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杏花微雨遇卿時江南的三月總籠著一層薄霧,像未干的水墨畫。
林婉握著那柄青竹骨油紙傘,傘面上的并蒂蓮已褪了顏色,是母親臨終前親手繪的。
她踩著青石板往茶社去,鞋尖掠過磚縫里新冒的苔蘚,忽聞身后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轉角處的相撞帶著草木清芬。蘇然的月白長衫沾了她裙角的茉莉香,懷中的書冊散落一地,
最上面那頁宣紙飄落時,恰好拂過她垂落的流蘇耳墜。他慌亂著去撿,
指尖觸到她被雨絲打濕的裙邊,抬頭時目光撞進她瞳孔里——那是兩汪盛著春水的深潭,
潭底沉著碎玉般的月光。"姑娘可是傷到了?"他的聲音像新焙的龍井,清潤里帶著焦香。
林婉搖搖頭,瞥見他腰間懸著的羊脂玉佩,雕工精細的竹節紋路間,隱約刻著個"蘇"字。
她忽然想起前日父親提過的蘇御史,那位在朝堂上彈劾權臣未果的清官,眼下怕是正遭著難。
"公子可是蘇府......"話未說完便被打斷。巷口傳來馬蹄聲,
三兩個錦衣家仆舉著油紙傘奔來,為首的小廝急道:"公子,老爺差人送了信來!
"蘇然接過信箋的瞬間,指節驟然泛白。林婉看見信紙上"大理寺"三個字被雨水洇開,
像團正在暈染的墨漬。"抱歉,在下......"蘇然將書冊胡亂塞進袖中,
抬頭時已換上疏離的笑,"今日多有冒犯,改日定當賠罪。"他轉身時,
腰間玉佩與她傘骨相撞,發出清越的響。那抹月白色很快消失在雨霧里,
唯有地上半朵被踩扁的杏花,還沾著他衣擺帶起的風。林婉回到茶社時,
指尖還殘留著他觸碰過的溫度。她坐在臨窗的位置,看伙計往爐中添炭,
紅泥小火爐上的青瓷壺正噗噗吐著熱氣。這是母親留給她的"浣花塢",
滿室茶香里浮動著前朝舊夢般的安寧。"婉婉,今日又去尋那支老班章了?
"隔壁綢緞莊的周嬸推門進來,手里攥著包茉莉,"我瞧著你近來總往城西跑,
莫不是......"話未說完便被茶香嗆住,林婉正將沸水注入蓋碗,
蒸騰的熱氣模糊了她泛紅的眼角。申時三刻,雨絲忽然轉急。林婉望著檐角墜落的水簾,
忽然想起蘇然撿書時,有一頁詩稿飄到她腳邊——那是半闕《鷓鴣天》,
墨跡未干處寫著"忍把浮名換淺斟"。她鬼使神差地將那頁紙折成小船,
趁人不注意放進了穿城而過的溪水里。酉時初,茶社來了位不速之客。
蘇然的青衫已被雨水浸透,發梢滴著水,卻仍將懷里的油紙包護得干爽。
"聽聞姑娘擅制九曲紅梅,"他解下外衫搭在椅背上,露出里面半舊的青布中衣,
"能否討杯茶喝?"爐火燒得正旺,林婉取了景德鎮的朱砂壺,投茶、注水、出湯,
動作行云流水。當琥珀色的茶湯滑入瓷杯,蘇然忽然開口:"方才在溪邊見著個紙船,
上面竟有我的字跡。"他指尖摩挲著杯沿,目光灼灼,"姑娘可是懂些詩詞?
"窗外驚雷乍起,林婉的手一抖,茶湯濺在案上。她想起那夜在母親靈前,
自己對著燭火抄錄《斷腸集》的模樣,墨淚混著淚珠滴在紙上,
暈開的痕跡竟與蘇然詩稿上的水痕相似。"公子說笑了,"她低頭用茶巾擦拭桌面,
"小女子只懂柴米油鹽,哪識得什么詩詞。"話音未落,蘇然忽然抓住她的手腕,
力度大得讓她生疼。他袖中滑落幾封書信,她瞥見最上面那封蓋著大理寺的朱紅官印,
落款處寫著"證據確鑿,三日后問斬"。"姑娘可知道,"他的聲音里帶著壓抑的顫抖,
"我父親此刻正戴著三十斤的枷板,在大理寺的地牢里咯血?
"雨水順著他棱角分明的下頜滴落,砸在她手背的痣上,"而我今日來,是想求姑娘一件事。
"林婉猛地抽回手,后退半步撞到博古架,青瓷茶罐發出清脆的碰撞聲。
她看見蘇然從袖中取出塊金錠,放在茶盤里壓得瓷碟發顫:"聽聞令尊與戶部王大人是故交,
能否......""抱歉,"她打斷他的話,聲音冷得像冰過的井水,"家父已過世三年,
如今浣花塢只賣茶,不涉官場。"說罷轉身走向里間,卻在掀起門簾的剎那,
聽見他低低的嘆息:"原來如此......是我病急亂投醫了。"雨停時,蘇然已走了。
林婉望著他留在椅上的青衫,鬼使神差地伸手摸了摸口袋,
竟摸出半片干枯的桃花——正是今日清晨她別在衣襟上的那朵。指尖觸到花瓣上的紋路,
她忽然想起他扶住自己時,呼吸間混著的松煙墨香。戌時,林婉關了茶社的門,
獨自坐在廊下。春夜的風帶著寒意,她裹緊斗篷,忽然看見溪水中漂來個紙船,
正是她午后放走的那只。紙船在月光下輕輕搖晃,未被雨水洇開的字跡里,
"浮名"二字被月光照得發亮,像兩根扎進心口的銀針。她不知道,
此刻蘇然正跪在蘇府祠堂里,對著列祖列宗的牌位,將那封權貴遞來的婚書捏得發皺。
燭火在他眼中跳動,映得眼角的淚痣通紅,如同被鮮血浸透的朱砂。而遠處的大理寺方向,
有夜梟發出凄厲的長鳴,驚起一樹棲鳥。2 薄情箋斷鴛鴦翼谷雨那天,
林婉在茶社收到了蘇然的帖子。燙金的箋紙上寫著"酉時三刻,望湖樓雅集",
字跡力透紙背,最后那個句號洇開小片墨漬,像滴未落的淚。她握著帖子站在檐下,
看青石板上的水洼里漂著落花,
忽然想起前日在綢緞莊聽來的閑言——蘇御史的案子有了轉機,
竟是靠了戶部侍郎的金口玉言。望湖樓的雕花欄桿外,西湖水泛著冷光。林婉到時,
雅集已近尾聲,絲竹聲中夾雜著文人墨客的笑談。她在二樓回廊看見蘇然,
他換了件簇新的寶藍色錦袍,腰間羊脂玉佩換成了更貴重的翡翠,
正舉杯向席間一位華服老者敬酒,那老者正是戶部侍郎周延。"蘇公子這詩寫得妙啊,
"周延捋著胡須大笑,"‘愿逐東風到青瑣,不辭常伴御爐香’,好個青云之志!
"眾人轟然附和,林婉卻注意到蘇然舉杯的手在發抖,酒液順著杯沿滴在錦袍上,
洇出小片陰影,像他眼底化不開的沉郁。她轉身想走,卻聽見身后傳來喚聲:"林姑娘留步。
"蘇然的聲音帶著刻意的疏離,卻掩不住沙啞。他快步追上來,袖口掠過她發間的茉莉簪,
"今日雅集,特請姑娘來品新茶。"二樓靠窗的廂房里,青銅香爐飄著沉水香。
林婉看著蘇然親手燙杯、投茶,
動作生疏得不像往日那個能辨出雨前龍井和明前龍井區別的人。當碧螺春的茶湯注入盞中,
她忽然開口:"蘇公子近來可是常去周府?"茶勺撞擊茶船,發出清脆的響。
蘇然垂眸盯著茶湯里浮動的茶葉,良久才道:"姑娘聽說了什么?"窗外忽然掠過一只雨燕,
翅膀拍在窗紙上,驚得他指尖一顫,茶湯潑在紫檀木桌面上。"聽說周侍郎之女周清如,
"林婉伸手去扶將要傾倒的茶壺,指尖觸到他冰涼的手背,"下月就要出閣了。
"這句話像投入深潭的石子,驚起滿室漣漪。蘇然猛地抬頭,她看見他眼中閃過痛楚,
卻很快被決絕取代。"林姑娘果然消息靈通,"他退后半步,與她拉開距離,
袖中掉出個錦盒,正是前日她在綢緞莊見過的、周清如用來裝紅寶石簪子的樣式。
"周某與我蘇家也算世交,些微薄禮,不足掛齒。"林婉盯著那錦盒,只覺喉間發苦。
她想起今早路過周府時,看見府門前停著送聘的馬車,紅綢上的金線刺得人眼疼。
原來那些關于蘇御史被赦免的傳言,都是真的;原來他那日在茶社的求助,
不過是試探;原來那半闕《鷓鴣天》,早已成了舊夢。"蘇公子今日叫我來,
"她強撐著笑意,抓起桌上的茶盞一飲而盡,碧螺春的澀味在舌尖蔓延,
"就是為了炫耀這門好親事?"話音未落,蘇然忽然抓住她的手腕,將她抵在雕花木屏前,
力氣大得讓她生疼。"你以為我愿意?"他的呼吸噴在她耳畔,帶著酒氣和硝煙味。
"我父親在牢里每多待一日,就要被打斷一根肋骨!你知道他們怎么折磨他的嗎?
用燒紅的烙鐵......"聲音戛然而止,他松開手,退后幾步靠在墻上,
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氣。林婉望著他頹敗的模樣,忽然想起母親臨終前攥著她的手,
說"莫要信書生的誓言,那都是墨汁寫的,遇了水就化了"。可此刻他眼中的痛楚那樣真實,
像暴雨前的烏云,壓得她喘不過氣。"所以你就打算娶周清如?"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在發抖。
"用婚姻換仕途,換你父親的命?"蘇然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目光已冷如冰霜:"不然呢?
難道要學杜十娘怒沉百寶箱?林姑娘別忘了,你我不過是萍水相逢,
在下從未許過什么海誓山盟。"這句話像把刀,剜進她心口。林婉忽然想起巷口相遇那日,
他腰間玉佩與她傘骨相撞的聲響,原來從一開始,就是她誤讀了那聲清越。
她抓起桌上的帖子撕成兩半,碎片飄落在他錦袍上,像她支離破碎的心。"既然如此,
"她轉身走向門口,指尖觸到冰涼的門環。"日后便各走陽關道,
蘇公子不必再登浣花塢的門。"身后傳來瓷器碎裂的聲音,她知道是那盞碧螺春茶盞碎了,
就像他們之間尚未開始的情分。夜雨中的望湖樓像座孤島。林婉撐著傘走在蘇堤上,
聽見身后望湖樓方向傳來琴弦聲,正是《陽關三疊》的調子。她忽然想起蘇然曾說過,
等他父親出獄,要帶她去聽姑蘇城里最好的琴師奏《鳳求凰》,如今卻只剩這曲離別。
回到茶社時,發現門檻上放著個油紙包。打開來是包得方方正正的茶葉,附了張字條,
字跡力透紙背:"此茶名為‘冷香雪’,產自峨眉山,望姑娘莫怪在下唐突。
"林婉攥著字條站在廊下,看雨水將字跡暈開,
"冷香雪"三個字漸漸變成"對不起"的形狀。子時,蘇然在周府的書房里,
對著燭火寫下第二封婚書。窗外驚雷炸響,他筆下的"蘇某有幸"四個字被墨團浸透,
像滴在宣紙上的血。案頭放著林婉送的九曲紅梅茶罐,罐底還粘著半片干枯的桃花,
那是那日在茶社,她別在他衣襟上的。3 斷弦難續絕情音立夏那天,浣花塢的茉莉開了。
林婉蹲在花樹下撿落花,指尖觸到花瓣上的露水,忽然想起蘇然曾說過,這晨露最適合烹茶。
她猛地站起身,裙擺掃落半筐花,竹籃骨碌碌滾到門檻邊,
露出底下壓著的信箋——那封讓她徹夜未眠的訣別信。信是三日前收到的,
素白信箋上只有寥寥數行字,墨跡濃得發苦:"林姑娘自重,前事不過逢場作戲。
周某之女溫婉賢淑,與在下有婚約在先。望姑娘莫再糾纏,珍重。
"落款處的"蘇然"二字力透紙背,最后一筆拖出長長的墨刺,像把扎進心口的刀。"婉婉,
該去茶市進貨了。"周嬸的聲音從院外傳來,打斷了她的思緒。林婉將信箋塞進袖中,
拿起竹籃時,瞥見鏡中的自己——眼尾青黑,唇色泛白,竟比去年守孝時還要憔悴。
她強打精神往臉上撲了點鉛粉,卻掩不住眼底的頹喪。茶市一如既往的熱鬧,
可林婉卻覺得一切都隔著層薄霧。她機械地翻看茶樣,
忽然聽見隔壁茶商的閑聊:"聽說蘇公子今日要陪周小姐游湖,嘖嘖,
真是郎才女貌......"話音未落,她手中的茶罐"砰"地摔在地上,碎瓷片濺到腳踝,
劃出細長的血痕。顧不上疼痛,她跌跌撞撞往西湖邊跑。五月的風帶著荷香,
卻吹不散她心頭的陰霾。遠遠望見畫舫上的人影時,她的腳步忽然頓住。
蘇然穿著那身寶藍色錦袍,正為周清如簪花,袖口露出的翡翠玉佩在陽光下泛著冷光,
正是那日在望湖樓見過的。"蘇郎,這朵并蒂蓮真美。"周清如的笑聲像銀鈴,
刺痛了林婉的耳膜。她看見蘇然嘴角揚起溫柔的笑,那笑容曾屬于她,
曾在西湖泛舟時為她綻放,此刻卻像鋒利的刀片,一下下割著她的心。"周小姐謬贊了,
"蘇然的聲音里帶著生疏的客套,"不過是尋常花卉罷了。"他轉身時,
目光忽然掃過岸邊的林婉,瞳孔驟縮,指尖的花束險些掉落。四目相對的剎那,
她看見他眼底閃過痛楚,卻很快被冷漠取代。"這位姑娘可是想買花?
"賣花女的聲音驚醒了她。林婉這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走到畫舫近處,
手中緊緊攥著半朵枯萎的茉莉。她想開口,卻喉間發緊,只能搖搖頭,轉身時撞上賣花筐,
各色鮮花散落一地,像她支離破碎的真心。"林姑娘留步。"身后傳來蘇然的聲音,
帶著壓抑的顫抖。林婉背對著他,聽見畫舫上珠簾輕響,料想是周清如在喚他。果然,
片刻后他的聲音變得冰冷:"姑娘若再糾纏,在下只能讓人送你去官府了。
"這句話像重錘砸在心上。林婉猛地轉身,看見他扶著周清如下船,
袖口不經意間露出道新傷,蜿蜒如蛇。那是她熟悉的位置。去年他為救她摘蓮蓬,
被蘆葦劃破的傷口,曾被她用薄荷膏細細涂抹。"蘇然"她聽見自己的聲音沙啞得不像樣子,
"你當真......從未動過心?"風掀起她的裙擺,露出腳踝的血痕,
在蒼白的肌膚上格外刺目。蘇然的目光在那道傷口上停留一瞬,
隨即別過臉去:"姑娘莫要再自取其辱。"周清如忽然輕笑出聲,她挽住蘇然的胳膊,
指尖把玩著他腰間的翡翠玉佩:"蘇郎,這位姑娘好生面熟,
莫不是你常提起的......"話未說完便被蘇然打斷:"不過是茶社的伙計,
小姐認錯人了。"林婉覺得眼前發黑,仿佛有無數銀針在扎著太陽穴。
她彎腰撿起地上的茉莉,花瓣上沾著塵土,再也不復往日的潔白。"原來如此,
"她將花輕輕放在蘇然腳邊,"是我錯了,蘇公子......不,蘇大人,前程似錦。
"轉身的瞬間,淚水終于決堤。她聽見周清如嬌嗔著說"快把這晦氣的花掃了"。
聽見蘇然低聲應"是"。聽見自己心碎的聲音,像初春冰面開裂,碎成千萬片,
每一片都刻著他的名字。回到浣花塢時,天已擦黑。林婉摸黑走進茶室,
不小心撞翻了博古架,母親留下的青瓷茶盞摔在地上,發出清脆的碎裂聲。她蹲在碎片中,
忽然想起蘇然第一次來喝茶時,曾說這茶盞"釉色溫潤,如美人眉眼"。如今美人眉眼已碎,
再難重圓。子時,她坐在廊下,就著月光給蘇然寫信。筆尖在宣紙上顫抖,
墨跡暈開大片淚痕:"妾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既已決絕,望君勿念。
"寫至末尾,她咬碎唇間胭脂,在落款處按了個血印,像朵凋零的紅梅。與此同時,
蘇然在蘇府的書房里,對著燭火擦拭那柄斷弦的古琴。琴弦是今日游湖時被周清如扯斷的,
她嫌這琴"寒酸",非要換架鑲寶石的。他摸著琴身刻著的"婉"字,那是去年七夕,
他偷偷刻下的,本想給她個驚喜,如今卻成了催命符。窗外傳來更夫打更的聲音,
已是三更天。蘇然取出林婉寄來的茶樣,發現里面夾著半朵干枯的茉莉,
花瓣上還沾著她的胭脂。他將花放在唇邊輕吻,忽然嘗到咸澀的味道——原來不知不覺間,
淚已滴在花上。4 離歌散盡江南月梅雨季來得格外早。林婉臥在熏著艾草的床上,
聽著雨滴敲打窗欞的聲音,像極了那年杏花巷的雨聲。她已經發了七日高熱,喉間腥甜,
總覺得肺里插著把刀,每呼吸一次都牽扯著劇痛。周嬸坐在床邊,一邊絞著熱毛巾,
一邊抹淚:"傻姑娘,你這是把心都熬壞了......"床頭矮幾上,
那封訣別信被燭火映得透亮,蘇然的字跡在水汽中扭曲,像無數條毒蛇在游動。
林婉伸手去夠,指尖剛碰到紙角,忽聞院外傳來喧鬧聲。是周府的聘禮隊,
抬著朱漆木箱路過巷口,箱子上的金雙喜字刺得人眼疼。"聽說今日下聘,"周嬸壓低聲音,
"周小姐非要那對和田玉鐲,說是蘇公子親自去揚州尋的......"話音未落,
林婉猛地坐起,劇烈的咳嗽震得帳鉤輕晃,咳出的血珠濺在素白緞面上,
像開在雪地里的紅梅。酉時三刻,聘禮隊的喜樂聲漸漸遠去。林婉撐著病體起身,
打開母親的樟木箱,里面壓著陪嫁的翡翠鐲子和銀票。她取出最底下的羊皮地圖,
指尖劃過"幽州"二字,那是絲綢之路的起點,離江南有三千里路。"婉婉,你要做什么?
"周嬸撞見她收拾行李,慌忙來搶包袱,"你病成這樣,怎么能出門?
"林婉握住她粗糙的手,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嬸子,你讓我走吧......再留在這里,
我怕是要被這滿城的‘蘇’字逼死了。"窗外驚雷炸響,劈斷了院中的老梅枝。
林婉頂著暴雨出門,懷里揣著變賣茶社的地契,油紙傘在風中劇烈搖晃,
傘骨上的并蒂蓮被雨水沖刷得只剩殘影。路過蘇府時,她隔著朱漆大門聽見里面的歡笑聲。
有人在說"蘇公子好福氣",有人在夸"周小姐的嫁妝豐厚"。她在墻角蹲下,
吐出血沫混著雨水,忽然想起蘇然說過的"愿逐東風到青瑣",原來他的東風,
從來不是她這朵江南的茉莉,而是扶搖直上的青云路。指甲深深摳進青石板,摳出幾道血痕,
卻比不過心口的萬分之一痛。三日后,一艘商船悄悄駛出蘇州河。
林婉裹著厚重的披風站在船頭,看兩岸的煙柳漸漸模糊成墨色,遠處的雷峰塔像支斷筆,
插在灰藍色的天幕上。她摸出袖中的玉鐲,那是蘇然送她的第一個禮物,
說是家傳的老坑翡翠,此刻卻冰得刺骨。"小姐,該吃藥了。"丫鬟小翠遞來苦藥湯,
林婉卻揮手打翻,青瓷碗摔在甲板上,碎成十二片。船行至江心,她忽然將玉鐲扔進水里,
看那抹碧綠沉入濁浪,如同她曾以為永恒的愛情。與此同時,蘇然正在周府的喜房里,
任喜娘為他系上紅綢帶。周清如穿著金線繡的婚服,頭上的九鸞金釵壓得她脖頸發疼,
卻仍笑得嬌艷:"蘇郎,明日就要拜堂了,
你可要好好疼我......"她伸手去勾他的下巴,卻被他不著痕跡地避開。深夜,
蘇然獨自坐在書房,翻開那本沾滿茶漬的《斷腸集》。書頁間掉出片干枯的茉莉,
他捏在指間,忽然想起林婉說過"茉莉配龍井,最是清苦回甘"。案頭擺著周府送來的官服,
三品御史的補子刺得人眼疼,他卻覺得胸口壓著塊巨石,喘不過氣。"父親,
"他對著蘇御史的畫像低語,"如今您出獄了,可兒子卻......"話音未落,
窗外傳來更夫打更的聲音,已是子時。他摸出藏在暗格里的油紙傘,傘面上新繪了并蒂蓮,
卻總覺得不如林婉母親畫的那柄生動。三年后,幽州城的"琳瑯閣"成了西北最有名的商號。
林婉坐在二樓雅間,看著賬冊上的數字,
指尖撫過案頭的景德鎮茶罐——那是她托人從江南帶來的,罐底還刻著"浣花塢"三個字。
窗外傳來駝鈴聲,她掀起珠簾,看見一隊商隊正穿過城門,為首的男子穿著胡商的服飾,
腰間卻懸著塊羊脂玉佩。心跳忽然漏了一拍。她按住狂跳的胸口,告訴自己不過是錯覺。
可那玉佩的竹節紋路,分明與蘇然的那塊一模一樣。正出神間,小廝來報:"東家,
有位西域商人求見,說是帶了江南的新茶......"話音未落,門簾被掀起,
一股熟悉的松煙墨香撲面而來。林婉抬頭,對上一雙她日夜想忘、卻始終刻在骨髓里的眼睛。
蘇然瘦了,眼角添了細紋,曾經溫潤的目光如今帶著商場的銳利,卻在看見她的瞬間,
碎成了萬千星光。"林......林東家,"他的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別來無恙。
"林婉盯著他腰間的玉佩,發現竹節紋路間的"蘇"字已被磨去, 替換為西域文的刻痕。
她忽然想起三年前那個雨夜,他親手將她推下的那艘船,如今竟在千里之外,
以這樣的方式重逢。"蘇公子風采依舊,"她淡淡一笑,端起茶盞。"不知今日帶來的,
是冷香雪,還是九曲紅梅?"茶湯滑入喉間,卻是澀得發苦,原來她早已不再喝江南的茶,
可這習慣,卻終究改不了。蘇然的目光落在她腕間的疤痕上,那是他刻在心底的印記。
他想開口說"我后悔了",想告訴她這三年來每夜都夢見她在西湖泛舟,
想把藏在箱底的半闕《鷓鴣天》補全......可話到嘴邊,
卻只剩一句:"當年......是我負你。"林婉望著窗外的黃沙,
忽然想起江南的杏花微雨。她放下茶盞,指尖輕輕摩挲著茶罐上的并蒂蓮:"蘇公子多心了,
當年不過是生意場上的過客,談何辜負?"說罷招來小廝,"帶這位客官去看貨吧,
琳瑯閣只談買賣,不談風月。"蘇然看著她決絕的側臉,忽然想起新婚之夜,
他掀開周清如蓋頭時,心里想的卻是林婉穿婚服的模樣。此刻她就在眼前,
卻隔著千里黃沙、三年光陰,還有他親手筑起的高墻。
5 黃沙漫盡故人心幽州的風卷著細沙,撲在窗紙上沙沙作響。林婉盯著蘇然腰間的玉佩,
竹節紋路間的西域文刻痕像道猙獰的疤,割裂了她記憶中江南的月光。三年前那個雨夜,
他親手將她推下的何止是一艘船,更是所有關于"愿得一心人"的幻夢。"林東家倒是豁達,
"蘇然的指尖劃過茶罐上的并蒂蓮,漆色剝落處露出底下隱約的"婉"字,
那是他當年偷偷刻下的,"當年在望湖樓,我......" "蘇公子說錯了,
"林婉打斷他的話,示意小翠添茶,"琳瑯閣的規矩,只論茶香,不問前塵。
"琥珀色的茶湯注入盞中,她故意用了邊塞的磚茶,苦澀中帶著煙熏味,"這是今年的茯磚,
可合公子口味?"蘇然盯著茶湯里自己扭曲的倒影,忽然想起三年前她為自己烹的九曲紅梅,
茶湯入喉時帶著梅花香,如今卻只剩苦澀。他摸出袖中錦盒,
推到她面前:"這是在下帶來的江南新茶,勞煩東家品鑒。"打開錦盒的瞬間,
林婉猛地攥緊帕子。里面是包得方方正正的茉莉茶,油紙外纏著根紅繩,
正是她當年系在他傘骨上的那根。茶葉間還夾著片干枯的桃花,花瓣上的紋路清晰如昨,
像極了他曾為她簪花時,指尖留下的溫度。"蘇公子這是何意?"她的聲音冷得像冰,
"當年你說‘不過逢場作戲’,如今又來故弄玄虛?"桃花落在茶盤里,
她看見蘇然的喉結滾動,像當年在西湖邊背詩時那樣緊張。"婉婉,"他忽然抓住她的手腕,
力道大得讓她生疼,"當年我沒得選......"話音未落,門簾被猛地掀開,
一陣香風襲來,周清如穿著胡地華服闖入,金步搖上的寶石撞得叮當響。"蘇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