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寒窗苦讀十年，進京趕考半年多，終于回來了。同時，他帶來了好消息，他考中狀元了。
除了這個消息外，他身邊還帶著一個嬌艷的少女，說是大公主。他懦弱看了我一眼，
然后遞給了我一封休書。我震驚錯愕之余卻笑了，因為他不知道，我是千年藤妖。
1.暮春的風帶著最后一點涼意。拂過小院。籬笆邊，幾株新栽的野菊蔫蔫地垂著頭。
我拎著半桶水。慢慢地澆灌著角落里一小片剛冒出嫩芽的菜苗。指尖拂過濕潤的泥土。
一絲極淡的草木靈氣悄無聲息地滲入。那幾片蔫黃的葉子肉眼可見地舒展了些許翠色。
女兒蕓兒蹲在旁邊。小手笨拙地攏著土。奶聲奶氣地問：“娘親，爹爹什么時候回來呀？
蕓兒想爹爹了。”我指尖的動作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桶里的水面晃了晃。
映出我平靜無波的臉。那雙眼睛，像是深山古潭的水。靜得沒有一絲漣漪。
心中卻像是被投入了一塊巨石。沉悶地墜著。壓得五臟六腑都隱隱作痛。陳硯離家赴京趕考，
已是半載有余。盼，自然是盼的。可這盼里，又摻雜了多少說不清道不明的隱憂？“快了。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像往常一樣，是溫涼的調子，聽不出喜怒。“蕓兒再等等。
”院門就是在這時被猛地推開的。撞在土墻上發出“哐當”一聲悶響。我的心也跟著那聲響，
突兀地一跳。婆婆陳王氏像一陣風似的刮了進來。那張刻薄的臉上堆滿了前所未有的紅光。
褶子都笑開了花。聲音尖利得能刺破人耳膜：“回來了！回來了！我的好硯兒啊！狀元！
是狀元啊！祖宗顯靈啦！”她身后，跟著幾個探頭探腦、同樣一臉喜色的鄉鄰。
喧鬧聲瞬間塞滿了小小的院落。蕓兒歡呼一聲。丟下手里的土塊就往外跑：“爹爹！爹爹！
”我放下水桶，直起身。手指無意識地在粗布裙裾上蹭了蹭。沾著的泥點暈開一小片污漬。
抬眼望去。院門口的光影里。一個熟悉的身影穿著簇新的、光鮮得幾乎刺眼的錦袍。
被一群人簇擁著走了進來。是陳硯。他瘦了些。
原本清秀的書生面龐被京城的繁華鍍上了一層陌生的矜貴氣。那雙眼睛看過來時。
竟帶著一絲躲閃和游移。然而，我的目光只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
便牢牢地釘在了他身旁那個女子身上。那女子身著鵝黃宮裝。
裙裾上繁復的金線刺繡在暮光下熠熠生輝。云鬢高聳，插著赤金步搖。
隨著她倨傲的視線掃過這簡陋的農家小院。流蘇輕輕晃動。折射出冰冷的光。她下巴微抬。
唇角掛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弧度。像在欣賞一出拙劣的戲。她的目光掃過矮墻。掃過菜地。
掃過穿著打補丁衣裳、臉上還沾著泥點的蕓兒。最后，落在我身上。那眼神里。
是毫不掩飾的審視、挑剔。以及一種居高臨下的輕蔑。空氣仿佛凝固了。
2.婆婆的尖笑卡在喉嚨里。鄉鄰們臉上的喜色變成了驚愕和好奇。蕓兒跑到一半。
被這突如其來的陌生人和怪異的氣氛嚇住了。怯生生地停在原地。大眼睛里滿是茫然。
陳硯臉上那點僅存的溫情徹底消失。只剩下一種急于擺脫什么的狼狽。他避開我的視線。
喉嚨滾動了一下。像是用了極大的力氣。
才從齒縫里擠出干澀的幾個字：“青璃…我…回來了。
”大公主蕭玉瑤的目光在我和陳硯之間轉了個來回。那絲弧度加深了。
帶著一種貓捉老鼠般的玩味。她沒有開口。只是輕輕用戴著寶石戒指的手指。
碰了碰陳硯的胳膊。這個細微的動作如同一個無聲的指令。陳硯的身體僵硬了一下。
臉色瞬間變得慘白。他猛地吸了一口氣。像是被逼到了懸崖邊上。終于豁了出去。
從寬大的袖袍里。抽出了一卷刺目的白紙。“青璃，”他的聲音在發抖。眼神飄忽，
不敢與我對視。“這位是…是當朝大公主殿下。”他頓了頓。似乎那接下來的字眼重逾千斤。
“殿下…殿下厚愛…我…我實在…青璃，我們…我們和離吧。”“和離”兩個字。
如同淬了冰的針。狠狠扎進我的耳膜。又順著血脈一路刺進心臟深處。
那里面翻攪著的痛楚瞬間炸開。像無數根須在瘋狂地撕扯。3.千年修行。
草木之心早已淡泊。可這凡塵情愛帶來的痛。竟如此尖銳。
我甚至能感覺到心口處屬于草木精魄的微光在劇烈地明滅。幾乎要沖破這具人身的束縛。
但我只是靜靜地站著。臉上的表情沒有絲毫變化。依舊是那副沉靜如水的模樣。
只有垂在身側的手指。指甲深深陷進了掌心。掐出幾道月牙形的白痕。又慢慢洇出血絲。
那細微的刺痛。反而讓我混亂翻騰的心緒。強行壓回一片死寂的深潭。蕓兒小嘴一癟。
“哇”地一聲哭了出來：“爹爹不要娘親！不要蕓兒了嗎？”這哭聲像是點燃了引線。
“哭什么哭！晦氣！”婆婆陳王氏猛地竄上前。一把將蕓兒粗魯地拽開。力道之大。
讓蕓兒踉蹌著差點摔倒。她隨即轉向我。
那張刻薄的臉因為激動和一種攀上高枝的狂喜而扭曲變形。
唾沫星子幾乎噴到我臉上：“柳青璃！你耳朵聾了？沒聽見我兒子的話嗎？
公主殿下金枝玉葉，看上我兒，那是我們陳家祖墳冒了青煙！你算個什么東西？
一個鄉下泥腿子！識相的就趕緊點頭，別耽誤了我硯兒的大好前程！公主肯讓你和離，
已是天大的恩典，你還想賴著不成？做夢！”她尖利的聲音如同鈍刀。一下下刮著我的耳膜。
鄉鄰們發出低低的嘩然和議論。目光復雜地在我、陳硯、公主之間來回掃視。
大公主蕭玉瑤嘴角那抹笑更明顯了。帶著勝利者的悠然。4.她甚至微微側過身。
似乎覺得這農家婦人的辱罵有些粗鄙。但又樂于欣賞。陳硯的臉更白了。嘴唇哆嗦著。
想說什么。卻在蕭玉瑤一個輕飄飄的眼神下。又懦弱地低下了頭。手指死死攥著那份休書。
指節泛白。就在這時。一道嬌小卻異常潑辣的身影旋風般從我身后的屋子里沖了出來。
“放你娘的狗屁！”妹妹紅玉人未到，聲先至。她像一只被激怒的小豹子。
幾步就沖到廳堂中央。一把將我護在身后。杏眼圓睜。噴火似的瞪著陳王氏和陳硯。
最后狠狠剜了一眼蕭玉瑤。“陳王氏！你摸摸你那顆黑心肝！我姐姐嫁到你們陳家這些年，
哪一點對不起你們？”紅玉的聲音清脆響亮。帶著金石般的穿透力。壓過了所有的嘈雜。
“侍奉你這刻薄寡恩的婆婆，端茶遞水，縫補漿洗，哪一日懈怠過？替你陳家操持家務，
起早貪黑，可曾有過一句怨言？替你陳家生兒育女，蕓兒就在這兒！你眼瞎了看不見？
”她連珠炮似的質問。逼得陳王氏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張著嘴想反駁。
卻被紅玉的氣勢死死壓住。紅玉猛地轉向臉色慘白的陳硯。手指幾乎戳到他鼻尖上：“陳硯！
你個忘恩負義的白眼狼！當年你窮得叮當響，連趕考的盤纏都沒有，是誰半夜上山采藥，
險些摔死才給你湊足的銀子？是誰在你寒窗苦讀時，替你奉養你那刻薄老娘？是我姐姐！
柳青璃！她哪一點配不上你？你如今中了狀元，人模狗樣了，就嫌她出身低了？要休妻？
”她猛地搶前一步。劈手奪過陳硯手中那卷刺眼的白紙。“休書？好啊！拿出來看看！
‘七出之條’無子、淫佚、不事舅姑、口舌、盜竊、妒忌、惡疾！”紅玉的聲音陡然拔高。
帶著一種凜然的正氣。她嘩啦一聲將那卷紙抖開。目光如炬。掃過上面的字跡。
又猛地抬起來。死死盯著陳硯和臉色鐵青的陳王氏：“我姐姐犯了哪一條？無子？
蕓兒是活生生的陳家血脈！不事舅姑？方才那老虔婆的話，鄉親們都聽見了，
是她親口說我姐姐伺候周到！口舌？我姐姐生性沉靜，從不道人長短！盜竊？妒忌？惡疾？
更是無稽之談！至于淫佚……”紅玉發出一聲極其尖銳的冷笑。
目光如刀鋒般刮過陳硯和蕭玉瑤。“倒是有些人，狀元游街才幾日，就勾搭成奸，
迫不及待地要逼死糟糠！到底誰淫佚？誰無恥？！”一連串的質問。字字如刀。句句如錘。
砸在寂靜的廳堂里。陳硯被她逼問得面無人色。踉蹌著后退一步。嘴唇哆嗦著。
一個字也吐不出來。陳王氏更是被那句“老虔婆”和“淫佚”氣得渾身發抖。
5.指著紅玉“你…你…”了半天。卻一句完整的話都接不上。在紅玉那灼灼逼人的目光下。
竟真的啞了火。只剩下粗重的喘息。蕭玉瑤臉上的悠然笑意終于徹底消失了。
罩上了一層寒霜。她大概從未想過。在這窮鄉僻壤。會有人敢如此頂撞她。
將她那點心思赤裸裸地撕開。紅玉看也不看她。將那卷休書高高舉起。
然后在所有人驚愕的注視下。雙手用力“嗤啦！嗤啦！”清脆的撕裂聲響起。
那份象征著屈辱和背叛的紙張。瞬間在她手中化作了片片飛雪。紛紛揚揚地飄落在地上。
“滾！”紅玉指著大門。對著蕭玉瑤和陳硯厲聲喝道。“我姐姐沒犯七出，這休書，
做不得數！想休妻？除非從我柳紅玉的尸體上踏過去！”滿場死寂。只有紙屑落地的輕響。
和蕓兒壓抑的抽泣。陳硯臉色灰敗。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氣。蕭玉瑤眼神陰鷙地盯著紅玉。
又掃過我那張依舊平靜無波的臉。最終。從牙縫里冷冷擠出一句：“好，很好。我們走！
”說罷。猛地一甩衣袖。轉身便走。陳硯下意識想跟上。卻被紅玉刀子般的目光釘在原地。
他倉皇地看了一眼地上的碎紙。又看了一眼面無表情的我。嘴唇翕動了幾下。
最終什么也沒說。低著頭。腳步虛浮地追著蕭玉瑤而去。陳王氏狠狠剜了我們姐妹一眼。
也罵罵咧咧地跟了出去。一場鬧劇。暫時落幕。廳堂里只剩下我們姐妹和低聲啜泣的蕓兒。
6.方才還劍拔弩張的氣氛。瞬間被一種沉重的、令人窒息的死寂取代。“姐姐！
”一進到我和陳硯那間簡陋的臥房。紅玉臉上強撐的怒火瞬間褪去。
化作了濃濃的擔憂和心疼。她反手關上門。幾步沖到我跟前。緊緊抓住我冰涼的手。
她的指尖也在微微顫抖。“你…你怎么樣？”我搖搖頭。走到床邊坐下。動作有些遲緩。
蕓兒受了驚嚇。已經被我哄著睡下了。小臉上還掛著未干的淚痕。我輕輕替她掖好被角。
指尖拂過她細軟的頭發。“我沒事。”聲音出口。才發覺有些沙啞。“沒事？
你那樣子叫沒事？”紅玉蹲在我面前。仰頭看著我。那雙漂亮的杏眼里燃著熊熊的火焰。
不是怒火。是殺意。“那陳硯就是個狼心狗肺的畜生！還有那個什么狗屁公主，仗勢欺人！
姐姐，你告訴我，只要你點頭，我現在就去把他們都殺了！
讓那負心漢和那賤人死無葬身之地！”說話間。她周身的氣息陡然一變。
一股無形的、帶著草木腥甜卻又隱含凌厲的氣息彌漫開來。她烏黑的發梢無風自動。
隱隱透出一絲幽碧的光澤。眼瞳深處。仿佛有細小的藤蔓虛影一閃而過。這是她憤怒到極致。
妖力即將失控的征兆。我猛地抬手。按住了她的肩膀。
一股溫和卻堅韌的靈力順著我的掌心渡了過去。強行壓下了她周身躁動的妖氣。“紅玉！
”我的聲音沉了下去。帶著不容置疑的制止。“不可妄動殺念！”“為什么？！
”紅玉不甘地低吼。眼中泛起水光。“他都那樣對你了！帶著別的女人回來，
當著那么多人的面要休了你！那老虔婆還那樣辱罵你！姐姐，你忍得下去，我忍不下去！
他該死！他們都該死！”殺意如同實質的冰錐。刺痛我的感知。紅玉是烈性的火。而我，
是沉靜的藤。她為我不平。恨意滔天。可我的心底。那片被撕裂的荒蕪深處。
卻頑固地浮起一些早已褪色的畫面。是陳硯在寒夜里為我掖好被角。笨拙地搓著我凍僵的手。
是他中了秀才時。像個孩子一樣抱著我轉圈。說“青璃，以后我讓你過好日子”。
是他在燈下苦讀。我為他添燈油時。他抬起頭。眼里映著燈火。
那份純粹的、不含雜質的溫柔笑意。那些畫面如此清晰。像藤蔓上的嫩芽。帶著微弱的暖意。
這暖意與此刻的冰冷背叛劇烈地沖突著。幾乎要將我的神識撕裂。我死死攥著拳頭。
指甲再次陷入掌心的傷口。尖銳的刺痛讓我維持著表面的平靜。
“不…不會的…”我聽見自己低低的聲音。像是在說服紅玉。更像是在說服自己。
“陳硯…他不是那樣的人。
他…他定是有什么苦衷…被那公主逼迫…身不由己…”這話說出來。
連我自己都覺得蒼白無力。7.可那些過去的影子固執地纏繞著。讓我無法像紅玉那樣。
干脆利落地斬斷所有念想。紅玉看著我眼中掙扎的痛苦。氣得跺腳：“姐姐！你醒醒！
什么苦衷能讓他做出這等豬狗不如的事？他就是貪慕權勢！被那公主迷了心竅！這種人渣，
留著只會讓你和蕓兒受更多的苦！”我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氣。泥土和草木的氣息。
是我力量的源泉。此刻卻壓不住心口的翻江倒海。再睜開時。
眼底只剩下疲憊的沉寂：“讓我…再想想。至少…為了蕓兒。”紅玉看著我。
最終所有的怒火都化作了一聲長長的、無奈的嘆息。她身上的妖氣緩緩收斂。
重新變回那個嬌俏的少女模樣。只是眼中的心疼和擔憂更濃了。夜色濃稠如墨。
將白日里的喧囂與屈辱暫時掩蓋。蕓兒在我身邊睡得不安穩。
小小的身子時不時驚悸般抽動一下。我躺在冰冷的床板上。睜著眼。
望著屋頂模糊的梁木輪廓。毫無睡意。房門被輕輕叩響。“誰？
”我的聲音在寂靜的夜里格外清晰。“是我。
”門外傳來一個刻意放柔、卻掩不住那份高高在上的聲音。是大公主蕭玉瑤。我起身。
披上外衣。打開了門。蕭玉瑤獨自站在門外。換了一身更為家常卻依舊華貴的宮裝。
臉上帶著一種虛假的溫和笑意。她身后是沉沉的夜色。不見侍從。“柳姑娘，
方便說幾句話嗎？”她微微側身。示意我出去。我沉默地跟著她走到院子里。
月光清冷地灑下。給菜地里那點可憐的綠意鍍上一層銀霜。夜風帶著涼意。
吹拂著她鬢邊的步搖流蘇。發出細微的輕響。“柳姑娘，”她轉過身。
臉上堆著那種施舍般的笑容。“白日里的事，鬧得有些不愉快。硯郎他…也是情非得已。
畢竟，我是公主，皇命難違。”她頓了頓。觀察著我的反應。我靜靜地站著。
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像一尊沒有生命的玉雕。月光勾勒出我沉靜的側臉線條。
蕭玉瑤似乎有些失望于我的無動于衷。但很快又調整了表情。語氣更加“誠懇”：“我知道，
這對你來說不公平。你為陳家付出了很多，還生下了蕓兒。這樣吧，”她往前湊近一步。
壓低聲音。帶著一種誘哄。“只要你點頭，同意與硯郎和離，我保你母女后半生富貴無憂。
黃金萬兩，良田百頃，外加京城一座三進的宅子，如何？足夠你們母女錦衣玉食一輩子了。
總好過在這鄉下地方，清貧度日，還要看人臉色吧？”黃金萬兩？良田百頃？京城宅邸？
好大的手筆。我心中冷笑。那點微末的暖意徹底被這冰冷的交易凍結。
她以為用這些俗物就能抹平一切？就能買斷我與陳硯的過去？就能買下蕓兒的父親？
這哪里是補償。分明是急于清除障礙的遮羞布。是想用金銀堵住悠悠眾口。
讓她這“金枝玉葉”的奪夫行徑顯得不那么難堪。我緩緩抬眼。
目光平靜地落在她那張精心修飾的臉上。月光下。她的眼睛閃爍著算計的光芒。我的唇角。
極其緩慢地向上勾起一個細微的弧度。不是笑。是淬了冰的嘲諷。“公主殿下，真是慷慨。
”我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夜風。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用黃金買別人的夫君，
皇家體面，倒真是…別致得很。”8.蕭玉瑤臉上的假笑瞬間僵住。
如同精美的瓷器裂開了一道縫隙。她眼中的溫和瞬間褪去。
只剩下被戳穿偽裝的羞惱和冰冷的怒意。她大概從未想過。一個鄉野村婦。
竟敢如此直白地嘲諷她。將她的心思血淋淋地攤開在月光下。“你！”她柳眉倒豎。
剛想發作。我卻不再看她。微微頷首。依舊是那副平淡無波的樣子：“夜深了，
公主殿下早些安歇。”說完。不再理會她瞬間變得鐵青的臉和眼中噴薄的怒火。轉身。
步履平穩地走回屋內。輕輕關上了房門。門外。死一般的寂靜。過了許久。
才傳來一聲壓抑的、帶著狂怒的冷哼。和漸行漸遠的、重重的腳步聲。背靠著冰冷的門板。
我緩緩滑坐在地上。方才強行維持的平靜終于碎裂。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
痛得我蜷縮起來。額頭抵著膝蓋。黃金萬兩…買斷的何止是夫君？
更是那些曾以為真實的過往。陳硯…你究竟…把我當成了什么？把我們的過去。
又當成了什么？苦澀如同藤蔓的汁液。從心臟蔓延到四肢百骸。我死死咬住下唇。
嘗到一絲腥甜。才沒有讓那翻涌的悲鳴沖出喉嚨。日子像是被投入深潭的石子。
表面漾開幾圈漣漪。又復歸死寂。
陳硯和蕭玉瑤沒有立刻離開這個他們打心眼里瞧不起的農家小院。反而堂而皇之地住了下來。
陳硯住進了他以前的書房。蕭玉瑤則占了主屋最好的廂房。仆從如云。
將這小院塞得滿滿當當。也襯得我和蕓兒、紅玉愈發礙眼。陳王氏徹底成了蕭玉瑤的應聲蟲。
鞍前馬后。諂媚至極。看向我們的眼神如同看一堆亟待清除的垃圾。陳硯則像個影子。
大部分時間都跟在蕭玉瑤身邊。偶爾撞見我的目光。總是倉皇躲閃。
仿佛多看一眼都會燙傷他。他試圖親近蕓兒。卻被蕓兒驚恐地躲開。那小小的孩子。
已將“爹爹不要我們了”的認知刻進了心里。這壓抑的氣氛。終于在幾天后的一次晚飯上。
被蕭玉瑤親手點燃。飯桌擺在狹窄的廳堂。蕭玉瑤理所當然地坐在主位。陳硯緊挨著她。
陳王氏滿臉堆笑地坐在下首。我和紅玉帶著蕓兒坐在最末。面前是簡單的幾碟素菜。
與蕭玉瑤面前精致的菜肴形成刺眼的對比。席間無人說話。只有碗筷碰撞的輕微聲響。
蕓兒怯生生地扒拉著碗里的飯粒。不敢夾菜。蕭玉瑤優雅地夾起一塊剔透的水晶肘子。
慢條斯理地放進陳硯碗里。聲音不大不小。帶著刻意營造的溫柔：“硯郎，多吃些，
這鄉野地方，粗茶淡飯的，委屈你了。”這話明著心疼陳硯。暗里卻像鞭子抽在我們臉上。
陳硯尷尬地“嗯”了一聲。頭埋得更低。蕭玉瑤的目光。像淬了毒的針。越過陳硯。
精準地扎在我身上。她放下筷子。拿起絲帕輕輕按了按嘴角。臉上掛著一種悲天憫人的假笑。
聲音陡然拔高了幾分。清晰得讓所有人都聽得清清楚楚：“說起來，柳姑娘，
我真是替你感到不值。”9.她微微嘆息。仿佛真的在惋惜。“一個女子，大好年華，
卻要守著一段早已名存實亡的姻緣，死纏爛打，白白蹉跎歲月。夫君的心都不在你身上了，
何必呢？這般不識趣，沒得惹人厭煩，連帶著自己的臉面都丟盡了，何苦來哉？”每一個字。
都像裹著蜜糖的砒霜。廳堂里的空氣瞬間凍結了。陳硯握著筷子的手猛地一抖。
一塊肘子掉在桌上。他臉色煞白。嘴唇翕動。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只是下意識地看向我。
眼神里充滿了慌亂和一絲……哀求？哀求我不要回應？哀求我繼續忍氣吞聲？
陳王氏立刻像被踩了尾巴的貓。尖聲附和：“公主殿下說的是！有些人啊，就是沒臉沒皮！
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德行，也配跟公主爭？賴著不走，不就是想多撈點好處嗎？呸！
下賤胚子！”“你才下賤！”紅玉“啪”地一聲把筷子拍在桌上。震得碗碟亂跳。
她霍然起身。指著陳王氏的鼻子。聲音又脆又厲。帶著火星子：“老虔婆！閉上你的臭嘴！
我姐姐清清白白嫁入你們陳家，生兒育女，操持家務，哪一點對不起你們？倒是你，
兒子攀上高枝，就忘了當初是誰一把屎一把尿把他拉扯大？
是誰在你們揭不開鍋的時候接濟你們？是我柳家！現在翻臉不認人，幫著外人欺辱糟糠之妻，
你才是豬狗不如，忘恩負義的下賤胚子！”紅玉的罵詞直白又解恨。
句句戳在陳王氏的痛處和心虛處。陳王氏被罵得一張老臉漲成了豬肝色。
指著紅玉“你…你…”了半天。嘴唇哆嗦著。
竟真的被紅玉那潑天的氣勢和條理分明的質問噎得啞口無言。
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怨毒的眼神。蕭玉瑤的臉色沉了下來。她沒料到紅玉如此潑辣難纏。
更沒料到這鄉下地方的一個小丫頭。竟敢指著她未來婆母的鼻子罵。她正想發作。
卻見一直沉默的我。緩緩放下了筷子。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到我身上。我抬起頭。
臉上依舊是那副沉靜如水的模樣。仿佛剛才那些污言穢語只是拂過耳邊的風。
目光平靜地落在蕭玉瑤那張因慍怒而微微扭曲的臉上。我的唇角。
極其緩慢地向上牽起一個微小的弧度。不是笑。是冰封的湖面裂開的一道寒光。“公主殿下，
”我的聲音不高。甚至帶著一絲奇異的溫涼。在這劍拔弩張的廳堂里。
卻清晰地蓋過了紅玉的余怒和陳王氏的喘息。“您身份尊貴，金枝玉葉，一舉一動，
皆代表著皇家體統。”我頓了頓。目光掃過她身上華貴的宮裝。
落在她那雙精心保養、戴著寶石戒指的手上。
語氣平淡得像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的事實：“只是，殿下今日所言所行，倒讓民婦開了眼界。
奪人夫婿在前，污人名節在后，言語刻薄如市井潑婦。這皇家教養……呵，
”我發出一聲極輕的、帶著無盡嘲諷的冷笑。“還真是……別具一格。與殿下這身行頭，
倒是不太相配。殿下覺得呢？”“你！”蕭玉瑤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地上刮出刺耳的聲響。
她臉上精心維持的雍容徹底碎裂。只剩下被當眾羞辱的狂怒和難以置信。10.她指著我。
指尖都在顫抖。“放肆！你竟敢……”“民婦不敢。”我微微垂眸。重新拿起筷子。
夾起一根最普通的青菜。放入口中細細咀嚼。動作從容不迫。“民婦只是覺得，
殿下與其操心民婦的臉面，不如……先顧好自己的臉面。畢竟，強扭的瓜，吃著也未必香甜。
殿下，您說是不是？”這一番連削帶打。含沙射影。字字不帶臟。
卻比紅玉的怒罵更戳心刺骨。蕭玉瑤氣得渾身發抖。臉色由紅轉青。再由青轉白。
她死死地盯著我那張平靜無波的臉。仿佛想從那上面找出一絲憤怒或畏懼。
卻只看到一片深不見底的寒潭。“好…好一個牙尖嘴利！”蕭玉瑤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