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杭州城,柳絮飄得比刺客的袖箭還密。莫熙像只被抽了骨頭的貓,
毫無形象地癱在望湖樓頂那流光溢彩的琉璃飛檐上。身下墊著的,
是凌七——那位恨不得把銀子當磚頭砌墻的“腐敗資本家”——差人剛送來的金絲軟墊。
墊子軟得能陷進去半個人,陽光暖融融地烘著瓦片,空氣里浮動著樓下飄來的桂花釀甜香,
混雜著龍井新芽的清冽氣息。“腐敗,太腐敗了!
”莫熙一邊在心底對凌七的奢侈作風進行深刻批判,
一邊忍不住把臉在那光滑冰涼的緞面上蹭了蹭,舒服得喉嚨里發出滿足的咕嚕聲。春風拂面,
熏人欲醉,正是刺客休沐、摸魚、思考人生(主要是思考午飯吃什么)的絕佳時辰。
她愜意地瞇著眼,小口啜著壺里的桂花釀,盤算著待會兒是去樓外樓吃叫花雞,
還是溜去知味觀嘗新出的藕粉丸子?!澳谩铩。?!
”一聲石破天驚、撕心裂肺的嚎叫,如同平地炸雷,
精準無比地撕裂了午后慵懶寧靜的空氣泡泡!莫熙手一抖,魂兒差點從飛檐上飄出去。
半盞價值不菲的桂花釀脫手而出,在空中劃出一道優美的、帶著濃郁酒香的拋物線,
“啪嗒”一聲,不偏不倚,正正砸在樓下一位正搖著折扇、吟哦風月的白面書生頭上。
瓊漿玉液瞬間浸透了他精心梳理的發髻,順著額角狼狽地淌下,
在他那把題著“清風明月”的素雅折扇上,
暈開了一朵濕漉漉、金燦燦、極其不和諧的……大菊花?!鞍?!何方神圣……呃,好酒!
”書生下意識驚呼,隨即嗅到濃香,竟咂摸了一下嘴。莫熙顧不得樓下書生的狼狽,
她扒著飛檐,探出半個腦袋,只見凌府那位忠心耿耿、嗓門奇大的大管家福伯,
正站在樓下車水馬龍中,仰著脖子,一張布滿褶子的老臉憋得通紅,
活像只被命運扼住了咽喉的尖叫雞?!鞍诵〗?!八小姐要去靈隱寺禮佛祈福!七小姐有令,
請您即刻!馬上!護送!”福伯的每一個字都像是用盡全身力氣吼出來的。
震得莫熙耳膜嗡嗡作響,“車馬儀仗都給您備齊了!就候在樓下!一刻也耽誤不得啊莫姑娘!
”莫熙眼前一黑,感覺剛才那口桂花釀瞬間變成了穿腸毒藥。凌八小姐?!
那位能把一碗人參燉盅熱了三十遍,最終卻以“湯氣渾濁,失了靈性”為由一口未進,
對“風露清愁”四個字有著教科書般詮釋的凌家閨秀天花板?!那位能在短短一個時辰內,
熙從“專業刺客”到“暴躁老媽子”再到“懷疑刺客人生的哲學思考者”無縫切換的奇女子?
!她悲憤地抓起身邊的酒壺,仰頭“咕咚咕咚”猛灌了幾大口,
試圖用酒精麻痹這突如其來的噩耗帶來的沖擊。濃郁的酒氣直沖腦門,
她對著湛藍的天空無聲咆哮:“福伯!
我莫熙上輩子是掘了你們凌家祖墳還是偷了你們祠堂的供果?!這活兒怎么就非我不可了?!
”福伯在樓下急得跳腳:“莫姑娘!八小姐點名要您!說您……呃……身手好,路上穩妥!
”他頓了頓,又小聲補充了一句,“七小姐說,工錢……雙倍。
”“……”莫熙一口氣噎在胸口。雙倍工錢?呵,凌七這萬惡的資本家,
精準地拿捏了她的軟肋。她認命地嘆了口氣,像只被拎住后頸皮的貓,
蔫頭耷腦地從飛檐上滑了下來,嘴里還嘟囔著,“身手好?
我看是當老媽子當得好吧……”---通往靈隱寺的山道,蜿蜒曲折,
活像一條被人隨意丟棄在山間的肥腸。凌八小姐乘坐的軟轎,
由四個膀大腰圓、下盤穩如磐石的精壯轎夫抬著,行走在山路上,竟穩得如同漂浮在云端。
轎簾是上好的蘇繡,繡著精致的蘭草圖案,隨著轎子微微晃動,
透出一股子不食人間煙火的清雅。而我們的主角莫熙呢?
她牽著一匹膘肥體壯、毛色油亮的駿馬,像個人形行李架,亦步亦趨地跟在軟轎后面。
那匹可憐的駿馬背上,此刻已看不出半點駿馬的英姿,
、散發著淡淡檀香氣的多層食盒(據說里面裝著八小姐的“靈感來源”——各種精致點心)。
一個比尋常人家梳妝臺還大的織錦妝奩(里面瓶瓶罐罐,莫熙懷疑能毒死一城的人)。
成套的、薄如蟬翼、聲如磬鳴的玉瓷茶具(裝在特制的藤箱里,塞滿了防震的絲絨)。
專門用來放經卷、散發著螺鈿光澤的精致小箱。甚至還有一個黃銅暖手爐,
里面炭火燒得正旺!外加一個裝著頂級惠泉水的青瓷水罐!
莫熙麻木地看著自己牽韁繩的手——這雙手,曾經握過淬毒的“魚腸”,
彈過見血封喉的“無影針”,在月黑風高夜取人性命于無聲!如今呢?它在撥弄炭火,
在小心翼翼地分著那金貴的茶水,在整理被山風吹得凌亂的轎簾流蘇!
一股悲涼之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
她在心底對著道旁那棵飽經風霜的老松樹無聲吶喊:“師父??!
您老人家在天有靈睜開眼瞧瞧吧!您徒兒苦練十載的殺人技、潛行術、機關毒藥,
如今全特么點在‘伺候人’這項生活技能上了!您棺材板還壓得住嗎?
”“莫姑娘——” 轎簾被一只保養得宜、指甲染著淡淡蔻丹的纖手掀起一角,
露出凌八小姐那張堪稱“黛眉含煙,目若秋水”的側臉,聲音如同珠玉落盤,
清脆中帶著一絲慵懶的涼意?!盁┱垖⒛侵缓L膬鍪度~紋的食盒取來。
里面是晨起新做的梅花香餅,此刻山風微涼,用些正好滋養心神?!蹦趺鏌o表情,
內心卻在瘋狂吐槽:滋養心神?我看是滋養您那挑剔的味蕾和無處安放的閑情逸致吧!
她認命地停下腳步,解開層層疊疊捆扎的繩子,
像拆炸彈一樣小心翼翼地將那個價值不菲的食盒捧了下來。打開盒蓋,
十二塊玲瓏剔透、宛如藝術品般的點心整齊排列,每一塊都精雕細琢成不同的梅花形態,
栩栩如生,香氣撲鼻。她剛恭恭敬敬(實則內心翻著白眼)地遞進轎簾?!班?,香氣清雅,
形態尚可。”轎內傳來八小姐清冷的評價。隨即,那珠玉般的聲音再次響起,
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困擾:“只是……這香餅性涼,食之恐傷脾胃。
勞煩莫姑娘將鎏金暖手爐里的銀霜炭撥旺些,再取那罐惠泉水分一盞熱茶來……茶水溫度,
七分燙即可。”莫熙:“……” 她深吸一口氣,努力壓下想把暖手爐扣在轎頂的沖動,
機械地轉身,開始新一輪的“老媽子”操作——撥炭火,試水溫,小心翼翼地分茶。那動作,
比她當年布置殺人陷阱還要謹慎百倍。她盯著自己掌心因常年握兵器而磨出的薄繭,
再看看眼前這些精致到變態的器皿,只覺得刺客的尊嚴正在山風中片片凋零。
---好不容易捱到靈隱寺,安頓好那位“風露清愁”的祖宗。
莫熙感覺自己像剛打完一場硬仗,急需找個地方喘口氣。禪房外那株巨大的桂花樹下,
她一眼就瞥見了救星——妙僧如霧。如霧和尚正悠然自得地坐在石凳上煮茶。僧袍如雪,
纖塵不染,動作行云流水,氣度出塵脫俗。裊裊茶煙升起,襯得他眉目愈發清俊,
仿佛下一刻就要羽化登仙,與這俗世再無瓜葛。“和尚!快!渡我!給我來碗茶!要最濃的!
”莫熙如同見了親娘,一個箭步撲過去,毫無形象地抓起如霧剛斟滿的一盞茶,也顧不得燙,
“咕咚咕咚”牛飲而下,滾燙的茶水燙得她齜牙咧嘴也毫不在意。如霧抬眸,
清澈的目光在她臉上轉了一圈,唇角勾起一絲了然的笑意:“煞氣翻涌,郁結于心啊,
莫姑娘??墒亲o法路上…頗有‘心得’?”他故意在“心得”二字上頓了頓?!靶牡茫?/p>
我現在心得就是想把那頂綴滿南海珍珠、重得能壓死牛的轎子扛起來,
直接扔進放生池里喂王八!”莫熙咬牙切齒,恨恨地放下茶盞,
又從懷里掏出一本邊角磨損的《金剛經》,“啪”地一聲拍在石桌上——正是當年初遇時,
如霧“度化”她所贈。她嘩啦啦地快速翻動經卷,精準地停在某一頁,
手指用力戳著上面一行小字,幾乎要把紙戳穿:“和尚你看!‘不執身心境’!看見沒?
佛祖都說了,不要執著于身心和外境!我現在就是不執著于自己是個刺客!才沒一時沖動,
用分茶的銀匙給那位祖宗梳個飛天髻插她頭上!這難道不是超凡的悟性嗎?
”如霧手中的茶筅在空中微妙地停頓了一下,他看了看那被戳得快變形的經文,
又看了看莫熙殺氣騰騰的臉,半晌,才悠悠吐出一句:“……莫姑娘慧根深種,
悟性之超凡脫俗,貧僧……嘆為觀止。”語氣真誠得讓人分不清是贊嘆還是揶揄。
---前兩日就在莫熙水深火熱的“老媽子”生涯和與如霧的斗嘴吐槽中艱難熬過。
變故發生在第三天深夜。莫熙正蜷在禪房硬邦邦的木板床上,做著酣暢淋漓的美夢。夢里,
她把凌八小姐那堆疊如山的食盒當成了飛鏢,耍得虎虎生風,最后一個漂亮的回旋踢,
食盒精準無比地扣在了如霧那顆光可鑒人的腦袋上,發出“哐當”一聲悅耳的脆響!
她忍不住在夢里叉腰大笑。然而,這暢快的笑聲還沒出口,
就被一陣突如其來的、地動山搖般的喧嘩巨響硬生生掐斷了!“轟隆!噼里啪啦!叮鈴哐啷!
”“我的素鵝!!”“踩我腳了!哪個禿驢不長眼!”“佛手酥!誰摸走了我的佛手酥!
天殺的賊!”莫熙一個鯉魚打挺(差點閃了老腰)從床上彈起來,睡意全無。
她抄起床邊的短匕(終于有點刺客的樣子了?。?,一個箭步沖出門外。
眼前景象讓她瞬間石化!只見寺廟的膳房方向火光沖天!濃煙滾滾!
幾十個黑影在煙霧中狼奔豕突,混亂不堪!
憤怒的嘶吼聲、哀嚎聲、爭搶食物的叫罵聲……交織成一曲荒誕至極的“佛門夜宴”狂想曲!
她眼珠子差點掉出來的是那些“黑影”的身份:那個被三個膀大腰圓的胖和尚死死壓在身下,
卻依然頑強地伸長手臂,死死護住懷里一個油紙包的——不是白天在大殿講《心經》時,
慈眉善目、寶相莊嚴的住持老法師嗎?!那個揮舞著燒火棍,專攻下三路,
攻他的和尚們抱腿跳腳的干瘦身影——不是晨課時敲木魚手穩得如同焊住了的戒律堂首座嗎?
!最離譜的是!她竟然在混亂的角落里,
看見了被擠得貼在墻上、僧袍皺得像塊腌菜、平日里飄逸出塵的如霧和尚!
他一手高舉著半塊沒來得及塞進嘴的、金燦燦的桂花定勝糕,
另一手奮力推搡著擠過來的同門,那張清俊的臉上此刻寫滿了“護食中,
神佛勿擾”的決絕和悲壯!這畫面太過魔幻,
莫熙感覺自己的刺客生涯觀、人生觀乃至世界觀都在這一刻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沖擊!
“都——給——我——住——手——?。。 蹦鯕獬恋ぬ?,將內力灌注于聲音之中,
一聲暴喝如同平地驚雷炸響!聲浪滾滾,震得房梁上的灰塵簌簌落下,
離得近的幾個和尚更是被震得一個趔趄,捂著耳朵蹲了下去?;靵y的場面終于為之一靜。
幾百道目光,帶著饑餓的綠光、被打擾的憤怒、被抓包的尷尬,齊刷刷地釘在了莫熙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