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來還有個二叔,就在我出生的當天,二叔挖黃土時被砸死了。
當時我爸正在醫院守著我媽呢,因為我快出生了。有人來報信兒說二叔死了,
我爸也顧不上我媽啦,趕緊帶著人去刨我二叔的尸首,尸首還沒挖出來,醫院又來信兒了,
說我媽給他生了個兒子,就是我。但是大人沒保住,據說我爸當場就昏死過去了,
醒來之后就又哭又笑的,瘋了”。“一天之內,小兒子死了,大兒子瘋了,兒媳婦也沒了。
我爺爺知道信以后,一句話都沒說出來,就從炕沿兒上一頭栽到地上,都沒挺過第二天,
家里就剩下我奶奶一個全乎人兒了”。“奶奶說我是善財童子下凡,大童子命,
別人都受不住我。她從小就命硬,只有她能承的起我這一聲奶奶”。杰寶斜靠在床上,
一邊翻著撲克牌一邊笑瞇瞇的說。……當時聽著他的講述,我心里還挺難受。
小時候也偶爾聽過他家的事,但沒這么詳細,竟然有這么多波折。他叫孫杰寶,是我的同村。
我們在上小學之前,都在村辦的育紅班上學,等同于現在的學前班。
當時我在育紅班和其他同學的關系都還可以,都能玩兒到一起,畢竟都是一個村的,
家里大人都熟悉。可是我們所有的孩子都不敢和兩個人玩兒,
一個是家住在育紅班對面的傻軍子,現在回想起來應該就是唐氏綜合癥,比我們大好幾歲,
但沒法上學,白天傻軍子都被托管在育紅班里,他一急了就老愛咬人,所以沒人敢跟他玩兒。
另一個就是家挨著育紅班住的孫杰寶了。他沒有媽,他爸爸是個瘋子,家里還有一個奶奶。
他奶奶倒是沒毛病,但是面相特別嚇人,尤其對于我們這些六七歲的小孩兒來說。
真的是可以用面如枯槁來形容,臉上的皺紋如同刀刻,雙眼混濁,眼角永遠掛著濃稠的眼屎,
幾縷灰白的頭發在額頭上散亂著,衣服也是打著補丁,還臟兮兮的,怎么看怎么害怕。
還有就是他爸爸,每天如此,倆胳膊交叉端在胸前,在他家門口來回溜達,時而低語,
時而微笑,但周圍根本沒有別人。他爸無論春夏秋冬,都是穿一條兩個膝蓋帶補丁,
洗的發淺的綠軍褲,褲腿還挽起來漏著半截小腿肚子,塔拉著一雙布鞋,
后鞋幫早被踩的平平,大腳趾的部位也有補丁,上身穿一件看不出顏色的跨欄背心,還有洞,
身上全是皴,頭發永遠都是炸起來的那種,也是花白的,其實當時他還不到30歲。
孫杰寶他爸是每天都在自家門口溜達,他奶奶偶爾也坐在門口的石墩上,
這本就讓我們很害怕了。再加上大人也經常叮囑我們,不要去招惹滿倉(他爸叫孫滿倉),
因為他是瘋子,惹急了會打人,打死你也白打,所以我們更加害怕。去育紅班經過他家時,
都是湊夠幾個同學一起跑過去,沖進育紅班大門的。由于這個原因,
我們也就都不敢和孫杰寶玩兒了。我是直接上的育紅班大班,所以只煎熬了一年就上了小學。
之后就不用必須經過他家門口了,就算有事路過他家,也是貼著路的另一側敬而遠之。
孫杰寶我們都是上的同一所小學,只是不同班而已,之后的初中也如是。育紅班,小學,
初中,一直都在同一所學校,相互一直都知道有這么一個同村的“發小兒”,
但也一直都是老死不相往來的狀態,在這十年間我們幾乎沒有過任何交集。
我因為學習成績不好,所以,我初中畢業后就上了技校,寄宿制的。
同學們都來自北京的各個區縣,還包括部分河北和天津的學生。雖然沒有天南海北那么夸張,
但光北京各郊區的口音都還有很大差異,同處一室會覺得很陌生,所以新生們都愛串門兒,
尋找自己的老鄉。當然了,過不了多久,同寢室的同學們就都成了好兄弟。
當時我也各宿舍串過門兒,沒找到幾個在老家離的近的同學,但竟然發現了一個同村,
就是孫杰寶。這時的孫杰寶,已經完全沒有了小時候的影子。平頭,圓臉,老是笑瞇瞇的,
嘴上有一層細絨毛的胡子,一看就是從小到大沒刮過胡子,此時的我早就用上了吉列剃須刀。
可當時的杰寶比我們要顯得沉穩,老成很多。他和我的情況不一樣,杰寶的學習很好,
以一個重點高中的成績,上了技校,因為他很懂事,家庭條件不好,他想早點掙錢養家,
那時工廠的收入還是可以的。技校的前兩年,我倆基本還是屬于點頭之交,
見面打個招呼而已,有時趕上周末順路就一起回家,但是也沒有過多、過深的交流。
到了第三年,就進入了實習階段,前半年是在校辦工廠,四個同專業的班級混編,三班倒,
我正好和孫杰寶分在一組。都是同齡人,又是老鄉,童年的忌憚也早已消散,
又有相處的時間,我們很快就熟絡了起來。所以,我和杰寶,還有他的一個同學,
我們三個走的更近,下班后吃飯,逛街,買東西,基本都在一起。他的家庭條件不好,
我自然是知道的。家里沒有勞動力,根本沒有收入,全靠低保。
我記得大概是小學五六年級的時候,村里出錢,幫他奶奶在自家開了一個小賣部,
全是村里人來買點東西幫襯一把,只能維持生活。那是1996年,
當時我們其他同學每月的生活費大概是200元左右,或者每周從家拿個50-60塊,
可他每周只有20塊的生活費,至少在我們三人當中,他是生活最拮據的。所以有些時候,
在我能力范圍內的,都不想讓他花錢。比如一起吃早點,買包煙的這種小錢上,
都是我搶著付賬,但他從來不讓,很堅決。慢慢我就發現,杰寶花起錢來可是大方的很,
總感覺他有花不完的錢,甚至我都覺得他每周的生活費不是20,而是200,或者更多。
讓我有種錯覺,他家開的不是小賣部,是家大型超市,好像很有錢的樣子。后來,
有一次去學校的小賣部買東西時,我發現了其中的奧秘!這次真讓我開眼了,
那天也是我們三個一起去的。杰寶拿出5塊錢,跟老板說買一包綠箭口香糖,
當時口香糖兩塊一包。老板接過錢給他拿了一包口香糖,然后轉身去找錢。
這時杰寶沖他同學說:“萬寶路抽不抽”?他同學隨口就說“行啊”!然后杰寶很隨意的,
就從柜臺上擺的煙架里?了一盒萬寶路,遞給了他同學。然后又轉頭問我抽什么煙,
我覺得花他錢不合適,就說不用了,他卻不依不饒,非得讓我挑一盒,最后沒辦法,
我就要了一盒希爾頓,他還是很隨意的?了一盒希爾頓給我,就跟拿自己家的東西一樣。
那時萬寶路10塊一盒,希爾頓5塊一盒,我當時以為就是孫杰寶要買給我倆,
因為我們之間的對話完全就是正常的音量,老板肯定能聽的清清楚楚。但是!但是!但是!
我只見老板轉過身來,手里拿著一大把錢,好幾張10塊的,然后翻眼睛望著房頂,
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自己“誒?”了一聲,又轉回身去,重新找錢,最后找了杰寶3塊錢,
并且杰寶沒有再掏一分錢。這期間,老板對另一個同學從容的,
正往口袋里裝的紅白刺眼的萬寶路,和我手中金晃晃的希爾頓視而不見,
對我們剛才說的話也聽而不聞。在我震驚的眼神中,他倆一邊包開口香糖往嘴里塞,
一邊走向了門口,杰寶還不忘轉身遞給我一塊,我接過口香糖愣了好幾秒,
回頭望了一眼老板。他正雙手撐在柜臺上,右手手指歡快的輕敲著柜臺上的玻璃板,
左手還不時隨意的輕輕拭去玻璃板上的浮土,然后抬頭朝我微笑著點頭示意,看著心情不錯。
給人的感覺就是,他好像剛剛完成了一筆大買賣一般,結果令他很滿意。
我也沖著老板點頭回應,然后追出了門。我來到杰寶身邊,手舉著希爾頓,
用很驚訝的眼神看著他,我想問問,但不知道該怎么問。杰寶也看出來了,就說:“嗨!
沒事,拿著抽吧。我要是不拿他兩盒煙,他就得找我48塊錢了”。
他的同學也在一旁附和道:“這是杰寶心善,想讓老板少損失點”。他說的很輕松很隨意,
貌似這種事經常發生,他早就習慣了一般。這是我第一次見證他的“神技”,
驚訝過后仔細想想,我也就釋然了。很早就聽說過,每個人的一輩子,氣運,
財運都是注定的,早享受早消耗,前面過的苦,后面就讓你過好點,也正常。
他小時候真的太苦了。但是逐漸的相處久了,這種事發生的太過頻繁,
搞的我心里特別不平衡。我們三個都是輪著請吃早點,午飯和晚飯多數都在食堂吃,
食堂的早飯不好吃,所以我們早上都去校門口的早點攤。輪到我和他同學請客時,
我倆就只能乖乖掏錢。可輪到杰寶請客時,吃完飯他一抹嘴兒,問我倆吃完了嗎?
得到我們的答復后,他是起身就走,絲毫不帶猶豫的,我正范愣的功夫,
他同學拍拍我的肩膀堅定的說:“走”。我們大搖大擺的就離開了早點攤,沒有人去結賬。
我內心忐忑,邊走邊用余光觀察早點攤的兩口子,發現待我們走后,
老板馬上就來收拾桌子了,但是對于我們三人簡直就當空氣,連頭都不抬,正眼都沒看一眼。
這種情況不是偶爾發生,是經常發生。我心里很不爽,有次該我請客了,
我也想試著逃一把單。于是等大家吃完,我也沒結賬,三人起身離開飯桌就走,
但是連三米都沒走出去,老板娘就追了過來,而且是徑直攔住了走在最前面的我,
問:“小伙子,結賬了嗎”?我很尷尬,只好假裝狐疑的質問他倆,“你倆沒結賬呀”?
那倆人麻木的搖搖頭,我趕緊掏錢付賬,漲紅著臉加快腳步向校門走去,
感覺自己的臉火辣辣的燙。杰寶的同學緊趕兩步追上我,沖我擠擠眼睛笑著說:“沒戲”!
哦,看來他也吃過這虧,這下我心里好受哆啦!在吃飯結賬這件事上,輪到我倆付錢時,
杰寶絕對不會慫恿我們逃單,但輪到他結賬時,他也絕對不會出一分錢。
他是這樣解釋的:“如果我給錢了,他們會找給我數倍,或者十數倍的飯錢,
那樣他們賠的更多,這都是小買賣,沒必要,而且咱們又不是只吃一頓”。我都無語了,
搞得他還很無私的樣子!離我們學校不遠有條商業街,那條街是以經營服飾為主的,
九成以上的攤主都是浙江人,所以我們都管那里叫浙江村兒。他們浙江人心很齊,
從來沒有人敢去商業街搞事情。據說曾經有十幾個當地的混子去找茬,結果被揍的不輕。
當然了,人家是做生意的,從來也不會主動欺負人。有一次我們去逛商業街,
路過一個賣褲子的攤位,孫杰寶就隨手捻著一條褲子問多少錢。當時的行情大概是這樣的,
比如賣家開價100,買家基本就是砍價到35,不過這個價買到的可能性不大,
然后就是再添點,再減點,不成我就走啦,這一個流程下來,基本能40-50塊錢拿下,
看個人本事了,我砍價向來都不行,那個35我就說不出口,怕挨揍。
那是我第一次跟杰寶出來買東西。他問價了,老板說:“誠心要嗎?要的話60給你”。
當時我一聽就覺得很不爽,這待遇差的可不是一星半點啊,要是換我問,同樣的東西,
老板敢開100。因為以前也經常來轉,大概行情還是了解。我當時心里還想呢,
即使開價這么低,以杰寶的性格也得再對半劈,估計他還會說30,或者25都有可能。
但萬萬沒想到的是,孫杰寶竟然問出了令人發指的價格,他說:“10塊錢賣嗎”?
在我看來,這就是找茬,他要挨揍了。可更讓人萬萬沒想到的是,
老板特別痛快的就答應道:“拿走”!在回學校的路上,杰寶拎著裝著褲子的塑料袋,
臉上如往常一樣笑瞇瞇的,其實他這樣表情就是無悲也無喜,沒有占了便宜的竊喜,
也沒有上當受騙的沮喪,就跟什么事情都沒發生一樣。問他是怎么做到的,他還是那句話,
非常篤定的說:“如果他10塊錢不賣我,那就會虧更多”。這還不算完,最可恨是,
那條褲子他穿了兩天,屁股上可能刮在什么東西上面了,脫絲了。
孫杰寶一臉嫌棄的說:“這褲子不行啊,都拉絲了,明天我得退了去”。他說的坦然,
我覺得就是皮癢了,因為當時浙江村兒的威名還是挺盛的,這不是誠心搗亂嘛!
不挨揍等什么呀?他那個同學倒是很從容,對我說:“走吧,沒事兒,去溜達一圈,
坦坦的”。第二天我們真去了,來到那個攤位前,
孫杰寶把褲子直接遞過去就說:“這褲子不行,都拉絲了,你給我退了吧”,
話里不帶一絲客氣。老板接過褲子看都不看,回身就放攤位里面了,轉手就遞出10塊錢,
還笑著沖杰寶說:“這小火雞,挺有意西呀”,臉上沒有絲毫的不悅。我都驚呆了!
像買褲子這種情況都屬于臨場發揮,像學校的小賣部,學校的食堂,校門口的早點攤等等,
凡是在學校那一畝三分地發生的事,都屬于常態化。但所有我看到的這一切,
也僅僅是發生在他身上的冰山一角。孫杰寶自己不抽煙,不喝酒,但總是請我們抽煙喝酒。
每到周末,或者月末,他都會把之前剩下的錢,或者多找回來的錢全部花掉,不管怎么花,
總是一分不留,他從來不攢錢。這也是剛開始接觸時,我總覺得他很有錢的原因。
杰寶曾經說過,他從小學三年級自己開始拿錢買東西以后,就經常發生這種事。
起初他也會把別人多找回來的錢給奶奶,他知道自家窮,心疼奶奶,也想讓奶奶有錢花,
但迎接他的不是夸獎,而是暴揍,解釋也沒用。不僅如此,他偷著把錢拿回家也不行,
不是生病就是受傷。有過幾次他就長記性了,在外面得來的錢,不能拿回家,
不管是怎么得來的,一定要花掉,買吃的可以,買東西可以,買玩具拿回家也可以,
只要把錢花掉,就皆大歡喜。他也曾試圖把錢還給當事人,但結果可能是不承認,
也可能錢被一把奪走,還會惡語相加,索性就留給自己花了。
所以這個習慣他一直保持到現在。當然,小時候這種事發生的幾率遠遠沒有現在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