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青磚上的余溫地鐵二號線的報站聲像枚生銹的釘子,楔進周曉白耳膜時,
她正盯著車窗上自己模糊的倒影——馬尾松垮地墜在頸后,發梢沾著實驗室特有的石膏粉,
右臉頰還留著昨天拓印漢磚時蹭到的朱砂印。身旁的陸沉忽然動了動,
他牛仔褲口袋里露出半本《中國古代陶質文物修復手冊》,書角卷得像被反復啃噬的桑葉。
“永寧門到了。”他合起手機,屏幕暗下去前,
周曉白瞥見導師回復的最后一句:“唐章陵出土的三彩馬殘片,明早必須完成拼接。
”這行字像根細針,刺破了車廂里凝固的沉默。七天前她收到慕尼黑大學的郵件,
附件里的哥特體獎學金通知在電腦屏幕上閃成一片晃眼的光斑,
沾著的青瓷釉料痕跡還沒洗干凈——上周他們剛給法門寺地宮的秘色瓷碗補完最后一道裂痕。
護城河的風裹著肉夾饃的焦香撲來,夕陽把甕城磚縫里的苔蘚照成金綠色。陸沉忽然停步,
從帆布包里掏出個油紙包:“剛在灑金橋買的鏡糕,你最愛吃的玫瑰豆沙餡。
”糖霜在暮色里簌簌落著,周曉白接過來時,油紙還帶著他掌心的溫度。
三年前在漢陽陵遺址,他也是這樣揣著熱乎的胡辣湯等她,
搪瓷杯把她凍僵的手指焐出紅印子,如今那道印子早褪了,可他掌心的紋路還是老樣子,
在掌根處盤著個歪歪扭扭的“沉”字。城墻上的馬道磚面坑洼不平,陸沉忽然彎腰,
從磚縫里摳出塊指甲蓋大的陶片:“看,典型的漢代繩紋。”陶片邊緣還沾著黃土,
他對著光轉了轉,裂紋里的朱砂殘跡像極了周曉白拓印時不小心滴在宣紙上的墨點。
她忽然想起去年冬夜,修復室的暖氣壞了,兩人擠在一盞臺燈下拼合秦陵銅車馬的碎片,
他哈著白氣給她暖手,說等攢夠錢就去趟兵馬俑修復中心,“聽說那里能見到真正的青銅劍,
刃口還能刮胡子呢。”“陸沉,”她踩住塊松動的城磚,磚下滲出的潮氣漫上鞋尖,
“我導師說……慕尼黑大學的教授下個月要來西安。”話剛出口就后悔了,
他正把陶片放回磚縫的手猛地頓住,指腹蹭到磚棱上的缺口,滲出血珠。
遠處鐘鼓樓的暮鼓響了,十八聲悶響震得城墻都在顫,周曉白數到第七聲時,
聽見陸沉極輕地“嗯”了聲,血珠滴在繩紋陶片上,像朵瞬間枯萎的紅梅。他們走到敵樓時,
最后一縷夕陽正掠過垛口。陸沉忽然指著城墻外的高樓:“你看,
那是我們去年測繪的唐皇城遺址,現在蓋成商場了。”玻璃幕墻上反射著殘陽,
像塊被打碎的銅鏡,周曉白想起他熬夜畫的遺址平面圖,圖角用鉛筆描著小小的“曉白收”,
如今那張紙夾在她《歐洲中世紀壁畫技法》的書里,被德文單詞擠得快要變形。
敵樓陰影里堆著幾捆修繕用的城磚,其中一塊磚側面刻著模糊的年號,
陸沉用指尖描著那些凹痕,忽然說:“北宋元祐二年,刻這磚的人大概想不到,
一千年后會有兩個學考古的傻蛋,在這兒為了塊破陶片爭得臉紅脖子粗。”他笑的時候,
眼角的細紋皺成小括號,周曉白卻想起簽證官問她“是否有穩定伴侶”時,
她攥著申請表的手在發抖。護城河的燈亮了,河面浮著碎金般的光,陸沉忽然蹲下身,
從背包側袋摸出個小布包:“給你的。”藍印花布里包著片指甲蓋大的唐三彩殘片,
釉色是極少見的茄皮紫,他說這是上次修復唐代女俑時偷偷攢下的,
“你不是總說紫色釉料配方失傳了嗎?我磨了三個月,勉強調出點相近的色。
”殘片邊緣被他磨得光滑,像塊被歲月含化的糖,周曉白接過來時,
發現布包內側用銀線繡著極小的“長安”二字,針腳歪歪扭扭,是他笨手笨腳的模樣。
第二部分:朱砂封緘“全額獎學金”這五個字砸在城墻上時,夜風吹散了最后一點夕陽。
陸沉的影子被路燈拉長,在磚面上裂成兩半,
像他們去年拼合的那尊破碎的漢代俳優俑——左眼笑出淚,右眼卻凝著霜。他忽然轉身,
拳頭砸在城磚上,指節蹭掉塊皮,血珠滲進磚縫里的青苔:“所以你上周去省圖,
不是查《長安志》,是辦留學公證?”周曉白看見他手背上的石膏粉還沒洗干凈,
那是今早粘秦權量銘文時蹭上的,當時他還笑著說:“等你論文寫完,我們就去爬華山,
在峰頂刻個‘沉曉白’的石敢當。”城墻下的車流匯成光河,
某輛車上的音響正放著《送別》,調子被晚風揉得支離破碎。陸沉忽然蹲下去,
在磚縫里瘋狂地翻找,指縫間漏下的泥土里混著碎陶片和枯草根:“你還記得嗎?
大二那年我們在城墻根做調查,你把校徽掉進磚縫里了,我扒了半宿才給你找出來。
”他聲音越來越啞,指尖在一道深縫里卡住,摳出枚生銹的曲別針,“看,就是這道縫!
當時你說要把校徽和我們的夢想一起埋在這里,
等畢業時再挖出來……”周曉白的學生證邊角已經磨毛了,
塑料封皮上印著她大一軍訓時的照片,齊劉海蓋住眉毛,像個沒長開的小蘑菇。
陸沉搶過學生證,手指在照片上的紅印章處摩挲,印泥蹭在他指腹上,
像滴凝固的血:“西北大學考古文博學院……你說過要和我一起讀完博士,去敦煌修壁畫,
去三星堆拼神樹……”他忽然把學生證塞進磚縫,又掏出那枚唐三彩殘片,
用牙咬開布包上的銀線,“長安……長安算什么?不過是你人生路上的一塊破磚!
”夜風卷著他的吼聲撞在敵樓上,回聲里帶著哭腔。周曉白想起昨晚在實驗室,
他給她看新修復的漢代“長樂未央”瓦當,拓片上的篆字被他描得圓潤飽滿,
說等她生日就刻個一模一樣的木章。可現在他指尖的釉料還沒干透,就把瓦當拓片揉成了團,
紙團掉在磚縫里,滾進周曉白剛挖出的土坑里。她蹲下去,用指甲摳著磚縫里的草根,
指甲劈了也沒知覺,直到陸沉抓住她的手腕:“別挖了!你以為埋了學生證,
就能埋了我們的四年?”他的掌心還留著上次處理強酸時的灼傷疤痕,此刻卻燙得像烙鐵。
周曉白猛地抽回手,摸到背包里那個絲絨盒子——里面是他送的青銅箭頭掛墜,
去年他在西周墓里找到箭頭殘件,熬夜翻模做了三個,自己留個最丑的,
把最精致的兩個分別送給她和導師。她把掛墜放在學生證上,
又撿了塊帶繩紋的漢磚碎塊壓在上面,泥土滲進掛墜的箭羽紋路里,像給青銅鍍了層銹。
陸沉忽然笑起來,笑聲在城墻上飄得很遠:“你知道嗎?這城墻下埋著多少朝代的故事,
現在又要多埋一個笑話了——考古系高材生把愛情和學生證一起埋進磚縫,
等著哪年被哪個傻子挖出來。”他蹲在埋東西的地方,用鑰匙在磚面上刻字,
磚粉簌簌落在他鞋面上。周曉白看見他先刻了個“沉”,又在旁邊刻“白”,
刻到“白”字的最后一橫時,鑰匙斷了,銅屑飛進磚縫里。他盯著那道沒刻完的橫杠,
忽然把斷鑰匙扔出去,鑰匙撞在遠處的垛口上,發出“叮”的一聲脆響。護城河的游船駛過,
彩燈在他臉上晃出明明滅滅的光,他眼底的紅血絲像蛛網,網住了周曉白不敢直視的愧疚。
“你還記得第一次來城墻嗎?”他忽然開口,聲音平靜得可怕,
“你說長安城像個巨大的考古地層,每挖一鍬都能看見歷史的斷面。”他撿起塊掉落的城磚,
磚面上有個規整的方孔,“這是明代修補城墻時留下的‘牝牡孔’,
兩塊磚像榫卯一樣咬合……可現在呢?”磚被他攥得咯咯響,“你這一塊磚要抽出去了,
剩下的那塊怎么辦?”周曉白的眼淚終于掉下來,砸在埋學生證的土堆上,
把干硬的泥土洇出深色的痕。陸沉伸出手,像往常一樣想替她擦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