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知許的指尖還殘留著地理圖冊冰涼的觸感。
那本砸在他腳邊的教材扉頁寫著「高二（3）班 林意棠」，
鋼筆字跡像她繃直的背脊般清瘦鋒利。
他彎腰時嗅到書頁間飄出的橙花香氣——后來才知道那是她用來標記重點的熒光筆味道。
"謝謝。" 少女抓回書本時，腕骨擦過他校服第二顆紐扣。
周知許看見她睫毛在晨光里泛金的瞬間，突然理解為什么物理老師總說「光的波粒二象性」。
此刻他的視網膜確實在灼痛，像被某種具象化的春日粒子擊中。直到預備鈴響起，
他才發現掌心全是汗。轉學第一天準備的自我介紹在舌根融化成糖漿，黏住所有音節。
1 光學優等生班主任敲了敲黑板："新同學，自我介紹。"周知許站起來，喉嚨發緊。
他的視線不自覺地飄向第三排——林意棠正轉著筆，筆帽上掛著一個褪色的程序員猴掛件。
陽光從她身后的窗戶斜切進來，把她整個人框成一道明亮的幾何題。"我叫周知許。
"他的聲音卡了一下，"……知是知道的知，許是......"喉結滾動了一下，
"許愿的許。"教室里爆發出窸窸窣窣的笑聲，像一陣突然掠過的風。"這么浪漫啊？
"后排男生起哄，"那你要許什么愿？"周知許的耳根燒了起來。他看見林意棠的筆停下了，
微微偏頭，似乎在等他的回答。"……考上好大學。
"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干澀得像曬透的麥稈。笑聲像浪頭般掀得更高了。
班主任用教案拍了拍講臺，他如蒙大赦地往座位走去。經過第三排時，
一聲清脆的"咔噠"——林意棠的鋼筆滾到了過道上。他彎腰時聞到橙花混著墨水的氣息。
她的指尖比他想象的涼，在觸碰的瞬間像接通了某個電路。"謝謝。"她的聲音很輕，
像一段被刻意調低的音量。周知許的呼吸停滯了半拍。陽光透過她的指縫，
在鋼筆上投下跳動的光斑，像某種隱秘的摩斯密碼，一閃一閃地映在他的手背上。
他忽然意識到自己還捏著鋼筆的另一端，指節微微發僵。林意棠的睫毛垂著，
在眼瞼下投出細小的陰影。"……不客氣。"他松開手，聲音比想象中啞。放學時下起了雨。
周知許站在走廊拐角，看著林意棠把書包頂在頭上沖向車棚。
她的馬尾辮在雨幕中劃出一道濕漉漉的軌跡，像他昨晚預習的拋物線函數。
他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你沒帶傘？"林意棠正蹲著開自行車鎖，聞聲抬頭。
雨水順著她的劉海滴到鼻尖上，在周知許的視網膜里形成一串慢鏡頭。"帶了。
"她甩了甩手腕上的折疊傘，"但車鎖銹了。"周知許蹲下來，
從鑰匙串里摸出一個小油瓶："用這個。""你隨身帶潤滑油？""我爸修車的。
"他低頭往鎖孔里滴油，突然意識到這個姿勢像是跪在她面前，耳朵又開始發燙，
"……轉學生手冊說，老校區的車棚鎖都容易卡。"鎖"咔噠"一聲開了。林意棠接過油瓶，
指尖沾了一點銀色油漬。她忽然笑了："你準備得真周全。"雨聲突然變大。
周知許看著她的笑，想起物理課本上說，
聲音在液體中傳播速度更快——否則為什么她帶笑的聲音，
會在雨水中如此清晰地擊中他的鼓膜？"周知許。"她撐開傘，"你為什么要轉學？
"真實答案在他胸腔里橫沖直撞：因為父母離婚，因為原校總有人嘲笑他畫設計稿，
因為他想逃離——但這些都太沉重了。"因為……"他盯著她傘面上印著的海棠花圖案，
"這里的物理老師講光學講得好。"林意棠眨了眨眼："今天下午才有物理課。
""所以我提前預習了。"他脫口而出。她笑得更明顯了，
把傘往他那邊傾斜了五度："那要一起走嗎？光學優等生。
"2 上課周知許盯著前排那個扎馬尾的后腦勺出神。窗外的陽光斜斜地穿過教室的玻璃窗，
在那束馬尾上鍍了一層金邊，發絲間隱約可見細小的光點在跳躍。
地理老師正在講解地球自轉與公轉的關系，粉筆在黑板上畫出橢圓軌道時發出刺耳的吱呀聲，
但周知許的注意力全在那束隨著主人微微晃動的馬尾上。"晨昏線是晝夜的分界線，
"老師用黃色粉筆在地球儀示意圖上畫出一道弧線，"隨著地球自轉，這條線也在不斷移動。
"林意棠記筆記時總會把垂落的碎發別到耳后，
這個動作像是某種儀式——先用左手無名指輕輕勾起那縷不聽話的頭發，
然后小拇指順勢一撥，發絲便服帖地歸位。在這個過程中，
她左耳垂上那粒小痣會短暫地暴露在空氣中，像是一個隱秘的標記。
當老師講到"晨昏線分割晝夜"時，周知許看見她在筆記本邊緣畫了條波浪線，
鉛筆的痕跡很輕，卻異常流暢，仿佛是她腦海中某個念頭的自然流露。
下課鈴響起前的五分鐘，
47頁——正是林意棠剛才記筆記的位置——用2B鉛筆在頁邊空白處描了道一模一樣的弧。
他的動作很輕，鉛筆尖幾乎只是輕輕拂過紙面，留下的痕跡淡得幾乎看不見。
做完這個動作后，他感到一陣莫名的心悸，好像剛才不是在課本上畫線，
而是偷偷觸碰了某個不該碰的東西。那道鉛筆印子確實太淺，
第二天周知許再翻到時已經找不見了。但周五的物理實驗課上，
他看見林意棠的草稿紙上畫著整齊的雙縫干涉圖樣，明暗相間的條紋旁標注著波長公式，
字跡小而工整，每個希臘字母都寫得一絲不茍。實驗內容是驗證光的波動性，
周知許本該專注于調整激光器和測量屏的距離，但他的視線總是不由自主地越過三排實驗臺，
落在那抹低頭計算的側影上。"周知許，數據記錄好了嗎？"同組的張明用胳膊肘捅了捅他。
"馬上。"他胡亂在表格里填了幾個數字，趁老師不注意時假裝去器材柜拿濾光片。
他數著步子經過林意棠的實驗臺，
十七步——這個數字他后來記在了手機備忘錄里——在擦肩而過的瞬間，
他看見她左手按著草稿紙，手腕內側用鋼筆畫了道極細的晨昏線，墨跡已經有些暈開，
像是被手指蹭過。那道線比她在筆記本上畫的更加隨意，
卻莫名讓周知許想起那天自己課本上消失的鉛筆痕。周一交物理作業時，
周知許故意把計算題最后一頁折了個角。這個舉動毫無意義，甚至有些幼稚，
但他在她收作業的瞬間還是這么做了。折角很小，不仔細看幾乎發現不了，
就像他那些無人知曉的觀察一樣隱蔽。作業本在兩天后發回來，
周知許裝作漫不經心地翻到最后那頁。折角被人小心地撫平了，
紙面上還殘留著被指尖壓過的細微紋路。更讓他心跳加速的是，在他寫錯的光速符號旁邊，
空白處多了個鉛筆畫的箭頭，筆跡輕得像是怕被發現，
但那抹檸檬黃色卻異常醒目——和他在林意棠筆袋上見過的熒光貼紙是同款顏色。
那天放學后，周知許把那頁作業對著夕陽看了很久，
直到箭頭投下的陰影變得和晨昏線一樣長。之后的日子像被設定好的循環程序，
周知許的視線總是不由自主地追蹤著那個身影。晨讀時，
他發現林意棠翻頁的節奏很特別——每讀完一頁，她會用食指和中指夾住頁角，
停頓兩秒才翻過去，像是要給剛讀過的文字一個沉淀的時間。
這個發現讓他開始調整自己的閱讀速度，試圖讓兩人的翻頁聲重疊。午休時的觀察更為奢侈。
林意棠總是坐在靠窗倒數第二排的位置，陽光透過梧桐樹葉在她課桌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她解題時會不自覺地轉筆，那支淺藍色的中性筆在她指間旋轉的弧度堪稱完美，
每周二和周四會換成綠色——后來周知許才知道那對應著她們班的值日表。
有時筆會掉在桌上，發出清脆的響聲，這時她會輕輕"啊"一聲，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
但周知許已經把這聲嘆息收錄進了記憶的收藏夾。最讓他著迷的是林意棠使用橡皮的方式。
她不像其他同學那樣胡亂擦幾下完事，而是先用尺子把錯誤處刮薄，再用橡皮輕輕點按，
最后把產生的橡皮屑聚攏成一個小堆。這些淡灰色的碎屑在她課桌右上角形成微型地貌，
有時是圓錐形的火山，有時是平緩的丘陵。
周知許甚至偷偷記錄過這些"地形"的變化規律：月考前后趨于陡峭，陰雨天變得平緩。
這些毫無意義的細節像雨滴匯入溪流，在周知許心里積成一片隱秘的湖泊。
他開始在手機備忘錄里記錄這些發現："5月17日，林意棠今天用了新的筆記本，
封面是星空圖案。""5月20日，她解出難題時會咬左下嘴唇，很輕的一下。
""5月23日，體育課后她的馬尾辮會松一些，后頸有細小的汗珠。
"每條記錄都配有時間戳和簡筆畫，
加密保存在名為"Project L"的文件夾里——這個代號取自"林"的拼音首字母，
也暗合了物理中的長度符號。有時他會想，
如果把這些碎片化的觀察數據輸入某個超級計算機，是否能生成一個完整的林意棠？
這個念頭讓他既興奮又羞愧。六月的第三個周三，
周知許在圖書館偶然發現林意棠的借閱記錄。
她最近借的都是科普讀物：《量子物理史話》《宇宙的琴弦》《時間的形狀》，
每本書的借閱期都精確控制在兩周。他在相同的書架前徘徊，
最終抽走了她上周歸還的《暗淡藍點》，書里還夾著張便簽紙，
上面畫著地球和一條虛線軌道——是旅行者1號的飛行路徑。便簽背面有極淺的鉛筆痕，
周知許對著光才看清那是一個函數方程。那天晚上，周知許夢見自己站在晨昏線上，
一邊是白晝一邊是黑夜。林意棠站在光明的那側，耳垂上的小痣在陽光下像顆小行星。
他想跨過那條線，卻發現自己的影子被無限拉長，始終夠不到她的光亮。醒來后，
他在"Project L"文件夾里新建了一個子目錄，命名為"晨昏線效應"。
里面只有一張照片：物理課本第47頁，那道早已消失的鉛筆痕跡所在的位置，
現在被他用尺子比著畫了條筆直的線。線的上方寫著"白晝"，下方標注"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