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我咽下最后一口氣時，聽見窗外在放煙花。前世這天，
我的丈夫程景之特意從維也納請來交響樂團，為林巧巧辦了一場極盡奢華的生日宴。
他在法租界最豪華的禮查飯店包下了整個舞廳。水晶吊燈下，
他摟著林巧巧跳了一整夜的華爾茲，香檳塔堆得比人還高。而我，程家明媒正娶的少奶奶，
死在掛著蜘蛛網的偏房里，連個收尸的人都沒有。時間倒回1923年，
我那留學歐洲的丈夫回國時，身邊多了一個青春靚麗的女學生。據他說，
林巧巧仰慕他的才華，想要和他學寫詩。可學著學著就學到床上去了，稿紙沒見厚，
林巧巧的肚子倒是先變大了。后來，他說要給巧巧一個名分，
不能因為巧巧無父無母就委屈了她，力排眾斥將她娶進了門。程父程母知道對不住我，
雖然私底下對我多加關照，但心終究向著唯一的兒子，只勸我多忍讓些。娶了林巧巧后，
程景之被她帶著，日日夜夜出入**，欠下高額債款后，便把主意打到了我的嫁妝上。
那日他跪在我面前哭得涕泗橫流，說什么“夫妻本是同林鳥”，
承諾還清賭債后定會好生待我，與我生兒育女……我信了。可嫁妝一到手，
他轉頭又上了賭桌，押上了我全部身家。說來諷刺，一輸再輸的程景之竟在最后一局賭贏了。
他押上了我母親留給我的翡翠鐲子，在輪盤上孤注一擲，
沒想到竟贏回了之前輸掉的所有錢財，不僅還清了賭債，還多出足足三萬大洋。
可程景之拿到錢的第一件事，是給林巧巧在霞飛路買了棟洋房，又添置了一輛雪佛蘭汽車。
他摟著林巧巧的腰說：“不賭了，往后咱們好好過日子。”而我這個救他于水火的“恩人”，
卻成了他新生活的絆腳石。起初他還會做做表面功夫地來偏屋看我，
帶著從宴會上打包的殘羹冷炙。后來林巧巧嫌晦氣，說偏屋離她的新臥房太近，
他便命人封死了偏屋的窗戶。隆冬時節，我的被褥被收走“漿洗”，再也沒送回來。
送飯的婆子從一日三餐變成三日一餐，最后干脆斷了供給。我餓得啃窗框上的木頭充饑，
指甲摳著墻皮想找些能吃的東西。最絕望時，我甚至想過吃那些在墻角結網的蜘蛛。
臨死前三天，我聽見下人們在院外議論，說少爺要帶林小姐去香港玩。我掙扎著爬到門邊，
用盡最后的力氣拍門，卻只換來一句：“少奶奶安分些吧。”最后，
我在無水無米的情況下活活餓死。2前世記憶到此戛然而止。再睜眼，
檀木梳妝臺上的自鳴鐘指著1923年4月8日。
剛睡醒的酸麻感讓我不得不掐著大腿肉擰了兩圈。疼得直抽氣，不是夢。是了，我回來了。
回到了林巧巧第一次踏進程家大門的那天。“少奶奶，少爺帶客人回來了！”，
王媽在門外喊，聲音和記憶里分毫不差。我坐在梳妝臺前，銅鏡里映出我寡淡的臉。
二十七歲，眼角已爬上細紋，唇線因常年緊抿而顯得刻薄。上輩子程景之怎么說我來著？
“木偶般無趣。”是啊，一個被家務瑣事消磨了半生的女人，
一個從小被三從四德規訓的閨秀，怎能入得了程大詩人的眼？可我記得，那年十八，
鳳冠霞帔初入程家時，我的眼里還盈著笑。少年夫妻最是單純，我與程景之也曾賭書潑茶，
他贊我“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后來宅院深深，鎖住了青春，
我的世界只剩下程家的四面高墻，和一個日漸嫌惡我的丈夫。上輩子，
我恪守著三從四德的古訓，深信女子當以夫為天，只要我操持好家務，孝順好公婆，
總有一天他會回心轉意。所以，當他摟著林巧巧出入衣香鬢影的舞廳時，
我在廚房給程父熬藥；當他在詩社深情朗誦為林巧巧寫的十四行詩時，
我在燈下核對田莊賬本；當他跪在我面前痛哭流涕那一晚，
我竟暗自歡喜地以為丈夫終于需要我了。憶及此，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我忽然看清了：原來“賢惠”二字不過是困住我的枷鎖，“三從四德”不過是馴化我的皮鞭。
此情應是長相守，你若無情我便休。重活一世——我不要做程家賢惠的少奶奶，
我不要為負心人耗盡余生，我不要在深宅大院里枯萎凋零。我要為自己活一次，
我要去找尋真正值得托付的愛情，我要這重來的人生，真正屬于我自己。
3樓下傳來銀鈴般的笑聲，像春日里隨風搖曳的風鈴，清脆中帶著幾分少女特有的嬌憨。
那笑聲越來越近，夾雜著皮鞋輕叩木地板的聲響，鮮活得像枝頭新綻的梨花。
我抹了點茉莉頭油，故意挑了身老式斜襟衫。換做上輩子，
我會翻箱倒柜地找那件壓箱底的蘇繡旗袍，生怕給程景之丟人。“宛芝，快來見見林小姐！
”，程景之的白西裝晃得人眼暈。他臂彎里搭著只戴白蕾絲手套的手，
往上是絲襪裹著的小腿，在四月天里白得刺眼。
“林小姐的《塞納河畔》被徐先生贊為新詩的希望。”，程景之眼睛黏在她臉上，
左手無名指光禿禿的。連我們的婚戒都弄不見了。我心里不由得冷笑。前世這刻，
我曾真心實意夸林巧巧“才貌雙全”、“詩壇新星”，卻沒察覺她后頸沒擦凈的紅痕。
那個位置我太熟了，程景之喜歡在那兒嘬出紅印，就像在宣紙上蓋私章。
我不動聲色地遞過茶盞：“大紅袍，暖胃。
”景德鎮的薄胎瓷映出她腕上那串鑲著紅寶石的純金手鏈，在燈光下晃得人眼花。
去年我生辰，程景之說這款要三千大洋，買不起。原來是我不配。“家父早逝……”，
林巧巧剛開口，程景之就搶話：“巧巧在巴黎半工半讀！”是怕我看輕了林巧巧？
我不置可否，只淡淡看了兩人一眼，唇角勾起一絲笑。4夜里我正對賬本，門突然被推開。
“宛芝……”，他目光落在我的嫁妝單子上，“巧巧剛回國，
暫時沒住處……”“要睡我的陪嫁公寓？”，我直接挑明。他耳根唰地紅了，
像被踩到尾巴的貓。“當書房！她要改詩集……”，瞥見我手中的《新青年》，
他活見鬼似的，“你也看這個？”我合上雜志，“不能嗎？”我的丈夫被譽為“詩壇明珠”，
上輩子為了和他有共同語言，我熬紅眼睛練簪花小楷，偷偷翻看他那些新潮雜志，
他說我“東施效顰”。現在我把公寓鑰匙拍在桌上：“行啊，月租二十塊。”他摔門走后，
我從樟木箱底摸出地契。前世這些嫁妝最終都便宜了程景之和林巧巧，這輩子，
我該為自己考慮了。5我重生回來的第三天，就派人去查了林巧巧的底細。
前世我被她的眼淚騙得團團轉，以為她真是家道中落、自強不息的才女。可這一世，
我花了兩塊大洋，就讓私家偵探把她的底細翻了個底朝天。“少奶奶，您看看這個。
”王媽把一疊照片塞進我手里，壓低聲音，“這林小姐在巴黎的時候，可沒少出入高檔舞廳。
”照片里的林巧巧穿著綴亮片的洋裝跨坐在洋人腿上，裙擺卷到大腿根，
涂著丹蔻的手指正往對方嘴里送櫻桃。最底下那張照片里，她在**牌桌上叼著煙，
面前堆著法郎籌碼。我冷笑一聲，把照片收進袖子里。“巴黎半工半讀？”，
我用銀簪挑開最后一張照片，笑出聲，“怕是半躺半賺吧？”王媽嚇得要去捂我的嘴，
我反手塞給她兩塊大洋：“繼續盯著，重點查她最近三個月去過哪家西藥房。
”窗外傳來汽車喇叭聲，我迅速把照片塞進妝奩底層。
銅鏡里映出程景之攙著林巧巧下車的背影，兩人參加文藝沙龍回來了。他的手掌貼在她后腰，
比昨晚在我房里時殷勤多了。6程母的壽宴上，林巧巧穿了一身月白色旗袍，
頭發挽得溫婉端莊，站在廳中央，聲情并茂地朗誦自己寫的詩。“啊！這月色如你的眼眸，
讓我沉醉……”賓客們紛紛鼓掌，程景之站在一旁，眼里全是欣賞和驕傲。我端著酒杯，
冷眼旁觀。前世這時候，我還傻乎乎地以為她真有才華，甚至主動替她張羅出版詩集。
可現在，我只覺得可笑。這些所謂新詩，不過是些矯揉造作的詞句堆砌，
連《申報》上的三流小說都不如。“景之，你也來一首！”有賓客起哄。程景之清了清嗓子，
正要開口，我“不小心”碰翻了酒杯。紅酒潑在林巧巧的裙擺上，她驚呼一聲，
臉色瞬間變了。“對不起，手滑了。”我淡淡地說。程景之臉色一沉，
當著所有人的面呵斥我：“宛芝！你既不懂新詩，別在這兒丟人！”滿座賓客噤若寒蟬。
我看著他，忽然笑了：“是啊，我不懂詩，只懂怎么持家。”他臉色更難看了。
7后半夜表姐翻進我院子時，我正對著煤油燈看賬本。“你猜我今天在法租界看見什么？”，
她摘下男士禮帽，抖出一張西藥房單據，“你的那位林妹妹，買的可是墮胎藥。
”我手上一頓，蘸水鋼筆在賬本上洇出個墨點。“能確定嗎？”“這是當然，
而且……藥房伙計說這藥三天前也有人來買過”，表姐湊近我耳邊，“你猜是誰？
你絕對想不到，是她那個訂過娃娃親的未婚夫。”這倒是我意料之外的，
前世林巧巧以肚子里的孩子逼宮，我知兩人日夜在房中纏綿，完全沒懷疑過孩子的父親。
第二天，我約了銀行工作的故交徐婉婷喝咖啡。“你真要離婚？”她瞪大眼睛，
“程家可是……”“我已經決定了。”我抿了口咖啡，“婉婷，幫我個忙，
我要買下華新紗廠的股份。”她愣了下：“你要做生意？這世道……”我笑了笑：“對，
以前總是全心全意看著程景之，如今……我要去找自己的人生了。”她盯著我看了幾秒，
忽然笑了：“行，我幫你。”8程家祠堂里，銅爐中插著三炷線香，
青煙筆直地升到房梁才散開，氣味嗆人。我數著香灰一截截斷在爐里，
等最后一段灰燼落下時，程父終于帶著族老們跨進了門檻。“宛芝，你今日叫我們來……？
”我端起茶壺給各位長輩斟茶。“程伯父，您先看看這個。”我把一疊文件放在桌上，
最上面是林巧巧在巴黎的賬單，欠了三個月房租。中間是林巧巧挽著未婚夫出入賓館的照片，
最底下壓著幾張她在舞廳和洋人調笑的照片。程父翻了兩頁，臉色越來越難看。“還有這個。
”我又遞過去一張醫院單據，“仁心婦產醫院，上個月的手術記錄。”林巧巧猛地抬頭，
臉色刷地白了。程景之沖過來要搶，被我側身避開。他瞪著我，聲音壓得極低：“宛芝，
你瘋了？在這種場合……”“什么場合？”我冷笑，“家事放在祠堂談，很合適不是嗎？
”程父一巴掌拍在桌上，茶盞震得哐當響：“景之！你給我解釋清楚！”程景之張了張嘴，
一個字都說不出來。林巧巧突然撲通跪下，眼淚簌簌往下掉：“程伯父，
我、我是被逼的……在巴黎無親無故，我……”我懶得看她演戲，直接轉向程父：“程伯父，
事已至此，我只有一個要求。”“你說。”程父鐵青著臉。“我要和離。”祠堂里瞬間死寂。
程景之猛地抬頭，不可置信地看著我：“你……”“銀錢給到位，我可以安靜離開。
”我平靜地說，“否則，明天《申報》社會版頭條，
就是‘新派詩人程景之攜交際花逼走原配’的新聞。”我掏出早已擬好的離婚書鋪在香案上。
程父閉了閉眼，最終，緩緩點了頭。我看著他抖著手簽完字，
忽然想起新婚夜這雙手曾慈愛地拍過我肩膀：“景之性子活泛，你多擔待。”收拾行李那晚，
我在箱底翻出一支鍍金鋼筆。筆帽上刻著歪歪扭扭的“白首”二字，
是程景之抓著我的手刻的。那年他還沒學會用“靈感的囚徒”這種詞藻，
只會紅著臉說“要一輩子對宛芝好”。現在筆尖已經銹得寫不出墨，就像我們的婚姻，
一襲華美的袍下滿是虱子，早就爛透了。我把它扔進火盆，看著金漆在炭火里一點點剝落。
離開北平的那天，火車站人潮擁擠，程景之居然來送我了。
站臺的蒸汽混著四月柳絮撲在臉上，他的西裝還是訂婚時那套倫敦定制款。
“離開程家……”，他喉結滾動幾下，終于擠出后半句，“你活不下去的。”我笑了笑，
從手包里抽出船票晃了晃，故意惡心他：“那就學林巧巧去找洋人啊。”火車鳴笛，
蒸汽噴涌間，我看見他臉色終于變了。他張了張嘴，似乎有話要說。只是，
汽笛聲吞沒了他最后的喊話。透過漸快的車窗，我看見他徒勞追了幾步，
锃亮的皮鞋踩進了月臺的水洼。他會不會有一點后悔呢？9火車抵達上海時，正下著雨。
我撐著傘站在月臺上，身后是兩個樟木箱子，里面裝著我所有的嫁妝和私房錢，
這是我在這亂世生存下去的本錢。華新紗廠的鐵門銹跡斑斑，門口的老門房聽說我是新東家，
驚得煙斗都掉了。“少……少奶奶？”“叫顧老板。”，我踩著水洼往里走，
裙擺濺上泥點也懶得管，“把賬本和存貨單都拿來。”賬房先生支支吾吾遞上賬冊，
我翻了沒幾頁就冷笑出聲。棉花摻了三成劣等貨，倉庫里積壓的坯布都發了霉。
前世在程家管后宅時，我連廚房采買的米價都門兒清，這點貓膩瞞不過我。“明天開始，
所有進貨我親自驗”，我把棉絮丟回麻袋，“誰再敢動手腳，直接滾蛋。”工人們面面相覷，
但沒人敢吭聲。10最初的日子，女工們聽說新東家是個離過婚的女人，
看我的眼神都帶著懷疑。直到有天清晨，她們發現我蹲在倉庫里，
一匹匹檢查夜班織出來的布。“顧老板，您這眼力比老師傅還毒啊！”，工頭老趙撓著頭。
我捻著棉絮冷笑。前世程景之帶林巧巧去百貨公司，讓我在家盯著下人洗窗簾，
那些以次充好的把戲，我早看透了。三個月后，
華新紗廠出的“愛國布”因為質地細密又便宜，連洋行都來訂貨。我在賬房打算盤到深夜，
忽然聽見外頭汽車喇叭響。來人是上海駐軍的后勤處長，說想談談軍需采購。
他身后站著個穿軍裝的高個男人，肩章顯示是個團長。他遞來的名片上印著「沈硯舟」二字，
指節有子彈擦過的舊傷。“這位是沈團長，負責驗貨。”處長介紹道。我有些訝異，
“軍方要采購棉布？”“士兵們穿不慣洋布”，沈硯舟的目光掃過我無名指的戒痕，
“聽說您改良的布料更耐磨。”“明天帶您驗廠。不過沈團長，軍需訂單可要現款現貨。
”他嘴角微揚：“正好，我最恨賒賬。”驗貨當日，沈硯舟帶著軍需官來廠里時，
女工們都在偷瞄。凌厲英武的年輕軍官，劍眉下一雙眸子專注而深邃，蹲下捻棉紗的專注樣，
倒像個老匠人。“摻了苧麻？”他忽然抬頭。我挑眉——行家啊。“三成苧麻混紡，
成本降四成，壽命翻倍”，我淡淡道，“軍服磨得快，這料子更耐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