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村有個響當當的名號——“狀元村”。不是吹牛,自打我記事起,每年高考放榜,
我們村準能出一個省狀元。這事兒放在全國都是獨一份,連央視都來采訪過。村里老人說,
這是祖宗保佑,風水好。但我知道,事情沒那么簡單。1我們村叫周家村,
但外面的人都叫它“狀元村”。每年高考放榜那天,
總會有掛著各種牌照的車開進我們這個藏在山坳里的村子,
然后敲鑼打鼓地接走當年的高考狀元。從我記事起,這場景已經重復了十八次。“見語,
過來。”媽媽李金鳳的聲音從堂屋傳來。我放下正在洗的弟弟的校服,在圍裙上擦了擦手。
我站在原地,猶豫了一秒才邁進去。堂屋里煙霧繚繞。媽媽跪在神龕前,
面前擺著一個描金紅漆的木盒,那是從祠堂請來的“狀元匣”。
她今天特意換上了那件只有祭祖時才穿的藏青色對襟衫,頭發梳得一絲不茍,
發髻上別著銀簪——那是周家媳婦的標志。“跪下。”她沒有回頭。
我跪在她身后三步遠的地方,膝蓋壓在冰冷的青磚上。神龕里供的不是觀音也不是財神,
而是一卷用紅綢裹著的竹簡,據說上面記載著讓周家子弟金榜題名的秘術。“再近點。
”媽媽的聲音里帶著不耐煩。我往前挪了半步,聞到了線香混著發油的味道。媽媽突然轉身,
手里握著一把剪刀。我下意識往后縮,后腦勺卻撞上了不知何時站在我身后的外婆。“別動。
”外婆枯枝般的手按住我的肩膀。剪刀的寒光閃過,我額前一涼,
一綹頭發已經落在媽媽掌心。她動作嫻熟地把頭發盤成一個小髻,放進狀元匣的格子里。
接著抓起我的左手,開始剪指甲。“媽,”我忍不住開口,“今年不是該家鑫……”“閉嘴!
”媽媽的手一抖,剪刀尖戳進我的指縫,血珠立刻冒了出來。她看都沒看,
直接用紅紙按住傷口,“誰準你提你弟弟名字的?秘術面前不能提活人名諱,規矩都不懂?
”媽媽把染血的紙也放進匣子,嘴里念念有詞。
我這才注意到匣子里已經整齊擺放著弟弟的頭發、指甲和他上周月考的滿分試卷。
“今晚子時,也要記得把你的血送來。”媽媽合上匣子時,
我終于看清里面還有一撮灰白的毛發。那是去年狀元周志強的奶奶去世時,
媽媽從他家喪盆里偷撿的壽衣線頭。我胃里一陣翻騰。去年儀式后,
九十歲的周奶奶突然中風,沒熬過三天。而周志強以全省第三的成績被清華錄取。
甚至分數還比前年狀元的全省第五還高了兩名。“聽見沒有?”媽媽掐住我的下巴。
“我……”見我猶豫,媽媽的眼神瞬間變得猙獰。她揚起手,
外婆卻突然按住她的手腕:“金鳳,時辰快過了。”媽媽深吸一口氣,松開我:“那就明晚。
”她轉身對著神龕拜了三拜,忽然又想起什么,“對了,你班主任今天打電話,
說你一模考試全市排名……”“第三十二名。”我低聲說。其實我是第七名,
但我不敢說實話。在這個家,成績好是原罪,除了你是周家鑫。
媽媽冷笑一聲:“家鑫可是全市第二。”她撫摸著狀元匣,眼神變得柔和,“道長說了,
今年咱們家運勢最旺,祖墳冒的是青煙。”她突然掐住我的后頸,把我按在蒲團上,“磕頭,
求祖宗保佑家鑫。”額頭撞在蒲團前的銅盆上,發出“咚”的一聲響。
銅盆里泡著弟弟的襪子,據說沾了狀元氣的衣物能帶來好運。我的太陽穴一跳一跳地疼,
卻聽見外婆在身后輕聲說:“多磕幾個,心要誠。”2廚房的燈泡大概只有十瓦,
昏黃的光線下,弟弟吃剩的排骨泡在油湯里,已經凝結成白色的脂塊。我扒拉著冷飯,
盡量避開那些被他咬過又吐出來的軟骨。“姐,給我倒水。”周家鑫的聲音從里屋傳來。
我上學晚,所以跟他同級。一樣姓周,命運卻不同。他今年同樣高三,
卻已經享受了三年“準狀元”待遇。單獨臥室、進口營養品、連洗腳水都要我端到跟前。
我放下筷子,暖壺里的水是晚飯前燒的,現在剛好能入口。端著水杯走到他房門前,
我聽見媽媽壓低的聲音:“……道長說必須親生骨肉的血才靈,萬一……”我僵在門外。
“怕什么?”弟弟滿不在乎地說,“她不就是個備用的?等我當了狀元,
誰還記得她考多少分?”水杯突然變得燙手。去年二嬸說漏嘴,
我才知道“狀元村”的秘密不是保佑,而是交換。每年獻祭一個家族成員的福氣,
集中在一個人身上。而所謂的“道長”,其實是周家族長假扮的風水先生。“站門口干什么?
”媽媽猛地拉開門,看到我手里的水杯,一把奪過去,“回你屋去,今晚別出來。
”我轉身時瞥見弟弟書桌上攤開的試卷——滿分150的數學,他考了67分。
而我的滿分試卷,此刻應該正墊在媽媽腌酸菜的壇子底下。
閣樓的木板床隨著我的動作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這個不到五平米的儲物間,
是我住了十八年的“閨房”。墻角堆著弟弟淘汰的教科書,
窗臺上晾著我昨天洗的內褲——家里唯一一個沒資格用洗衣機的活物。摸出枕頭下的諾基亞,
這是我用撿廢品攢的錢買的二手貨。屏幕亮起,三條未讀短信。班主任老張:【見語,
二模成績出來了,你全市第一!咱們市領導想約談……】我刪掉了短信。
去年周家慧考了全縣第五,她媽媽當著全村人的面燒了她的復習資料,
說“搶兄弟運勢的丫頭片子該打”。第二天,她弟弟周家豪成了高考狀元。
另外兩條來自同桌林小雨:【你媽又來學校鬧了,非讓老師給家鑫單獨輔導】【對了,
聽說今年輪到你家出狀元?】我關上手機。窗外,祠堂方向亮著詭異的紅光。媽媽說過,
儀式要連續做七七四十九天。去年這時候,周家慧被鎖在祠堂偏房整整一個月,
出來時瘦得脫了形,而她弟弟收到了北京大學的錄取通知書。3“跪下!
”媽媽的聲音比昨晚更尖利。狀元匣敞開著,里面多了一疊用紅繩捆扎的紙片。
那是弟弟的模擬考卷,每張都被朱砂畫滿了符文。我跪在冰涼的石板上,
看著媽媽從匣子底層取出一把纏著紅線的剪刀。這次她沒有剪我的頭發,
而是直接劃開我的食指,血滴在弟弟的語文試卷上,立刻被紙張吸收。
“道長說血脈相連的氣運最盛。”媽媽抓著我的手在每張試卷上按血手印,“你是姐姐,
該為弟弟著想。”我想抽回手,卻被外婆按住肩膀。“忍忍就過去了。當年你媽……”“娘!
”媽媽厲聲打斷,手里的剪刀突然轉向,在我手臂上劃出一道血痕,“再加點血氣。
”我忽然想起六歲那年,弟弟發高燒,媽媽用我的頭發燒成灰拌進符水里喂他。
當晚我上吐下瀉,而弟弟退了燒。“成了!”媽媽突然大笑,把沾血的試卷塞進匣子。
在合蓋的瞬間,我瞥見最底下壓著一張泛黃的照片。那上面是年輕時的媽媽,
懷里抱著個嬰兒,但被剪去了頭部。外婆突然劇烈咳嗽起來,痰盂里濺起暗紅色的血點。
媽媽慌忙去扶她,狀元匣“咣當”掉在地上,滾出一個小布包。我趁她們不注意,
迅速撿起塞進袖口。回到閣樓,我鎖上門。如果那根隨時會斷的鐵絲也算鎖的話。
布包里是一撮胎發和半片發黑的指甲,用紅布裹著,上面用墨汁寫著生辰八字。
那日期我很熟悉——正是我的生日,但年份早了整整一年。窗外傳來腳步聲,
我慌忙把東西塞回襪子。門被踹開時,我正在假裝整理弟弟的舊書。
媽媽揪住我的衣領質問:“死丫頭,是不是你動了家鑫的復習資料?”“我沒有……”“啪!
”耳光來得猝不及防。右耳瞬間嗡鳴,嘴里泛起鐵銹味。這是今天的第三次,
左邊臉頰還留著早晨的指痕。“還敢頂嘴!”媽媽抓起一本《五年高考》砸在我頭上,
“家鑫說少了一套理綜卷子,不是你是誰?”書脊磕在眉骨上,溫熱的液體流進眼睛。
我死死攥著那本被弟弟滿是涂鴉的練習冊,突然想起上周幫他整理書包時,
親眼看見他把試卷折成紙飛機扔進了茅坑。“媽!我肚子疼!”弟弟的慘叫適時響起。
媽媽扔下我沖下樓,腳步聲震得閣樓灰塵簌簌落下。我抹了把臉上的血,
從床墊下摸出藏起來的布包。胎發、指甲、錯誤的生辰,
還有被剪掉頭部的照片……一個可怕的猜想浮現在腦海。4高考那天,
全村人都聚集在祠堂前燒高香。我穿著表姐淘汰的帆布鞋,右腳大腳趾已經頂出了破洞。
“祖宗保佑,祖宗保佑……”媽媽對著香爐不停作揖,額頭磕出了血。族長穿著道袍,
手持桃木劍在弟弟周圍畫圈,鈴鐺聲吵得人頭疼。我站在人群最后,看著弟弟胸前的護身符,
那里面縫著我連續三天的鮮血。昨晚我偷聽到媽媽和族長的對話:“……萬一不成,
還有見語的血肉可祭……”語文考試結束,弟弟得意地說作文題押中了。
我看著他草稿紙上歪歪扭扭的“誠信”二字,
想起那篇被媽媽逼著我代筆、卻署了他名的征文。最后一科英語,我故意空了兩道大題。
走出考場時,班主任老張在警戒線外等我:“見語,你數學滿分!校長說……”“張老師!
”媽媽幽靈般出現在我身后,“家鑫發揮得怎么樣?
”老張尷尬地笑了笑:“家鑫提前半小時交卷了。”他猶豫了一下,還是說,
“不過見語確實……”“丫頭片子能有什么出息。”媽媽拽著我胳膊就往回走,
指甲掐進我的肉里,“道長說了,放榜前你要天天去祠堂上香。”接下來半個月,
我被鎖在祠堂偏房,每天除了磕頭就是抄寫弟弟的名字。媽媽送來的飯菜總是涼的,
有時還混著香灰。唯一的光亮是墻縫里透進的一線天光,我借著它重做了一遍高考卷子,
在草紙上算出自己的真實分數——足夠上北大。放榜那天,全村人都擠在村口。
紅色橫幅已經被校長掛好:“熱烈祝賀周家村周……同學榮膺省高考狀元”。
媽媽擠在最前面,手里攥著弟弟的準考證。當校長打開信封時,
她的嘴角已經揚起勝利的微笑。“今年我省理科狀元是——”校長故意拖長音調,
“周家村的周見語同學!總分723分!”瞬間的寂靜后,人群爆發出驚呼。
媽媽的表情凝固了,她機械地轉頭看我,眼里先是困惑,然后是難以置信,
最后變成淬了毒般的恨意。“不可能!”她尖叫著撲向我,“一定是搞錯了!狀元該是家鑫!
是家鑫!”我躲開她的爪子,校長以及幾位市領導已經走過來要和我握手。
媽媽突然搶過我的錄取通知書,當著所有人的面撕得粉碎。“賤人!你用了什么邪術?!
”她的唾沫星子噴在我臉上,“那是家鑫的運勢!家鑫的!”人群開始騷動。
有人勸“都是自己孩子”,媽媽卻像被踩了尾巴的貓一樣跳起來:“她不是!
她根本不是周家的種!”這句話像按下了暫停鍵,連空氣都凝固了。外婆突然沖出來,
我以為她要攔著媽媽,卻結結實實給了我一耳光:“作孽啊!早知道就該把你扔尿桶里淹死!
”我踉蹌著后退,踩到被撕碎的錄取通知書。碎片上“北京大學”四個字正對著我,
像在嘲笑這場鬧劇。“十八年前我就該掐死你!”媽媽的聲音已經嘶啞,
“要不是那個殺千刀的……”族長突然大喝一聲:“閉嘴!”他指揮幾個壯漢架住媽媽,
賠笑著對市領導解釋,“婦人失心瘋了,見諒見諒。
”領導尷尬地遞給我一張名片:“周同學,有任何需要幫助的……”媽媽掙脫束縛,
抄起路邊的磚頭砸過來:“野種!你毀了我兒子!”磚頭擦著我額頭飛過,
血立刻糊住了左眼。在血色模糊的視野里,我看到外婆撿起地上的碎磚,也朝我砸來。
而我的弟弟周家鑫,正躲在人群后面,偷偷用手機拍下這一切準備發抖音。我轉身就跑,
身后是媽媽歇斯底里的咒罵:“你跟你那個強奸犯爹一樣該死!”這句話像一把刀,
終于剖開了隱藏十八年的膿瘡。5我跑出大院時,左眼的血已經流到脖子里。
身后媽媽的咒罵聲像附骨之疽,即使隔著半條村道依然清晰可聞。“野種!
跟你那個爹一樣不得好死!”這句話像一把生銹的刀,在我心臟上來回攪動。
我跌跌撞撞地跑向村口,幾次差點被石子絆倒。路過祠堂時,
族長兒子周志強正倚在門框上抽煙,看到我滿臉是血的樣子,他咧嘴笑了:“喲,
狀元郎這是要去哪?”我沒理他,繼續往前跑。身后傳來他的喊聲:“跑快點!
你媽拿著菜刀追出來了!”不知道跑了多久,我躲進了村外的玉米地。
七月的玉米已經長得比人還高,鋒利的葉片劃著我的胳膊和臉。我蜷縮在田壟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