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白熾燈管在頭頂嗡嗡作響,像一百只蜜蜂困在玻璃里。
程知夏至今記得那天生物競賽組選拔賽,通風櫥里的酒精燈把所有人的臉都照得忽明忽暗。
"對照組培養皿編號B-7到B-9。"她向評委席匯報時,
左手無意識地摩挲著實驗服口袋——那里藏著母親今早塞進的護身符,
布面已經被汗浸出深色痕跡。窗外蟬鳴太吵,
吵得她沒聽見林教授后半句"注意甘油用量"的提醒。事故發生在下午三點零六分。
當程知夏將移液槍伸向75%濃度甘油時,觀眾席突然爆發出哄笑。她轉頭看見教室后門,
母親正舉著濕淋淋的傘手舞足蹈,病號服袖口露出青紫的約束帶壓痕。"夏夏!
媽媽來接你——"移液槍的活塞多推了0.5毫升。
混合著金黃色葡萄球菌的甘油溶液在培養皿邊緣溢出一圈虹彩,下一秒就被酒精燈引燃。
火舌卷上她左肩時,程知夏聞到的不是皮肉焦糊味,而是母親被保安拖走時揚起的,
雨水混著氯丙嗪的藥味。在那次事故之后,
一切變得不一樣了——程知夏安靜地站在宿舍門口,臉上沒什么表情,
左手卻緊緊攥緊校服衣擺,宿舍里傳來刺耳的笑聲以及臟話。“你們看沒看到程知夏的媽媽?
”“看到了,竟然是個神經病!”“哈哈哈!”“那個神經病跳舞的樣子,真好笑!”“哎,
我聽說神經病會傳染。那……”“真可怕,哈哈。”……等她們聊完,
程知夏默默推開門走了進去,其她幾人,分別做著各自的事情,完全無視了程知夏。
在不到一個周之內,宿舍內的其她人都以各種理由申請了走讀或者是轉宿舍。
宿舍里只剩下程知夏一個人。在下課期間,總有人會模仿程知夏母親在實驗那天跳舞的樣子,
之后便是一陣哄笑。體育課的訓練小組永遠都會多出來一個人。
程知夏數到第三十七滴福爾馬林時,聽見了蝴蝶翅膀碎裂的聲音。
其實那只是載玻片從架子上滑落的動靜。但當她蹲下去撿拾時,
左肩的疤痕突然開始灼痛——去年夏天燙傷的地方總是比天氣預報更早感知潮濕,
像株扎根在皮肉里的敏感植物。"喂,你碰到我的培養皿了。"林嘉怡用鉛筆尾端戳她脊椎。
實驗臺對面幾個女生發出窸窣的笑聲,像試管里搖晃的渾濁液體。程知夏沒抬頭。
她把碎玻璃掃進貼著"危險品"的紅色垃圾桶,指甲縫里鉆進一絲腐肉氣息。
生物教室總彌漫著這種味道,介于死亡與保鮮之間的微妙平衡,
就像她上周制作的青蛙骨骼標本,在氫氧化鈉溶液里泛著珍珠母的光澤。
"今天的解剖作業..."李老師敲了敲黑板,粉筆灰簌簌落在她發旋上,"兩人一組,
觀察水蛭的消化系統。"教室里立刻響起此起彼伏的哀嚎。
程知夏盯著自己實驗臺下那盒嶄新的解剖工具——學校剛采購的德國進口器械,
刀刃在晨光里泛著藍。
這是她連續三次奧賽一等獎換來的特權:可以獨自使用最角落的操作臺。"程知夏。
"李老師突然點名,"新同學和你一組。"她這才注意到門口站著個人。
轉學生像被雨水打濕的素描草稿,藍白校服空蕩蕩掛在身上,懷里抱著畫板,
右手腕纏著幾圈白色繃帶。"許驚秋,美術特長生。"女孩自我介紹時睫毛都沒顫一下,
"我色弱。"教室里響起零星笑聲。程知夏看見她食指沾著顏料,
在畫板邊緣按出個模糊的指紋,像枚小小的銹斑。"坐那兒。
"程知夏用鑷子指了指自己旁邊的空位。她故意沒擦臺面上干涸的蟾蜍血跡,
暗紅色污漬像幅失敗的地圖。許驚秋卻徑直走向標本柜。"這是皇蛾陰陽蝶?
"她指著某個玻璃盒,鼻尖幾乎貼到標本上。左側翅膀是雄性的寶藍色,
右側卻是雌性的褐黃。程知夏突然搶步上前拽她胳膊:"別碰!"畫板砸在地上的悶響中,
兩人同時僵住——許驚秋的袖口被扯開,露出一截小臂,上面布滿淡粉色疤痕,
像無數條僵死的蚯蚓。實驗室瞬間安靜得能聽見酒精燈燃燒的嘶嘶聲。"水蛭在哪兒領?
"許驚秋平靜地拉好袖子,彎腰撿畫板時,一粒白色藥片從她口袋滾到程知夏鞋邊。
程知夏用腳尖蓋住藥片,聽見自己心跳像被釘在展板上的昆蟲標本。
程知夏在女廁所隔間里研究那顆藥片。橢圓形的,表面有十字刻痕,
聞起來像曬過太陽的石膏。她把藥片舉到排氣扇投下的光柱里,突然聽見隔板被敲響三下。
"要舉報的話,"許驚秋的聲音從縫隙里滲進來,"先嘗嘗證物?
"一只骨節分明的手遞來草莓糖。程知夏透過門縫看見對方腕間的留置針,
透明膠帶下泛著青紫的血管像困在冰層下的河流。"鹽酸舍曲林。
"許驚秋的指甲輕輕刮擦門板,"或者你想聽更浪漫的說法——"她的聲音突然貼近,
"這是讓向日葵低頭不看向太陽的魔法藥。"程知夏拉開門。
許驚秋正用牙齒撕開另一顆糖的包裝,舌尖把粉紅色糖果頂到右腮,鼓起一個小包。
這個動作讓她看起來終于像個真實的十六歲少女。"我不關心。"程知夏把藥片拍回她手心,
觸到一道凸起的疤痕。她們一前一后走回教學樓時,天空開始飄細雨。許驚秋突然轉身,
雨絲在她睫毛上織成細網:"你知道水蛭有32個大腦嗎?"她倒退著走路,畫板擋在頭頂,
"所以它被切成碎片也不會立刻死。
"程知夏想起生物競賽題庫里的標準答案:"因為每個體節都有神經節。""真殘忍啊。
"許驚秋停下腳步,雨滴正順著她繃帶的邊緣往下淌,"明明都碎了,還要各自活著。
"高二(3)班的窗戶突然傳出哄笑。
知夏抬頭看見林嘉怡舉著她的標本盒——那組精心整理的鱗翅目昆蟲正被鉛筆戳得支離破碎。
鳳蝶的觸須斷了,像截黑色的棉線垂在盒沿。"要哭嗎?"許驚秋問。程知夏搖頭,
從書包里掏出密封袋,把碎屑一點點收攏。她的動作很輕,仿佛那些標本只是睡著了。
"下周交的解剖作業,"許驚秋突然說,"我們換成觀察蝸牛的心臟吧?"她指了指花壇,
"雨后的酢漿草叢里,到處都是背著房子流浪的家伙。
"程知夏發現她說話時總不自覺摸留置針,像在確認某種無形的連接。雨越下越大,
許驚秋的繃帶開始滲出血色,像宣紙上暈開的朱砂。"你的手...""沒事,
顏料而..."程知夏直接拽過她手腕拆開繃帶——三道新鮮的割痕正在滲血,
邊緣整齊得像用尺子量過。醫務室鎖著門。許驚秋坐在走廊長椅上,
看程知夏用碘伏棉簽涂抹自己的傷口。棉簽每擦過一次,她就往程知夏嘴里塞一顆草莓糖。
"為什么是蝸牛?"程知夏突然問。
許驚秋用沾血的手指在石膏墻上畫了顆心:"因為它們的心臟,"她頓了頓,"是透明的。
"程知夏在生物教室后柜發現許驚秋的素描本時,雨季剛剛開始。本子藏在廢棄培養皿下面,
封面用修正液涂著"腐爛進度報告"。第一頁貼著風干的櫻花,旁邊標注:「4月7日,
花瓣出現褐變,像老人斑。但葉脈仍保持青綠色——死亡是從表面開始的騙局。」
出霉菌的午餐面包、走廊盡頭那株永遠開不了花的曇花......每頁都標注日期和溫度,
精確得像實驗筆記。但最讓程知夏心驚的是那些速寫——所有死物都被畫成少女形態。
霉斑變成鎖骨上的痣,蟲蛀的孔洞成了鏤空裙擺,甚至腐爛的香蕉皮都成了飄逸的長發。
"偷看別人日記,"許驚秋的聲音從氣窗飄進來,"要吞一千根針哦。"她蹲在窗臺上,
裙擺被風吹得鼓脹,像枚即將墜落的果實。程知夏合上本子:"這是變態行為。""是嗎?
"許驚秋翻窗而入,帶著雨水和丙烯顏料的氣息,"那你為什么在笑?
"鏡面墻倒映出程知夏的嘴角確實彎著。這個發現讓她耳根發燙,
就像上周被許驚秋戳穿——她總在解剖時哼歌,走調走得厲害。"要不要入社?
"許驚秋用美工刀在橡皮上刻字,碎屑像雪粒落在兩人膝頭,"腐爛觀察社,目前成員一人。
"刀尖最終停在橡皮表面,刻出歪斜的"程"字。程知夏拿起解剖剪,
在"程"字旁邊加了"許":"社規是什么?""第一條,"許驚秋突然貼近,
鼻尖相距不過厘米,"不準獨自腐爛。"她們的第一個正式觀察對象是美術教室的石膏像。
許驚秋說這尊維納斯上個月被籃球砸出裂縫后,裂縫里開始滲出鹽晶。"就像在哭。
"她用手指抹下那些白色顆粒,涂在程知夏燙傷的疤痕上,"據說古希臘人用海鹽處理傷口。
"程知夏倒吸冷氣。灼痛感中,許驚秋的睫毛在夕陽里變成半透明,能看清毛細血管的脈絡。
這個距離太危險了,她能聞到她發間松節油的味道,還有衣領下隱約的藥香。
"維納斯不會腐爛。"程知夏向后仰。"但我們會。"許驚秋把鹽粒按進她傷口,
"所以得抓緊時間。"放學鈴響徹校園時,她們正趴在頂樓記錄鐵皮水箱的銹蝕圖案。
許驚秋說這些紅斑像世界地圖,程知夏卻覺得更接近人體血管分布。爭論到一半,
許驚秋突然劇烈咳嗽,指縫間溢出血絲,在觀察本上濺出幾個驚嘆號。"沒事,
"她迅速合上本子,"只是牙齦出血。"但程知夏看見她偷偷把染血的紙巾塞進了口袋,
那抹紅色很快在纖維里暈開,像朵過早綻放的梅花。2.梅雨季的第三周,
蝸牛開始在教學樓墻壁上遷徙。程知夏把玻璃缸放在實驗臺上,
十七只蝸牛在濕潤的濾紙上留下銀藍色軌跡。許驚秋用畫筆蘸水彩,
在缸壁上臨摹那些黏液形成的抽象圖案。"這是它們的氣味地圖。"程知夏調整解剖鏡焦距,
"蝸牛靠這個找到回家的路。"許驚秋突然用筆桿輕敲她手背:"這只是不是快死了?
"最瘦小的蝸牛正緩慢滲出淡黃色體液,殼口泛起白沫。程知夏捏起它時,
觸角軟綿綿地垂下來,像被雨淋透的蒲公英莖稈。"應激反應。"她拉開抽屜找生理鹽水,
"你繼續畫,我處理。"許驚秋卻按住她手腕:"等等。"她翻開素描本新的一頁,
開始速寫瀕死的蝸牛。筆尖刮擦紙面的沙沙聲里,
程知夏注意到她畫的是心臟位置——雖然蝸牛的心臟根本不可能從外殼外看見。
雨點突然密集起來,砸在鐵皮遮陽棚上如同鼓點。程知夏用滴管給蝸牛喂水時,
許驚秋的畫筆掉在地上。她彎腰去撿,發現對方小腿上布滿淡紫色瘀斑,
像被揉碎的風信子花瓣。"美術課罰站撞的。"許驚秋拉下襪子。謊話。
程知夏在醫務室值班表上見過這種瘀斑——血小板減少癥的典型癥狀。解剖最終沒能完成。
那只蝸牛在許驚秋的素描本上留下彎曲的黏液痕跡后,突然開始回光返照般爬向玻璃缸頂部。
程知夏看著許驚秋用畫筆引導它,突然想起生物書上說蝸牛是雌雄同體。
"要不要給它們起名字?"許驚秋問。程知夏搖頭,卻偷偷在記錄本上標注:1號,
喜歡爬向畫筆的陰影。暴雨持續到放學后。程知夏在儲物柜前撞見林嘉怡,
對方正往她柜門貼什么東西。走近才看清是張打印照片——去年實驗室事故的新聞截圖,
她燙傷的左肩被紅圈特意標出。"瘋子。"林嘉怡笑著跑開,
鞋跟濺起的水花打濕了程知夏的褲腳。照片背面用馬克筆寫著"怪胎收容所"。
程知夏把它折成紙船時,許驚秋不知何時站在了身后,校服外套濕透貼在肩上,
顯出蝴蝶骨清晰的輪廓。"我有個更好的地方。"她奪過紙船,雨水順著發梢滴在船帆上,
"跟我來。"廢棄天文臺的鐵門鎖早已銹壞。許驚秋從畫具盒掏出美工刀,三兩下撬開。
室內彌漫著灰塵和霉味,望遠鏡支架上停著只死去的斑蛾,翅膀仍保持著飛翔時的姿態。
"我的秘密基地。"許驚秋把紙船放在天窗下,"小時候住院,總幻想能爬到屋頂看星星。
"程知夏發現窗臺刻滿正字,最新一列才刻到第三筆。
許驚秋順著她目光解釋:"入院倒計時。每次復發前會有預兆..."她突然噤聲,
轉頭劇烈咳嗽起來。血點濺在紙船上,像突然綻開的紅梅。程知夏掏紙巾時,
許驚秋已經用袖子抹凈嘴角:"顏料。"她們并排躺在木地板上,聽雨水敲打天窗。
程知夏講述實驗室事故真相——根本不是新聞里寫的操作失誤,而是她替實驗搭檔頂了鍋。
"為什么?""她哭著說會被取消留學資格。"程知夏盯著天花板的霉斑,
"我媽說善良的人...""活得比較久?""死得比較快。"程知夏轉頭,
發現許驚秋正用目光丈量她的眉骨到下巴的距離,睫毛在臉上投下柵欄狀的陰影。
許驚秋忽然撐起身子,帶著鐵銹和草莓糖的氣息壓過來。她們的鼻尖在雨聲中相碰,
程知夏看見她虹膜上的細碎裂紋,像即將融化的冰。天文臺門鎖突然發出脆響。
兩人觸電般分開時,手電筒光束已經掃到臉上。"又是你們!"保安的怒吼中,
程知夏抓住許驚秋的手腕奪門而出。她們在暴雨里狂奔,踩碎無數水洼里的星光。
許驚秋的笑聲混著喘息,溫熱地撲在程知夏耳后。直到躲進自行車棚,
程知夏才察覺掌心黏膩——許驚秋的留置針又滲血了。暗紅色順著兩人交握的指縫滴下,
在積水里暈開成小小的漩渦。程知夏在圖書館醫學區泡了整個周末。
《血液病學》第473頁的照片讓她手指發冷——許驚秋腿上的瘀斑屬于再生障礙性貧血,
典型癥狀包括血小板減少和自發性出血。周一的生物課前,她往許驚秋課桌塞了盒覆盆子。
水果表面絨毛上還沾著晨露,像細小的鉆石。
林嘉怡發出夸張的干嘔聲:"現在流行用野果傳情?"許驚秋姍姍來遲時,
校服外套里穿著病號服。她抓起覆盆子拋向空中,
用嘴接住的瞬間朝程知夏眨眼:"甜度剛好夠中和化療藥。"教室里突然安靜。
程知夏看見前排幾個女生交換眼神,
那是一種混合著憐憫與疏離的微妙表情——去年她燙傷住院回來后,也收獲過同樣的目光。
"腐爛觀察社今日課題。"許驚秋突然提高音量,把病歷拍在桌上,
"人類面對死亡時的微表情。"她故意將紙張抖得嘩啦響,
程知夏卻看見那只是張空白體檢表。午休時她們溜進醫務室。程知夏反鎖門的瞬間,
許驚秋癱倒在診療床上,冷汗浸透了衣領。留置針周圍的皮膚泛著不正常的青紫,
像被污染的河流。"上周骨髓穿刺結果。"許驚秋從畫具袋抽出皺巴巴的報告單,
"醫生說我的造血干細胞在開篝火晚會。"她試圖用幽默掩飾顫抖,
但程知夏看見她指甲下的出血點——像撒落的罌粟籽。
程知夏用酒精棉擦拭她額頭的冷汗:"為什么不早說?""早說你會給我采蘑菇嗎?
"許驚秋虛弱地笑,"童話里都是這么治絕癥的。"消毒水氣味中,
程知夏解開她病號服紐扣。蒼白的胸口貼著心電監護電極片,下方手術疤痕像蜈蚣腳。
她突然俯身把耳朵貼在許驚秋胸前,心跳聲隔著皮膚傳來,像從很遠的地方敲打鐵門。
"蝸牛的心跳。"許驚秋的手指插進她發間,"每分鐘三十次。"走廊傳來腳步聲。
程知夏迅速拉好她衣領,卻來不及藏起滾落的眼淚。許驚秋用指腹接住那顆水珠,
輕輕按在自己鎖骨凹陷處:"正好補鈣。"下午美術課,許驚秋的調色盤里只有各種灰。
程知夏從后門溜進去時,看見她正往畫布涂抹陰云般的色調,筆觸暴烈得像在搏斗。
"克萊因藍加多了。"程知夏小聲提醒。許驚秋的畫筆懸在半空:"我看不出來。
"她聲音很輕,"上周開始,藍色通道完全消失了。"程知夏這才注意到她正在臨摹藍天,
卻調成了鉛灰色。色弱不會突然惡化,
學手冊》第826頁的文字浮現在腦海:腦水腫典型癥狀包括色覺異常和..."別看我了。
"許驚秋突然用畫筆桿戳她臉頰,"像看標本似的。"程知夏抓住筆桿,
在她調色盤里擠出一長條翠綠色顏料:"這是新社規——不準獨自色盲。"放學時暴雨突至。
許驚秋說要去醫院做腰穿,把素描本塞給程知夏保管。本子中間夾著撕碎的病歷,
程知夏花了兩小時拼湊,
最終在廢紙簍里發現關鍵碎片——"預后不良"和"建議姑息治療"。
她抱著素描本在雨里走了三站路。兒童血液科的玻璃窗上貼滿卡通貼紙,
許驚秋的病床前卻只有臺心率監測儀。她正往靜脈注射泵里調整流速,
看見程知夏時迅速把藥袋翻面,但足夠看清"環孢素"三個字。"帶禮物了嗎?
"許驚秋拍拍床邊。程知夏掏出那只幸存蝸牛,它立刻在雪白床單上爬出蜿蜒軌跡。
許驚秋笑得監測儀發出警報,護士沖進來時,她們迅速把蝸牛藏進枕頭下。夜雨敲打著窗框。
程知夏在陪護椅上翻開素描本,最新一頁畫著兩個女孩站在懸崖邊,
其中一個的裙擺正分解成無數飛鳥。角落標注:6月11日,
我的淋巴細胞開始吃我的血小板。"別用那種眼神看它。"許驚秋伸手合上本子,
"就像我們看那些腐爛標本一樣就好。"程知夏突然抓住她手腕:"疼嗎?
""比美術課輕松。"許驚秋指指吊瓶,"至少這里的液體不會罵我色盲。"凌晨三點,
許驚秋在藥物作用下昏沉睡去。模糊間感覺程知夏的手指拂過她的疤痕,
像羽毛掠過結冰的湖面。程知夏開始記錄曇花開放的全過程。
這株植物被遺忘在生物教室角落三年,卻在六月的某個凌晨突然結出花苞。
她每天放學后留下來測量花莖生長速度,數據記在許驚秋的素描本空白頁。"植物比人誠實。
"許驚秋出院那天,把臉頰貼在玻璃缸上對蝸牛說話,"說好開就一定會開。
"她瘦得校服領口能看見鎖骨凹陷,像兩個小小的蓄水池。
程知夏遞來溫熱的罐裝咖啡:"醫囑禁止攝入咖啡因。""醫囑還建議我住在無菌艙呢。
"許驚秋拉開拉環,泡沫涌出來沾在她指尖,"可我想看曇花。"她們并排坐在實驗臺前,
影子被夕陽拉長投在標本柜上。程知夏的指尖無意識敲打著臺面,
那是上周音樂課考試的曲子——德彪西的《月光》。許驚秋突然跟著哼起來,走音走得離譜。
"你故意的。"程知夏戳穿她。"才不是。"許驚秋把下巴擱在她肩上,
"我耳朵里住著個唱詩班,天天給我伴唱。"程知夏側頭看她耳廓上的細小絨毛,
在逆光中呈現半透明的金色。這個角度能看見她太陽穴附近淡藍色的血管,
像地圖上標記的河流。曇花在第九天夜里綻放。許驚秋偷了護士長的鑰匙溜出來,
病號服口袋里揣著兩支地塞米松。她們蹲在花盆前,看潔白花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舒展,
花蕊滲出蜜露的香氣蓋過了消毒水味道。"像不像新娘捧花?"許驚秋用手機錄像,
鏡頭因為手抖不斷晃動。程知夏卻想起解剖過的女性標本。人體卵巢與這朵花詭異地相似,
同樣精致而短暫的結構。許驚秋突然劇烈咳嗽,血點濺在花瓣上。她迅速用袖子擦掉,
卻忘了鏡頭還在記錄。程知夏假裝沒看見,只是把外套披在她肩上。
"聽說曇花一年只開三小時。"許驚秋靠著她肩膀說。
程知夏看著花影在她瞳孔里搖曳:"我們陪它到凋謝。"?但兩小時后許驚秋開始發燒。
程知夏摸到她后頸淋巴結腫得像鵝卵石,只好叫救護車。醫護人員抬走擔架時,
許驚秋掙扎著把手機塞給她:"繼續拍..."程知夏獨自守著曇花直到黎明。鏡頭里,
花瓣萎蔫的速度比綻放時快十倍,最后像被抽走骨架的傘般坍塌。她關上手機,
發現花盆邊躺著許驚秋的住院手環——上面除了姓名還印著"AB型Rh陰性"。
生物教室的門突然被推開。林嘉怡帶著幾個女生闖進來,
手電筒光束直射程知夏眼睛:"果然在這...咦什么味道?"她們圍住凋謝的曇花,
有人用筆戳弄柔軟的花瓣:"真惡心,像用過的衛生巾。"程知夏沉默地收拾觀察器材。
當她擦拭鏡頭時,林嘉怡突然搶過許驚秋的素描本:"哇哦,這畫的什么?
"她翻開最新一頁——許驚秋昨天畫的速寫,兩個女孩在曇花前接吻的幻想圖。哄笑聲中,
程知夏平靜地拔出解剖剪。女生們尖叫著退后時,
她只是剪下那朵殘花放進密封袋:"社團標本,請勿觸碰。"晨光染白窗簾時,
程知夏坐在醫務室病床邊。許驚秋在退燒藥作用下昏睡,睫毛隨著呼吸輕顫。
護士說這次感染導致中性粒細胞數值危險性降低,必須長期住院。
程知夏把密封袋放在床頭柜上。萎蔫的曇花在晨光中呈現半透明質地,像被雨水泡發的信紙。
她翻開素描本新的一頁,開始記錄住院部窗外的云層變化。許驚秋中午才醒。
她看見曇花標本時眼睛亮起來,伸手想摸卻被程知夏抓住手腕:"先吃藥。
""你越來越像我媽..."許驚秋抱怨著吞下藥片,卻把舌下的地塞米松偷偷吐進掌心。
程知夏假裝沒看見這個小動作。她打開窗戶,七月的熱風涌進來,
帶著樓下花壇里雛菊的氣息。許驚秋突然說:"幫我個忙。"她從枕頭下摸出鑰匙,
"去我家拿顏料,最貴的鈷藍和祖母綠。""你現在不能畫畫。""所以才要拿。
"許驚秋的指甲掐進程知夏手心,"趁我還看得見顏色。"程知夏騎車穿過整個城市。
許驚秋的家是郊外老式公寓頂層,鑰匙轉動時門縫里涌出松節油和霉味的混合氣息。
畫室中央擺著未完成的油畫——暴雨中的天文臺,兩個模糊人影正在接吻。
顏料柜里沒有鈷藍。程知夏在調色盤上發現張便簽紙:「騙你的,只是想讓你看看這幅畫。
PS:冰箱里有草莓蛋糕。」返程時暴雨突至。程知夏護著畫沖進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