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府舉家升官發財之際,爹爹用五十貫將我賣給了隔壁的紀老頭。我哭著求爹爹,
“我不要嫁老頭,老頭滿嘴胡渣,上次親我一口害我臉腫了三天!”爹爹將我揮下馬車,
我穩穩當當落進紀老頭懷里。“我們段家要發財了,還留你一個賠錢貨作甚!有多遠滾多遠,
再也不要回段家!”我在紀老頭家一呆就是五年,受大夫人冷眼呵斥,受繼子嘲諷侮辱。
可二十歲生日那天,段府滿門被屠,往日不待見我的紀家像是換了副面孔。
大夫人將我護在身后,對著追殺過來的官兵舉起了菜刀,“段玉早已賣給我們紀家,
誰若是在這里殺生,便是有違律法罪不容誅!”大夫人的兒子滿目猩紅眼神堅定,“玉兒,
你安心把命托付于我,我定會生生世世護好你,不讓你受一點委屈。
”……我落在紀老頭懷里,眼睜睜著看段府的馬車飛奔而去,無論我怎么哭喊,
爹娘終究是沒有再回一次頭。大夫人尖叫著走過來將紀老頭的手扒拉開,撒著潑叫罵,
“小狐貍精,如何讓老爺當街對你動手動腳!臭不要臉!”我滾落在地上,臉頰擦過磚頭,
火辣辣的疼。抬手一摸,原是昨日貪美,纏著讓母親給我在頰上沾了幾顆珍珠,
此刻珍珠混著臟污嵌入皮膚,應是毀了容。說起來,昨日還是我的及笄宴呢,
僅僅差了幾個時辰,卻已物是人非。爹娘怎么突然就不要我了。
耳邊紀老頭還在低聲下氣哄著夫人,“三娘,玉兒不過是個孩子,還沒我們的行兒大,
你與她計較做什么?”大夫人又是一巴掌。“好啊,你竟然叫這個小狐貍精玉兒!
他可是你摯友的孩子!你怎的下得去手!”大夫人哭著跑開了,紀恥行拔腿便追去哄娘,
臨走前還不忘惡狠狠對我“呸”了一口。一整日,紀家雞飛狗跳,不得安寧。
我抱著膝蓋蹲在偏院門口,還是想不明白為什么爹娘突然不要我了。今日一大早,
段府來了公公,還帶來了給爹爹升職的圣旨。接完旨,爹就用五十貫將我賣給了鄰居紀老頭,
也是爹大半輩子的摯友。我看著忙前忙后幫我打點,還要抽空哄老婆孩子的紀老頭,
沖過去一腳揣在了他的屁股上。死老頭,我真看錯他了,竟然真的同意用五十貫買我。
我拿他當世伯,他竟然想娶我!一把年紀了,果真如大夫人所說,臭不要臉。
紀老頭被我一腳踹了個屁股蹲,傷了后腰,被人攙著去里屋休息了。
大夫人將一床破破爛爛的棉絮被褥丟在我面前,“自己套!還指望我伺候你個小狐貍精?
快點套完被褥去廚房干活!真以為買你來是當小妾用的?”我是段府小姐,不會套被褥。
折騰了一下午,弄散了一地棉絮,我被大夫人揪著耳朵去廚房做晚飯。
“我已經辭了家里的廚子,日后你做什么,我們就吃什么!你若是學不會下廚,
就日日餓肚子!”我蓋了一年的破棉被,做了一年烏黑的炭米,紀恥行終于發飆了。
他將三碗炭米全部蓋到了我的碗里,喊家丁去西街買了一只烤雞。“娘,吃雞腿。”“爹,
吃雞屁股。”“你,給我把這三碗炭米吃完,一粒米不許剩!今晚吃不完不許睡覺!
”紀恥行,我與他從小一起長大,小時候總是我對他吆五喝六,如今人在屋檐下,
卻是換了副光景。我忍不住犟嘴,“我可是你小娘!”紀恥行冷笑一聲,抬手扣住我的脖子,
聲音從牙縫里擠出來。“我不同意,我娘不同意,你就永遠不是我小娘。
”“你以為你還是那個養尊處優的段小姐?你爹娘不要你了!你只值五十貫!你可以是廚子,
可以是家丁,甚至洗腳婢,總之不可能是我小娘!”說罷,他將我的下巴叩開,
用調羹挑起滿滿一勺炭米,深深塞進我嘴里。炭米好苦,但心更苦。我一邊干噦一邊哭,
三碗炭米吃了足足兩個時辰。大夫人早早歇下了,我從紀恥行手中逃脫,踉蹌奔去偏院時,
見紀老頭守在我房門口。紀老頭看著我,深深嘆了口氣。他的眼神中多了一絲哀憫,
似是要將我看穿。半晌,紀老頭開口道,“玉兒,這段日子苦了你了,
晚上我去你房中將你……”我終于忍不住,連日來的委屈和羞辱感涌上心頭。緊了緊衣服,
我將手中藏的一碗炭米撒了紀老頭一身。“我爹可是你摯友!我比你兒還小一歲!
你如何下得去手!”紀老頭咳了許久,顫顫巍巍說出剩下的幾個字。
“……將你的被褥補一補。”我終于睡上了好的被褥。因為怕了炭米的味道,
我燒焦了半頭秀發,總算是學會了炊米煲湯。大夫人冷著臉喝了一口,“雖然難喝,
倒好歹能喝了。做飯勉強是學會了,讓我想想明日派你去學什么……”我放下碗,認真道,
“琴棋書畫都可,娘都給我請了先生的,玉兒都學了點,不過都沒學完。”紀恥行嗤笑一聲,
“琴棋書畫?你還當你是貴府小姐?在紀家,沒有什么琴棋書畫,只有洗衣買菜做飯灑掃,
還有伺候我和我爹。”“明天西市開市,你同我去囤肉買菜。”紀老頭輕咳一聲,
打斷紀恥行。大夫人揪著紀老頭的耳朵,“不許去!什么意思?
你還跟這個小狐貍精雙人同游上了?留老娘一個人在家?明日行兒帶她去!”說罷,
大夫人又過來揪我的耳朵,惡狠狠警告我。“離我們家老頭子遠點!
老娘吃過的鹽比你吃過的米都多!別想搶老娘的男人!再被我發現老頭子偷偷進你屋,
看我不打斷你的腿把你賣去西市伺候賣豬肉的!”第二日天還沒亮,
我便被紀恥行從被窩里拉了出來。我捂著被子抗議,“紀恥行你闖女孩子閨房要不要臉?
”紀恥行湊近我,鼻尖抵到我的臉頰,帶著玩味開口,“你不是鬧著要當我小娘么?
繼子來小娘閨房請安,如何有錯?”說罷,他將我一把撈起,不待我反應過來,
便用麻繩將兩個酸菜缸子綁在了我肩上。“我剛才在你房中站了一炷香,
你竟睡得跟死豬一樣毫無察覺!日后若是遇到危險,如何自保?
怕是還沒來得及睜眼就被人殺了!”我只道這酸菜缸子沉重無比,
嘟著嘴想要求紀恥行幫我解開,根本沒認真聽紀恥行嘀嘀咕咕的數落。紀恥行冷哼一聲,
“來紀家三年有余了,身子骨還是那么弱,真是沒出息!
今日就罰你抗這酸菜缸子站上一個時辰!等日上三竿再出發!”盛景一百八十三年,
我十九歲,紀恥行二十歲。我忘光了琴棋書畫的本領,手上長滿老繭,
臉上的疤被日頭曬的深一道淺一道。甚至用不著下人幫忙,
我一個人便可從西市抗回十幾斤的豬肉,更是能將這一盆肉做出煎炒蒸炸幾十種不同的菜系。
至于段家,進京封了大夫,一人得道雞犬升天,新的宅子在京中最富庶的地段,
娘整日除了寫寫畫畫便是研究些胭脂水粉,閑得出水。可那又如何,整整六年,
爹娘一次都沒回來看過我。紀老頭老了,從沒碰過我,待我是真好。
大夫人和紀恥行還是拿我當外人,不讓我上桌吃飯,給我換長蟲的棉被,
借著任何由頭罰我掃地和抗菜缸。我也隱隱猜到了些因果。想來是爹娘飛黃騰達,
見我是女兒身,不想將錢費在我身上,紀老頭從小疼我,不忍心我被發賣,便買了我。
我不是賤籍,收作家仆會折煞,彼時紀恥行又還沒到娶親的年紀,
便用二房的名義將我留在了紀家。紀家本不寬裕,大夫人善妒,紀恥行媽寶,
自然厭惡我這個外來人口,處處針對。“紀家小娘,又來買豬肉呀!”我點點頭,
利落將銅板點清放在板子上。周圍的舌根依舊不停,“紀家小娘也是個可憐的,
買進門連個迎親儀式都沒有,活脫脫把人當下人使喚!
你說說哪個小娘子能扛得動十幾斤豬肉!紀家也不來個人幫幫忙,真是沒良心!
”我不置可否,低著頭監督肉販切肉。“不過要說喪良心,哪里比得過段家!自己發達了,
把親生女兒用五十貫就賣了!跟賣豬肉有什么兩樣!紀家小娘真可惜了,
原本能跟著進京享福,做個郡主當當,唉……”“可不敢亂說!段府出事了,你沒聽說嗎,
龍顏大怒,好像要滿門抄斬呢!還好段玉沒有跟著進京,不然或許小命都保不住!
”“我看還是咱們鄉下百姓自在,遠離朝政,不會動不動就惹來殺身之禍。
”手中的銅板叮叮當當散落了一地,我的腦中好像有無數個龍旋風在旋轉呼嘯。下一瞬,
我的耳朵被一雙溫潤有力的大手覆住,紀恥行貼著我的脖頸,氣息噴灑在我耳后,“沒事的,
我們先回家,沒事的。”回到紀家,紀老頭已經不見了蹤影,
原本寥寥無幾的家丁被遣散了個干凈,偌大的院子里只有雙眼通紅的大夫人。大夫人看見我,
將一個花盆重重砸在我的腳邊。“老頭子進京面圣了!若是老頭子出事,
我徐三娘做鬼也不會放過你這個喪門星!”紀恥行頭一次斥責了他娘。“娘,禍從口出,
玉兒也是個可憐人,你莫要這么說她!”段家覆滅,紀老頭到京城的時候,
只見了半塊段府的門楣。刑部不知從何處查到段家曾有過一個女兒,
派了四五個官兵來紀家拿人。大夫人披頭散發擋在我身前,將手中的棍子舉得高高的。
“這里沒有你們要找的段玉!不信你們自己對著畫像找!”官兵對著畫像辨認了半天,
與我的臉對不上。我在來紀家的第一天就毀容了,被大夫人親手推的。官兵們疑惑離開,
紀恥行將我的行李跨在我的肩上,叮囑我,“翻墻盾水我都教過你,你趕緊跑,
我和娘去拖住官兵,定會讓你平安無事……”我掙扎著,瞪大了眼睛看看大夫人,
又看看紀恥行,“為什么?你們早就知道些什么?到底出了什么事?”紀恥行踩著墻根,
將我扛到他肩上,語氣中滿是焦急,“來不及了,快跑!若是未來還能再見,
我定解釋給你聽……”話音未落,又一對人馬撞開紀家破破爛爛的門。黑衣黑面,是群死士,
京中來的。我不解,絕望大喊,“我爹早就不要我了!我不是段家人,是紀家人!
段家的罪孽與我何干?你們還追來做什么!”死士不理會我,對著大夫人丟出一截斷臂,
笑得猖狂。“徐三娘,你可認得此物?”大夫人怔愣一瞬,隨即緩緩跪倒在地。“是老頭子,
你們殺了老頭子!”死士的聲音冰冷如刀,“徐三娘,紀大夫為了段家已經殞命,
我們現如今要的不過是一個無知女娃的命,你當真要為了護這個小娃命喪于此?
她可是害死了你的丈夫啊!把段玉交出來,你和你兒就不用死。”大夫人罔若未聞,
抱著那截斷臂哭得撕心裂肺。我也認出來了,紀老頭的袖子總是與旁的粗俗布衣不一樣,
有些圖騰,顯得格外精致。后來我才知道,這些圖騰都是大夫人一針一線刺上去的。
大夫人年輕時也是管家小姐,擅刺繡擅丹青,后來歸于農婦,
便偷偷將這唯一的愛好藏于愛人的袖口之間。大夫人抹了把眼淚,轉身死死盯著我。我知道,
她要為紀老頭報仇了。是我害死了紀老頭,是我們段家害死了紀老頭,她沒有理由保我。
我丟掉行李,剛往前踏出一步,大夫人猛然回頭沖向那幾名死士。她的嗓門一如往常高亢。
“既然老頭子死了,我下地府去陪他便是!但老頭生前交代過的,要給段家留后!
我徐三娘言而有信,說到做到!”“行兒,給段家和紀家,留后!快走!
”刀尖刺入大夫人的胸膛,大夫人一人死死抵住院門,用盡最后力氣沖我們喊話。
我的雙眼被大手覆上,紀恥行攔腰抱起我,從后院翻墻而出,躍入河道。
耳邊大夫人的哀嚎逐漸消失,我看見紀恥行在哭。我抬手抹去他的眼淚,問他,
“進京是哪個方向?”紀恥行一愣,動了動嘴,最后還是抬手指向了北邊。“玉兒,
我們一起去報……”我一個手刀劈暈了紀恥行,一步步向北方走去。對了,
手刀也是紀恥行親自教我的。想來是真傻,有誰不待見對方,
還拼命教對方怎么好好一個人活下去的。我真傻,他們原早料到有這一天,才拼命逼我獨立,
逼我改掉官家小姐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嬌嫩性子。受恩十年,
我還是躲不過原本屬于我的殺戮之命。就當是替紀恥行報仇了,為枉死的紀老頭和大夫人。
為求一個當年的真相。京城的城門都比我們京郊大上許多,我踏入城門的時候,
剛好過二十歲生辰。七年前的今日,爹娘拋下我進京。七年后的今日,我尋來了京城,
爹娘又拋下我死了。我擦了擦隨身佩戴的匕首,那是娘七年前送我的生辰禮。
那日我因為這把丑丑的刀哭了一個時辰,卻沒想到如今要用它來復仇。看,
一切都是早有預謀的,娘早知道我會遇到危險,娘早知道我在遇到危險的時候她無法護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