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把巷口老槐樹的葉子烤成了金箔,蟬鳴聲稠得能扯出糖絲。六歲的曉曉踮著腳,
碎花裙擺掃過青磚縫里鉆出的狗尾巴草,
汗津津的小手正死死捂住褲袋——那里藏著今早媽媽給的最后一顆大白兔奶糖,
糖紙已經被體溫捂得發軟。“諾一!”她突然朝槐樹陰影里喊,尾音像沾了蜜的小鉤子。
樹影晃動,鉆出個刺猬頭的男孩。諾一左手舉著半塊磚頭,右臉頰沾著泥道子,
唯獨眼睛亮得像井水里浸過的黑葡萄。“曉曉你看,”他獻寶似的攤開掌心,
半只斷翅的蟬正在他紋路里徒勞蹬腿,“它會唱曲兒!”曉曉卻突然抽了抽鼻子,
小手猛地從兜里掏出來。奶糖黏糊糊地粘在掌心,糖紙可憐巴巴地掀開一角,
露出里面融化的乳白。她眼圈瞬間紅了:“化了…給諾一的糖化了…”諾一愣了愣,
突然把斷翅蟬往磚頭上一按,沾著泥的手指在褲縫蹭了又蹭。他湊近那顆狼狽的糖,
鼻尖幾乎要碰到那灘甜蜜的混亂,然后伸出舌尖飛快舔了一下。“甜的!”他眼睛彎成月牙,
豁著剛掉門牙的洞,“曉曉給的,化成水也是甜的!”曉曉破涕為笑,
伸出小指去勾他沾著糖漿的手指。樹影篩下的光斑在他們交纏的小指上跳躍,
像撒了一層活著的金粉。蟬在磚頭下發出最后的嘶鳴,奶糖的甜香混著泥土的腥氣,
在灼熱的空氣里釀出人生最初的無猜。此刻他們尚不知曉,有些甜味一旦啟封,
便足以貫穿一生的荒蕪。一天暴雨砸在幼兒園彩窗上時,
曉曉正趴在諾一膝蓋上數他新換的牙。諾一突然按住她亂晃的羊角辮,
從舌根底下吐出一顆沾著血絲的乳牙:“別動,要打雷了。”諾一的“啊?
”字還沒完全從喉嚨里滾出來,就被窗外一道撕裂鉛灰色天幕的慘白閃電噎了回去。
緊接著——“轟隆——!!!”那聲音仿佛就在頭頂炸開,不是從遠處滾來的悶雷,
而是像有個巨大的鐵皮鼓在教室屋頂上被狠狠捶爆。整個活動室的空氣都在瞬間凝固、震顫。
彩窗上流淌的雨水被強光映得如同熔化的琉璃,猙獰地扭曲著光影。曉曉渾身一激靈,
像只受驚的小兔子猛地縮緊。諾一按在她辮子上的手順勢滑下來,捂住了她的耳朵。
他的手心帶著一點汗意和泥土的味道(大概剛才在沙坑玩過),
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血腥氣——來自那顆剛剛離他口腔的乳牙。這溫熱而微濕的覆蓋,
隔絕了一部分震耳欲聾的巨響,卻放大了另一種聲音:她自己怦怦狂跳的心,
像揣了只不安分的小青蛙,在肋骨后面橫沖直撞。“嗚……”旁邊角落里,
一個叫豆豆的小胖子已經咧開嘴,眼淚在眼眶里打轉,眼看就要嚎啕出聲。
幾個原本在搭積木的孩子也僵住了,仰著小臉,驚恐地望著被閃電映得忽明忽暗的屋頂。
空氣里彌漫開一股淡淡的、難以言喻的氣味,混合著窗外潮濕的土腥、雨水的清冽,
還有一絲……一絲不易察覺的、屬于曉曉自己的、因驚嚇而失控的溫熱濕意。
她的臉騰地紅了,緊緊夾住穿著小裙子光溜溜的腿,羞恥感暫時壓過了恐懼。只有諾一,
捂著曉曉耳朵的手很穩。他甚至微微側著頭,像是在傾聽雷聲遠去后,
雨水更加瘋狂拍打彩窗的喧囂。他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異常明亮,
沒有其他孩子的慌亂,只有一種近乎專注的平靜,
仿佛剛才那顆帶著血的乳牙真的是一枚小小的預言硬幣,
而雷聲不過是他預料之中、如期而至的回響。他低頭看了看自己吐在地上的那顆小小的白牙,
它沾著點泥水,在微光里閃著一點濕漉漉的光。“看,”他的聲音不大,
卻清晰地穿透了雨聲和教室里壓抑的抽泣,“我說了吧。”那語氣里,
帶著一種屬于孩童、卻又超越年齡的篤定,仿佛掌控了雷電秘密的小小神祇。
他松開捂住曉曉耳朵的手,指尖無意識地蹭了蹭褲縫,抹掉那點殘留的血絲和汗漬,然后,
目光重新投向窗外那片被暴雨徹底統治的混沌世界,
似乎在等待著下一道指令曉曉呆呆地看著他濕漉漉的側臉線條,
又看看地上那顆孤零零的乳牙。恐懼、羞恥、還有一絲對諾一那奇異篤定的莫名依賴,
在她小小的胸腔里攪成一團。窗外,暴雨如注,
整個世界只剩下喧囂的水聲和沉悶的雷聲余韻,而諾一小小的身影,在這片混沌的背景前,
竟顯得格外清晰和……神秘。她忘了腿間的不適,忘了想哭的沖動,只是下意識地,
又往他身邊蹭了蹭,仿佛靠近這個剛剛“預言”了雷霆的男孩,
就能獲得一點點對抗這狂暴世界的勇氣。諾一沒有推開她。他甚至沒有低頭看她,
依舊保持著那個專注凝視窗外的姿勢。雨水在彩色的玻璃上蜿蜒流淌,
扭曲的光影在他臉上明明滅滅,
讓他清秀的五官染上了一層不屬于這個年齡的、近乎疏離的沉靜。他的睫毛很長,
此刻沾了水汽,濕漉漉地垂著,像某種安靜棲息的小動物。過了好一會兒,
就在曉曉以為他變成了一座雕像時,諾一才緩緩地、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
他的目光終于從混沌的雨幕收回,落在了曉曉沾著泥點的小腿上,
又很快地、幾乎是難以察覺地掃過她裙子下擺那一點點不易察覺的深色濕痕。
曉曉的心猛地一縮,臉又燒了起來,小手不自在地絞緊了裙角。但諾一什么也沒說。
他沒有像其他男孩那樣可能發出哄笑,也沒有流露出任何嫌棄。
的手——那手上似乎還殘留著一點汗濕和泥土的氣息——輕輕地、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道,
將曉曉往后推了推。“別碰它。”他低聲說,聲音幾乎被雨聲吞沒,但曉曉聽得清清楚楚。
他指的是地上那顆帶血的乳牙。曉曉順從地挪開了一點,
眼睛卻還黏在那顆小小的、白色的牙齒上。它躺在活動室光潔的地板上,沾著泥水,
像一顆被遺落的珍珠,又像一個不祥的符咒。諾一這才彎腰,
小心翼翼地用兩根手指捏起了那顆濕漉漉的牙齒。他把它湊到眼前,
借著窗外透進來的、被雨水暈染開的光線,仔細端詳著,
仿佛那不是他自己嘴里掉出來的東西,而是什么稀罕的寶貝,或者需要被嚴密檢視的證物。
血絲已經被雨水沖淡,只剩下牙根處一點淺淺的褐色痕跡。“第九顆。”他喃喃自語,
像是在計數。曉曉瞪大了眼睛,第九顆?他換過這么多牙了嗎?
她下意識地用舌尖舔了舔自己嘴里那顆前兩天剛松動的小門牙,有點羨慕,又有點害怕。
諾一用自己同樣濕了的衣角,認真地擦拭著那顆乳牙,動作輕柔得像在對待一片羽毛。
擦干凈后,他攤開手心,那顆牙齒靜靜地躺在他的掌紋里,
在昏暗光線下泛著一種奇異的、溫潤的白光。他低頭看著它,
又抬頭看看窗外依舊肆虐的暴雨,眉頭微微蹙起,像是在思考一個極其復雜的問題。
“還會再打雷嗎?”曉曉終于忍不住,小聲問道,聲音里帶著她自己都沒察覺的依賴。
她緊緊盯著諾一的嘴唇,仿佛那里能吐出下一個神諭。諾一沒有立刻回答。他合攏手掌,
將那枚小小的牙齒緊緊攥在手心,仿佛握住了某種力量的核心。他的視線再次投向窗外,
那目光穿透了模糊的玻璃和密集的雨簾,投向更遠、更深沉的云層深處。幾秒鐘后,
他側過頭,看向曉曉,眼神里那種專注的平靜里,似乎多了一絲極淡的、難以捉摸的憂慮。
“雨停之前,”他頓了頓,聲音低沉而清晰,“不會了。”就在這時,
保育老師急匆匆地推門進來,手里抱著哭得抽抽噎噎的豆豆,看到縮在角落里的兩個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