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十三年,江南的梅雨季來得格外早。沈硯秋站在雕花窗前,
指尖輕輕撫過窗欞上的冰裂紋,仿佛能觸碰到那些被歲月塵封的記憶。
案頭的宣德爐飄著裊裊沉香,混著窗外細雨的潮濕氣息,將往事一點點浸潤開來?!感〗悖?/p>
該喝藥了。」丫鬟翠兒端著青瓷碗進來,碗里的湯藥泛著苦澀的氣息。
沈硯秋望著窗外被風雨打落的梅花,輕聲說:「先放著吧。」花瓣落在青石板上,
宛如她破碎的心事。十年前,也是這樣的梅雨季,她初遇顧承硯。那時她隨父親到蘇州探親,
在拙政園的廊下避雨,恰逢一位身著月白長衫的少年倚欄賞雨。他手中握著一卷書,
眉間盡是風華,雨滴順著飛檐落在他肩頭,竟似為他籠上一層朦朧的詩意。
「姑娘可是迷了路?」少年轉身時,目光清潤如泉,腰間一枚羊脂玉牌隨動作輕晃,
上面「顧」字隱約可見。沈硯秋慌亂中踩濕了裙角,他解下外袍鋪在石凳上,
笑道:「姑蘇多雨,姑娘且坐。」那一日,他們談詩論畫,從《牡丹亭》說到《紅樓夢》,
雨停時已是暮色四合。顧承硯摘下腰間玉牌塞進她掌心:「明日酉時,寒山寺外的楓橋,
可愿同看江楓漁火?」玉牌尚帶著他的體溫,沈硯秋紅著臉點頭,
指尖觸到牌背刻著的「承硯」二字,像刻進了心里。然而第二日,她等來的不是顧承硯,
而是父親匆匆的腳步?!赋幥?,快跟爹走!」沈父臉色蒼白,拽著她就往碼頭跑,
身后傳來雜亂的腳步聲和槍聲。直到上船后,她才從父親顫抖的口中得知,
顧家與沈家原是世仇,三年前顧家老爺死于礦難,竟有人暗中指認是沈父所為。
「他們不會放過我們的。」父親將她塞進船艙,「去上海投奔你舅舅,從此改名換姓……」
沈硯秋攥著玉牌躲在木箱后,透過縫隙看見顧家的船隊追來,領頭的少年立在船頭,
衣袂翻飛間,她看清了他腰間空無一物——那枚玉牌,竟被他留給了自己。船行至江心時,
暴雨傾盆。沈硯秋聽見父親在甲板上與人爭執,接著是重物落水的聲響。她沖出去時,
只看見父親的長衫漂在浪里,顧承硯立在船頭,手中的槍還在冒煙?!冈瓉砟阈丈颉!?/p>
他的聲音冷得像冰,雨水順著下頜滴落,眼神卻比刀鋒更利,「當年我爹在礦洞救的人,
就是你父親吧?他卻眼睜睜看著我爹被埋在井下!」沈硯秋搖頭,玉牌從指縫滑落,
「不是的……我爹說過,是顧伯父自己……」話未說完,顧承硯已扣動扳機。
子彈擦過她耳畔,擊碎了身后的船燈。她跌入江中時,看見他眼中閃過一絲慌亂,
卻很快被恨意掩蓋。再醒來時,她躺在上海法租界的公寓里,舅舅坐在床邊嘆氣:「硯秋,
以后你就叫林晚秋吧?!圭R中的少女鬢角染血,
眼神卻像淬了冰——她記住了顧承硯眼中的殺意,
也記住了他腰間那枚與自己手中一模一樣的玉牌。原來他們自幼定有婚約,
那對玉牌本是一對,如今卻成了仇人的信物。三年后,上海灘最年輕的商會會長顧承硯,
在百樂門遇見了紅極一時的歌女林晚秋。她穿著墨綠絲絨旗袍,頸間掛著半枚羊脂玉牌,
眼尾掃著丹蔻,正倚在留聲機旁唱《玫瑰玫瑰我愛你》?!高@玉牌倒是別致?!?/p>
顧承硯的指尖掠過她鎖骨,威士忌的氣息混著雪松香水味將她籠罩。沈硯秋仰頭飲盡杯中酒,
笑道:「顧會長若是喜歡,不妨猜猜另一半在哪兒?」他忽然扣住她的手腕,
力度大得驚人:「當年沈家的女兒,也有這樣一雙眼睛?!顾裘迹骸割檿L是在找仇人?
聽說令尊死于礦難,可曾查明真相?」懷表的滴答聲在沉默中格外清晰。顧承硯松開手,
從西裝內袋摸出半塊玉牌,與她的嚴絲合縫?!甘昵?,我在楓橋等了整夜?!?/p>
他的聲音低啞,指腹摩挲著她腕間的疤痕,那是跳江時被礁石劃的,
「后來聽說沈家小姐葬身魚腹,我去江里撈了三天……」沈硯秋別過臉,
看見窗外的法國梧桐在夜風里簌簌作響。她想起那個暴雨夜,
顧承硯的槍口明明可以對準她的心臟,卻偏了幾分。原來有些恨,
從來都藏著不為人知的情愫。他們開始了一場危險的博弈。顧承硯送她鉆石項鏈,
她回贈繡著并蒂蓮的帕子;他帶她出席酒會,她便在他耳邊低唱《牡丹亭》的選段。
沒人知道,每次擁抱時,她藏在袖口的刀片離他咽喉只有三寸;也沒人知道,
他西裝內袋始終放著當年從江里撈起的半塊玉佩,上面還沾著她的血。冬至那天,
顧承硯帶她回蘇州老宅。雕花床上鋪著大紅錦緞,窗臺上擺著兩枝白梅?!该魅毡闶嵌?,
按舊俗該祭祖?!顾麨樗硝豸茫Z氣里有不易察覺的緊張,「見過列祖列宗,
你就是我顧承硯的妻子。」沈硯秋望著鏡中鳳冠霞帔的自己,
想起父親臨終前塞給她的血書——當年礦難,顧父為救沈父被落石砸中,
臨終前托他照顧家人。卻不想消息走漏,顧家誤認為是沈父謀財害命,從此勢不兩立。
「承硯,有些事我必須告訴你。」她攥著血書走到祠堂,
卻在推開木門的瞬間僵住——顧承硯跪在祖宗牌位前,身后站著幾個持槍的男人,
為首的竟是她以為早已死去的父親?!赋幥铮瑒e怪顧公子?!股蚋傅念^發已全白,
「當年我假死逃生,就是為了查清當年礦難的真相……」他從懷中掏出一本賬本,
「真正的兇手是徐家,他們想吞掉顧家的產業……」槍聲驟起時,沈硯秋本能地撲向顧承硯。
子彈穿透她的肩胛骨,鮮血染紅了繡著鴛鴦的喜服。顧承硯抱著她滾到供桌下,
眼中是她從未見過的慌亂:「為什么要擋?你明明恨我!」「因為……」她咳出血沫,
將血書塞進他掌心,「因為我這里,從來都不是恨。」他瞳孔驟縮,
顫抖著翻開那頁染血的紙,忽然想起楓橋夜泊時,她指著江面上的并蒂蓮說:「愿得一心人,
白首不相離?!雇饷鎮鱽砭崖暎旒业娜吮话鼑?。顧承硯撕下衣袖為她止血,
聲音發顫:「硯秋,等會兒去醫院,我們重新辦婚禮,用紅蓋頭,吹嗩吶,你說好不好?」
她想笑,卻覺得眼皮越來越沉,最后看見的,是他眼角未落的淚,和祠堂外盛開的白梅。
———梅影重溯。三個月后,春日的陽光透過湘妃竹簾,
在紫檀木梳妝臺上織出碎金般的光影。沈硯秋對著鏡子,
指尖反復摩挲鬢角那道淡褐色的疤痕——這是她醒來后唯一記得的印記,
像一枚被歲月釘入記憶的楔子?!干俜蛉耍撚迷缟帕恕!勾鋬号踔啻赏斜P進來,
碗里盛著桂花糖粥,「先生說今日要帶您去個地方?!圭R中的女子身著月白杭紡旗袍,
領口別著一枚碎鉆梅花胸針。這是顧承硯昨夜親自為她別上的,指尖觸到她肌膚時,
輕聲說:「梅花香自苦寒來,晚晚該記得的?!顾蒯樕系募氥@,
忽然覺得心口微微發緊,仿佛有什么東西在冰層下輕輕震動。黃包車停在拙政園門前時,
沈硯秋攥緊了手袋。青瓦白墻在陽光下靜默如初,廊下的紫藤開得正盛,可她望著那道飛檐,
忽然有冷汗從脊背沁出——她看見記憶的碎片如驚鴻掠影:雨絲順著瓦當墜落,
少年倚欄看書的側影,石凳上鋪開的月白長衫?!冈趺戳??」顧承硯扶住她的腰,
聲音里有掩飾不住的緊張,「可是哪里不舒服?」沈硯秋搖搖頭,任由他牽著走進園子。
路過曲橋時,池中的并蒂蓮剛冒出新芽,她忽然駐足:「這蓮花……像是見過的。」
顧承硯身形微震,指尖在她掌心輕輕顫抖。他指著遠處的水榭:「三年前,
你在這里唱過《牡丹亭》,說『情至深處,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p>
她望著水榭的雕花欄桿,忽然想起百樂門的留聲機。那時她唱《玫瑰玫瑰我愛你》,
他的指尖劃過她鎖骨,問玉牌的來歷。記憶的齒輪在劇痛中突然咬合,她踉蹌著扶住欄桿,
眼前閃過血色梅花——祠堂里的槍聲、染血的喜服、他眼角未落的淚?!竿硗?!」
顧承硯慌忙抱住她下滑的身體,從西裝內袋摸出一個銀質小瓶,「醫生說若頭痛發作,
就聞這個?!贡『傻那鍥鰵庀⒂咳氡乔?,沈硯秋漸漸恢復清明,
卻發現自己攥緊了他胸前的衣襟,那里別著的,正是當年那半塊羊脂玉牌?!赋谐?..」
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帶著哽咽,這個名字卻像含著一枚青橄欖,苦澀里泛著微甜,
「我好像...看見一些畫面。」他的瞳孔驟然發亮,像寒夜里突然燃起的燭火。
他輕輕撫開她額前的碎發,喉結滾動:「慢慢來,我帶你去看一樣東西。」
后園的梅樹開得正盛,白梅如雪,紅梅似霞。顧承硯停在一棵老梅前,樹上掛著一塊木牌,
上面用朱砂寫著「晚晚」二字?!高@是你十五歲時我們一起種的?!?/p>
他拾起落在她肩頭的花瓣,「那年你說,要等梅樹長大,就用梅花瓣做胭脂?!?/p>
沈硯秋伸手觸碰粗糙的樹干,
忽然在樹皮裂縫里發現半片褪色的帕子——繡著的并蒂蓮雖已模糊,針腳卻熟悉得令人心悸。
她忽然想起那些在百樂門的夜晚,她將繡著并蒂蓮的帕子塞進他西裝口袋時,
他眼中閃過的痛楚與溫柔?!改憧傉f恨我,卻又在帕子上繡并蒂蓮?!?/p>
顧承硯的聲音浸著苦笑,「其實我早就知道,你藏在袖口的刀片,每次都離我咽喉三寸,
那是你留的活路?!挂魂囷L過,梅花紛紛揚揚落在他們肩頭。沈硯秋望著他眼中的自己,
忽然想起祠堂外的白梅——那時她以為要死在他懷里,卻不想命運又給了他們一次機會。
她抬手替他拂去花瓣,指尖劃過他眉骨時,他忽然抓住她的手腕,按在老梅樹干上。「晚晚,
我等這一天等了十年?!顾暮粑茻幔鬟^她耳畔,「哪怕你永遠記不起,
我也會用余生讓你重新愛上我?!顾鄣追康纳钋?,
忽然覺得心底的冰層正在春日暖陽中融化。那些被鮮血和誤會掩埋的過往,
那些愛與恨交織的日夜,都在梅花的香氣里漸漸清晰又模糊。她踮起腳尖,
將顫抖的唇印在他唇角,像觸碰一朵歷經寒冬的花?!富蛟S我們不需要記得從前?!?/p>
她輕聲說,指尖勾住他腰間的玉牌,「但我知道,這里有你的溫度?!?/p>
顧承硯猛然將她擁入懷中,力道大得像是要把她揉進骨血。遠處傳來賣花女的叫賣聲,
吳儂軟語混著梅香,將十年的風雨都釀成了此刻的溫柔。沈硯秋閉上眼睛,
聽見自己心跳如擂鼓——這一次,她不想再錯過。梅樹下,兩枚玉牌在陽光下相觸,
終于拼成完整的圓。就像歷經寒冬的并蒂蓮,哪怕根須曾被冰雪覆蓋,只要春天來臨,
總會在歲月深處,重新開出最璀璨的花。———記憶拼圖。民國十四年,驚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