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見到林沐橙，是在上海外灘的星巴克。她穿著米色風衣，頭發松松地扎成馬尾，
正對著筆記本電腦皺眉。我端著咖啡從她身邊經過時，不小心碰倒了她的手機。"抱歉！
"我慌忙抽出紙巾，屏幕上還亮著房產中介發來的消息：【林小姐，首付至少35%】。
她抬頭笑了笑，眼角有顆淚痣："沒事，反正也買不起。"聲音輕得像在說別人的事。
我叫陳默，來上海第五年，廣告公司美術指導。那天之后我們加了微信，
發現住同一個地鐵站——她在7號口的老洋房合租，我在3號口的青年公寓。
"你知道為什么上海人管租房叫'住房子'嗎？"第二次約飯時，她咬著奶茶吸管說，
"因為'家'這個字太貴了。"林沐橙是湖北人，比我早兩年來上海，做新媒體運營。
她有個絕活：能準確說出每條地鐵線最便宜的便利店位置。有次加班到凌晨，
她帶我去吃24小時營業的豆漿攤，老板見到她就笑："小姑娘又來啦。
"我們開始周末約著看房。中介小王每次見到我們都特別熱情，
直到發現我們預算只有300萬。"這個價位在內環只能看看老破小。"他擦著汗說，
"或者考慮下嘉定？"那天看完房下暴雨，我們擠在房產中介的屋檐下。
她突然說："我前男友就是因為房子分手的。"雨滴砸在鐵皮棚頂上，像在給這句話打節拍。
"他家里湊了首付，但要求只寫他名字。我說婚后一起還貸加名也行，他媽媽當場摔了茶杯。
"她轉著傘柄，"后來聽說他娶了個本地姑娘，陪嫁了兩套房。
"我鬼使神差地握住她冰涼的手："我們可以一起攢錢。"她手指顫了下，沒抽走。
秋天時我們同居了。她搬進我那間40平的公寓，把陽臺改造成她的工作角。
房東來收房租時咂嘴："小兩口感情好??？"我們紅著臉沒否認。為了攢首付，我接了私活，
她開始做探店博主。有次她凌晨三點拍完火鍋店回來，發現我在沙發上睡著了，
電腦還亮著修圖的界面。后來她偷偷在我錢包塞了張紙條："別太累，
大不了我們回湖北開奶茶店。"元旦她爸媽來上海，我特意請了假。
她媽媽在廚房小聲問："小陳家里能支援多少？"我聽見她故意提高聲音："我們自己能行！
"那天晚上她趴在我胸口說："我媽就是擔心我...你別往心里去。"春節我們都沒回家，
在空蕩蕩的上海瘋狂看房。終于看中浦東一套60平二手房，房東是急著移民的大學教授。
簽意向書那天，我們手抖得差點寫不好名字。"首付還差28萬。"我計算著存款數字。
她咬著嘴唇："我表哥說可以借10萬，但要三分利。"我們站在房產局門口啃著飯團，
她突然笑出聲："像不像兩個賭徒？"變故發生在銀行面簽前一周。我媽確診乳腺癌中期，
手術費預估20萬。電話里我爸聲音沙啞："家里存款夠，
就是...你那買房的錢..."林沐橙連夜幫我查醫保異地報銷政策。
天亮時她眼睛通紅："我咨詢了做醫生的同學，實際費用可能更高。"她把熱牛奶推給我，
"先給阿姨治病，房子...我們再想辦法。"我給房東打電話道歉，對方冷笑一聲就掛了。
林沐橙蹲在玄關整理看房資料，突然說："其實我偷偷去相親了。
"裝資料的塑料袋在她手里嘩啦作響，"對方在張江有套房。"那晚我們背對背躺著，
中間空出的位置夠再睡一個人。凌晨四點我摸到她枕頭是濕的，她啞著嗓子說："陳默，
我29歲了。"第二天我請假陪媽媽做檢查，收到她消息：【公司外派我去杭州，
下午就走】。我沖回家時，她的牙刷還插在杯子里，衣柜空了一半。
茶幾上放著我們共同的存折，她取走了自己那部分。房東正好來收房，看見我在收拾東西，
隨口問："小姑娘呢？"我盯著陽臺上她沒帶走的多肉植物說："去杭州了。
"老頭搖搖頭："上海就這樣，留不住人。"我把押金轉給她時，發現已經被退回。
朋友圈里她發了杭州西湖的日落，配文"新開始"。我們的聊天記錄停在兩周前，
她轉發的一條抗癌食譜鏈接。三個月后媽媽病情穩定，我重新開始接單。
有天下班路過那家星巴克，透過玻璃看見她坐過的位置，現在是個在寫作業的小女孩。
房產中介小王突然打來電話："哥，虹口有套急售房，
業主肯降價..."我站在南京東路的人流里，突然想起她說過的話。
上海每天都有奇跡發生，只是不再屬于我們了。我收到林沐橙結婚請柬的那天，
上海下了入冬以來第一場雪?？爝f小哥遞給我的時候還調侃："喜帖??？沾沾喜氣。
"燙金信封里掉出一張照片，她穿著婚紗站在西湖邊，
新郎的西裝口袋上別著"張江科技園十年員工"的徽章。我盯著請柬上的日期看了很久，
最后決定去。哥們兒王胖子在燒烤攤上罵我："你他媽是不是有??？
"啤酒泡沫濺到我手背上，涼得刺骨?；槎Y在杭州某五星級酒店，
宴會廳門口擺著巨幅婚紗照。林沐橙看到我時明顯僵了一下，
她丈夫——那個叫陸遠橋的男人——正忙著給賓客遞煙。她把我拉到走廊，
耳環晃得厲害："你不該來的。""就想看看你穿婚紗的樣子。"我遞上紅包，
"比想象中好看。"她突然紅了眼眶。三年前在外灘星巴克，
她也用同樣的表情說過"買不起"。
現在她無名指上的鉆戒足夠付我們當年看中那套房的首付。宴會廳里司儀正在暖場，
大屏幕播放他們的戀愛視頻。原來在我熬夜做設計稿的時候，
他們已經通過相親認識；在我陪媽媽做化療時，他們去了馬爾代夫度假。
視頻放到見家長環節，
陸遠橋的母親——個燙著羊毛卷的上海阿姨——拉著林沐橙的手說："囡囡放心，
房子早寫好了遠橋名字。"酒席過半，我溜到酒店后門抽煙。林沐橙提著婚紗追出來，
裙擺沾滿了雪泥。"陳默，"她喘著氣，"我媽查出來肺癌早期。
"打火機咔噠響了三次才點燃。我想起去年冬天，
我們擠在出租屋的床上用手機查"上海哪家醫院胸科最好"。如今她身后宴會廳里觥籌交錯，
隨便一桌酒席就夠掛專家號。"陸遠橋托人安排了中山醫院的床位。"她抹掉睫毛膏的暈染，
"下周三手術。"我把煙摁滅在垃圾桶上："需要陪床的話...""不用。"她打斷我，
"他請了24小時護工。"雪落在她露出的肩膀上，很快化成水珠?；厣虾５母哞F上，
我收到她發的微信：【存折在我枕頭套里，密碼是你生日】。到家掀開枕頭，
那張共同存折靜靜躺著，取款記錄顯示她從未動過里面一分錢。
最后一筆存入是我們看中房子那天，她悄悄多打了八千二——正好是當時缺的首付差額。
王胖子聽說后直拍大腿："這姑娘心里有你??！
"他老婆翻著白眼往火鍋里下蝦滑："有什么用？人家現在住大平層。
"開春后我媽復查結果良好，我跳槽去了杭州分公司。
收拾行李時發現冰箱上還貼著林沐橙寫的便簽：【牛奶保質期到下周二】。字跡已經褪色，
像我們沒來得及過完的那個冬天。新公司在錢塘江邊，每天下班都能看到對岸的豪宅亮起燈。
有次加班到深夜，打車軟件給我匹配到一輛滬A牌照的專車。司機師傅聽說我是上海來的，
感慨道："杭州好啊，房價比上海良心多了。"車經過南山路時，
梧桐樹影里閃過一家奶茶店，招牌下站著個穿米色風衣的熟悉身影。
后座上的小女孩正舉著棉花糖喊"媽媽"。紅燈亮起的120秒里，
我搖上車窗對司機說："師傅，麻煩前面路口調頭。"后視鏡里，林沐橙蹲下來給女兒擦嘴，
動作熟練得像給當年陽臺上那盆多肉澆水。陸遠橋從奶茶店走出來，手里拿著三杯熱飲。
他們身后LED屏正在播放房產廣告，主持人激情澎湃地喊著："首付兩成起，
安家杭州不是夢！"車開上高架時，我收到中介小王的信息："哥，杭州最近出新政了，
單身也能買..."沒等他說完，我按下刪除鍵。江對岸的燈火越來越遠，
像那年從銀行面簽處出來時，林沐橙手里漸漸融化的冰淇淋。我們曾以為愛情能跑贏房價，
最后發現連首付利息都追不上。我沒想到會在杭州的醫院再次見到林沐橙。
那天是陪新公司的同事看急診，走廊里消毒水的氣味刺得人眼睛發酸。
拐角處傳來熟悉的咳嗽聲，我下意識回頭，看見她獨自坐在輸液區，手背上插著針頭，
臉色蒼白得像張紙。她先認出了我，愣了兩秒才扯出個笑："這么巧。"聲音啞得厲害。
我走過去坐下："陸遠橋呢？""出差了。"她低頭調整輸液速度，"小感冒，
沒必要讓他趕回來。"護士過來換藥瓶，念叨著："家屬去拿下血常規報告。
"林沐橙剛要起身，我接過單子："我去吧。"化驗窗口前排著長隊，
我盯著報告單上的數據發呆。原來她一直有貧血，難怪以前冬天總手腳冰涼。
那時候我們租的房子沒暖氣，她總把腳塞進我毛衣里，冰得我直咧嘴。
回去時她歪在椅子上睡著了，睫毛投下一小片陰影。我輕輕把外套蓋在她身上，
著密密麻麻的還款計劃："3月房貸2.1萬""車位貸6800""阿姨工資4500"。
最底下有行小字："默默媽媽復診費？"她突然驚醒，慌亂地鎖屏："結果怎么樣？
""輕度肺炎。"我遞過報告，"醫生建議住院觀察。""開點藥就行。"她彎腰穿鞋，
后頸露出一截沒摘掉的婚紗標簽，"明天幼兒園家長開放日，不能請假。
"送她到出租車停靠點，她突然問："你媽媽...還好嗎？""恢復得不錯。"我頓了頓，
"謝謝你的錢。"她拉車門的手停在半空："那本來就是我們的錢。"尾音散在汽車尾氣里。
晚上我鬼使神差地去了她朋友圈定位過的幼兒園。柵欄里小朋友們正在排練六一節目，
林沐橙蹲在舞臺邊給一個小姑娘整理蝴蝶結。那孩子抬頭說了句什么，
她突然笑起來——和當年在豆漿攤上被燙到舌頭時一樣的表情。
保安警惕地打量我："接孩子？""路過。"我轉身要走，卻聽見脆生生的喊聲："媽媽！
那個叔叔好像哭啦！"林沐橙追到馬路邊時，我正狼狽地抹臉。
她喘著氣遞來紙巾："你...要不要看看她？"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婚戒，"她叫陳曦，
晨曦的曦。"路燈突然亮起來，我們同時被晃得瞇起眼。就像很多年前那個暴雨天，
房產中介的霓虹燈牌突然通電，照亮她臉上未干的淚痕。那時她說："上海不相信眼淚。
"現在她的支付寶到賬提示音此起彼伏，卻再沒機會把腳塞進我毛衣里。"不用了。
"我把紙巾揉成團，"別讓孩子看見...這些。"走出一段距離，手機震了一下。
是她發來的照片，小姑娘穿著蓬蓬裙在舞臺上轉圈，配文："她說想學油畫。
"我放大圖片角落，看見觀眾席上正在拍視頻的陸遠橋，
他手腕上的勞力士在陽光下閃閃發亮。第二天我去了趟靈隱寺，香火熏得人眼睛發疼。
跪在蒲團上時，聽見身后有對情侶在吵架："杭州房子必須加我名字！""你首付才出多少？
"功德箱前的小師父敲了下木魚。三年前我和林沐橙在靜安寺許過愿，
她當時往箱子里塞了張皺巴巴的二十塊，小聲說："菩薩，讓我們有個家吧。
"下山時收到房產中介電話，說有個急售的學區房低于市場價兩百萬。
我打斷他："我在杭州沒購房資格。""假離婚就行?。?他熱情推薦，
"很多客戶都這么操作..."山道旁的許愿繩上，某條紅布被風吹得展開，
露出歪歪扭扭的字跡："希望爸爸媽媽不要再吵架。"我伸手系緊它，
突然想起林沐橙女兒演出服背后別著的號碼牌——23號，
正好是我們當年看中那套房子的門牌號。杭州的梅雨季來得突然，
連下一周的雨讓錢塘江水位漲了不少。我站在公司落地窗前看江面渾濁的浪，
手機里躺著林沐橙昨晚發的消息：【曦曦發燒了，能幫忙買點藥嗎？】凌晨三點的藥店，
我渾身濕透地翻找兒童退燒貼。店員打著哈欠說："38.5度以下不用急，物理降溫就行。
"結賬時順手拿了盒創可貼——以前林沐橙總在包里備著，說我做設計總被紙割傷手。
她家小區門禁森嚴，保安盯著我滴水的頭發："訪客登記。"我寫下"陳默"時，
筆尖在紙上洇開一片。電梯鏡面映出我通紅的眼睛，這才想起已經36小時沒睡。
開門的陸遠橋西裝革履，領帶松了一半。他皺眉接過塑料袋："沐橙說你是醫生同學？
"兒童房里傳來咳嗽聲，林沐橙抱著孩子沖出來，看到我時明顯僵住。
三歲的陳曦趴在她肩上，小臉燒得通紅，右眼角有顆和她一模一樣的淚痣。
"美林開封后只能保存一個月。"我指著藥瓶上的日期，"這瓶過期了。
"陸遠橋突然把藥袋摔在地上："我說去醫院，她非要等什么老同學！
"玻璃瓶碎裂的聲音驚醒了孩子，
小姑娘抽泣著往林沐橙懷里鉆："爸爸別生氣..."林沐橙拍哄孩子的手在發抖。
我彎腰撿起沒摔壞的退燒貼，發現她赤腳踩在玻璃渣上，血珠正滲進米色地毯里。
那是我們同居第二年，我花半個月工資送她的生日禮物。"我去拿拖把。
"陸遠橋煩躁地扯開領帶往廚房走。林沐橙突然抓住我手腕，
冰涼的指尖在我掌心快速劃了三個數字——110。兒童房門關上的瞬間，
客廳傳來重物倒地的悶響。透過門縫看見陸遠橋正揪著林沐橙頭發往墻上撞，
她像片落葉似的滑坐在地，鼻血滴在真絲睡裙上。"婊子養的！"他踹翻茶幾，
"當初要不是你懷孕..."我沖出去時被玄關處的樂高玩具絆倒，后腦勺重重磕在魚缸上。
血模糊了視線前最后的畫面，是林沐橙撲過來護住我，她脖子上有道泛紫的掐痕。
醒來時躺在醫院，警察在做筆錄。年輕女警遞來溫水："陸先生說是您先動手的？
"我摸到后腦的縫合線，想起林沐橙劃我手心的觸感："我要驗傷。"走廊上傳來高跟鞋聲，
林沐橙的母親沖進來就扇了我一耳光："我女兒好不容易過上好日子！
"她指甲刮破我臉頰時，我聞到她身上有陸遠橋抽的同款雪茄味。警察調取了電梯監控。
畫面里陸遠橋彬彬有禮地攙扶著我，林沐橙抱著孩子跟在后面，任誰看都是和睦的一家三口。
只有我知道，她塞進我外套口袋的手機正在錄音，
鎖屏是她女兒剛出生時的照片——拍攝日期顯示在我們分手前兩個月。
出院那天收到個匿名快遞，里面是那盆當年沒帶走的多肉，如今已經爆盆。
泥土里埋著個U盤，監控視頻清楚地拍下陸遠橋往兒童藥里摻白酒的畫面，
日期是去年冬天林沐橙肺炎住院那天。我坐在堆滿畫具的出租屋里，
把多肉擺在唯一能曬到太陽的窗臺上。電腦循環播放著視頻，
陸遠橋對著哭鬧的孩子說："讓你媽嘗嘗當年逼我認賬的滋味。"手機亮起，
林沐橙發來段語音。背景音是迪士尼樂園的煙花，她女兒在開心地喊："媽媽你看！
"而她輕聲說的那句"對不起"被爆炸聲蓋過，像我們從未說出口的告別。窗外雨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