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秀的指甲在祭壇青石上刮出刺耳的聲音,最終在一聲脆響中斷裂。她像一尾被甩上岸的魚,
徒勞地掙扎。山風猛烈灌入她的口鼻,恍惚間,
她似乎聽見風里夾雜著女子細碎而凄厲的笑聲。她絕望地抬眼望去,
濃重的山霧如同灰白尸布,將眼前那座名為“斷魂嶺”的山巒死死包裹。村民們面如死灰,
木偶般跪在祭壇下,垂著頭顱,唯有一雙雙手臂卻如鐵鉗般死死鉗住了阿秀。
那巨大的石碑矗立在祭壇之后,上面銘刻著無人能解的古老符文,
猶如一張緘默而饑餓的巨口。“山神息怒……山神息怒啊!”老村長干癟的嘴唇哆嗦著,
聲音嘶啞如破鑼。他枯枝般的手顫抖著舉起一碗渾濁的土酒,渾濁液體潑灑在祭壇上,
濃烈刺鼻的氣味直沖阿秀的鼻腔,那是鮮血與劣酒混合的死亡氣味。每年此時,
村中必有一名少女被盛裝打扮,如同獻祭的羔羊,送入這深山迷霧之中,從此再無歸期。
村民對此深信不疑,若停獻祭,山神震怒,必降下瘟疫、饑饉、滅頂之災。今年,
那枚染著不祥紅點的竹簽,在無數雙驚惶眼睛注視下,死死粘在了阿秀的名字上。
“山神爺……收了阿秀,佑我一方……”村民的禱告聲嗡嗡地響成一片,
匯成一股令人窒息的洪流,將阿秀徹底淹沒。她的目光掃過人群,父母躲藏在人群最后,
母親死死捂住嘴,指縫里泄出無聲的嗚咽,父親則佝僂著背,臉深深埋在掌中。阿秀的心,
就在這眾目睽睽的拋棄之下,一點點沉入冰封的谷底。次日黃昏,
阿秀被套上了那件代代相傳、顏色如凝固之血的“嫁衣”。
沉重的銀飾壓得她細瘦的頸項酸痛不堪。她被推搡著,
踉蹌走上那條通往斷魂嶺的、被青苔與扭曲樹根覆蓋的荒徑。山路盡頭,濃霧深處,
隱約可見一座破敗山神廟的輪廓,宛如一個蹲踞在黑暗里的巨大怪物。濃霧如冰冷的潮水,
瞬間吞沒了她身后送嫁的人群,也隔絕了塵世間最后一絲聲響。死寂,
唯有她自己狂亂的心跳和粗重的喘息,在濃得化不開的霧氣中沖撞。她站在廟門前,
破敗的廟門在風中發出吱呀呻吟,像一張垂死老人張開的嘴。
她猛地推開門——門內景象令她血液驟然凍結。昏暗中,無數女子的“嫁衣”層層疊疊,
如同剝落的皮,掛滿了腐朽的梁柱和傾頹的神龕。它們并非朽爛,
反而透著一種詭異的、仿佛剛剛從人身上剝離的新鮮感,觸目驚心的紅,
在昏暗光線下微微蠕動。
空氣里彌漫著灰塵、木頭朽爛和一種難以言喻的、仿佛來自泥土深處的甜腥氣息。神龕之上,
并無神像,只有一片濃稠得如同活物的黑暗。阿秀的指尖無意間劃過一件冰冷的嫁衣,
那衣襟上,
竟用深褐色絲線繡著一個名字——那分明是她早夭的、名字里同樣帶著“秀”字的姨母!
恐懼如冰冷的毒蛇,瞬間纏緊了她的心臟,她踉蹌后退,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墻壁上。
就在這時,一個沙啞蒼老的聲音突兀地在身后響起:“誰?!”阿秀魂飛魄散,猛地轉身。
一個佝僂如蝦的身影出現在門口,手中提著一盞昏黃如豆的油燈,
燈光將他溝壑縱橫的臉映照得如同鬼魅。“七……七公?
”阿秀認出了這位村中傳說里看守義莊的孤僻老人。
七公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阿秀身上的嫁衣,又掃過滿殿懸掛的紅衣,喉結滾動了一下,
聲音干澀得如同砂紙摩擦:“你……你怎么還活著?進了這廟的,沒人能活過當夜!
”他眼中流露出一種混合著驚懼與難以置信的復雜神色,“快走!趁‘它’還沒完全醒來!
”“它?山神?”阿秀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山神?”七公發出一聲短促凄厲的冷笑,
如同夜梟悲鳴,“呵……哪來的神!是恨!是這山里埋了千百年的、所有枉死女子的恨!
”他眼中涌上深不見底的恐懼,“她們……她們不肯散!怨氣結了塊,成了精!
要活人的生氣,要替身!”他布滿老年斑的手指向廟外沉沉的黑暗,“聽見沒?
她們在霧里走……在找替死鬼!”七公話音未落,廟外濃得化不開的霧靄深處,
驟然響起了聲音。起初是細碎的、窸窸窣窣的聲響,
如同無數冰冷的蛇鱗摩擦過潮濕的巖石和落葉。緊接著,那聲音匯聚起來,越來越清晰,
竟化作無數女子凄婉幽怨的歌聲!那歌聲沒有詞句,只有曲折哀怨的調子,裹挾在濃霧里,
從四面八方滲透進破廟,冰冷地纏繞上阿秀的每一寸肌膚。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
其中還夾雜著若有若無、時斷時續的嗚咽,像被掐住了喉嚨的瀕死掙扎,
又像深埋地底無法瞑目的悲鳴。“走!快走!”七公臉色慘白如紙,
猛地將手中油燈塞給阿秀,枯瘦的手臂爆發出驚人的力量,狠狠將她朝廟門外推去,
“往山下跑!別回頭!千萬別回頭!”他嘶吼著,
自己卻反身沖回那掛滿紅衣的黑暗殿堂深處,仿佛要用那具衰老的軀體去阻擋什么。
油燈微弱昏黃的光暈在濃霧中艱難地撕開一條狹小的通道,
僅僅照亮腳下濕滑的苔蘚和盤根錯節的樹根。阿秀腦中一片空白,
只有七公那聲嘶力竭的“跑”字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她的神經上。
她不顧一切地沿著來路跌跌撞撞向下狂奔,嫁衣沉重的裙裾不斷被荊棘和枯藤撕扯、絆住。
身后那詭異的歌聲和嗚咽非但沒有遠離,反而如同附骨之疽,緊緊追隨著她,越來越近,
越來越清晰,仿佛有無數冰冷的氣息噴吐在她的后頸上。濃霧里,
似乎有無數慘白的手臂在搖曳的樹影間若隱若現,向她抓撓。就在她幾乎被絕望吞噬的瞬間,
前方濃霧里陡然亮起了大片晃動的火光,伴隨著一片嘈雜混亂的人聲。“阿秀?是阿秀嗎?!
”竟是村民們驚恐惶急的呼喊。他們舉著火把、柴刀、鋤頭,
臉上交織著恐懼、驚疑和一種近乎瘋狂的焦慮。原來,是阿秀那懦弱了一輩子的父親,
在女兒被送入深山后終于被巨大的悔恨擊垮,發了瘋似的跪求村民上山。而恰在此時,
村里唯一的水源——那口養育了李家村不知多少代人的古井,井水竟在眾目睽睽之下,
瞬間變得漆黑如墨,散發出刺鼻的、如同無數尸體在淤泥中腐爛發酵的惡臭!
這恐怖的征兆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壓垮了村民的僥幸,他們這才在巨大的恐慌驅使下,
硬著頭皮,舉著火把戰戰兢兢地尋上山來。“爹!”阿秀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撲向人群,
語無倫次地哭喊,“不是山神!是……是怨鬼!是那些被獻祭的女子!她們在找替身!
七公……七公還在廟里!”“胡說八道!”村長須發皆張,厲聲打斷她,
渾濁的老眼里是極力掩飾的恐慌和對權威崩塌的抗拒,“山神震怒了!定是你觸怒了山神爺!
”他揮舞著枯瘦的手臂,聲音因極度的恐懼而扭曲變形,“快!快抓住她!把她送回廟里去!
平息山神的怒火!不然我們全得死!”愚昧的恐慌如同瘟疫般在人群中瞬間爆發、蔓延。
幾個壯漢在村長的咆哮和自身對那漆黑井水的恐懼驅使下,紅著眼睛,
如狼似虎般撲向驚魂未定的阿秀。“不——!”阿秀的尖叫凄厲地撕裂濃霧。
就在這混亂的拉扯撕扯之際,一個顫抖而蒼老的聲音從人群邊緣傳來,
微弱卻清晰地穿透了喧囂:“井……井里……有東西浮上來了!”是阿秀的父親,
他癱坐在通往村子的山道口,面無人色,手指著山下村子的方向,篩糠般抖個不停。所有人,
包括死死抓住阿秀手臂的壯漢,動作都猛地僵住了。
一種比濃霧更冰冷、更粘稠的死寂瞬間攫住了所有人。
無數道目光下意識地順著阿秀父親所指的方向,越過混亂的人群,
投向山下那片被沉沉夜色和霧氣籠罩的村莊。視線所及,唯有濃得化不開的黑暗與霧靄。
然而,就在那深邃的、仿佛凝固的黑暗背景之上,斷魂嶺那巨大、黝黑的山體輪廓,
此刻卻發生了令人魂飛魄散的變化——月光不知何時穿透了云層和濃霧的縫隙,
吝嗇地投下一縷慘淡的光柱,恰好照亮了山腰處那片巨大、陡峭如鏡面的石壁。
那本是亙古沉默的巖石,此刻竟在月光下詭異地扭曲、蠕動起來!石壁表面,
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般蕩漾開層層漣漪,
一個巨大得超乎想象的、由無數女子身影扭曲疊加而成的“東西”,
正緩緩地從石壁內部“浮”現出來!那些身影扭曲著、纏繞著,
無數慘白的手臂和模糊不清、布滿怨毒的面孔在石壁上痛苦地掙扎、凸起,
仿佛要掙脫巖石的禁錮。無數雙空洞、燃燒著冰冷恨意的眼睛,穿透了空間的阻隔,
齊刷刷地、死死地盯住了半山腰上這群渺小如螻蟻的生人!那不是神。
那是凝聚了無數慘死冤魂、被歲月和怨恨喂養得龐大無比的恐怖集合體!
是這座吃人山脈千年罪孽所孕育出的最終惡果!
“山……山神爺……顯……顯靈了……”村長噗通一聲跪倒在地,身體抖得像秋風中的落葉,
牙齒咯咯作響,語無倫次。他身后,所有村民如同被無形的巨錘擊中,嘩啦啦跪倒一片,
絕望的叩頭聲和壓抑到極致的嗚咽啜泣瞬間取代了先前的喧鬧。
巨大的、源自生命本能的恐懼徹底碾碎了他們所有的勇氣和愚昧的信仰,
只剩下最原始的、面對天敵時的戰栗和臣服。阿秀沒有跪。她掙脫了早已癱軟無力的鉗制,
站在跪伏一地的人群前,像一株被狂風吹彎卻不肯折斷的蘆葦。
她死死盯著那山壁上無數掙扎扭動的慘白身影,看著那些重疊在一起、充滿無盡怨毒的眼睛。
巨大的恐懼像冰水灌頂,幾乎凍僵了她的四肢百骸,但在這滅頂的冰寒之下,
一股奇異的熱流卻在她胸腔深處猛烈地沖撞——那是憤怒,是悲哀,
是對這荒謬宿命最決絕的抗拒!她仿佛看到了無數個被紅綢縛住、推入深淵的“阿秀”,
看到了她們無聲的尖叫和凝固的絕望。這龐大的“山神”,
不過是她們血淚與骸骨堆砌的墳墓!“你們……看清楚!”阿秀的聲音嘶啞,
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蓋過了村民的嗚咽和山風的呼嘯,
清晰地刺入每一個匍匐在地者的耳中,“那不是神!那是被你們親手喂大的鬼!
是用你們女兒、姐妹的命,一年年養出來的怪物!”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鐵釘,
狠狠砸在死寂的空氣里。跪在最前面的村長猛地一顫,似乎想抬起頭反駁,
但當他的目光再次觸及那山壁上無數雙冰冷怨毒的眼睛時,
所有的話語都化作了喉嚨里嗬嗬的抽氣聲,只剩下身體更劇烈的顫抖。就在這時,異變陡生!
那山壁上無數扭曲蠕動的女子身影,忽然開始向內劇烈地收縮、塌陷!
仿佛有一股無形的巨力在中心瘋狂吸扯。慘白的身影互相擠壓、融合、變形,
發出一種令人牙酸的、如同骨骼被寸寸碾碎的恐怖聲響!轉瞬之間,
那龐大無匹、由無數怨靈聚合而成的恐怖形體消失了。石壁恢復了它亙古的黝黑與冷硬,
仿佛剛才那地獄般的景象只是一場集體的噩夢。然而,就在那片恢復平靜的石壁中央,
月光流淌的地方,清晰地“浮”現出了一個女子孤獨的身影。
她穿著一身與阿秀身上一模一樣的、刺目猩紅的嫁衣,
靜靜地“站”在月光勾勒出的石壁輪廓里。她的身形清晰得不可思議,長發如瀑垂下,
遮住了大半面容,只能看到一點蒼白失血的下巴,和一只從發絲縫隙中露出來的眼睛。
那只眼睛,空洞,幽深,沒有一絲活人的光彩,卻死死地、精準地穿透了空間的距離,
直勾勾地“盯”著山下村莊的方向——那里,矗立著刻滿符文的古老祭壇和那塊巨大的石碑。
死寂。連風似乎都停止了流動。祭壇下,那塊飽經風霜的巨大石碑,在慘淡月光的映照下,
其表面那些無人能解的古老符文,線條竟開始詭異地流動、變幻。
如同被無形的筆觸重新書寫,那些蝌蚪般扭曲的符號漸漸隱去,
一行行清晰、血紅的字跡如同從石碑內部滲出的鮮血,
緩緩地、一劃一劃地浮現出來:山非神兮霧作冢,女骨累累積怨重。紅綢縛得生魂去,
歲歲年年恨不終。血食飼得厲魄兇,一朝醒覺天地慟。爾等跪拜非虔心,原是自身飼鬼功!
那血紅的字跡,在月光下閃爍著妖異的光澤,每一個字都像是一道淋漓的傷口,
無聲地控訴著千年的血腥與愚昧。石碑前,跪伏在地的村長身體猛地一僵,
喉嚨里發出一聲短促而怪異的“咯”聲。他像是被無形的力量扼住了脖子,
頭以一個極其詭異的角度向上抬起,布滿血絲的眼球死死凸出,
直勾勾地、越過了山下村莊的屋頂,越過了跪伏的村民,越過了呆立的阿秀,
腰那片月光照耀的石壁上——釘在那個穿著猩紅嫁衣、靜靜“站立”在石壁中的女子身影上。
時間仿佛凝固了。月光冰冷如霜。石壁中的紅嫁衣女子,
那只從發絲間露出的、空洞死寂的眼睛,在村長目光投來的那一剎那,
極其細微地、卻又無比清晰地——眨動了一下。石碑前,
村長那具僵直的身體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頭,軟軟地向前撲倒,
額頭重重磕在冰冷的祭壇基石上,發出一聲沉悶的輕響,再無半點聲息。
石碑上那血淋淋的詩句如同無聲的驚雷,在每個村民的靈魂深處炸開。
村長撲倒在祭壇上的沉悶聲響,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村……村長!
”一個離得近的村民顫抖著伸出手,想去探村長的鼻息。他的指尖還未觸及,
村長那具剛剛還因恐懼而劇烈抽搐的身體,突然以一種違反常理的速度干癟、風化!
皮膚瞬間失去水分,緊貼在骨骼上,顏色轉為灰敗的土色,
仿佛在幾息之間經歷了百年的腐朽。更駭人的是,他裸露在外的皮膚上,
竟隱隱浮現出與石碑上一模一樣的、扭曲的血色符文,如同烙印般刻入朽骨!“啊——!
”尖叫聲撕破了死寂。村民們如同炸了窩的螞蟻,驚恐地四散奔逃,什么山神爺,什么獻祭,
什么規矩,此刻都抵不過對眼前這無法理解的、瞬間腐朽的死亡的恐懼。
他們只想逃離這片被詛咒的祭壇,逃離這座仿佛活過來的、充滿惡意的山!混亂中,
阿秀的父親——那個懦弱了一輩子的男人,在目睹村長詭異腐朽的慘狀后,
巨大的恐懼竟催生出一絲扭曲的勇氣。他猛地撲向阿秀,不是擁抱,
而是像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般死死攥住她的手臂,指甲幾乎嵌進她的肉里,雙眼布滿血絲,
聲音嘶啞癲狂:“阿秀!阿秀!爹錯了!爹不該讓他們把你送上去!你…你見過‘它’了!
你從廟里活著出來了!你一定知道!你一定知道怎么平息‘它’的怒火!告訴爹!
快告訴爹啊!”他語無倫次,鼻涕眼淚糊了一臉,將所有的恐懼和求生欲都傾瀉在女兒身上。
阿秀被他搖晃得頭暈目眩,手臂劇痛。看著父親這張因極度恐懼而扭曲變形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