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養老院“金合歡之家”的走廊,總彌漫著一種經年累月的消毒水與燉煮蔬菜混合的氣味。
它不刺鼻,卻頑固地附著在墻壁的印花壁紙上,附著在那些緩緩滑過地面的輪椅橡膠輪胎上,
附著在像我這樣初來乍到志愿者的呼吸里。我的任務是每周三下午為老人們彈奏一小時鋼琴。
院長,一位總把鑰匙串別在腰間、走路叮當作響的利落女士,在遞給我那張薄薄的日程表時,
額外叮囑了一句:“D區的林德曼先生,可能會對音樂有些特別的要求。如果方便,
請多關照他一下。”林德曼先生。這個名字第一次出現,像一個沉入深水的錨,
并未激起多少漣漪。直到那個初秋的周三下午。鋼琴房位于主樓東翼的盡頭,
緊挨著那個被常春藤覆蓋的玻璃庭院。那是一架老舊的立式鋼琴,
深棕色的漆面在陽光照射下,顯露出無數細微的劃痕和歲月磨損的光澤。我翻開琴蓋,
一股混合著塵埃、干燥木材和微弱霉味的氣息撲面而來。琴鍵是陳舊的象牙白和烏木黑,
有些鍵面已經泛黃。我隨意試彈了幾個和弦,聲音沉悶,帶著一絲喑啞,
仿佛這樂器在長久的沉默中,已忘記如何清晰地歌唱。我選擇了一首德彪西的《月光》,
希望它輕柔的旋律能融入這個寧靜的下午。然而,當我的手指按下降E鍵時,
一種異樣的、持續的、近乎呻吟的震顫從琴箱深處傳來。那不是純粹的走音,
更像是一種內部結構松脫、無力支撐自身重量的哀鳴。
這個突兀的聲音破壞了整首曲子的意境,像一塊投入平靜水面的石子。我停了下來,
指尖還殘留著那異常的震動感。就在這時,我感覺到門口有人。他站在門框投下的陰影里,
身形瘦削,背挺得筆直,穿著一件熨燙得一絲不茍的淺灰色襯衫,
袖口處露出半截同樣整潔的白色袖口,扣著兩粒小巧的黃銅紐扣。
午后的光線勾勒出他清癯的側臉輪廓和滿頭銀發。他灰藍色的眼睛正望著鋼琴,
或者更確切地說,是望著那排琴鍵,眼神專注得近乎穿透,卻又帶著一種奇異的空洞感,
仿佛看到的并非眼前的實物,而是某個遙遠時空的投影。“降E鍵,”他的聲音響起,不高,
卻異常清晰,帶著一種經過精確打磨的英式口音,“1974年秋天之后,
它就再也沒能真正準過。”他緩緩走進房間,腳步幾乎沒有聲音。他的目光沒有看我,
而是落在那個發出不諧之音的琴鍵上,帶著一種近乎診斷的冷靜。“那年雨水特別多,
滲進了地下室。木頭吸了潮氣,膨脹,然后又干縮……音板內部的應力就變了。
調音師來了三次,最后也只是搖搖頭。”他伸出一根修長、骨節分明的手指,
懸停在降E鍵上方幾厘米處,似乎在感受那無形的、殘留的震顫。“他說,
除非拆開整個音板框架,重新調整……但那代價太大了。”我終于有機會仔細看他。
他的面容有著雕刻般的清晰線條,但皮膚薄得近乎透明,能看到下面淡藍色的血管。
歲月在他眼角刻下了深深的紋路,在嘴角留下了向下的弧度,賦予他一種沉郁而疏離的氣質。
他看起來不像這里的其他老人,他身上沒有那種被時間磨蝕后的混沌,
反而有種緊繃的、近乎戒備的清醒。“您是林德曼先生?”我問道。他這才將目光移向我,
那灰藍色的虹膜在光線下呈現出一種近乎透明的質感,里面似乎盛著許多東西,
又似乎空空如也。“是的。您可以叫我埃里克。”他微微頷首,動作帶著一種舊式的優雅。
“您是本周新來的……志愿者?”他用了“志愿者”這個詞,語氣里聽不出是詢問還是確認。
“是的,我叫何音”我報上名字。他再次點了點頭,表示知曉,但并未重復我的名字,
也沒有寒暄。他的注意力似乎又回到了鋼琴上。他繞到鋼琴側面,用那根懸停的手指,
輕輕拂過側面一塊顏色略深的區域,那里像是一塊被精心修補過的疤痕。
“斯坦威家族的孩子,”他低語,更像是對鋼琴而非對我說,“曾經也擁有過完美的歌喉。
”他的指尖停留在那個修補點上,久久沒有移開,仿佛在通過觸覺讀取一段被封存的記憶。
“您似乎很了解這架鋼琴?”我試探著問。2埃里克·林德曼收回了手,插進褲袋。
他站立的姿勢依然筆直,像一根歷經風雨卻拒絕彎曲的旗桿。“了解?”他重復了一遍,
嘴角牽動了一下,形成一個模糊的、難以界定是微笑還是自嘲的弧度。“曾經,
我以為我了解許多東西。建筑的結構,材料的承重,
聲波在特定空間內的反射角度……”他的目光飄向窗外庭院里一棵高大的榆樹,
樹葉已經開始泛黃。“還有,這架鋼琴的脾氣。”他停頓了一下,仿佛在斟酌詞句。
“它是我妻子伊麗莎白的。她去世后,捐贈給了這里。
附帶的條件是……它必須被保留在這個房間。”我注意到他提到妻子名字時,
聲音有一絲幾不可察的凝滯。“她一定很珍愛它。”我說。“珍愛?”他微微側頭,
似乎在認真思考這個詞的分量。“是的,我想是的。她每天都會彈奏。尤其是德彪西,
還有莫扎特的某些奏鳴曲。”他的眼神變得有些悠遠。“但她也常說,這臺琴太敏感了,
對環境的變化反應過度,像個……任性的孩子。”他頓了頓,補充道,“不像公共建筑,
必須足夠堅固,容不得半點任性。”建筑。這個詞再次出現,
與他之前提到的“結構”、“承重”形成了呼應。
院長的話在我腦中回響:“林德曼先生……曾經是位很有名的建筑師。”“院長提到過,
您參與過很多重要項目。”我小心翼翼地說。他的表情瞬間收緊了,像一扇驟然關閉的門。
那層薄薄的疏離感瞬間凝固成冰。“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的聲音變得短促而冷淡。
他不再看鋼琴,也不再看我,目光落在自己交疊在身前的手上。這時,
我才第一次清晰地看到,他的左手無名指,從最后一個指關節處缺失了。斷口異常平整光滑,
皮膚包裹著末端,仿佛天生如此,或是被某種極其精密、瞬間完成的工具切割過。
這殘缺的手指與他整體的優雅和整潔形成了刺目的反差。
一陣令人窒息的沉默在琴房里彌漫開來。只有窗外偶爾傳來的鳥鳴和遠處模糊的電視聲。
“您剛才說,琴凳里有調音槌?”我試圖打破僵局,想起了他最初的話。
他似乎從某種思緒中被拽回,眼神閃爍了一下。“啊,是的。暗格里。
”他指了指琴凳厚重的包絨坐墊。“左邊靠近合頁的位置,有個按壓式的機關。
”我依言找到位置,用力按下去。坐墊下方彈開了一個狹長的暗格。
里面確實躺著一套用深藍色絨布包裹的工具,黃銅的槌頭在絨布縫隙中閃著幽暗的光。
但工具旁邊,還躺著一卷被橡皮筋捆住的、泛黃的紙張。埃里克的目光也落在那卷紙上。
他的呼吸似乎停滯了一瞬。他伸出手,動作有些僵硬地拿起了那卷紙,解開了橡皮筋。
紙張在他手中發出脆弱的聲響。他緩緩展開其中一張。那是一張工程藍圖的一部分。
線條精細而復雜,標注著密密麻麻的尺寸和符號。圖紙的右下角,
用嚴謹的工程字體寫著“圣塞西莉亞音樂廳? 穹頂結構? 最終確認版”。然而,
在“最終確認版”這幾個字下方,被人用刺目的、幾乎要劃破紙背的紅色墨水,
重重地畫了一道橫線。橫線旁邊,
是一行同樣用紅墨水寫下的、力透紙背的潦草字跡:“南側主承重柱鋼筋配比嚴重不足!!!
必須重新計算荷載!緊急!!!(詳見事故調查報告附件 D-7)”圖紙的邊緣,
有明顯的焦黑卷曲痕跡,像是曾被火焰舔舐過,卻又在最后一刻被搶救出來。
埃里克的手指撫過那道猙獰的紅線和那些觸目驚心的感嘆號,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
他臉上的血色似乎褪盡了,只剩下一種死寂的灰白。他的嘴唇無聲地翕動了一下,
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過了仿佛一個世紀那么久,他才極其緩慢地將那張圖紙重新卷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