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二十三年,霜降未至,江南已被連綿陰雨浸得發(fā)寒。
青石板路上濺起的水花混著血水,在朱漆剝落的門框上洇出暗紅紋路。林驚鴻蜷縮在柴房角落,指節(jié)摳進掌心的刺痛讓他勉強維持清醒,透過門縫能看見父親的尸體半倚在雕花石墩上,胸口那道焦黑掌印在閃電劃過時格外刺眼。
“當家的咽氣前還攥著這玩意兒。”戴青銅鬼面的殺手晃了晃手中血劍,劍鞘上纏繞的赤銅紋路在雨中泛著微光,“都說林家世代守護血劍秘典,老子倒要看看——”
金屬碰撞聲混著驚雷炸響,劍鞘落地的瞬間,柴房頂棚突然傳來瓦片碎裂聲。林驚鴻渾身繃緊,看見父親臨終前塞給自己的小玉瓶正在袖中發(fā)燙,瓶身上“萬花谷”三個字在雷光下忽明忽暗。七日前隨父親去城西義診時,那個戴斗笠的灰衣人也是這般發(fā)燙的掌心,將玉瓶塞給他時低聲說“若遇血光,吞服三片”。
“閣主要的是活口!”鬼面殺手的刀重重劈在廊柱上,木屑飛濺間,十余道黑影已將小院圍得水泄不通。林驚鴻數(shù)著屋角的爬山虎,第七片葉子剛被雨水打落,后窗突然傳來輕響——是母親教他的暗號,三長兩短。
他咬破舌尖強行壓下顫抖,攥著玉瓶的手剛探出縫隙,血腥味混著雨水突然濃烈。一道白影如夜梟般掠過屋脊,月光在那人腰間玉墜上折射出七彩光暈——是萬花谷的“蝶影佩”!林驚鴻瞳孔驟縮,想起上個月隨父親拜訪萬花谷時,見過谷主蘇挽月佩戴同款玉佩。
“留活口者,賞黃金百兩。”鬼面殺手的刀在石燈籠上刮出火星,刀刃轉(zhuǎn)向東廂時,窗紙突然“噗”地燃起幽藍火焰。林驚鴻趁機撞開柴房后窗,濕滑的青磚墻面上,七枚梅花形暗器正釘成北斗狀,正是父親常說的“凌云宗·天罡步”標記。
他踩準方位躍上墻頭,忽見母親的身影在東跨院閃過,月白色裙角染著大片血跡。“鴻兒快走!”母親的聲音混著雨聲傳來,手中長劍正與三名殺手纏斗,發(fā)間銀簪突然迸出藍光——是林家獨門暗器“驚鴻針”!
一道驚雷恰在此時炸開,林驚鴻看見母親胸前衣衫已被鮮血浸透,左腕上那道三指長的疤痕在閃電下泛著猙獰的光。那是去年山賊劫道時,母親為護他留下的傷。此刻疤痕處的皮膚正在蠕動,竟似有活物在皮下游走。
“抓住那小子!”鬼面殺手的刀風已到頸側(cè),林驚鴻本能地低頭,發(fā)帶被刀刃削斷的瞬間,懷中血劍突然劇烈震顫。他踉蹌著撞進薔薇花叢,鋒利的花刺劃破臉頰,血腥味讓血劍紋路亮起紅光,如同活物般順著掌心紋路鉆入血管。
劇痛中,他聽見父親臨終前的話在腦海中回蕩:“若見血劍泣血,便去姑蘇找‘聽雪樓’樓主……”話未說完便被殺手一掌擊碎心脈。此刻血劍紅光已蔓延至小臂,那些赤銅紋路竟在皮膚上顯形,組成一幅殘缺的地圖,西北角赫然標著“血煞殿”三字。
“小崽子倒是跑得快。”鬼面殺手踩著碎瓦逼近,刀刃上的血珠滴在血劍劍鞘上,突然發(fā)出滋啦聲響。林驚鴻趁機摸出懷中的迷魂香——是母親昨日新制的“醉花陰”,點燃的瞬間,整座小院的薔薇花竟在雨中盡數(shù)綻放。
“小心迷香!”后方殺手的提醒晚了半拍,鬼面殺手剛屏住呼吸,眼前突然閃過無數(shù)粉紅花瓣。林驚鴻借著這間隙翻出墻頭,落地時腳踝扭傷,卻聽見墻內(nèi)傳來母親的慘叫。他咬碎下唇強行站起,只見街角巷口,一個戴斗笠的灰衣人正牽著匹黑馬靜靜等候,馬鞍上掛著的正是父親從不離身的藥箱。
“跟我走。”灰衣人掀開斗笠,左眼角三道斜長疤痕從眉骨貫至下頜,正是三日前在藥廬見過的神秘男子。當時他捧著束藍鳶尾花,說要給臥病的老母親求安神藥,父親卻在他離開后對著藥方發(fā)呆,直到深夜才將小玉瓶塞給林驚鴻。
馬蹄聲碾碎積水的瞬間,身后傳來重物墜地的聲響。林驚鴻回頭,看見母親的尸體正從墻頭跌落,發(fā)間銀簪不知去向,腕上疤痕處的皮膚已完全潰爛,露出底下蠕動的黑色蟲豸。更駭人的是,母親的眼睛竟變成了赤金色,瞳孔中清晰倒映著他遠去的身影。
“別看!”灰衣人突然勒緊韁繩,黑馬長嘶著人立而起,馬蹄在青石板上踏出火星。林驚鴻被按進寬厚的胸膛,嗅到對方身上若有若無的檀香,混著雨水沖刷著眼中血淚。他聽見自己牙齒打顫的聲音,問出最害怕的問題:“我娘……是不是早就死了?”
灰衣人沉默許久,直到黑馬拐入城郊松林,才從懷中掏出半塊殘破的玉佩。月光透過樹隙落在玉佩上,殘缺的紋路竟與血劍劍鞘上的赤銅紋完美契合。“二十年前的血劍謎案,你父親本想永遠瞞住你。”他的聲音像浸透的松木,“但血煞閣既然對林家動手,就說明他們已經(jīng)知道,你體內(nèi)流著‘血劍宿主’的血。”
雨滴從松針滴落,打在血劍劍鞘上發(fā)出清響。林驚鴻摸到懷中的小玉瓶,瓶身熱度已退,只剩三片淡金色花瓣靜靜躺在瓶底。他忽然想起父親曾說過,萬花谷的“金縷梅”能解百毒,卻從未提過為何母親會有萬花谷的信物,更未說過自己的血脈為何會與傳說中的血劍產(chǎn)生共鳴。
黑馬在一處廢棄的土地廟前停下,灰衣人下馬時踉蹌了半步,林驚鴻這才發(fā)現(xiàn)他左小腿已被鮮血浸透,褲腳處纏著的布條正是母親的月白袖口。“我姓顧,單名一個‘缺’字。”他靠在廟門上,疤痕縱橫的臉上泛起苦笑,“二十年前,我與你父親同屬凌云宗‘三劍客’,直到那場血洗劍冢的夜襲……”
廟外風雨大作,林驚鴻握緊血劍的手終于松開,掌紋間已烙下淡紅印記,形如展翅驚鴻。他望著顧缺腿上的傷,突然想起父親臨終前的口型——不是“走”,而是“去聽雪樓,找阿缺”。原來這個滿身疤痕的男人,就是當年名震江湖的“斷刀客”,那個因護劍冢而被斬斷三根手指的凌云宗弟子。
“他們?yōu)槭裁匆獨⑽胰遥俊绷煮@鴻的聲音混著雷聲,“血劍秘典里究竟藏著什么?”
顧缺從懷中掏出半卷焦黑的羊皮紙,邊緣還帶著劍燒的痕跡:“這是從你父親枕下找到的,應該是血劍秘典殘頁。”借著閃電光芒,林驚鴻看見上面畫著座倒懸的血色塔樓,塔底漩渦中浮著具白骨,腰間玉佩與顧缺手中那塊極為相似。
“血煞閣的人一直在找‘血劍宿主’。”顧缺的手指劃過斷刀客三個字,“二十年前,你父親帶著剛出生的你逃離凌云宗時,我以為他是貪生怕死。直到三日前在藥廬看見你腕間紅痣——那是血劍認主的印記。原來當年劍冢之變,根本就是血煞閣設下的局,為的就是引出藏在嬰兒體內(nèi)的……”
話音突然被馬蹄聲打斷,廟外官道上,十二盞骷髏燈籠正破開雨幕而來,燈籠上“血煞”二字在雨中泛著冷光。顧缺臉色大變,斷刀“嗆啷”出鞘:“帶著秘典殘頁去姑蘇,聽雪樓樓主會護你周全。記住,無論遇到誰,都不要輕易相信腰間掛著蝴蝶佩的人——”
話未說完,一道黑色鎖鏈已破窗而入,直接纏住顧缺握刀的手腕。林驚鴻眼睜睜看著顧缺被拽向廟門,斷刀在他胸前劃出深可見骨的傷口,卻在觸到鎖骨處時發(fā)出金屬脆響——那里竟嵌著半枚血劍形狀的胎記!
“小崽子,你跑得了嗎?”鬼面殺手的青銅面具在閃電中泛著冷光,身后十二名血煞衛(wèi)已呈合圍之勢。林驚鴻攥緊血劍的手突然被燙得發(fā)抖,劍鞘上的赤銅紋路竟在吸收顧缺的鮮血后完全亮起,如同一條活過來的赤蛇,順著他的手臂游向心口。
“驚鴻——”顧缺的斷刀重重劈在地面,激起的氣浪將林驚鴻掀向廟頂。他在墜落的瞬間咬破玉瓶中的金縷梅花瓣,辛辣的藥香混著血腥氣沖上喉頭,眼前突然閃過無數(shù)畫面:母親在深夜跪在祠堂,腕間疤痕處爬出黑色蟲豸;父親對著血劍秘典流淚,秘典上的倒懸塔樓正在滴血;還有一個戴金色面具的人,手中握著與他一模一樣的血劍,劍尖正抵在一個孕婦的胸口……
“噗——”血劍突然自行出鞘,赤紅色劍身映著林驚鴻睜大的雙眼,他看見自己左眼角不知何時多了三道血痕,竟與顧缺的疤痕分毫不差。更駭人的是,劍身上隱約浮現(xiàn)出一行小字:“血劍宿主,生則血煞興,死則天下亂。”
鬼面殺手的刀已到頭頂,林驚鴻本能地揮劍阻擋,赤紅色劍光閃過,十二盞骷髏燈籠同時熄滅。黑暗中,他聽見血滴在青石板上的聲音,還有某個熟悉的聲音在耳邊輕笑:“二十年了,終于等到你血脈覺醒的這一天。”
等他再睜開眼時,雨已經(jīng)停了。顧缺的尸體靠在廟門后,斷刀插在胸口,眼睛卻望向北方。血劍不知何時已入鞘,劍鞘上的赤銅紋路全部消失,只留下一道淺紅印記,形如驚鴻展翅。林驚鴻摸了摸左臉,指尖觸到三道濕潤的痕跡,不知是雨水還是血淚。
他撿起地上的秘典殘頁,發(fā)現(xiàn)背面還有行小字:“每月十五,血煞殿頂,血劍宿主現(xiàn)形之時。”想起母親腕間的蟲豸,父親臨終的口型,還有顧缺未說完的話,他忽然明白,這場圍繞血劍的陰謀,從他出生那一刻就已經(jīng)開始。
遠處傳來打更聲,子時三刻。林驚鴻將秘典殘頁塞進懷里,解下顧缺腰間的斷刀,又撕下半幅衣襟裹住血劍。黑馬在廟后低嘶,馬鞍上的藥箱里,父親常用的銀針和藥瓶還整齊排列著,最底層壓著張泛黃的紙,是他小時候?qū)W寫的“仁心”二字,旁邊還有母親畫的小蝴蝶。
“爹,娘,我會查清楚真相。”他對著南方跪下,磕了三個響頭,起身時看見東方天際已泛出魚肚白。黑馬踏碎積水的聲音在寂靜的夜里格外清晰,他摸著劍柄上的驚鴻紋,忽然想起父親曾說過,驚鴻是種神鳥,一飛便是九萬里,縱遇風雪也不回頭。
姑蘇城,聽雪樓。
當林驚鴻牽著黑馬站在城門口時,正看見一輛青油小轎被八名白衣人抬著經(jīng)過,轎簾上繡著的藍色鳶尾花在晨風中輕輕搖曳。他忽然想起顧缺臨死前的話,手不自覺地按上藏在袖中的蝴蝶佩——那是從母親尸體上摘下的,與萬花谷谷主蘇挽月佩戴的一模一樣。
城門上方的鐵鐘突然敲響,驚起寒鴉數(shù)只。林驚鴻抬頭,看見城墻上新貼的告示在風中翻飛,朱砂大字寫著:“懸賞血劍宿主,不論生死,賞黃金萬兩。”落款處,血煞閣的鬼面印記格外刺眼。
他摸了摸左臉的三道血痕,那里已經(jīng)結(jié)痂,卻仍有灼熱感。懷中的血劍突然輕輕一顫,劍鞘上,那道驚鴻印記正在晨光中慢慢浮現(xiàn)。遠處傳來更夫的梆子聲,驚起的寒鴉掠過他頭頂,向著北方飛去,那里,是血煞閣所在的燕云十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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