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那條叫“墨香里”的老巷,早已名不副實。墨香早已被油煙、灰塵和劣質油漆味取代,
只剩巷尾那間“字在齋”舊書店,像一枚被遺忘在時光角落的舊書簽,
固執地散發著一縷若有似無的陳舊氣息。門臉窄小,灰撲撲的木門常年虛掩著。
那塊寫著“字在齋”三字的木質招牌,燙金早已斑駁剝落,露出底下暗沉的底色,
邊緣被雨水和歲月侵蝕得微微卷翹,在風中發出細碎的呻吟。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的木門,
一股復雜的氣味撲面而來——舊紙頁在密閉空間里經年累月散逸出的微酸霉味是基底,
濃烈的防蛀樟腦丸氣味像一層刺鼻的罩子,底下還隱隱浮動著劣質漿糊和塵土混合的沉渣感。
光線昏暗,全靠屋頂懸著的一盞蒙塵的白熾燈和臨街那扇小窗透進的有限天光。
書架是簡易的木架,漆皮剝落,塞滿了各種泛黃卷邊、書脊開裂的舊書,
從蒙塵的線裝古籍、六七十年代的政治讀物,到八十年代的武俠小說、過期的雜志畫報,
層層疊疊,擁擠不堪,空氣中仿佛懸浮著無數細小的塵埃,在偶爾透入的光束里緩慢地舞蹈。
店主錢守業,人如其名,精瘦干癟得像一枚風干的棗核,臉上溝壑縱橫,
嵌著一雙算盤珠子似的眼睛,常年架著一副厚如瓶底的老花鏡。鏡片后的目光,銳利、警惕,
帶著商人特有的精明算計,總在每一個踏入店門的顧客身上來回掃視,
從衣著、神態到手中摩挲書本的動作,仿佛一臺無形的計價器在飛速運轉,
瞬間估量出對方可能的購買力和對“破爛”的珍視程度。他很少起身,
總是縮在柜臺后那張吱嘎作響的藤椅里,
手邊放著一個油膩膩的紫砂壺和一架油光發亮的黃銅小算盤。而孔逸,
則是這間昏暗、擁擠、充斥著市井氣息的書店里,一道固定卻又格格不入的風景線。
他通常在午后出現,踩著巷子里最安靜的光影。
一件洗得發白、領口袖口都磨出毛邊卻扣得一絲不茍的藏青色改良中式對襟褂子,
一個巨大、鼓鼓囊囊、洗得泛白的帆布工具包斜挎在肩上,
壓得他本就細高的身形顯得更加單薄、佝僂。他走路很輕,
腳步落在布滿灰塵的水泥地上幾乎沒有聲音,像一片飄落的枯葉。那張臉,蒼白、清瘦,
顴骨微凸,下巴線條因為常年的沉默而顯得格外倔強。他的眼神,
大多數時候是空洞的、游離的,仿佛靈魂飄蕩在另一個維度,
與周遭的舊書塵埃、錢老板的算盤聲、巷子外的市聲隔絕開來。
只有當他目光觸及某些特定的書頁時,那空洞里才會驟然點燃兩簇幽微而專注的火苗。
錢老板給他安排的“工位”,在店堂最深處,一個被書架半包圍的逼仄角落。
一張不知從哪個舊學校淘汰下來的破木桌,桌面坑洼不平,
布滿各種難以名狀的污漬:墨跡、茶水漬、漿糊印,甚至還有幾處被煙頭燙出的焦痕。
孔逸對此毫不在意。他放下沉重的工具包,小心翼翼地鋪開一塊深藍色、厚實耐磨的帆布,
覆蓋住桌面的狼藉。然后,像外科醫生展開他的器械,又像藝術家展示他的畫筆,
熬制的、近乎透明漿糊的白瓷小碟、壓書石、裁紙刀、放大鏡……每一件都擺放得井然有序,
帶著被長久摩挲后的溫潤光澤。這攤開的儀式,是他進入另一個世界的鑰匙。他的身份,
是古籍修復師。在這座千萬人口的現代化都市里,靠這門古老手藝謀生的,
大概就剩他這獨一份了。他的工作,
就是讓那些被蟲蛀鼠咬、水漬霉爛、甚至支離破碎、瀕臨徹底消亡的舊書古卷,起死回生。
這活兒,是和時間、和腐朽、和徹底的湮滅做斗爭,需要鷹隼般的眼力、老僧入定般的耐性,
以及近乎偏執狂的精細?!翱讕煾?,您給看看,這還能救嗎?”一個頭發花白的老者,
顫巍巍地從布包里捧出一本幾乎散架的家譜,紙張焦黃酥脆,邊緣布滿蟲眼,
像被無數饑餓的微小生命啃噬過。孔逸沒說話,接過。他先不翻動,只是托在掌心,
感受它的“氣”,然后極其緩慢地、用指尖最敏感的部位,輕輕捻開一頁。湊近,
鼻尖幾乎觸到紙面,仔細辨別紙張的纖維、墨色的滲透度、蛀洞的深度和邊緣形態。
空氣仿佛凝固了,只有他細微的呼吸聲。錢老板的算盤珠子也停止了撥動,斜眼瞧著這邊。
“蟲蠹入骨,紙已酥脆如餅屑,”孔逸終于開口,聲音低沉平緩,像在陳述一個客觀事實,
“需先加固紙基,再逐一補綴蟲洞。耗工費時?!薄澳恰堑枚嗌馘X?多久?
”老者聲音帶著懇求。孔逸伸出三根細長、指節分明的手指:“三十頁,每頁補工費十元。
需時……半月。”“三百?!”老者倒吸一口涼氣,“這…這太貴了孔師傅!就幾頁破紙啊!
能不能便宜點?”孔逸的目光依舊停留在那殘破的書頁上,
指尖無意識地捻著袖口的毛邊:“紙壽千年,今損其九。非此工,無以續其命。價,不可易。
”語氣平靜,卻帶著一種磐石般的固執。老者臉漲紅了,看看孔逸,又看看書,嘴唇哆嗦著。
錢老板適時地插話,打著哈哈:“老哥,孔師傅的手藝,值這個價!您這可是祖宗的念想,
是無價寶??!”最終,老者還是心疼那點“念想”,咬著后槽牙,
從懷里摸出包得嚴嚴實實的手帕,一層層解開,數出三張皺巴巴的百元鈔票,重重拍在桌上。
孔逸緊繃的下頜線這才微微松弛,極其輕微地點了下頭,
小心翼翼地將那本破敗的家譜移到他的工作區,仿佛接過一個初生的嬰兒。他的“工錢”,
似乎總也攢不住,像指縫里漏下的沙。“字在齋”的書架上,混雜在通俗讀物和舊課本里的,
偶爾會冒出幾本“硬貨”:一本清中期的《說文解字》殘本,一部民國石印的冷僻縣志,
一冊版畫精美的《芥子園畫譜》初刻散頁……它們灰頭土臉,無人問津,
卻像磁石一樣牢牢吸住孔逸的目光。一次,錢老板不知從哪個廢品站淘回一堆破爛,
孔逸在里面發現了一冊薄薄的、封面盡失、內頁也殘損不堪的明代版《十竹齋箋譜》散頁。
他的呼吸瞬間屏住了。他湊近昏黃的燈光,
貪婪地嗅著那歷經數百年滄桑后沉淀下來的、獨特的紙墨氣息,
指尖顫抖著撫過那雖已褪色卻依舊精妙的套印線條?!板X…錢老板,這箋譜殘頁,幾…幾何?
”他的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干澀和緊張。錢老板的算盤眼珠滴溜溜一轉,
瞥了眼孔逸放在工具包旁、剛收到不久的一疊修復款,那是他修補一本民國詩集的全部所得。
“哎呀,孔師傅好眼力!這可是好東西,明代!孤品!您識貨,我也不多要,八百!
圖個吉利!”孔逸的身體明顯僵了一下。八百,是他半個月的生活費,
是他需要接好幾個“大活”才能攢下的數目。他沉默著,手指無意識地捻著那殘頁的邊緣,
喉結劇烈地上下滾動。那殘頁上的花鳥仿佛活了過來,在他眼前翩翩起舞。
對“孤本”、“精粹”近乎本能的渴望,像藤蔓一樣纏繞住他的理智,
最終勒斷了最后一絲對現實的考量。他默默掏出那疊還帶著體溫的鈔票,遞過去,
換回那幾張薄薄的、承載著無盡藝術生命的紙頁,緊緊捂在胸前,
蒼白的臉上泛起一種近乎病態的潮紅和滿足。錢老板接過錢,
臉上的笑容像揉皺的紙:“孔師傅,您是行家!好書配行家,絕配!”孔逸則微微側身,
避開那油膩的目光,迫不及待地回到角落,開始研究如何讓這稀世殘片重煥生機。
店里另一個常客,是收廢品的老趙。他蹬著一輛銹跡斑斑、叮當作響的三輪車,
車上堆滿壓得瓷實的紙板、舊報紙、塑料瓶罐,像一個移動的垃圾山。
老趙皮膚黝黑粗糙如樹皮,嗓門洪亮得能震落屋頂的灰塵,
渾身散發著汗臭、垃圾發酵的酸腐氣和劣質煙草的混合味道。
他隔三差五就蹬著車停在“字在齋”門口,把那些廢品卸下來過秤,賣給錢老板。動作粗魯,
卸貨時塵土飛揚,弄得店里烏煙瘴氣。孔逸對老趙的厭惡,是深植在骨子里的。
每當老趙那沾滿油污、指甲縫里嵌著黑泥的大手,毫不在意地翻動那些收來的舊書報,
甚至把夾雜在報紙里的舊信札、殘破的字紙、印著漂亮插畫的舊雜志隨手揉成一團,
像丟棄垃圾一樣扔進廢紙堆時,孔逸的心臟就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
他的眉頭會鎖成死結,嘴唇抿得失去血色,握著鑷子的手會抑制不住地微微顫抖,
仿佛那被揉皺的不是廢紙,而是他珍視的某件藝術品。“暴殄天物!”一次,
他看到老趙把一張印著清雅秀麗簪花小楷、落款還蓋著朱紅印章的信紙揉成團扔進廢紙簍,
終于沒能忍住,聲音不高,卻像冰錐一樣刺破了店里的嘈雜?!吧叮俊崩馅w扭過頭,
一臉茫然,隨即咧開嘴,露出一口被煙熏黃的牙,“孔師傅,你說啥?天物?就這破紙片子?
不當柴火燒了,還留著占茅坑啊?”他粗俗地笑著,用沾滿污漬的手背蹭了下鼻子。
孔逸的臉瞬間由白轉紅,又由紅轉青。他嘴唇哆嗦著,想說什么,
想斥責這種對文字、對文明的褻瀆,但看著老趙那張寫滿不解和市儈的臉,
看著錢老板在一旁擠眉弄眼暗示他閉嘴,一股巨大的無力感瞬間淹沒了他。他猛地低下頭,
幾乎將臉埋進正在修復的一頁古籍里,
用盡全力控制著鑷子去夾起一片比蟬翼還薄的舊紙補丁,動作僵硬得像個提線木偶,
只有微微顫抖的肩膀泄露著他內心的驚濤駭浪。錢老板趕緊遞煙打圓場:“老趙,甭理他!
孔師傅讀書人,墨水喝多了,講究!講究個‘敬惜字紙’!”他轉向孔逸,半勸半諷,
“孔師傅啊,這年頭,字紙值錢不值錢,得看印的是啥玩意兒!您那學問,精貴!精貴著呢!
”孔逸置若罔聞,背脊挺得僵直,像一根即將繃斷的弦。書店深處,
孔逸那張舊木桌最底層的抽屜里,藏著他唯一的避風港,
一個巨大的、用上好仿古宣紙精心裝訂成的厚冊頁。這不是普通的筆記本,
而是他稱之為“錦灰堆”的精神圖騰。里面沒有工整的書寫,
而是他用那巧奪天工的修復技藝,耗費無數心力收集、拼貼而成的“文化碎片”的圣殿。
每一頁,都是一幅精心構圖的拼貼“畫”。來源五花八門:從那些他修復的古籍上,
用極細的鑷子和薄刃刀,
的、具有時代特色的圖案邊框……這些來自不同年代、不同載體、不同生命痕跡的文化碎片,
被他以近乎虔誠的態度,用最合適的漿糊,以最精妙的角度、最和諧的構圖,
一點點拼貼、組合。有些頁面,碎片被組合成殘山剩水、枯荷老梅,
意境悠遠蒼涼;有些則純粹是碎片的重疊、碰撞、交錯,
形成一種充滿后現代荒誕感卻又奇詭和諧的張力。每一片碎紙,都承載著一段消逝的歷史,
一個沉默的靈魂。夜深人靜,書店打烊,錢老板的鼾聲從里間傳來。
孔逸便會打開那盞陪伴他多年的舊臺燈,昏黃的光暈只籠罩著桌上一小片天地。
他小心翼翼地翻開那本厚厚的冊頁,屏住呼吸,指尖帶著近乎神圣的溫柔,
輕輕拂過那些不同質感的紙片,摩挲著上面的墨痕、印跡、折痕。燈光下,
他佝僂的身影投射在身后堆滿舊書的墻壁上,顯得巨大而孤獨。此刻,
他臉上那些日常的麻木、困窘、隱忍統統消失了,
只剩下一種近乎圣潔的寧靜、沉醉和一種穿越時空的、與無數靈魂對話的滿足。
這本“錦灰堆”,是他對抗這個日益喧囂、功利、遺忘過去的世界的堡壘,
是他從時間的廢墟里,一針一線、一片一屑打撈并重新編織的、只屬于他的“不朽”之夢。
然而,時代的巨輪碾過,從不因任何個體的珍視而停留。
城市改造的浪潮終于洶涌地撲向了“墨香里”。一夜之間,
巷口貼滿了白紙黑字、蓋著鮮紅大印的拆遷公告,像一張張冰冷的訃告。
推土機、挖掘機的轟鳴聲開始在遠處隱約響起,如同巨獸的低吼,震得老屋的窗欞嗡嗡作響。
飛揚的塵土帶著一種不祥的氣息,彌漫在巷子里每一個角落。錢老板徹底坐不住了,
整天唉聲嘆氣,眉頭擰成一個疙瘩。
他拿著拆遷補償協議和附近新建“文創產業園”的招商手冊,反復計算比較,
嘴里念念叨叨:“這點補償款,連個新店面的首付都不夠!那文創園里的鋪子,
租金貴得咬人!這日子沒法過了……”他的算盤珠子撥得飛快,
焦慮像瘟疫一樣在狹小的書店里蔓延??滓輨t變得更加沉默,像一塊被投入冰水的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