只有無盡的苦澀和屈辱。身上針扎的刺痛和被扇耳光的灼熱感交織著,提醒著我身處的煉獄。
每一天,都是如此重復的酷刑。針扎,灌藥,毆打,辱罵……我的身體迅速消瘦下去,
精神在崩潰的邊緣游走。夜深人靜時,蜷縮在冰冷的硬板床上,聽著窗外呼嘯的風聲,
仿佛能聽到那口枯井深處,七個女子無聲的悲泣和絕望的哀嚎。
她們是不是也曾這樣被扎針、灌藥?她們是不是也這樣掙扎過、恐懼過?不!
我不能變成她們!恐懼像冰冷的藤蔓纏繞心臟,但那股在絕境中點燃的求生之火,
卻頑強地燃燒著,越燒越旺。每一次針扎,每一次灌藥,
都在我心底堆積起更多的恨意和反抗的念頭。我要活下去!我要知道真相!
我要撕開這沈家道貌岸然的畫皮!機會,在一個死寂的深夜降臨了。
看守我的婆子似乎是偷懶,也可能是覺得我早已被折磨得形銷骨立、構不成威脅,
竟忘了鎖上偏房通往后面小院的那道角門。那扇門,平日里總是緊緊鎖閉,
外面就是荒蕪的后院和那口枯井的方向。我的心在胸腔里狂跳起來,幾乎要撞破肋骨。機會!
這是唯一的機會!趁著婆子鼾聲如雷,我強忍著渾身的酸痛,像一抹幽魂,
悄無聲息地溜出了偏房,閃身鉆進那扇虛掩的角門。夜風刺骨,帶著枯枝敗葉腐敗的氣息。
慘白的月光吝嗇地灑下,勉強勾勒出荒蕪庭院的輪廓。瘋長的野草沒過腳踝,
枯枝在腳下發出令人心悸的斷裂聲。四周一片死寂,只有我粗重壓抑的喘息和擂鼓般的心跳。
我下意識地避開那片枯井所在的區域,那黑暗的角落像一個擇人而噬的巨口。
目光急切地掃視著。祠堂!沈家的祠堂!
那棟位于院落最深處、飛檐斗拱、在夜色中顯得格外森嚴高大的建筑!那里,一定藏著什么!
沈家百年望族的根基,那些見不得光的秘密!祠堂厚重的木門緊閉著,上面掛著巨大的銅鎖。
絕望剛要升起,目光卻猛地釘在側面一扇雕花木窗上——最下面的一根窗欞,
似乎有些松動腐朽的痕跡!求生的本能壓倒了恐懼。我幾乎是撲了過去,用盡全身力氣,
抓住那根窗欞,死命地搖晃、拉扯!木頭發出令人牙酸的“嘎吱”聲,腐朽的木屑簌簌落下。
汗水浸透了單薄的衣衫,指甲劈裂了也渾然不覺。終于,“咔嚓”一聲脆響!
那根腐朽的窗欞被我硬生生掰斷!一個僅容一人鉆過的洞口露了出來。
一股濃烈的、混合著陳年香燭、灰塵和木頭腐朽的沉悶氣息撲面而來。我毫不猶豫,咬著牙,
從那狹窄的洞口擠了進去,尖銳的木刺劃破了手臂和臉頰,帶來火辣辣的痛感。
祠堂內部更加黑暗,伸手不見五指。月光透過破損的窗洞,吝嗇地投下幾道慘白的光柱,
勉強照亮空氣中飛舞的塵埃。一排排黑沉沉的祖宗牌位,如同沉默的墓碑,
層層疊疊地矗立在高高的神龕之上,在幽暗中散發著令人窒息的威壓。空氣仿佛凝固了,
沉重地壓在胸口。我扶著冰冷的墻壁,大口喘息,心臟幾乎要從嗓子眼里跳出來。
恐懼像冰冷的潮水,一波波沖擊著神經。但想到那七個枯井里的冤魂,
想到自己身上日復一日的折磨,一股更強大的力量支撐著我。不能退!一定要找到點什么!
借著那幾縷微弱的光線,我開始在祠堂內摸索。冰冷的供桌,厚重的蒲團,
布滿灰塵的幔帳……一無所獲。時間一點點流逝就在這時,指尖在粗糙的墻壁上劃過,
觸感似乎有些異樣。我猛地停住,湊近那月光勉強照到的一小塊墻壁。是磚縫!
但其中一塊青磚的邊緣,似乎比周圍的磚縫要寬一點點,而且邊緣異常光滑,
像是被人經常摩挲。有暗格!這個念頭像閃電一樣擊中我。心臟瞬間提到了嗓子眼。
我用指甲,用盡力氣去摳那塊磚的邊緣。汗水順著額角滑落,指尖傳來鉆心的疼痛。
磚塊紋絲不動。絕望再次涌上。目光掃過冰冷的供桌,上面除了燭臺香爐,
還有一個小小的、用來墊香爐腳的生鐵方墩。我幾乎是撲過去,抓起那個沉重的鐵墩,
用盡全身力氣,對準那塊可疑的磚縫邊緣,狠狠砸了下去!“咚!
”一聲悶響在死寂的祠堂里格外驚心。“咚!咚!咚!”一下,兩下,
三下……汗水模糊了視線,手臂酸麻得快要抬不起來。終于,“咔嚓”一聲輕響,
那塊青磚碎裂了一角!后面,露出一個黑黢黢的洞口!我丟掉鐵墩,顫抖著手伸進去摸索。
指尖觸到了一個冰冷的、硬硬的物件。拿出來一看,是一個尺許長、兩寸厚的硬皮簿子。
封皮是深褐色的,沒有任何字跡,摸上去冰涼滑膩,
帶著一種陳年紙張和灰塵混合的特殊氣味。祠堂外似乎傳來了隱約的腳步聲!我渾身一激靈,
巨大的恐懼攫住了心臟。來不及多想,我緊緊攥住那本簿子,像受驚的兔子一樣,
連滾帶爬地鉆出那個破窗洞,沿著來時的路,拼命往回跑!冰冷的夜風刮在臉上,
帶著枯井方向飄來的、若有似無的腐敗氣息。身后仿佛有無數雙眼睛在黑暗中盯著我,
祠堂里那些牌位上的名字似乎都在無聲地咆哮。終于摸回那扇虛掩的角門,閃身進去,
背靠著冰冷的門板滑坐在地,心臟狂跳得幾乎要炸開。腳步聲似乎遠去了。我癱軟在地,
像剛從水里撈出來一樣,渾身被冷汗浸透,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手里那本硬皮簿子,
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得我幾乎拿不住。偏房內依舊死寂。看守的婆子鼾聲如雷。
我蜷縮在角落最深的陰影里,借著窗外透進來的、慘淡如水的月光,顫抖著,
翻開了那本硬皮簿子的第一頁。發黃的紙頁發出細微的脆響。
上面是工整卻透著冷漠的蠅頭小楷。“甲子年三月初七,購陰命女一名,紋銀四十兩,
供大郎沖喜,百日歿。”嗡的一聲,腦子里像有什么東西炸開了!血液瞬間沖上頭頂,
又在下一秒凍結成冰!
陰命女……沖喜……紋銀四十兩……百日歿……我的手抖得幾乎拿不住簿子,
指甲深深掐進紙頁里。猛地翻過一頁,再一頁!“丁卯年臘月廿二,購陰命女一名,
紋銀三十八兩,供大郎沖喜,七十六日歿。
”“庚午年六月初九……”“壬申年……”一行行,一頁頁!密密麻麻!全是冰冷的記錄!
日期、銀兩數目、用途——“供大郎沖喜”!
結局——“歿”、“亡”、“夭”……后面甚至還跟著潦草的備注:“體弱,
不堪取用”、“命格駁雜,效用不顯”、“性情剛烈,自絕于井”……每一個冰冷的字,
都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狠狠捅進我的心臟,再用力攪動!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哪里是什么“福薄”?哪里是什么“命數”?!這沈家百年的富貴,這深宅大院的體面,
這祠堂里供奉的所謂祖宗榮光!全都是用我們這些“陰命女”的骨血堆砌起來的!
用銀子買命!用我們的青春、痛苦、絕望和生命,去填那個沈家少爺永遠填不滿的“命坑”!
我蘇念真,第八個!名字后面,是不是也會很快被添上“購于某年某月,銀錢幾何,
歿于某日”?!恨意!滔天的恨意!如同壓抑了千百年的火山熔巖,
瞬間沖垮了所有的恐懼和理智!燒灼著我的五臟六腑,燒干了眼眶里所有的淚水!
身體因為極致的憤怒和冰冷而劇烈地顫抖著,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幾乎要碎裂!
手里的簿子變得滾燙,仿佛承載了所有冤魂的怨毒和詛咒!沈家!
好一個詩禮傳家、鐘鳴鼎食的江南望族!這每一頁紙,都浸透了女子的血淚!每一個字,
都刻著吃人的罪證!我死死攥著那本發黃變脆的簿子,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出青白,
指甲深陷進紙頁里,幾乎要將其摳穿。冰冷的恨意如同毒藤,纏繞著心臟,越收越緊,
帶來一種近乎窒息的痛楚。牙齒在口腔里咬得咯咯作響,舌尖嘗到了淡淡的血腥味。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了鑰匙開鎖的嘩啦聲。我猛地一顫,以快得不可思議的速度,
將簿子塞進墻角一堆廢棄的、散發著霉味的破布爛絮底下,然后迅速蜷縮回床上,
用冰冷的薄被蓋住頭臉,只留下急促起伏的胸口。門開了。依舊是那兩個粗使婆子,
端著那碗令人作嘔的符水。“起來!喝藥!”其中一個婆子粗魯地掀開我的被子,
一把揪住我的頭發將我拽起。這一次,我沒有絲毫掙扎。我順從地抬起頭,
任由她們捏開我的下頜。那腥臭粘稠的液體灌進喉嚨,冰冷滑膩,帶著灰燼的顆粒感。
我強忍著翻江倒海的惡心,沒有咳嗽,沒有嘔吐,只是睜著一雙眼睛,直勾勾地看著她們。
那眼神空洞,卻又仿佛燃燒著某種看不見的火焰。兩個婆子似乎被我看得有些發毛,灌完藥,
其中一個嘟囔了一句:“今兒倒是老實了……莫不是真認命了?
” 另一個婆子不耐煩地推搡了我一把:“管她呢!快走,別誤了祭祖的時辰!”祭祖?
大典?這兩個詞像火星,瞬間點燃了我心中早已沸騰的巖漿!她們鎖上門,腳步聲遠去。
我猛地從床上坐起,沖到墻角,一把掀開那些破布,將那本浸透血淚的賬簿緊緊抱在懷里。
冰冷的封面貼著滾燙的胸口,如同抱著無數冤魂的吶喊。祭祖大典……好!好得很!
沈家的列祖列宗,還有那些喝著人血、踩著尸骨才活到今天的沈家老少……都該好好看看!
看看他們這潑天的富貴,這百年的“榮光”,究竟是用什么堆砌起來的!這一天,
沈府上下張燈結彩,一派肅穆又喜慶的氣氛。祠堂內外被打掃得一塵不染,香燭繚繞。
沈家的族老、男丁,穿著體面的長袍馬褂,神情肅然地聚集在祠堂前的空地上。
女眷們則按規矩,遠遠地站在回廊下或角落,低眉順眼,不敢喧嘩。我,
作為名義上的“少奶奶”,也被兩個婆子一左一右“攙扶”著,帶到了祠堂前的空地上。
她們的手像鐵鉗,牢牢箍著我的胳膊,防備著我任何可能的“失儀”。
婆婆穿著簇新的深紫色團花綢襖,端坐在祠堂正門前的太師椅上,接受著族人的叩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