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業那天,陳默攥著我織的圍巾說永不分開。五年后同學會,
他西裝革履替我擋酒:“小雨胃不好。”洗手間鏡子前,我笑他當年為我抄詩的傻氣。
他扯松領帶冷笑:“詩集能付首付嗎?”我掏出他熬夜寫的求職簡歷復印件:“那這個呢?
”紙頁在撕扯中飄落馬桶,
他忽然跪地痛哭:“你知道我爸的醫藥費……”窗外雨聲淹沒了那句“對不起”,
像極了圖書館初吻那晚的雨。洗手間里那面巨大的鏡子,冰冷,光潔,
像一塊被切割下來的冬日湖面。頂上暖黃色的燈光傾瀉下來,本該是柔和的,
此刻卻只照得人臉上每一點細微的疲憊和刻意都無處遁形。
空氣里彌漫著濃得化不開的香水味,幾種不同的品牌混雜著,甜膩得發齁,
沉甸甸地壓在胸口,讓人有點喘不過氣。
外面隱約傳來同學會喧囂的推杯換盞聲、刻意的笑聲和背景音樂嗡嗡的低鳴,
被厚重的門板過濾后,只剩下一片模糊的、令人煩躁的噪音。我盯著鏡中的自己。
臉頰被酒精染上了兩抹不自然的潮紅,眼線似乎有點暈開,在眼尾拖出一小片模糊的灰影。
我抬手,指尖冰涼,輕輕碰了碰那片暈染開的黑色,試圖把它抹勻,卻只是徒勞地弄得更糟。
這雙眼睛,曾經清澈得能映出整個春天,
映出那個在圖書館窗邊為我抄詩的、笨拙又專注的男孩的影子。可現在,
它們像蒙了層薄霧的玻璃珠子,只剩下空洞的疲憊。就在這時,鏡面微微晃動,
映出了另一個身影,無聲無息地出現在我身后,像一道沉默的陰影。
深灰色昂貴的西裝剪裁精良,恰到好處地包裹著他挺拔的肩線。
他領口的溫莎結打得一絲不茍,袖口露出價值不菲的腕表邊緣,閃著冷硬的光。是陳默。
他站在那里,鏡中的目光沉沉地落在我身上,帶著一種審視,或者說,
一種極力克制的復雜情緒。空氣似乎驟然凝固了幾分。我扯了扯嘴角,
一個算不上笑容的弧度。沒有回頭,聲音不高,卻清晰地敲打在光滑的瓷磚墻壁上,
帶著點刻意為之的輕佻,像在撥弄一根生銹的琴弦:“喲,陳大經理。”我抬起手,
指尖虛虛地點了點自己臉頰上那點暈開的眼妝,“怎么,親自屈尊來關心這種小事?
還是這洗手間也歸你們銀行VIP客戶服務部管?” 每一個字都像裹了一層薄薄的冰。
鏡子里,他的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那絲刻意維持的精英外殼似乎裂開了一條細微的縫隙。但他開口時,聲音依舊是平穩的,
帶著那種在職場浸淫多年練就的、聽不出真實情緒的調子:“你喝太多了,林小雨。
”他頓了頓,補充了一句,“剛才那杯,沒必要接。”這話像根細針,
輕輕扎了一下記憶里某個柔軟的角落。就在半小時前,那個油頭粉面的王胖子,
腆著愈發膨脹的肚子,端著滿滿一杯白酒,涎著臉湊到我面前,嘴里噴著酒氣:“老同學,
林大畫家!當年多少男生追你啊,現在更不得了!這杯,敬藝術!干了!
” 那杯渾濁的液體散發著刺鼻的氣味。我的手剛伸出去,還沒碰到杯壁,
另一只骨節分明、戴著腕表的手已經穩穩地擋在了前面。是陳默。他不知何時已站到我身側,
動作自然得如同演練過無數次。他臉上掛著一個無懈可擊的、屬于“陳經理”的社交微笑,
語氣禮貌卻不容置疑:“王總,海量!小雨她胃一直不太好,這杯,我替她。”王胖子一愣,
隨即爆發出更響亮的笑聲,用力拍著陳默的肩膀:“行啊陳默!護花使者!當年就這樣,
現在還是!夠意思!” 周圍的起哄聲瞬間淹沒了我們。那一刻,我胃里確實翻江倒海,
不是因為酒,而是因為身邊這個替我擋酒的男人身上,那股陌生又熟悉的須后水味道。
當年在狹小潮濕的出租屋里,他埋頭在昏黃的臺燈下替我趕一份設計課的作業,
身上只有干凈的肥皂味和淡淡的汗味。我伏在他背上,下巴擱在他肩窩里,
手指纏繞著他洗得發白的T恤下擺,小聲抱怨:“陳默,
我胃有點難受……”他會立刻放下筆,轉過身,溫熱干燥的手掌不由分說地覆上我的胃部,
笨拙又小心地輕輕揉著,眉頭皺得緊緊的,好像疼的是他自己。“讓你別吃那么多辣條!
下次再偷吃,看我不……” 威脅的話說到一半,對上我狡黠的眼神,他自己先繃不住笑了,
最后只能無奈地捏捏我的臉,“等著,我去給你熬點小米粥。
”鍋碗瓢盆在狹小的空間里叮當作響。窗外是城市永不熄滅的燈火,
窗內是氤氳的粥香和他專注的側影。那點微不足道的胃痛,在升騰的熱氣里,早已煙消云散。
胃里真實的翻攪感把我從回憶里猛地拽回。鏡子里,陳默的目光依舊鎖著我,
帶著一種我讀不懂的沉郁。那沉郁像冰冷的湖水,
瞬間澆滅了我心頭因擋酒而升起的那點微弱暖意,只剩下更加尖銳的諷刺。“胃不好?
” 我轉過身,終于直面他。洗手間明亮的燈光下,他西裝革履,一絲不茍,
離我不過兩步之遙,卻仿佛隔著一整個宇宙的塵埃。我看著他,
清晰地看到自己眼中那點刻意堆積起來的、冰冷的笑意。“陳經理記性真好。
” 我的聲音像玻璃碎片刮過金屬,“那你記不記得,當年是誰,在圖書館熬了三個通宵,
就為了給我抄一本聶魯達的詩集?就因為我隨口說了一句喜歡?” 我故意頓了頓,
目光在他價值不菲的袖扣上停留了一瞬,然后緩慢地、一字一頓地砸向他,
“抄那些詩集……能付得起你現在身上這套西裝的首付嗎?嗯?
”這句話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精準地捅了出去。我看見他鏡片后的瞳孔驟然縮緊,
那層精心維持的平靜終于被徹底撕裂。一絲狼狽和……痛楚?飛快地掠過他的眼底。
他猛地抬手,粗暴地一把扯松了束縛在頸間的領帶,動作帶著一種被刺痛后的煩躁。
那昂貴的絲質領帶瞬間歪斜,露出緊繃的喉結。他向前逼近半步,
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陰影幾乎將我籠罩。那張英俊的、如今寫滿社會規則的臉龐上,
浮起一個極其冰冷的、帶著嘲諷意味的笑。“詩集?” 他從齒縫里擠出這兩個字,
聲音低沉得可怕,帶著一種被激怒后的尖銳,“林小雨,你告訴我,詩集能當飯吃嗎?
能交房租嗎?能讓你不用擠在冬天沒有暖氣的出租屋里,抱著畫板瑟瑟發抖嗎?
” 他的目光像冰冷的探針,刺穿我精心描繪的妝容,試圖刺進那些被我深埋的狼狽,
“你口口聲聲藝術,清高!那你現在呢?靠什么活著?靠那些賣不出去的畫?
還是靠你父母接濟?”每一個字都像淬了鹽的鞭子,狠狠抽打在我自以為早已麻木的心上。
那些被他刻意忽略的、我熬過的夜,吃過的閉門羹,畫廊老板輕蔑的眼神,
父母電話里小心翼翼的擔憂……所有刻意壓制的屈辱和困頓,被他赤裸裸地撕開、攤在眼前。
一股冰冷的怒意混合著巨大的委屈,瞬間沖垮了理智的堤壩。血液猛地沖上頭頂,臉頰滾燙。
我的手不受控制地伸向隨身那個用了多年、邊角已經磨損的小皮包內側夾層。
指尖觸碰到那疊被反復摩挲、已經有些發軟發黃的紙張邊緣。
我幾乎是帶著一種同歸于盡的狠勁,猛地將那疊紙抽了出來。“啪!
”那幾張薄薄的、邊緣卷曲的A4紙被我狠狠拍在冰冷的、光潔如鏡的大理石洗手臺上。
聲音在空曠的洗手間里顯得異常清脆、刺耳。“詩集付不了首付?那這個呢?!
” 我的聲音因激動而拔高,帶著破音般的尖銳,手指用力戳著那些紙張,
指甲在光滑的石面上刮出細微的聲響,“陳默!睜大你的眼睛看看!這是什么?!
”他臉上的冷笑瞬間凝固了。鏡片后的目光,帶著難以置信的錯愕,死死地釘在那些紙上。
那是幾張打印出來的求職簡歷。頁面頂端,清清楚楚印著他的名字:陳默。
照片是五年前拍的,那時的他穿著洗得發白的格子襯衫,頭發有些亂糟糟的,
眼神里充滿了對未來的憧憬和一點點面對鏡頭的青澀緊張。簡歷內容詳盡得過分,
每一個項目經歷,每一次微不足道的實習,甚至獲得的獎學金名稱,都密密麻麻地羅列著,
字里行間透著一股孤注一擲的懇求和笨拙的努力。紙張的空白處,
還有幾行用藍色圓珠筆手寫的、力透紙背的字跡:【小雨,這份簡歷我改了第17遍了,
你看看行不行?明天那家廣告公司面試,你說過他們創意總監眼光很毒,我……有點沒底。
你幫我再看看措辭?】【別熬太晚,記得吃我給你買的牛奶面包,在桌上。
】【……等我找到工作,第一個月工資,帶你去吃那家你說想了好久的日料!】那字跡,
一筆一劃,笨拙又認真,帶著一個初出茅廬的年輕人全部的忐忑和希望。那是他畢業前夕,
在無數個深夜里,伏在我們那張吱呀作響的二手書桌上,一邊焦慮地抓頭發,
一邊一筆一劃寫下的。那時的他,眼睛熬得通紅,卻會在看到我端來的熱水時,
露出一個疲憊又溫暖的笑,說:“快了,小雨,
等我們穩定下來……” 那時我們擠在十平米的出租屋里,共享一碗泡面,分吃一個蘋果,
他最大的夢想,是能給我買一間朝南的畫室。時間仿佛被按下了暫停鍵。
洗手間里只剩下我粗重的喘息聲和他驟然變得急促、壓抑的呼吸聲。鏡子里,
映出我們兩張同樣蒼白的臉,寫滿了震驚、痛苦和猝不及防被揭開的、血淋淋的過往。
那些共同度過的、掙扎著也憧憬著的歲月,那些被刻意遺忘在角落里的卑微誓言,
此刻被這幾張發黃的紙無情地拽了出來,赤裸裸地暴露在慘白的燈光下,
散發著陳舊而刺鼻的氣息。死寂只持續了短短幾秒。陳默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一干二凈,
連嘴唇都失去了顏色。那副精英的面具徹底粉碎,
只剩下一種被徹底擊垮的、近乎猙獰的慌亂。他猛地低吼一聲,像一頭受傷的困獸,
動作快得我只看到一片灰色的殘影。他伸出手,不是去拿,而是帶著一種毀滅般的瘋狂,
狠狠地抓向洗手臺上的那幾張紙!目標明確——不是簡歷本身,
而是那幾行暴露了他所有軟弱的、手寫的字!“給我!” 他的聲音嘶啞變形,
帶著一種我從未聽過的恐懼和暴戾。“休想!” 一股同歸于盡的悲憤瞬間攫住了我。
那不僅僅是我留存的最后一點證據,更是我們曾經那樣用力活過、用力愛過的憑證!
是我在無數個被現實壓得喘不過氣的深夜里,
唯一能觸摸到的、證明那段感情真實存在過的溫度!我幾乎是本能地撲了過去,
雙手死死地護住那幾張紙,指甲用力摳進光滑的臺面。撕扯!我們像兩個失去理智的瘋子,
在冰冷的大理石洗手臺前扭成一團。
昂貴的西裝和絲質的裙子被粗暴地拉扯、擠壓出難看的褶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