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暑氣像一層蒸不透的厚棉被,沉甸甸地捂在王家坳的頭頂。月亮倒是勤快,
早早爬上樹梢,清凌凌的光潑下來,也沖不散地上蒸騰的熱浪。空氣凝滯,
連聒噪了一整天的知了都啞了火,只剩下蚊子在耳邊嗡嗡嗡地開著小會,擾得人心煩意亂。
村東頭那棵百年老槐樹下,是王家屯天然的避暑勝地,也是情報交流中心。此刻,
幾張竹床、幾把嘎吱作響的舊藤椅,外加幾條磨得油亮的長條板凳,早已被納涼的村民占滿。
蒲扇搖動的聲音此起彼伏,帶著倦意的閑聊也有一搭沒一搭地飄著。
情報中心的核心人物王老根,
此刻正占據著最靠近樹根、最陰涼也最有“戰略位置”的一張竹床。他四仰八叉地躺著,
肚皮隨著呼吸一起一伏,像一面松弛的鼓。
一件洗得發黃、領口和袖口都磨出了毛邊的白汗衫,隨意地搭在竹床邊沿。
他手里那把大蒲扇,搖得又急又重,與其說是扇風,不如說是在驅趕某種看不見的煩惱,
扇面拍在肉上,發出“噗噗”的悶響。“哎,我說老根叔,”旁邊藤椅上,李二狗剔著牙,
拖著長腔,“今兒個下午,瞧見劉寡婦家那后生沒?騎著個新嶄嶄的摩托,
‘突突突’打我家門前過,那動靜,嘖,生怕別人不知道似的。”王老根眼皮都沒撩一下,
蒲扇依舊不緊不慢地搖著,鼻腔里哼出一聲:“嘁!那也叫摩托?二手的,
八成是縣城‘老歪’車行里淘換來的,哄哄劉寡婦還差不多。那小子,兜里能有幾個子兒?
指不定又找他舅媽哭窮借的。”他語氣篤定,帶著情報權威特有的不屑,
“前兒個他舅媽還跟我念叨,說這小子不成器,錢沒掙著幾個,派頭倒學了個十成。
”這話像塊小石子投進水里,立刻激起一圈漣漪。竹床板凳上昏昏欲睡的腦袋頓時支棱起來。
“真的假的?老根叔,你可別瞎說啊!”有人將信將疑。
“劉寡婦那侄兒看著挺精神一小伙啊。”另一個聲音插進來。王老根蒲扇一停,
眼皮終于掀開一條縫,渾濁的眼珠在昏暗中掃視一圈,
嘴角得意地往下撇了撇:“我王老根啥時候說過瞎話?他舅媽親口跟我說的!
就在供銷社門口,買鹽的時候。”他刻意壓低了點聲音,營造出神秘感,“那小子啊,
心野著呢,在外頭欠了點兒小錢,這不,回來找他舅媽填窟窿來了。劉寡婦還蒙在鼓里呢!
”“哎喲!這可真是……”眾人一片唏噓感嘆,看向王老根的目光里多了幾分敬佩。
這王家屯,雞毛蒜皮,家長里短,就沒有王老根挖不到、摸不清的根底。
誰家母雞下了個雙黃蛋,他能比下蛋母雞的主人家還激動,
嚷嚷得滿村皆知;誰家兩口子半夜三更拌了嘴,他保準能趴在墻根底下,
把那些壓低了嗓門的埋怨、賭氣話,一字不落,甚至添油加醋地給你復述出來。
他是王家屯的活檔案,行走的廣播站,雖然這廣播站偶爾信號不太穩定。夜漸漸深了。
月亮的光輝被濃密的槐樹葉子篩過,在地上投下細碎搖曳的光斑。
納涼的人群抵擋不住困倦的侵襲,陸續散了。
板凳挪動的吱呀聲、告別時含混的嘟囔聲、趿拉著拖鞋的踢踏聲漸次遠去,
老槐樹下終于安靜下來,只剩下蚊蟲不知疲倦的嗡鳴。李二狗走前,
還特意湊到王老根竹床邊,帶著點討好的笑:“老根叔,您歇著。明兒個您去供銷社不?
幫我捎半斤洗衣粉唄?就‘白貓’牌那個,勁兒大。”王老根半瞇著眼,
鼻腔里拖出一個長長的“嗯——”字,尾音上揚,透著股拿腔拿調的意味。
蒲扇有一下沒一下地拍著大腿,就是不松口答應。李二狗心領神會,嘿嘿一笑,
從褲兜里摸索出一小卷皺巴巴的毛票,小心地抽出一張一塊的,
塞到王老根搭在竹床邊沿的汗衫底下:“叔,您受累,跑腿錢,嘿嘿。
”那張綠色的紙幣觸碰到皮膚,帶著人體的微溫。王老根的眼皮這才懶洋洋地掀開一條細縫,
渾濁的眼珠子朝汗衫底下瞥了一眼,又迅速合上。他喉嚨里滾出兩聲含糊不清的咕噥,
算是應承下來。蒲扇搖動的頻率似乎也輕快了一些。情報,就是生產力。王老根深諳此道。
一塊錢,足夠買包最便宜的“大豐收”煙絲了。這買賣,劃算。竹床上只剩下王老根一個人。
他翻了個身,側躺著,面朝村外那條黑黢黢的土路。一陣裹挾著田野青草和泥土氣息的夜風,
終于姍姍來遲,拂過汗津津的皮膚,帶來短暫的、珍貴的舒爽。他滿足地嘆了口氣,
準備徹底沉入夢鄉。就在意識即將滑入混沌的剎那,另一種聲音,像冰冷的鐵針,
猝不及防地刺穿了這昏昏沉沉的寧靜。腳步聲。不是村民勞作歸來那種疲憊拖沓的步子,
也不是孩子玩耍奔跑的輕快。這腳步聲很沉,很硬,帶著一種刻意的、令人不安的謹慎,
一下,又一下,重重地踩在土路上,由遠及近,目標明確地朝著老槐樹方向而來。
王老根全身的肌肉瞬間繃緊了,連呼吸都下意識地屏住。一種獵犬般的警覺本能地攫住了他。
他保持著側臥的姿勢,一動不動,只有眼珠在黑暗中極其緩慢地轉動,
透過竹床側面稀疏的縫隙,死死盯住聲音的來處。心臟在胸腔里擂鼓,咚咚咚,
震得他耳膜發麻。兩個模糊的黑影停在了離他竹床不過七八步遠的地方,
就在槐樹巨大的陰影邊緣,幾乎與夜色融為一體。借著月光勉強勾勒出的輪廓,
能看出是兩個高大的男人。其中一個,側臉上似乎有一道猙獰的疤痕,月光掠過時,
反射出一點慘白的光。另一個則顯得更加粗壯。夜風送來他們刻意壓低的交談聲,斷斷續續,
卻字字如冰錐,狠狠扎進王老根的耳朵里。“……貨……這次成色絕對足……”聲音嘶啞,
帶著一種金屬摩擦的質感,正是那個刀疤臉。
“小心點……風聲緊……”粗壯男人的聲音更低沉,含糊不清。
王老根感覺自己的血液都涼了。他死死咬住后槽牙,腮幫子繃得生疼,連吞咽口水都不敢,
生怕喉嚨里發出一點微響。他把自己想象成一塊石頭,一截枯木,完全融進竹床的陰影里。
冷汗像無數條冰冷的蚯蚓,順著他的脊梁溝爭先恐后地往下爬。短暫的沉默。
只有夜風吹動槐樹葉子的沙沙聲,還有王老根自己狂亂的心跳聲在耳畔轟鳴。然后,
那個刀疤臉的聲音再次響起,清晰、冰冷,像毒蛇吐信:“? 明晚八點,老地方。準時。
”“嗯。”另一個男人只發出一個沉悶的鼻音。“? ? ?老地方”三個字,
像燒紅的烙鐵,燙在王老根的心尖上。他腦子里“嗡”的一聲,一片空白。
王家屯附近能被稱作“老地方”的隱秘角落,他閉著眼睛都能數出幾個——廢棄的磚窯,
河灘那片密不透風的蘆葦蕩,
還有后山腳下早就沒人住的看林人破屋……沉重的腳步聲再次響起,朝著村外方向,
漸漸遠去,最終被無邊的黑暗吞沒。老槐樹下,死一樣的寂靜重新籠罩下來,比之前更沉重,
更粘稠,帶著一種令人窒息的寒意。王老根僵在竹床上,像一具被抽掉了骨頭的皮囊。
過了足足有一根煙的功夫,他才猛地吸了一口氣,那聲音又急又響,在寂靜中格外刺耳,
把自己都嚇了一跳。他手忙腳亂地撐起身體,動作僵硬得像個生銹的木偶。腿腳發軟,
幾乎是連滾帶爬地從竹床上下來,腳踩在地上虛浮無力,一個趔趄,差點栽倒。
他顧不上這些,一把抓起搭在竹床邊那件汗濕的白汗衫,胡亂往身上一套,
也顧不上那汗衫底下還藏著李二狗給的一塊錢。他像個受驚的兔子,頭也不敢回,
深一腳淺一腳地朝著自家那扇黑洞洞、此刻卻仿佛代表著安全的院門,跌跌撞撞地狂奔而去。
身后,只留下那張空蕩蕩的竹床,在慘淡的月光下投下扭曲而孤獨的影子。
王老根一頭撞開自家那扇虛掩的院門,沉重的木門板拍在土墻上,發出“哐當”一聲悶響,
在寂靜的深夜里格外驚心。他反手胡亂地摸到門栓,手抖得厲害,
插了好幾次才勉強把門閂上。背靠著冰涼粗糙的木門板,他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
胸膛劇烈起伏,像是剛跑完了十里山路。冷汗浸透了那件發黃的汗衫,緊緊貼在皮肉上,
黏膩冰涼。堂屋里一片漆黑,只有灶間門縫里透出一點微弱的煤油燈光。王老根摸索著墻壁,
跌跌撞撞地沖進灶屋。妻子秀云正坐在小板凳上,就著油燈昏黃跳動的光暈,
低頭縫補一張破舊的漁網。她五十出頭,常年勞作使得身形有些佝僂,
頭發在腦后挽成一個一絲不茍的髻,幾縷花白的碎發垂在汗津津的額角。聽到動靜,
她抬起頭,昏黃的光勾勒出她臉上深刻的皺紋,
眼神里帶著慣有的疲憊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溫柔。“咋了?慌里慌張的,讓狗攆了?
”秀云的聲音不高,帶著濃濃的睡意和一絲嗔怪,手里的針線沒停。王老根沒答話,
他像一截被砍倒的木頭樁子,重重地跌坐在秀云旁邊的另一張矮凳上。
凳子腿在泥地上摩擦出刺耳的聲響。他雙手死死抱著頭,手指深深插進花白稀疏的頭發里,
身體篩糠般抖個不停,牙齒磕碰著,咯咯作響。秀云這才覺出不對勁,
放下手里的針線和漁網,湊近了些。油燈的光映著他煞白的臉,嘴唇沒有一絲血色,
眼神渙散,里面盛滿了巨大的恐懼,像見了鬼。“老根?老根!”秀云的聲音陡然拔高,
帶著真切的驚慌,她粗糙冰涼的手一把抓住王老根抖得厲害的手臂,“撞邪了?說話呀你!
”王老根猛地抬起頭,眼神直勾勾地盯著油燈跳躍的火苗,喉嚨里發出嗬嗬的怪響,
像是被什么東西扼住了脖子。好半天,他才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破碎、嘶啞,
帶著寒氣:“聽……聽見了……要命的……事……”“啥?啥要命的事?
”秀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抓著他胳膊的手更用力了,指甲幾乎要嵌進肉里,
“你倒是說清楚!”王老根猛地吸了一口氣,又長長地吐出來,
像是要把胸腔里積壓的恐懼都排出去。他壓低了聲音,
村口……槐樹下……兩個人……刀疤臉……明晚八點……老地方……‘貨’……”他頓了頓,
喉嚨艱難地滾動了一下,仿佛說出那個字眼都帶著劇毒,“……毒……是毒販子!
”“毒販子?!”秀云倒抽一口冷氣,身體猛地向后一縮,像是被那兩個字燙著了。
她臉上的血色瞬間褪盡,比王老根好不了多少。昏黃的燈光在她驟然睜大的眼睛里劇烈晃動,
映出深不見底的驚恐。“你……你聽真了?老根!這可開不得玩笑!”“真!比金子還真!
”王老根猛地抓住秀云的手腕,力氣大得驚人,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那個刀疤臉……我瞅見那道疤了……像蜈蚣爬臉上!說話那腔調……陰森森的……錯不了!
”恐懼像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狹小的灶屋。夫妻倆在昏黃的油燈下對視著,
彼此都能從對方眼中看到自己驚駭欲絕的臉。死一般的寂靜里,
只有燈芯燃燒時輕微的噼啪聲,還有兩人粗重而壓抑的喘息。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幾息,
也許是一刻鐘。王老根狂跳的心稍微平復了一點點,但腦子卻開始不受控制地飛速轉動起來。
恐懼的潮水稍稍退去,另一種渾濁的、帶著黏膩感的念頭,像水底的淤泥一樣翻涌上來。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神閃爍不定,不敢再看秀云的眼睛,聲音壓得更低,
探和算計:“秀……秀云啊……你說……這事兒……咱要是……報上去……”他咽了口唾沫,
喉結艱難地滾動,“那……那舉報費……得有多少?”“舉報費?”秀云像被蝎子蟄了一下,
猛地抬起頭,難以置信地瞪著王老根。昏黃的燈光下,
她臉上的驚恐瞬間被一種更深沉、更尖銳的憤怒和失望取代。“王老根!你腦子里灌漿糊了?
!那是毒販子!要人命的閻王!你還在琢磨那點錢?!”她的聲音因為激動而發顫,
帶著一種撕裂般的尖利,“那是斷子絕孫的毒!沾上一點,家破人亡!
你忘了前村老李家那小子?好好一個人,吸上那玩意兒,賣房賣地,
最后連他老娘治病的棺材本都偷去換粉了!活活氣死他娘,自己現在人不人鬼不鬼,
在縣城垃圾堆里刨食兒呢!那點錢?那點錢燙手!燒心!買你的命都嫌少!
”秀云的話像一記記重錘,狠狠砸在王老根的心上。他想起老李頭白發人送黑發人時的嚎哭,
想起那小子從前壯實的身影和后來形銷骨立的鬼樣子,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頭頂,
激得他渾身一哆嗦,那點剛冒頭的貪婪念頭瞬間被砸得粉碎。
“我……我……”王老根張著嘴,想辯解,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臉上只剩下更深的恐懼和后怕。“錢錢錢!你一輩子就鉆錢眼兒里了!
”秀云氣得胸口劇烈起伏,指著王老根鼻子的手都在抖,“這種錢,你敢拿?你有命拿,
有命花嗎?那些人是啥?是亡命徒!手里頭攥著刀攥著槍的!
你王老根有幾個腦袋夠他們砍的?啊?!”灶屋里只剩下秀云憤怒而急促的喘息聲。
王老根像被抽掉了脊梁骨,徹底癱軟在矮凳上,頭深深地垂下去,幾乎埋進膝蓋里。
恐懼如同冰冷的藤蔓,再次將他緊緊纏繞,勒得他喘不過氣。秀云說得對,那點錢,
是催命符!他仿佛已經看到刀疤臉那猙獰的笑容和閃著寒光的刀鋒。“那……那咋辦?
”王老根的聲音帶著哭腔,充滿了無助,像掉進陷阱的野獸,“總不能……裝不知道吧?
秀云……他們就在咱們村邊上……萬一……萬一……”秀云看著他這副失魂落魄的樣子,
心頭的怒火被巨大的擔憂和恐懼壓了下去。她長長地、沉重地嘆了口氣,
那嘆息里浸滿了無奈和認命。她重新拿起漁網和針,手指卻抖得厲害,
幾次都沒能把線穿過針鼻。“還能咋辦?”她低下頭,聲音疲憊得像被抽干了力氣,
“天一亮,趕緊的,去鎮上派出所!一五一十,全告訴他們!這事兒太大了,捂不住,
也扛不起!交給公家……咱平頭老百姓,也就這點指望了……”她的聲音越來越低,
最后幾乎變成了喃喃自語,像是在安慰王老根,更像是在說服自己。昏黃的油燈下,
她佝僂著背,一下一下地縫著漁網,那單薄的身影,仿佛承載著整個黑夜的重量。
王老根沒吭聲,只是把頭埋得更深了。
灶屋里只剩下油燈燃燒的微響和針線穿過漁網時單調的沙沙聲,壓抑得令人窒息。這一夜,
王家屯的夏蟲似乎都噤了聲。王老根蜷縮在堂屋那張咯吱作響的破涼椅上,眼睛瞪得像銅鈴,
死死盯著糊著舊報紙的窗戶。窗戶紙透進一點慘淡的月光,在地上投下模糊的光斑。
屋外任何一點風吹草動——夜貓跳過墻頭的輕響,樹葉被風拂過的沙沙聲,
甚至遠處水塘里青蛙偶爾的一兩聲鳴叫——都像重錘擂在他緊繃的神經上,驚得他渾身一顫,
冷汗涔涔。他腦子里像開了鍋的粥,一會兒是刀疤臉那句冰冷的“明晚八點,老地方”,
一會兒是秀云憤怒的斥責“那是要人命的閻王!”,
會兒又恍惚看到老李家那小子在垃圾堆里翻找的佝僂身影……恐懼、后怕、殘存的一絲僥幸,
還有對那未知“舉報費”極其微弱的不甘,各種念頭撕扯著他,讓他頭痛欲裂。
秀云在里屋炕上翻來覆去,顯然也沒睡著,壓抑的嘆息聲不時傳來。
時間從未如此緩慢而沉重。好不容易熬到窗外透出第一抹灰蒙蒙的亮光,
雞窩里的公雞扯著嗓子叫了第一聲,王老根像被彈簧彈起來一樣,猛地從涼椅上跳起。
他胡亂地用冷水抹了把臉,冰涼的水刺激得他一個激靈。早飯?根本顧不上。
他抓起昨晚就放在手邊的一頂舊草帽扣在頭上,對里屋喊了一聲:“我去了!
”聲音干澀嘶啞,帶著一種豁出去的決絕。“小心點!”秀云的聲音追出來,滿是憂慮。
清晨的鄉村土路,彌漫著一層薄薄的霧氣,帶著露水和青草的氣息。
王老根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步子邁得又急又大,草帽壓得低低的,幾乎遮住了半張臉。
他刻意避開大路,專挑那些平時少有人走的田埂小道,像只受驚的兔子,警覺地豎起耳朵,
眼角的余光不斷掃視著四周。每一個迎面走來的早起的村民,每一輛從遠處駛來的拖拉機,
甚至路旁草叢里突然躥出的野兔,都讓他心驚肉跳,下意識地就想往旁邊的莊稼地里躲。
他總覺得,背后有一雙陰冷的眼睛在盯著他。是那個刀疤臉?還是那個粗壯的同伙?
他們會不會已經知道昨晚樹下有人?會不會就在前面某個拐角等著他?
這些念頭像毒蛇一樣纏繞著他,讓他脊背發涼,腳步更加慌亂。十幾里的路,
王老根感覺自己走了一個世紀。當鎮子那幾棟灰撲撲的水泥樓房終于出現在視野盡頭時,
他渾身的力氣都快被抽干了,兩條腿軟得像面條,草帽下的頭發早已被冷汗浸透。
鎮派出所是一排臨街的平房,綠色的木門敞開著。王老根幾乎是踉蹌著沖了進去,
帶起一股清晨的涼風和塵土。屋里光線有些昏暗,
彌漫著一股煙草、汗味和陳舊紙張混合的沉悶氣息。靠墻的長條木椅上,
坐著一個垂頭喪氣、臉上掛著彩的年輕人,旁邊一個穿著制服的年輕民警正板著臉做記錄,
語氣嚴厲:“……再敢打架,下次直接拘留!聽見沒?
”王老根的目光急切地掃過不大的房間,越過處理打架事件的兩人,
落在了最里面靠窗的一張舊辦公桌后面。
一個四十多歲、穿著淺藍色短袖警服的男人正坐在那里。他身材微胖,
警服扣子隨意地解開了一顆,露出里面洗得發灰的圓領汗衫。
他一手端著個印著大紅“獎”字的搪瓷茶缸,里面泡著濃得發黑的茶葉,
另一只手則拿著一份皺巴巴的報紙,看得津津有味。報紙擋住了他大半張臉,
只能看到微禿的頭頂和架在鼻梁上的老花鏡。桌上放著一臺老舊的黑色電話機,旁邊墻上,
貼著一張嶄新的、紅底白字的宣傳標語——“珍愛生命,遠離毒品”,
在昏暗的光線下異常醒目。王老根的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幾乎要撞碎肋骨。
他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跌跌撞撞地沖到那張辦公桌前,雙手猛地拍在掉漆的木桌面上。
“? 砰!”巨大的聲響讓整個房間都靜了一瞬。
處理打架事件的民警和那個年輕人都詫異地望了過來。看報紙的民警也被驚動了,
慢悠悠地放下報紙,露出一張圓胖的、帶著明顯被打擾了清閑的不悅的臉。
他瞇著被老花鏡放大了的眼睛,
上下打量著眼前這個喘著粗氣、臉色慘白、渾身透著驚惶的鄉下老頭。“同志!報告!
我要報告!”王老根的聲音又尖又急,帶著破音,像拉壞的風箱,“大事!天大的事!
”胖民警皺了皺眉,端起搪瓷缸子,慢條斯理地呷了一大口濃茶,發出“滋溜”一聲響,
這才不緊不慢地開口,帶著濃重的本地口音和一絲被打擾的不耐煩:“嚷什么嚷?
天塌了還是地陷了?坐下說,慢慢說。”他用下巴點了點桌旁一張吱呀作響的木椅子。
王老根哪里坐得住?他雙手撐在桌沿上,身體前傾,語速快得像打機關槍,
唾沫星子都濺到了桌面上:“同志!毒販子!就在我們王家屯!就在村口!我親耳聽見的!
刀疤臉!明晚八點!老地方!他們要交易!要命的‘貨’啊同志!
”他一股腦地把憋了一夜的恐懼和情報倒了出來,聲音因為激動和緊張而劇烈地顫抖著,
眼神死死盯著胖民警,仿佛要從對方臉上抓住一根救命的浮木。胖民警又端起茶缸喝了一口,
眉頭擰得更緊了。他放下茶缸,拿起桌上的圓珠筆,
在一本攤開的、邊緣卷曲的登記簿上隨意劃拉了兩下,眼皮都沒抬,
語氣平淡得像在問今天白菜多少錢一斤:“王家屯的?叫啥名字?王……老根?
”他根據王老根的口音猜測著。“對對對!王老根!就是我!”王老根連連點頭。
“你說你聽見了?具體地點?哪個老地方?磚窯?河邊?還是后山?”胖民警一邊問,
一邊在登記簿上潦草地寫著,筆尖劃過紙張,發出沙沙的聲音。“就在村口大槐樹底下!
昨晚!夜深人靜的時候!”王老根急急地說,“‘老地方’……他們沒說具體是哪兒啊同志!
就說‘老地方’!肯定是他們接頭的老窩點!不是磚窯就是蘆葦蕩,或者后山那破屋子!
”他努力回想著,急得額頭青筋都暴了出來。胖民警停下筆,摘下老花鏡,揉了揉眉心,
然后抬起那雙帶著倦意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的眼睛,看向王老根:“就你一個人聽見了?
沒別人在場?”“就我一個!我躺在槐樹下的竹床上歇涼!他們不知道我在那兒!
”王老根急切地解釋。胖民警重新戴上眼鏡,
目光在王老根那張驚魂未定、寫滿了焦慮的臉上停留了幾秒,
又瞥了一眼他沾著泥巴的褲腿和破舊的解放鞋。那眼神里,
帶著一種見慣了鄉下人捕風捉影、夸大其詞的職業性淡漠。
他拖長了調子:“哦——這樣啊……”他拿起登記簿,對著王老根剛才說的信息又掃了一眼,
手指在桌上無意識地敲了敲,“行,情況我知道了。王老根同志,你提供線索,
這個態度是好的。”王老根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充滿期待地看著他。胖民警卻話鋒一轉,
語氣變得更加平淡,甚至帶著點敷衍:“不過呢,你講的這個情況……比較籠統。
時間、地點、人物特征,都不夠具體。”他指了指登記簿,“你看,‘明晚八點’,
‘老地方’,‘刀疤臉’,這范圍太大了。我們辦案,是要講證據的,不能光憑耳朵聽一嘴,
就興師動眾,對吧?”王老根急了,身體前傾得幾乎要撲到桌子上:“同志!千真萬確啊!
我聽得清清楚楚!那刀疤臉,臉上那么長一道疤!說話那調門,陰得很!
他們說的就是‘貨’!就是毒……”“好了好了,”胖民警擺擺手,打斷了他,
臉上那點僅存的耐心似乎也耗盡了,“你的心情我理解。這樣,你留個詳細地址,姓名,
按個手印。”他把登記簿和印泥盒推到王老根面前,“先登記備案。
等我們這邊核實一下情況,有需要的話,會派人下去調查的。”“等?還要等?!
”王老根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絕望的腔調,“同志!等不得啊!就是明晚!今晚就是八點!
他們就要交易了!現在去抓,正好能堵住啊!”胖民警靠在椅背上,拿起茶缸又喝了一口,
然后毫無征兆地打了個大大的哈欠,嘴巴張得能塞進個雞蛋,
眼角甚至擠出了一點生理性的淚水。他抹了抹嘴,
語氣里帶著一絲被打擾清夢的厭煩和不容置疑:“王老根同志!辦案有辦案的程序!
不是你想怎么樣就怎么樣的!”他的聲音提高了一些,帶著官腔,“你反映的情況,
我們知道了,也登記了。但所里警力有限,要處理的事情很多!你這個線索,
我們會按程序上報,等上級研判!你現在要做的,就是回去,該干嘛干嘛,保持通訊暢通!
有消息,我們會通知你!”他指了指墻上掛鐘,時針指向八點半:“你看看,這才幾點?
所里領導都沒來上班呢!你急也沒用!回去吧!”最后那句“回去吧”,說得斬釘截鐵,
像一塊冰冷的石頭,把王老根最后一點希望砸得粉碎。王老根像被施了定身法,
僵在辦公桌前。他看著胖民警那張不耐煩的圓臉,
又看看墻上那張嶄新的、紅得刺眼的“珍愛生命,遠離毒品”的標語,
再看看登記簿上自己那歪歪扭扭的名字和鮮紅的手印,一股冰冷的絕望,
如同數九寒天的冰水,從頭頂猛地澆下,瞬間流遍四肢百骸,凍得他連骨頭縫都在打顫。
他張了張嘴,喉嚨里卻像堵了一團浸透水的棉花,一個音節也發不出來。
整個世界的聲音仿佛都消失了,只剩下胖民警剛才那句冰冷的“回去吧”和那聲刺耳的哈欠,
在他腦子里反復轟鳴、放大。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離開那張辦公桌的,
也不知道是怎么拖著兩條灌了鉛的腿,一步一步挪出派出所那扇綠色大門的。
清晨的陽光有些刺眼,照在身上卻感覺不到一絲暖意。王老根失魂落魄地走在回村的土路上,
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深一腳淺一腳。派出所里那冰冷的敷衍和墻上紅得刺眼的標語,
在他腦子里反復撕扯。恐懼像冰冷的藤蔓,再次死死纏住了心臟,越收越緊。
“按程序上報……等上級研判……”胖民警那拖著長腔的官話,像鈍刀子割肉。等?
等到明晚八點,黃花菜都涼了!等到毒販子交易完,拍拍屁股走人?
還是等到他們發現有人偷聽,提著刀找上門來?他不敢想。
秀云憤怒的聲音又在耳邊炸響:“那是要人命的閻王!”不行!不能就這么算了!
王老根猛地停住腳步,胸口劇烈起伏。他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困獸,
渾濁的眼睛里爆發出一種近乎瘋狂的執拗。對,舉報信!寫舉報信!直接遞上去!
遞到更大的官手里!這個念頭如同黑暗中的一點磷火,瞬間點燃了他。他不再走小路,
而是發足狂奔,朝著家的方向,朝著那一點渺茫的希望沖去。破舊的解放鞋踩在土路上,
揚起一溜煙塵。沖進自家院門,王老根像一陣風卷進堂屋。秀云正在灶屋燒火,
聽到動靜探出頭,看到他煞白的臉色和失魂落魄的樣子,心猛地一沉:“咋了?派出所咋說?
”王老根沒理她,徑直撲向墻角那個放雜物的破舊五斗柜。他手忙腳亂地拉開抽屜,
在里面一陣亂翻,紙張、針線盒、幾顆生銹的螺絲釘被胡亂扒拉出來。終于,在最底層,
他摸到了幾張邊緣已經磨損、泛黃發脆的信紙,
還有一支筆帽開裂、筆身纏著膠布的舊圓珠筆。他顫抖著手,把信紙鋪在積滿灰塵的飯桌上。
那支圓珠筆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的焦灼,寫出來的字跡斷斷續續,顏色深淺不一,
歪歪扭扭地爬在紙上:“尊敬的……領導……”他咬著牙,
努力回憶著村里墻上那些宣傳欄上寫舉報信的格式。汗水順著他的額角大顆大顆地滾落,
滴在信紙上,洇開一小團墨跡。每一個字都寫得極其艱難,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地寫下昨晚聽到的一切:時間、地點、人物特征(尤其是刀疤臉)、那句要命的“明晚八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