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名為端午,是因為在端午那日出生。可后來我才知道,我名為端午,
是因為爹娘要在端午這一日捆了我去召回我那外甥死去的冤魂。前一世,
我滿心歡喜地穿上阿娘縫制的新衣,卻被五花大綁成“肉粽”投入河中。我被河水淹沒之前,
分明看到爹娘臉上明晃晃的笑意和手里沉甸甸的銀子。沒曾想,再睜眼時,
我回到了端午前幾日……1“翠花啊,趁著端午要來了,
爹娘想給你改個名字哩!”我剛剛拿起的筷子頓了頓。上一世,爹娘提起這事,
我是又驚又喜。翠花這名字,實在是土氣得很,光是我們村就有三個翠花。
每每伙伴們把我們聚在一起,都要調笑很久。我可羨慕阿姐的名字了:方玉春。
多好聽呀!以前我向爹娘提起改名的事,他們總會說:“你阿姐那名字是大師算的嘞,
說是這名字好,以后能嫁個好人家!”的確,我阿姐改名以后,嫁了個好人家,
是當地有名的富商。我放下筷子,眼睛直直的盯著爹娘。
“怎么突然說要給我改名字了?又是哪位大師算的嗎?”爹娘不敢看我,只笑著為我夾菜。
“是呀,是你阿姐,專門找了個大師,你還記得吧,你和你阿姐都是在端午出生的,
不過是她比你早上那么三年,也是巧了。”阿娘為我夾了塊雞肉,上面沾滿了蔥花,
“大師說了,你就改名叫端午,是個好兆頭。”村里的娃娃,大都不挑食,
雖說這年月不缺吃穿,但糧食總是珍貴的。可我對蔥花實在不能忍受,一吃就會渾身長疹子。
我笑著把連帶著那塊肉的米飯也夾回給阿娘,在阿娘張嘴要罵我之前開了口。“阿娘,
愛吃蔥花的是阿姐,您是不是又忘啦。”阿娘臉色極快的變了兩變,尷尬的收回手,
摸了摸頭上的發簪。那簪子我記得,是阿姐前兩日來送給阿娘的。很素,還是個木簪。
爹在一旁打圓場,“你阿姐自從嫁了人,就很少回家了,你阿娘看著你,
也免不了想到你阿姐,你就多體諒她些。”我忍了又忍,始終想不明白。要說是重男輕女,
可我和阿姐明明都是姑娘。然而但凡和阿姐摻和在一起,我就必然要受委屈。小時候的新衣,
阿娘總是先緊著阿姐,他們會帶阿姐去鎮子上的布店,讓阿姐選出最喜歡的布料,無論貴賤,
阿姐想要,他們就買了。等給阿姐做完衣裳,留給我的,有時只剩下個手絹,
有時連根絲線都沒有,我只能穿阿姐不要的衣裳。吃的就更不必說,若非是阿姐不在,
今晚這塊雞肉也到不了我的碗里。爹娘從來記不住我的喜好,
卻能把阿姐從小到大的每一件事都如數家珍的和外人說起。我還記得,小時候,
阿姐要跟我鬧著玩,非把我帶到山林里,她看著我掉進獵人的陷阱,笑的前仰后合。“翠花,
你怎么這么笨呢!”要不是后來宋大叔上山察看是否有獵物掉入陷阱,
我就死在那里也未可知。陷阱里的尖刺扎破了我的皮膚,從此以后,我的臉上,便留了疤。
可父母不讓我對阿姐怎樣,我掄起來的棍子最終只是落在了我自己的身上。那一回,
我跪在院子里,三日不能起身。我想著想著就笑出了聲,我拼命抑制著眼淚,看向爹娘。
“爹,娘,你們為什么就這么偏心呢?即使阿姐要我去死,
你們也能眼都不眨一下的把我送出去是嗎?”2爹娘一聽,臉色變得很不自在,
為了掩飾這一點,爹立時就發了怒。
“你這是什么意思?誰允許你這么跟爹娘說話!”阿爹狠狠地拍了一下桌,“身體發膚,
受之父母,我們這不是在和你商量,這名字,你不改也得改!”我又一次被關進了柴房。
我是很怕黑的,以往,我被關進這里,就會哭著叫喊,告訴爹娘和阿姐:我錯了,
快把我放出去吧!可這一回,我看著漆黑的柴房,
卻覺得這些黑暗遠不如親人的狠絕來的令人絕望。我不再對我的爹娘抱什么希望了,
在他們眼里,我還不如阿姐的一根頭發。“翠花,翠花,你怎么樣?”我抬眼望去,
柴房頂上有處縫隙,透出來一雙炯炯有神的眸子。是柱子。柱子是宋大叔的孩子。那段時間,
我被勒令在家中反省,好久之后才聽說宋大叔因為上山打獵被獵物咬死了。柱子成了孤兒,
一個人住在半山腰上。宋大叔對我有恩,為了報答,我常帶些東西去看柱子。這一來二去的,
我和柱子,就成了好朋友。柱子把我救出去,遞給我一個餅,“我本來早就來了,
只是遠遠地就聽見你家里有爭吵的聲音,就一直沒敢過來,你怎么樣,
他們又打你了嗎?”我搖搖頭,啃著那張已經涼透了的餅子。“柱子,你帶我走吧,
你家住在山上,我爹娘不敢上山去找我的。”山上有猛虎,除了柱子,
沒人膽子那么大敢進山,當然,我也是敢的。柱子一愣,扭開的水壺就那么停在半空,
一直也沒遞給我。我嘆口氣,是我太唐突了,那種在水中窒息的感覺到現在依然包裹著我,
我實在是糊涂了。柱子和我一樣,也不過是十五歲而已,指望他來保護我,恐怕是不成的。
“不行就算了,我……”柱子連連擺手,“不是的不是的,我自然不會拒絕你,只是,
這傳出去對你的名聲不利呀!”我冷笑了一下,站起身,“命都快沒了,還要名聲做什么。
”我猜的不錯,我爹娘確實不敢進山來找我。可我忘了,我阿姐嫁給了有錢人,
只要她愿意花錢,有的是人為她賣命。我看著柱子身上深一道淺一道的傷痕,下定了決心。
“一直躲著不是辦法,我們得從根源上解決問題。”所有的根源,自然來自我的阿姐。
進了城,柱子憑借著自己的好身手,成了袁府護衛。而我,為了不重蹈上一世的覆轍,
決定主動出擊。這一天,我在街上買菜,就聽見敲鑼打鼓的喜慶聲。
“你們知道嗎?那袁家公子又納妾啦!”“喲,這是第五個了吧,
這袁家公子吃得消嗎?”“害,
這還不是為了要個兒子嗎!這有錢人最怕沒人傳宗接代了!”我掂了掂手里的菜,
輕快的結了賬,回家去了。柱子晚上回來,跟我說著今天袁家發生的事。“你那個阿姐,
今天被她婆母罰了,大庭廣眾之下,被罰跪在院子里,我看著,她這回真是丟死人了。
”我笑了笑,“具體說說?”“還不是因為新進門的那個小妾,
聽說袁公子看上她就是因為她那張臉蛋,可今天,你阿姐一杯熱茶就潑到了人家臉上,
在場的人都沒反應過來。”我皺眉,“那姑娘沒事兒吧,要緊嗎?”“沒事兒,
你提前囑咐過不是,只是看著嚇人,沒什么事兒。”“委屈這姑娘了。”3第二日,
我穿著平日里不曾穿過的艷麗衣裳進了袁家的門。阿姐一看見我,
拿起手邊的茶盞就向我砸過來。“你這小蹄子,叫我好找,
今天竟自己送上門了!”我閃身躲過,笑著坐在一旁。“阿姐可真是,我好不容易來一次,
你就這么招待我呀。”阿姐仿佛才想起,在外人眼里,她是個孝敬長輩,關愛幼小的面孔。
我還記得,每當她帶著袁家公子回來時,對我可都是一副慈愛姐姐的模樣呢。
阿姐深深吸了口氣,理了理自己的衣衫,“我看錯人了,原來是翠花來了。
”她親昵的上前挽住我的胳膊,一邊吩咐下人,“去準備些吃食來。”待人都走后,
她的笑容便斂了下去。“我聽說你跟爹娘頂嘴,還和一個毛頭小子私奔了,
是嗎?”“那阿姐能不能告訴我,爹娘怎么突然要給我改名字,
阿姐和他們說什么了?”阿姐冷冷的盯著我,“我和爹娘說什么與你無關,不過你要知道,
雖然你人不在,可你的名字,爹娘已經跟里正說了,如今族譜上,你的名字就叫端午。
”我握緊了拳頭。端午這名字,就好像我那段痛苦回憶的閘口,一旦提起,
我就無法控制自己。我也死死盯著阿姐,“我的命運,不是你說改個名字就會變的,
是生是死,都得我說了算。”阿姐看著我青筋暴起的樣子,掩口笑了起來。“翠花,
你總是這么天真,從小到大,你有一次斗得過我嗎?不只是你的名字,就連你的性命,
那也是我想拿就能拿走的。”下人端著食物陸陸續續的上來,阿姐抓住我的手腕,
附在我耳邊,“我勸你聽話些,現在就回家和爹娘認錯,然后好好待在家里,
以后有用的著你的地方,我也會溫柔些。”她狠狠掐住我的手腕,劃出一道道紅痕,
“如若不然,我保證你會死的很難看。”我也笑了。威脅我?可我已經是死過一次的人了,
我怕什么呢。“阿姐,明日就是端午了,你本來要做的事,
還做得成嗎?”阿姐驚異的瞪大了眼,“你怎么……”她話鋒一轉,“怎么做不成,
這不是還沒到端午嗎?”說著,她便向周圍使了個眼色。我用力掰開她鉗制著我的手。
“阿姐,你以為,我會沒有準備的來找你嗎?”“你妹妹我來這兒,卻不見出去,
就沒人會懷疑嗎?我這身衣服也不是白穿的。”“況且,如果我今天真在這兒出了什么事兒,
立馬就會有人把你用藥殺死袁家子嗣的證據四處散播,你信不信?”阿姐怒極反笑,
“好你個翠花,阿姐從前還小瞧你了!”我甩開阿姐喚來的尾巴,換了條路,
跟著阿姐找到了那所謂大師的住所。“大師,如今此事兒暫時不成了,
可有什么別的法子能為我化解災厄嗎?”“明日如若不成,
那就只能等到明年端午了呀!”“明年?那不成!我不能再等下去了!我要是再懷不了孕,
婆母一定會讓相公把我掃地出門的!”大師朝外看了看,正好和我的眼神對上。
他連忙轉移了視線,“咳,但也不是沒有辦法。”4我回了家,柱子已經做好了飯在等我了。
他拉過我的手,一邊為我上藥,一邊埋怨道:“你怎么這么貿然的就去找她了,
要是她真不管不顧扣了你,你又能怎么樣呢?”我笑著安撫他,“那是我阿姐嘛,
我對她還是有些了解的。只有我去,才能真的起到激將法的作用呀!”眼看著柱子更加生氣,
我連忙舉起手,“好好好,我答應你,以后不再冒險,這可以了吧?”柱子瞪我一眼,
“你裝模作樣的發誓有什么用,該去的時候你還是會去!行了,快吃飯吧,這一天也夠累的。
”我沉默著吃飯。柱子說的沒錯,如果還需要我和阿姐對峙,我也是毫不猶豫就會去的。
只要阿姐還有要獻祭我的念頭,甚至說只要阿姐還活著,我就一直無法安心。上一世,
就算爹娘和阿姐對我不好,可他們在我眼里依然是最親近的人。然而也正是他們,
聯手把我推進了河里,眼睜睜看著我的無助和絕望,直到最后,沒有一絲聲息。原來,
也不是所有的親情都無法割舍,也不是所有的爹娘都愛自己的孩子。所以,
我必須要在他們之前把這一切都扼殺,我想活著,只是想為自己活著。沒過幾天,
袁家就又熱鬧起來了。起因是阿姐莫名其妙闖到她婆母的院子里砸了一尊佛。袁母常年吃素,
屋子里一直供著這佛,這佛已陪了她十來年了。如今被打碎,袁母自然是既心疼又憤怒,
當即就請了家法。我阿姐奮力掙開下人,對著袁母大叫:“你別以為我不知道,
就是你給我下了藥,讓我無法生育,
那藥你就藏在這佛底下了!”如今已不再是簡簡單單的砸碎一尊佛了,阿姐這話,
分明是在指責自己婆母的不是。袁母自詡清正,自然不肯受這誣告,
甚至還請了官吏前去查證。“口空無憑,我也不愿解釋,只等官差查上一查,
看我有沒有做這下三濫的事!”袁母在院中坐下,重重杵了杵拐杖,“我袁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