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二十五年冬,長白山的雪下瘋了。參幫把頭孫茂山領著兩個伙計,
深一腳淺一腳在林海里掙扎,直如三片隨時要被風刮走的枯葉。雪沫子刀子般割著臉,
連喘氣都凍得肺管子生疼。他仰頭望著天,墨黑一片,心里透涼:“完了,
這老林子怕是要把咱們給埋了。”正當他們幾個絕望時,雪堆里忽然傳出幾聲微弱哀鳴。
孫茂山撥開雪,竟是一只通體雪白的狐貍,后腿被獸夾死死咬住,鮮血染紅了身下白雪。
它那雙濕漉漉的琉璃眼望著孫茂山,滿是哀求。同行的王二喘著粗氣勸:“哥啊,
這白狐邪性,老輩人躲都躲不及,咱別沾這晦氣!” 孫茂山卻蹲下身,
用凍僵的手費力掰開那沉重的鐵夾:“邪不邪的,見死不救,那才是真造孽!
”他扯下破襖的里子布,小心裹住白狐流血的傷腿,又將它輕輕揣進自己懷里,用體溫暖著。
剛把狐貍安頓好,怪事來了。方才還混沌一片的風雪,竟漸漸息了勢頭。更奇的是,
前方不遠處,幾點幽綠的光亮鬼火似的浮動著引路。三人跌跌撞撞跟著光走,
居然真的摸回了地窨子!王二驚得直拍大腿:“我的老天爺,莫不是狐仙顯靈了?
”孫茂山心里也撲通直跳,低頭看看懷里安睡的白狐,沒言語。
這白狐在孫家地窨子里將養了十幾天,傷好了,毛色愈發晶瑩。孫茂山送它回林子那日,
天剛擦亮。白狐站在雪坡上,回頭深深望了孫茂山一眼,眼神清亮,竟似人一般復雜。
它仰頭清嘯一聲,那聲音清越悠長,在林子上空回蕩片刻,才縱身一躍,
消失在茫茫雪幕之中。轉眼二十年過去,孫茂山辛苦多年熬成了參幫里受人敬重的老把頭。
兒子孫守業十八了,濃眉大眼,一身力氣,是挖參的好苗子。孫茂山盤算著,再拼幾年,
給兒子在鎮上置辦份像樣的家業。然而這年開春進山,霉運當頭,半月過去,
連根像樣的“二甲子”都沒尋見。參幫里彌漫著焦躁,把頭趙閻王那張麻臉更是黑得像鍋底。
他陰惻惻地踱到孫茂山面前,唾沫星子噴了他一臉:“老孫頭,你可是咱們的‘山神眼’,
再摸不著大伙,別怪兄弟們的開山刀不認人!”那晚,孫茂山心頭壓著巨石,
在窩棚里翻來覆去。朦朧中,一股熟悉的、清冽如雪后松林的氣息悄然彌漫。他猛地睜眼,
竟見二十年前那只白狐蹲在草鋪前!它口銜一枚溫潤的玉珠,輕輕放在孫茂山掌心,
珠光瑩瑩,映著它琉璃般的眼瞳。白狐口吐人言,聲音清冷如泉:“恩公,往東南,
過三道冰裂子,見一株九杈枯松,其下土色如金,埋著你要的‘六品葉’。只一條,
此參已生靈性,挖出后,務必放歸山林,切莫貪圖富貴。切記!切記!”言罷,
化作一縷白煙,倏忽不見。孫茂山攥著那枚猶帶余溫的玉珠,心頭狂跳,
冷汗瞬間濕透了里衣。翌日天未亮,他依言尋去。撥開枯松下的腐葉浮土,
一株真正的“六品葉”赫然入目!蘆頭粗壯,須子如龍,通體泛著寶光。參幫頓時炸開了鍋,
趙閻王眼珠子都紅了,一把搶過那稀世參王,掂量著,
狂笑震得樹梢積雪簌簌下落:“哈哈哈!老孫頭,你真是咱的活財神!這回發了,
夠咱兄弟吃香喝辣半輩子!”孫茂山想起白狐的叮囑,心頭一緊,上前一步:“把頭,
這參……怕是有靈,咱得放……”話音未落,趙閻王那蒲扇大的巴掌帶著風,
“啪”的一聲狠狠抽在他臉上,打得他眼冒金星,嘴角淌血。趙閻王獰笑著,
唾沫橫飛:“放?放你娘的屁!老子刀口舔血,等的就是今天!誰敢壞老子好事?
”他兇戾的目光掃過噤若寒蟬的眾人,最后死死釘在孫茂山臉上:“再啰唆,
把你兒子填了山神爺的牙縫!”孫茂山捂著火辣辣的臉頰,看著趙閻王腰間寒光閃閃的短刀,
再望向遠處正埋頭捆扎樹枝、對此一無所知的兒子孫守業,嘴唇哆嗦著,
終究像被抽了脊梁骨,頹然垂下了頭。當天夜里,參幫營地篝火熊熊,酒氣沖天。
趙閻王和幾個心腹守著那株被紅布裹著的參王,醉醺醺地暢想著金山銀山。
孫茂山父子擠在角落的窩棚里。外面風雪呼號,孫茂山翻來覆去,
白狐清冷的聲音和趙閻王兇狠的咆哮在腦中交戰。他終究忍不住,附在兒子耳邊,
把二十年前的奇遇和今日的警告,斷斷續續說了出來。“兒啊,爹這心里,七上八下,
像揣了塊燒紅的炭……”話音未落,窩棚外陡然卷起一陣邪風,吹得篝火猛地一暗!緊接著,
一聲凄厲得不似人聲的尖嘯撕破夜空!“守業!”孫茂山心膽俱裂,猛地撲出去。窩棚外,
只有兒子捆扎的那捆樹枝散落一地,雪地上,兩道深深的拖痕,
筆直地指向黑黢黢的老林子深處。詭異的是,拖痕盡頭,竟沒有一個腳印!守業,
就像憑空被什么無形之物拖走了!營地瞬間大亂,趙閻王也酒醒了大半,提著刀,
驚恐地望著那片吞噬了孫守業的黑暗,破口大罵:“操!真有邪性!
”孫茂山瘋了似的沿著拖痕追去,只追出幾十步,拖痕便憑空消失在厚厚的積雪中,
仿佛從未有過。他跪在冰冷的雪地里,朝著死寂的、如同巨獸之口的黑暗山林,
發出撕心裂肺的哭喊:“守業——我的兒啊——!”那悲鳴被凜冽的山風卷走,
散入無邊無際的黑暗,再無回音。五十年光陰,白駒過隙。昔日參幫的血與淚,
已在關東莽莽林海中化作模糊傳說。孫茂山早已化作荒冢一抔黃土,
只留下無盡的悔恨與一個失蹤的兒子。他的孫子孫振海,
卻帶著一把磨得锃亮的獵刀和一腔淬了毒的仇恨,回到了長白山腹地。
他爹孫守業被白狐擄走那年,他娘剛懷上他不久。
他是聽著奶奶日夜咒罵“忘恩負義的白毛畜生”長大的,那枚作為唯一信物的玉珠,
冰冷地貼在他胸口,時刻提醒著他此行的目的——血債血償。他循著爺爺當年模糊的筆記,
跋涉多日,終于抵達一片人跡罕至的幽谷。谷口霧氣終年不散,如一道縹緲的屏障。
正當他焦躁徘徊時,濃霧深處,緩緩步出一個須發皆白的老者。老人一身洗得發白的舊布衣,
身形瘦削卻挺拔,尤其那雙眼睛,清亮得不似古稀之人,倒像山澗寒潭。“年輕人,
這‘迷魂谷’不是善地,回去吧。”老者聲音蒼老,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
孫振海警惕地按住腰間的刀柄:“我找人!五十年前,一個叫孫守業的挖參人,
被白毛畜生拖進了這片山!”老者聞言,眼中驟然掠過一絲極其復雜的波動,
像投入石子的深潭,快得難以捕捉。他沉默片刻,緩緩搖頭:“沒聽過。山中歲月久,
人事早成灰。回去吧,莫要自誤。”“沒聽過?”孫振海冷笑,猛地掏出那枚溫潤的玉珠,
“那這個呢?那白毛畜生當年留給我爺爺孫茂山的信物!我孫家三代人的血債,今日必討!
”他死死盯著老者的臉。就在玉珠現出的一剎那,老者如遭雷擊,整個人劇烈地一晃,
方才刻意維持的平靜瞬間碎裂。他死死盯著那枚珠子,枯瘦的手指顫抖著伸向懷中,
竟也摸出一枚一模一樣的玉珠!兩顆珠子在谷口迷蒙的光線下,溫潤的光澤交相輝映,
仿佛血脈相連般彼此呼喚。“你…你是孫茂山的…孫子?”老者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眼中剎那間蓄滿了渾濁的淚水,那強撐的淡漠土崩瓦解,
五十年的光陰重量轟然壓垮了他的脊梁。孫振海如遭五雷轟頂,渾身血液都凍住了,
難以置信地瞪著眼前的老者:“你…你難道是…”“我是孫守業!”老者——孫守業,
用盡全身力氣喊出這個名字,老淚縱橫,“兒啊!我…我是你爹!”谷口的白霧似乎更濃了。
孫守業領著失魂落魄的孫振海,默默穿過霧氣屏障。眼前豁然開朗,竟是別有洞天。
溪流潺潺,草木蔥蘢,溫暖如春。幾間古樸的木屋依山而建,屋前空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