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建軍,你個窩囊廢,淑芬懷的娃,是我的!”婚前單身派對,
王大海那張油膩的臉湊到我跟前,酒氣熏天。全廠的哥們姐們都笑彎了腰,只有廠花李淑芬,
我三天后的新娘,臉白得像墻皮。她死死瞪著我,眼底卻藏著慌亂。我爹媽氣得差點撅過去,
而我,只是平靜地看著她,腦子里卻炸開了鍋——上輩子的窩囊氣,這輩子老子不受了!
我端起酒杯,潑了王大海一臉:“行啊,既然你想穿破鞋那就給你!淑芬,咱倆的婚事,
黃了!”轉頭,我看到角落里那個總被淑芬欺負的化驗員周小萌,她正偷偷抹眼淚。
我走過去,聲音不大卻清晰:“小萌,明兒個,跟我去領證,敢不敢?
”01廠子弟學校的破禮堂里,燈泡忽明忽暗,空氣里混著汗味和廉價煙草味。
今兒是廠里給幾對新人辦的集體單身派對,說白了就是湊一起熱鬧熱鬧。我和李淑芬是主角,
畢竟她是紡織廠公認的一枝花,而我,是鉗工班最不起眼的陳建軍。“真心話大冒險!建軍,
淑芬!”機修班的王大海,仗著跟我還算熟,嗓門扯得山響,手里晃蕩著半瓶啤酒,
“淑芬肚子都顯懷了,老實交代,是不是你的種?”這話一出,整個禮堂先是死寂,
隨即爆發出更大的哄笑聲。李淑芬那張俏臉,瞬間從粉紅變成了煞白,
她狠狠剜了王大海一眼,又轉向我,聲音帶著顫抖:“建軍,你別聽他瞎咧咧!他喝多了!
”我沒說話,只是定定地看著她。她穿著我托人從上海捎回來的紅裙子,的確良的面料,
在昏暗的燈光下泛著光。鬢角那朵絹花,還是用我攢了半年的煙票換的。大伙兒還在起哄,
王大海更是得意,他搖搖晃晃地走過來,把一個硬殼喜糖盒塞到我手里:“建軍,
哥們提前給你道喜了!打開看看,里頭有驚喜!”我木然地接過,手指有些發抖。
不是因為憤怒,而是因為腦子里那些突然涌現的、不屬于此刻的記憶,像潮水一樣拍打著我。
上輩子,我也是這樣,在全廠人的嘲笑中,強撐著說“我相信淑芬”。然后呢?
婚后她對我頤指氣使,把我的工資搜刮干凈去貼補王大海,孩子生下來,
眉眼跟王大海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她還伙同王大海,把我從技術崗位擠兌到去看大門,
最后害我失業,大冬天凍死在橋洞底下……那些刺骨的寒冷和不甘,
此刻清晰得仿佛就發生在昨天。我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手指用力,
摳開了喜糖盒。沒有糖,只有一板沒吃完的避孕藥,明晃晃地躺在紅色的絨布上。“操!
”王大海在旁邊怪叫,“拿錯了拿錯了,這是淑芬讓我幫她買的,說怕懷上,
調理調理……”他還在那兒編,可周圍的眼神已經變了味。李淑芬的臉徹底沒了血色,
她想去搶那藥盒,卻被我躲開了。三個月前,她哭哭啼啼地說自己“月事不調”,
擔心以后生不了孩子。我心疼得不行,把剛發的加班費全拿出來,
托人從同仁堂給她買了最貴的烏雞白鳳丸。原來,從頭到尾都是一場精心策劃的騙局。
“建軍……”李淑芬的聲音軟了下來,帶著哭腔,這是她慣用的伎倆,以前我最吃這一套,
“你信我,我跟大海真的沒什么,就是……就是喝多了,不小心……”“不小心懷上了?
”我替她說完了后半句,聲音平靜得連自己都覺得陌生。我抬起頭,目光越過她,
落在角落里一個瘦弱的身影上。那是廠化驗室新來的大學生,周小萌。她總是安安靜靜的,
穿著洗得發白的藍布褂子,此刻正低著頭,肩膀微微聳動,像是在哭。
淑芬平日里沒少擠兌她,說她是“書呆子”、“假清高”。“信,我當然信。
”我把那板避孕藥重新塞回喜糖盒,啪嗒一聲合上,然后遞還給王大海,怒極反笑,
“好好好,孩子生下來,算我的。我養。”王大海愣住了,李淑芬也愣住了。全場都愣住了。
我沒理會他們的反應,徑直走向周小萌。02禮堂里的鬧劇怎么收場的,我已經記不清了。
我只知道,當我拖著灌了鉛似的雙腿走出那扇門時,外面的冷風像刀子一樣刮在臉上,
卻讓我清醒了不少。前世的種種,像走馬燈一樣在眼前晃。李淑芬如何嫌棄我家窮,
嫌棄我木訥不會說話;她如何拿著我的錢去打扮自己,
卻對我父母吝嗇刻薄;她如何在我下崗后,卷走家里最后一點積蓄,
帶著孩子跟王大海雙宿雙飛,留下我一個人面對空蕩蕩的屋子和滿墻的催債條。那時的我,
真是窩囊到了極點。“建軍哥。”一個細弱的聲音在身后響起。我回頭,是周小萌。
她手里端著一個豁了口的搪瓷缸子,里面冒著熱氣。她的白大褂袖口沾了些黑灰,
應該是剛從化驗室出來,路過鍋爐房打了熱水。“給。”她把缸子遞給我,眼神有些閃躲,
不敢看我,“天冷,喝點熱水暖暖身子。”我接過缸子,入手溫熱。水里飄著幾片茉莉花茶,
是她自己曬的。這姑娘心細,知道我胃不好,從不喝涼水。“謝謝。”我低聲道,
聲音有些沙啞。鍋爐房就在旁邊,轟隆隆的機器聲掩蓋了外面的喧囂。
我倆默默地站在鍋爐房門口的避風處,誰也沒說話。“建軍哥,”周小萌猶豫了半晌,
還是開了口,“你的手……還疼嗎?”她的目光落在我手腕上那道猙獰的燙傷疤上。
那是半年前,李淑芬嫌我給她倒的水太燙,直接把暖水袋砸了過來,滾燙的開水澆了我一手。
當時我疼得鉆心,她卻連一句道歉都沒有,還罵我笨手笨腳。我搖搖頭:“早不疼了。
”“李淑芬她……她太過分了!”周小萌鼓起勇氣,聲音里帶著壓抑的憤怒,
“她怎么能這么對你!”我看著她氣得泛紅的眼圈,心里某個地方微軟。這個廠里,
除了我那老實巴交的父母,真心關心我的人,怕是只有眼前這個姑娘了。“小萌,
”我盯著鍋爐里熊熊燃燒的火焰,那火光映在我眼底,跳動著決絕,“明天,陪我去趟街道,
把證領了吧。”“哐當!”周小萌手里的空搪瓷缸子掉在地上,
滾燙的茉莉花茶水濺濕了她的勞保鞋。她像是被燙到,又像是被我的話驚到,猛地抬起頭,
眼睛瞪得圓圓的,里面閃爍著難以置信的光芒。“建、建軍哥,你……你說什么?
”她結結巴巴地問,臉頰紅得像爐膛里的火。“我說,我們結婚。”我一字一句,清晰無比,
“我知道這很突然,對你也不公平。但我不想再過以前那種日子了。
淑芬……就讓她跟王大海過去吧。”周小萌咬著下唇,手指緊緊攥著衣角,指節都泛白了。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像是下定了什么決心似的,重重地點了點頭。“好!
”她從口袋里掏出一方洗得干干凈凈的手帕,踮起腳尖,輕輕擦去我額角的汗珠,
“我有個表姐在街道辦,能幫我們辦加急。明天一早,我就去找她。
”她的聲音雖然還帶著顫抖,卻異常堅定。那一刻,鍋爐房的轟鳴聲似乎都變得溫柔起來。
我看著眼前這個瘦弱卻勇敢的姑娘,心里涌起一股從未有過的暖意。或許,
老天爺讓我重活一回,就是為了給我這個機會,讓我看清誰才是真正值得珍惜的人。
03廠門口的黑板報上,我和李淑芬的結婚啟事還用紅粉筆描著邊,刺眼得很。旁邊,
廠工會新貼了一張通知,說是為了響應號召,提倡新事新辦,下周一要搞一場集體婚禮,
歡迎廠里的未婚青年踴躍報名。周一很快就到了。
周小萌穿著一件洗得有些發舊的藍布的確良襯衫,
胸前別著一枚我用廢棄鋁牙膏皮敲打出來的小鳥胸針,那是我們昨晚在燈下一起做的。
她頭發梳得整整齊齊,用一根紅頭繩扎了個利索的馬尾,臉上帶著些許羞澀,
卻難掩眼底的喜悅。我們站在集體婚禮的隊伍里,周圍是其他幾對新人,
大多穿著廠里發的統一服裝。司儀是廠工會的劉干事,正拿著話筒慷慨激昂地念著賀詞。
就在劉干事宣布“新人交換信物”的時候,一陣刺耳的自行車鈴聲由遠及近,
伴隨著李淑芬尖利的叫罵聲:“陳建軍!你給我滾出來!
”一輛二八大杠自行車橫沖直撞地闖進了人群,李淑芬挺著已經微微隆起的肚子,
從車后座跳了下來,一把推開擋在前面的紅綢彩帶門,氣勢洶洶地沖到我面前。
王大海跟在她身后,嘴里叼著半截紅梅煙,眼神輕佻地掃視著周圍。那煙,
是我上個月托人從上海捎回來的,本打算結婚時招待客人用。“陳建軍!
”李淑芬指著我的鼻子,唾沫星子都快噴到我臉上了,“你長本事了啊!
敢背著我跟這個狐貍精勾搭!你是不是忘了,你馬上就要跟我結婚了!”“李淑芬同志,
”我平靜地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紙,那是昨晚我熬夜寫的,“這是我們的‘婚前協議’,
或者說,是分手協議。你肚子里的孩子,歸你和王大海。咱們廠里分的這套一居室,
當初是我拿的先進生產者獎金才優先分到的,理應歸我。從此以后,咱們男婚女嫁,
各不相干。”李淑芬的臉漲成了豬肝色,她沒想到我會來這么一手。她揚起手,
一個巴掌帶著風就朝我臉上扇了過來。我下意識地想躲,卻沒想到周小萌比我反應更快。
她猛地跨前一步,擋在我身前,一把抓住了李淑芬的手腕。“李淑芬!”周小萌的聲音不大,
卻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打人是犯法的!建軍哥已經說得很清楚了,你們結束了!
”李淑芬的手腕被周小萌攥得生疼,她不敢相信這個平時在她面前連大氣都不敢喘的書呆子,
今天居然敢跟她動手。她用力想甩開,卻發現周小萌的手像一把鐵鉗,紋絲不動。
“你個小賤人!松手!”李淑芬氣急敗壞地罵道,“你算個什么東西!敢搶老娘的男人!
”“陳建軍現在是我男人!”周小萌毫不示弱地回敬,“是你自己不珍惜,把他推開的!
我們是光明正大領了證的合法夫妻!”說著,她從口袋里掏出兩個嶄新的紅本本,
在我面前晃了晃。李淑芬和王大海都傻眼了。周圍看熱鬧的工友們也發出一陣驚呼。
“你……你們……”李淑芬氣得渾身發抖,指著我們說不出話來。王大海把煙蒂往地上一扔,
用腳碾了碾,走上前來,想替李淑芬出頭:“陳建軍,你小子行啊,動作夠快的!不過,
淑芬懷了孕,你不能這么對她!”“王大海,孩子是誰的,你心里沒數嗎?
”我冷冷地看著他,“你要是個男人,就該對淑芬和她肚子里的孩子負責。
別再來糾纏我們了。”說完,我拉著周小萌的手,轉身對劉干事說:“劉干事,不好意思,
打擾了。我們的儀式可以繼續嗎?”劉干事顯然也沒料到會有這么一出,他擦了擦額頭的汗,
干咳兩聲:“啊……繼續,繼續!”李淑芬的哭鬧聲和王大海的咒罵聲被拋在了身后。
陽光下,周小萌胸前那枚簡陋的鋁皮胸針,閃著異樣的光彩。我握緊了她的手,這輩子,
我不會再放開了。04集體婚禮的風波過后沒幾天,廠車間的公示欄前就圍滿了人,
指指點點,議論紛紛。公示欄上并排貼著兩張紙,一張是打印的,一張是手寫的。
左邊那張打印紙,赫然是李淑芬的孕檢單復印件,上面清清楚楚地寫著妊娠周數。
有心人一算,這日子,比我和她原定的婚期早了足足一個多月,
正好能跟王大海在單身派對上的“醉話”對上號。右邊那張手寫的,
則是廠保衛科對王大海的處分通知。通知上說,王大海利用職務之便,
長期偷盜廠里的銅料廢料出去倒賣,中飽私囊,給廠子造成了嚴重損失。更勁爆的是,
在查抄王大海的贓物時,還發現了一個小賬本,上面零星記錄著一些“分紅”,
收款人簽名歪歪扭扭地寫著“芬”字。“我就說嘛!蒼蠅不叮無縫的蛋!”“嘖嘖,
這李淑芬平時看著挺精明一個人,沒想到啊……”“王大海也不是個好東西,
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呢!”人群里的議論聲像針一樣扎進隨后趕來的李淑芬耳朵里。
她看著公示欄上的東西,臉一陣紅一陣白,氣得渾身哆嗦。“誰干的!
是誰把這些東西貼出來的!”她尖叫著,想把那兩張紙撕下來,
卻被旁邊幾個年長的女工拉住了。“淑芬啊,事到如今,你就認了吧。
”拉著她的張大媽嘆了口氣,“做錯了事,就得承擔后果。”這一切,
自然少不了周小萌的功勞。那天集體婚禮后,她就找到我,把一個牛皮紙袋交給我。
“建軍哥,這是我前幾天無意中發現的。”周小萌有些不好意思地說,
“王大海他們機修班負責處理廠里的廢料,我那天去領酒精,
看到他在偷偷摸摸地往自己包里塞銅塊。后來,我去查了近半年的廢料出庫記錄,
發現少了很多。這是我整理的數據,還有……這個。
”她從紙袋里又拿出一張化驗單:“這是前段時間廠里一批出口的布料,
客戶投訴說色牢度不夠,退了貨,廠里損失慘重。當時大家都以為是染料配比出了問題,
負責那批布料染色的正好是你帶的班組,你為此背了黑鍋,還被扣了獎金。
我重新化驗了當時的染料樣品,發現里面被人摻了大量的次品填充劑,
這種填充劑會嚴重影響色牢度。而那段時間,負責染料倉庫領料和管理的,就是王大海。
”我看著周小萌清澈的眼睛,心里百感交集。這個姑娘,默默地為我做了這么多。
李淑芬在公示欄前鬧了一通,沒討到任何好處,反而成了全廠的笑柄。
她氣沖沖地跑到化驗室來找周小萌撒氣。“周小萌!你個賤人!是不是你搞的鬼!
”李淑芬一腳踹開化驗室的木門,指著周小萌的鼻子就罵。我當時正好給周小萌送午飯,
順便給她別上新領的廠團員徽章。見李淑芬這副潑婦模樣,我立刻把周小萌護在身后。
“李淑芬,說話客氣點!”我沉下臉,“公示欄上的東西,是廠領導的決定,跟小萌沒關系。
”“沒關系?騙鬼呢!”李淑芬根本不信,“不是她吹枕邊風,你能這么快就忘了我,
還反過來對付我?”周小萌從我身后探出頭,眼神堅定地看著李淑芬:“李同志,請你自重。
建軍哥現在是我的丈夫,我們是受法律保護的。是你自己行為不檢點,才落得今天這個下場。
至于公示欄上的事,那是王大海咎由自取,如果你也參與其中,遲早會受到懲罰。
”“你……”李淑芬被周小萌懟得啞口無言,她沒想到這個平時悶聲不響的書呆子,
說起話來居然這么有條理,還句句戳在她肺管子上。她還想再鬧,化驗室主任聞聲趕來,
把她訓斥了一頓,趕了出去。看著李淑芬狼狽離去的背影,我握了握周小萌的手,
一切盡在不言中。這場風暴,才剛剛開始。05夏夜的家屬院,
空氣里彌漫著煤球燃燒不充分的嗆人氣味,還有各家晚飯飄出來的油煙香。
孩子們在院子里追逐打鬧的嬉笑聲,大人們搖著蒲扇聊天的嘈雜聲,交織在一起,
構成了這個年代特有的生活氣息。我蹲在院子角落的公用水龍頭前洗衣服,
搓衣板一下下地摩擦著,肥皂沫飛濺。周小萌懷孕初期,反應有些大,聞不得油煙味,
也干不了重活,家里的活計自然都落在了我身上。但我甘之如飴,
這是我上輩子從未體驗過的踏實和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