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火光前的清醒濃煙灌進喉嚨的時候,我正被灼痛驚醒。臉頰像被潑了滾油,
右手下意識去摸,指尖沾了黏膩的濕——是血。
前世最后一刻的記憶突然涌上來:我跪在火場里喊小滿,煙太大,什么都看不見,
直到房梁砸下來……原來我又回到了這晚,沈府偏院起火的夜,
我被燒死、沈家徹底完蛋的開端。“阿姐?”孩童帶著哭腔的喚聲從隔壁傳來。
我渾身一震——是小滿!前世他被陸明遠安排去書院,三個月后在荷花池里溺亡。
此刻他該在東廂房,我跌跌撞撞爬起來,撞翻了妝臺的青瓷瓶。門被濃煙熏得發黑,
我用袖子捂住口鼻沖過去,推開門的瞬間熱浪裹著火星撲臉。東廂房的燭臺早滅了,
小滿縮在床角,小身子抖得像片葉子,眼睛哭得通紅:“阿姐,火……火好大。
”我撲過去把他抱進懷里,他臉上還掛著淚痕,額角蹭了灰。前世他也是這樣哭著喊我,
可我當時被陸明遠派來的人攔在火場外面,等再見到他時,只剩具燒得認不出模樣的小尸體。
“小滿別怕,”我聲音發顫,把他往懷里按了按,“阿姐帶你躲起來。
”床底的暗格是母親教我的,她臨終前攥著我的手說:“青黛,若有一日沈家遭難,
你帶弟弟鉆這密道,出口在西墻老槐樹底下。”前世我傻,信了陸明遠說的“我來救你們”,
沒聽母親的話。我掀開床板,密道里霉味嗆人。小滿縮著脖子不敢動:“阿姐不走么?
”“阿姐去拿緊要東西,”我摸出隨身的玉佩塞給他,“你和翠兒在這兒等,
不管聽見什么都別出聲。”翠兒是我奶娘的女兒,上個月我給她贖了身,
前世她為護我被火燒死。此刻她從廊下沖進來,鬢發散亂:“姑娘,前院都亂了,
陸公子說……”“閉嘴!”我打斷她。前世陸明遠就是這樣,一邊派人“救火”,
一邊讓人堵死所有出路。我抓著翠兒的手腕按在密道口:“守好小滿,他若少根汗毛,
我做鬼也不會饒你。”翠兒被我眼里的狠勁嚇住,用力點頭。
我轉身沖進濃煙里——書房還在正院,那里鎖著沈家這三年的鹽引賬冊。
前世陸明遠就是用假賬吞了沈家產業,我當時還以為他是救我于水火的良人。火舌舔著房梁,
我撞開書房門,案上的燭臺早滅了。我摸黑拉開抽屜,指尖觸到一沓賬本——不是!
前世我翻到這些時,還以為是陸明遠幫我整理的,后來才知道,真賬早被換成了他偽造的。
“啪嗒。”窗外傳來腳步聲。我心一緊,抄起桌上的翡翠算盤塞進懷里——這是母親的遺物,
她咽氣前塞給我的,說“商道在算,算在人心”。前世我死時,這算盤被陸明遠撿走,
后來成了他炫耀“沈家嫡女遺物”的玩物。門被推開的瞬間,我鉆進了書架后的夾層。
“哎呀,這火怎么越燒越大?”是沈紅袖的聲音。她總愛裝柔弱,此刻卻提著半桶水,
袖中還藏著半塊火折子。前世我還當她是擔心我的好妹妹,
直到看見她在火場里沖陸明遠笑:“明遠哥哥,青黛姐姐最疼這算盤,她定要回來拿的。
”“紅袖,”陸明遠的聲音從她身后傳來,“人找到了么?”我攥緊算盤,
指甲幾乎掐進掌心。前世他也是這樣,披著月白錦袍,溫聲問我“青黛可還好”,
轉身就把沈家的鹽引批給了他舅舅的私棧。“沒見著,許是被煙迷了路。
”沈紅袖的聲音甜得發膩,“明遠哥哥,我再去東邊看看?”“也好。”陸明遠輕笑,
“你仔細些。”腳步聲漸遠,我聽見沈紅袖的裙角擦過書架。等她的腳步聲徹底消失,
我才從夾層里鉆出來。窗外的火光映得她剛才站的角落發亮——那里有未燃盡的火絨,
還沾著半朵珠花,是她常戴的茉莉紋。原來前世那場火,是她添的第二把柴。
房梁發出斷裂的聲響,我沖向窗戶。濃煙里傳來陸明遠喊“青黛”的聲音,假得讓我作嘔。
我解下外袍裹住頭,踩上窗臺的瞬間,懷里的算盤硌得生疼——母親,我帶著它呢,
這次不會再讓任何人搶走。“砰!”房梁砸下來的剎那,我縱身躍出。寒風灌進領口,
我撞進了院外的雪堆里。眼前發黑前,我摸到臉上的傷——右半邊臉全是泡,疼得鉆心。
可我不在乎,只要活著,只要小滿活著,我就能把陸明遠和沈紅袖欠我的,一筆筆討回來。
意識消散前,最后一個念頭是:前世我被救起時,是在城西醫館。這次,
我要讓陸明遠以為我死了……第2章 面紗之后的棋局我是在第七天醒的。
藥味扎得鼻腔生疼,右臉像被火炭糊了層焦皮,動一動就扯著筋疼。翠兒趴在床沿打盹,
發梢沾著藥漬。我抬手碰她手背,她猛地驚醒,眼眶紅得像兩顆櫻桃:“姑娘醒了?
大夫說您這臉......““無妨。”我摸向枕邊的面紗,前世這張臉被燒得認不出人,
陸明遠對著焦尸掉了兩滴淚,轉頭就把沈家地契鎖進他書房暗格。現在不過是提前毀容,
省得我再裝賢良淑德。“府里消息打聽到了。”翠兒抽了抽鼻子,
從懷里掏出手帕裹著的碎紙片,“沈紅袖昨日接了趙嬤嬤的鑰匙串,說要替姑娘管中饋。
陸大人天天往賬房跑,說是幫著清點產業,可李掌柜的徒弟說......“她壓低聲音,
”前日見他抱著本舊賬冊出門,封皮是沈家布莊的靛藍紋。“我捏緊面紗角。
前世陸明遠就是這么干的——先以“幫襯”為名拿走賬冊,
再把真賬換成他舅舅錢莊的假流水。等我反應過來,
沈家的絲綢鋪子早被他以“經營不善”為由低價轉賣。“去買套粗布短打,再備頂斗笠。
”我掀開被子,右腿還軟得發顫,“找城西賣絲綢的周老伯,
就說有位蘇杭來的陳娘子要收坯布。”翠兒愣了愣:“您要扮商人?”“李掌柜被辭退那年,
我替父親查過賬。”我扶著桌沿站起,鏡子里的面紗下,右臉腫得像發面饅頭,
“他管布莊十年,進出貨單子都在腦子里。陸明遠說他吃回扣,可那年的靛藍染料漲價三成,
他報的成本才漲兩成——是有人把差價吞了。“翠兒眼睛亮起來:“所以李掌柜是冤枉的?
”“他現在在碼頭扛貨,手都磨破了。”我扯了扯斗笠繩,“被冤枉的人,最恨冤枉他的人。
”李掌柜的棚屋在碼頭最西頭,竹席門簾被風掀得啪啪響。我掀開簾子時,
他正蹲在地上啃冷饃,抬頭見我,眼里先閃過戒備:“您哪位?”“陳記綢莊的。
”我把裝著銀錠的木盒推過去,“聽說您在沈家管過布莊,想請您幫著看批貨。
”他盯著銀錠沒動:“沈家早沒布莊了。”“沈家的布莊還在。”我壓低聲音,
“只是現在管賬的,把染坊的火耗從三成寫成五成,把蘇州來的三十匹湖綢記成二十匹。
您說,要是把這些年的真賬翻出來......“他猛地抬頭,
饃渣掉在褲腿上:“您怎么知道?”“我還知道,那年端陽您給夫人送的兩匹月白緞子,
被人說成是貪墨。”我敲了敲木盒,“陳記想在江南開分號,缺個懂行的掌柜。
要是能幫您把當年的賬洗干凈......“他喉結動了動,伸手摸向銀錠:“您要什么?
”“沈家布莊這五年的進出貨底單副本。”我掀開斗笠,右臉的疤在陰影里若隱若現,
“我要看著陸明遠,把吞下去的東西,連皮帶骨吐出來。”深夜的客棧密室,
蠟燭芯子噼啪炸響。我鋪開李掌柜用草紙謄的賬頁,手在發抖——前世我翻遍陸家書房,
只找到半本假賬,原來真底單早被李掌柜藏在染坊的梁上。光緒二十年三月,
陸明遠批給揚州商戶的五十匹杭綢,實際只發了三十匹,
剩下二十匹的銀子進了“同福昌”錢莊——那是他舅舅的產業。光緒二十一年八月,
染坊報的火耗是四百兩,可李掌柜記的流水里,染料只損耗了二百八十兩,差額一百二十兩,
又進了“同福昌”。我把關鍵數字抄在絲帕上,藏進母親留下的翡翠算盤里。
這算盤的算珠是空心的,前世我到死都沒發現,此刻摸著冰涼的玉珠,
突然想起母親咽氣前說的話:“商道在算,算在人心。”“姑娘,小公子的消息。
”翠兒推門進來,眼眶又紅了,“趙嬤嬤把他趕到外院西廂房住,說嫡子要學規矩。
昨日他被二房的小子推下臺階,膝蓋青了一片,還說......“她吸了吸鼻子,
”還說想姐姐做的桂花糖蒸栗粉糕。“我抄起面紗裹住臉。前世小滿就是在西廂房染了風寒,
陸明遠說請不到大夫,拖了七日才斷氣。現在他才七歲,正是能跑能鬧的年紀,
怎么能困在吃人的宅子里?“去買兩筐茉莉。”我翻出套賣花婆子的衣裳,
“明早跟我進沈家后門。”沈家后門的老門房愛抽旱煙,我塞了包葉子煙,
他就瞇著眼放我進去。后院的茉莉開得正好,我挎著竹籃,
見著小丫鬟就塞兩朵:“姑娘們戴這個,比珠花還香。”轉到西廂房時,
小滿正蹲在臺階上玩螞蟻,藍布衫膝蓋上補著塊歪歪扭扭的補丁。我喉嚨發緊,
蹲下去撿了朵茉莉別在他耳后:“小公子,這花送你。”他抬起頭,
眼睛亮得像星星:“婆婆,你手真巧。我姐姐也會戴茉莉,
可她......“聲音突然低下去,”姐姐被火燒沒了。“我的心像被針戳了個洞。
我掏出帕子,里面包著塊桂花糖:“你姐姐讓我給你帶句話,三日后戌時,
去城南破廟找老槐樹,她在樹洞里放了糖人。”他抓著糖,
嘴角沾著渣:“婆婆怎么知道姐姐?”“你姐姐說,你小時候偷喝她的酸梅湯,
把舌頭舔在冰盞上扯不下來。”我摸了摸他的頭,轉身要走,聽見他在身后喊:“婆婆,
你長得好像我姐姐......”我加快腳步,面紗下的疤癢得厲害。剛出后門,
就覺后頸發涼——巷子里的影子比平時長了一截。我拐進廢棄的祠堂,故意把竹籃掉在地上。
茉莉滾了一地,身后的腳步聲近了。我猛地轉身,舉著撿來的碎磚:“是誰?
”月光從破窗照進來,映出個穿青布裙的丫頭,
耳垂上墜著顆米粒大的珍珠——是沈紅袖的貼身婢女小桃。她愣了愣,
強撐著兇:“你鬼鬼祟祟的,是不是來偷東西?”“我偷什么了?”我彎腰撿茉莉,
指尖摸到藏在籃底的短刀,“倒是姑娘,不在沈府伺候小姐,跑這破祠堂做什么?
”她臉色一白,轉身就跑。我盯著她的背影,把碎磚捏得生疼——沈紅袖到底還是察覺了。
回客棧的路上,夜風卷著茉莉香。翠兒幫我拆面紗時,鏡子里的疤像條蜈蚣爬在右臉。
我摸著算盤上的絲帕,里面是陸明遠的罪證,是小滿的糖人,是沈家養了我十八年的血。
“姑娘,府里下帖子了。”翠兒遞來張燙金請帖,“沈小姐說,您的及笄日快到了,
要替您辦得風風光光。”我捏著請帖笑了。及笄日?前世我戴著鳳冠拜高堂,
陸明遠的婚書里寫著“三書六禮,永結同好”,轉頭就把我的陪嫁莊子押給了錢莊。這次,
我要戴著面紗站在堂上,把他的假賬甩在他臉上,
讓滿座賓客看看——誰才是沈家真正的當家人。第3章 及笄宴上的殺招及笄日未到,
沈府的紅綢子先爬上了廊柱。我站在客棧窗邊,
看趙嬤嬤帶著小桃往門楣上掛鎏金“笄”字燈——那燈穗子是沈紅袖親手挑的,
金絲纏了九道,前世她也這般“用心”,轉頭就往我茶里下了安神散,
好讓我在拜堂時睡得人事不知。“姑娘,沈府的馬車在樓下。”翠兒捧著青緞斗篷過來,
“沈二小姐派了四抬軟轎,說您是嫡女,該坐主位。”我摸了摸面紗邊緣。
右臉的疤這兩日癢得厲害,許是要變天。“把那包龍腦香給我。”我接過斗篷裹緊,
“記得去后廚,把我前日給的香粉撒在熏爐里——要撒在沈二小姐主位的那爐。”翠兒點頭,
袖中露出半截賬冊角。那是我花三夜抄的假賬,數字錯得明目張膽,
偏和陸明遠上個月遞到鹽運司的冊子對得上。軟轎進沈府時,滿院都是蜜合香。
沈紅袖穿月白繡櫻挑裙,扶著廊柱迎上來,眼尾掃過我的面紗:“姐姐可算來了,
今日是你及笄,妹妹特意請了王尚書作觀禮。”“勞妹妹費心。
”我垂眼看她腕間的翡翠鐲——和我陪嫁箱底那對是同款,前世她說是陸明遠送的定情物,
后來我才知,那是用我莊子里的木料換的。前廳坐了半屋子人。王尚書在主位,
陸明遠穿湖藍云錦袍坐在下首,見我進來,眼尾微挑:“青黛,面紗該摘了。
”我捏緊袖中短刀。前世他也說過這句話,在火場里,
他攥著我的手腕往火里送:“你這張臉,本就該燒了。”“風寒未愈。”我聲音發悶,
“怕過給各位。”沈紅袖忙打圓場:“姐姐體寒,戴面紗是該的。”她扶我坐末席,
指尖在我手背輕輕一掐,“妹妹備了及笄禮,等會子要給姐姐看的。
”我盯著她鬢邊的珍珠簪。那簪子我認得,是沈家老庫房里的,十年前我娘收著,
后來不翼而飛。“妹妹有心。”我笑,“只是我也備了禮,要當眾謝妹妹的。
”廳里漸漸起了薄霧。那是我讓翠兒撒的龍腦香,混著沈府原有的蜜合香,聞著甜,
實則能讓人頭暈——前世沈紅袖就是用這法子,在我及笄宴上把眾人灌得半醉,
好讓陸明遠的假賬沒人細查。酒過三巡,王尚書的臉已經紅了。
我摸了摸腰間的翡翠算盤——這是我娘臨終塞給我的,說“沈家的賬,要嫡女來管”。
前世陸明遠說它是不祥物,趁我昏迷時扔進了火場,今日我從炭堆里扒了三夜,
用金漆補好了裂痕。“各位。”我突然起身,茶盞磕在桌上,“今日是我及笄,
有件事要當眾說。”滿座靜了。陸明遠的指節抵著茶盞,骨節發白:“青黛,莫要胡鬧。
”“我鬧什么?”我解開面紗,右臉的疤在燭火下泛著紅,
“我鬧的是沈家的賬——妹妹說這半年沈家賺了二十萬兩,可這算盤上的數,
怎么只算得出十萬?”我撥動算珠,珠落聲脆得像刀。“三月十五,運鹽船過揚子江,
本該收五千兩水腳錢,賬上記了八千。”我盯著沈紅袖,“妹妹,那三千兩,
是不是進了你私庫?”她嘴唇發抖:“姐姐莫要血口噴人!”“血口?”我從袖中抽出賬冊,
“這是陸大人上個月遞到鹽運司的賬,和府里的對不上。趙嬤嬤,您管了二十年庶務,
可替我看看?”趙嬤嬤捏著賬冊的手在抖。前日我在祠堂堵她時,
她還說“二小姐待我不薄”,可我把陸明遠轉移她兒子田契的證據甩在她面前時,
她的眼淚把帕子都浸透了。“回...回姑娘,這數目...”她喉結動了動,
“確實差了十萬兩。”沈紅袖猛地站起來,茶盞摔在地上:“你...你這是偽造的!
”“偽造?”翠兒從門外進來,手里捧著個銅匣,“二小姐,
這是我在陸大人書房梁上找到的,您的陪嫁單子,和這假賬的墨是同批。”滿座嘩然。
王尚書拍了下桌子:“陸大人,這是何意?”陸明遠的臉白得像紙。他起身要拉我,
我后退一步:“陸大人不是要摘我面紗?”我扯下面紗甩在他臉上,“這疤是你放的火,
這賬是你動的手腳,今日我沈青黛,要和沈家分家。”“姐姐!”沈紅袖撲過來要抓我,
被趙嬤嬤攔住。她指甲刮過我手腕,疼得我皺眉,卻見她眼里全是慌:“你不能走!
你走了沈家怎么辦?”“沈家?”我把翡翠算盤收進懷里,“沈家的賬,我會管。沈家的人,
我會護。至于你——”我盯著她發抖的指尖,“等鹽運司的人來查,你自會知道怎么辦。
”夜色深了。我牽著小滿的手出府時,他的小拳頭攥著我的衣角:“姐姐,我們要去哪兒?
”“去江南。”我摸了摸他的頭,他發頂還沾著宴會上的金桂。背后的沈府燈火通明,
像前世火場里的光,可這次,我不會再往里走了。馬車動了。車輪碾過青石板,發出吱呀聲。
小滿趴在車窗上看月亮:“姐姐,江南有糖人嗎?”“有。”我望著車外漸遠的燈火,
摸了摸懷里的算盤,“還有更大的局,要我們慢慢來算。
”第4章 江南布莊的暗涌車輪碾過石子路時顛了一下。小滿的小腦袋從車窗探回來,
鼻尖沾著灰:“姐姐,這鋪子比沈府灶房還破。”我摸了摸他凍紅的手。
眼前的舊宅墻皮剝落,門楣上“福興布行”四個字被雨蝕得只剩半塊“興”字。
前世我來過江南三次,最后一次是替陸明遠送鹽引文書——那回我在碼頭看見過這鋪子,
朝南臨水,離染坊不過半里地。“翠兒,”我掀開簾子,“去牙行,
用林氏的名義注冊‘黛錦坊’。”翠兒應了一聲,發間銀簪晃了晃。她跟了我六年,
知道“林氏”是我亡母的姓氏——陸明遠查沈家旁支,絕不會想到我會用外家舊稱。
周掌柜的茶盞磕在桌上,發出脆響:“林娘子,不是老朽潑冷水。”他捻著花白胡須,
“江南布市早被顧家、陳家、柳家分完了。上回有個北方來的繡娘,才開三月就被斷了棉紗,
最后在碼頭哭著賣繡繃子。”小滿蹲在門檻邊逗貓,突然抬頭:“周爺爺,我姐姐會算算盤!
”我捏了捏他后頸。周掌柜是父親舊部,當年替沈家管過三年染坊。前世父親病重時,
他被陸明遠用三箱茶葉支去了嶺南,等回來時沈家已經燒得只剩焦木。“周叔,
”我從懷里摸出翡翠算盤,輕輕推過去,“我不要分市場。我要做他們沒做過的。
”算盤珠在他掌心泛著幽光。他忽然紅了眼:“當年老爺總說,這珠子比金子還金貴。
”三日后,黛錦坊后院堆了十車靛藍舊布。這些是顧家去年滯銷的存貨,堆在倉庫里發了霉,
我用五文錢一尺收來——顧大郎喝多了拍著我肩膀笑:“林娘子,這破布染十遍也是丑。
”我蹲在染缸前,看老匠人王伯搓著布角:“要漂七遍,再用蘇木水染底色。”他瞇眼,
“您說的云紋,得拿竹篾條繃著曬,日頭斜的時候才能出暈色。
”前世我見過京城貴女的裙裾。她們嫌蘇繡太艷,偏愛美玉般的漸變,像雨過天青時的云。
我把那紋路畫在紙上,王伯拍著大腿:“妙!這色兒,官太太們準沒見過。”半月后,
第一匹“黛色云紋”送到了魏知府夫人院里。翠兒回來說,夫人正對著鏡子嘆氣,
說新做的牡丹裙太俗。我那匹布展開時,
她指尖都在抖:“這云...倒像上個月在金山寺看的晨霧。”當天下午,
魏府的馬車就停在了黛錦坊門口。管家捧著錦盒:“夫人說,要給三小姐裁春衫,
再給老夫人做條披風。”柳三娘的茶盞是在第五日摔碎的。她帶著兩個粗使婆子沖進鋪子時,
我正在教小滿認染缸上的字。她涂著丹蔻的手指戳在我面紗上:“林娘子好手段,
搶了顧家的布,勾了魏夫人的眼。當我們江南商戶是泥捏的?”我退后半步。
她身上的沉水香太濃,熏得小滿直皺鼻子。“三娘說笑了,”我摸出賬本,
“顧家的布是他們主動上門賣的,魏夫人的單子是正常采買。”“正常?”她冷笑,
“明日起,江南所有棉行不與你黛錦坊交易。你要染布?行啊,
先去碼頭跪著求船家——我家那口子剛和船行簽了約,半年內不運染材。”她走后,
王伯蹲在染缸邊嘆氣:“巧婦難為無米炊,這可咋辦?”我捏了捏算盤。
前世陸明遠壟斷鹽引時,用過同樣的法子——斷了競爭對手的運鹽船。那時我只會哭,
現在我記得,有個姓許的鹽商遺孤,被陸明遠逼得跳了揚子江,他死前托人帶話:“去南洋,
找紅珊瑚染的法子。”許文瀾的破院子在巷尾。他蹲在門檻上啃冷饃,
聽見我報出“許叔”二字,饃掉在地上:“你...你怎么知道我爹?”“你爹臨死前說,
”我蹲下來,“他藏了本《海舶染記》,記著蘇木、茜草之外的染法。
”我從袖中摸出半塊玉牌——這是前世在火場里拾到的,背面刻著“許”字,“我要合作,
你出海外染材,我分三成利潤。”他盯著玉牌,喉結動了動:“你...你是沈家的人?
”我沒答。他突然笑了,露出缺了顆牙的嘴:“行!我知道暹羅有批蘇木,比本地的紅兩倍。
下個月初一到港。”黛錦坊的染缸重新轉起來那天,魏夫人差人送了套珍珠頭面。
她說周側妃來江南省親,看中了她的云紋披風,要定制十匹。我數著算盤珠,
聽見門外吵吵嚷嚷。翠兒掀簾進來,手里攥著張紙:“姑娘,這是碼頭船工塞進來的。
”紙頁被揉得發皺,上面歪歪扭扭寫著:“陸大人派了人來查,說江南有個戴面紗的布商,
像沈家那個死了的嫡女。”我捏著紙的手緊了緊。小滿趴在染缸邊看布,發梢沾著靛藍染料,
像只小花貓。“翠兒,”我聲音發沉,“去鎖門,把新染的布收進地窖。”她應了一聲,
剛要動,外頭傳來敲門聲。“林娘子,”是個男聲,帶著點沙啞,“魏大人派我來協助商事。
”我攥著算盤站起來。那聲音...像極了前世替陸明遠管黑賬的人。他總穿著青布衫,
算珠子撥得比更夫敲梆子還響。小滿跑過來拽我袖子:“姐姐,誰呀?”我摸了摸他的頭,
走到門前。門閂拉開的瞬間,月光漏進來,
照見對方腰間掛著個銅算盤——和前世那人腰間的,一模一樣。
第5章 醉酒夜的致命簽字門閂拉開的剎那,月光漏進來,照見對方腰間銅算盤的包漿。
“林娘子。”他拱了拱手,青布衫洗得發白,聲音確實像前世那桿算盤——撥得又快又冷。
我盯著他腰間掛的銅件,喉結動了動:“宋...宋先生?”他瞳孔縮了縮,
顯然沒料到我會叫出名字。我指尖掐進掌心,前世陸明遠查賬時,
這宋策總捧著賬本站在陰影里,算盤珠子響得人頭皮發麻。后來沈家被抄,
是他親手把我爹的鹽引簿子鎖進了陸府庫房。“林娘子好記性。”他笑了笑,
目光掃過我臉上的面紗,“魏大人說林娘子在江南布市是把好手,特命在下前來協助。
”我攥緊袖口的算盤,那算盤珠子硌得手腕生疼。小滿從后面拽我衣角,
發梢還沾著靛藍染料:“姐姐,他要吃桂花糕嗎?”“自然要的。”我蹲下來摸他的頭,
指甲幾乎要掐進肉里,“翠兒,去廚房備菜,把那壇二十年的女兒紅溫上。”翠兒應了一聲,
轉身時朝我使了個眼色。我知道她懂——今早我往地窖去時,特意把半瓶迷藥塞在她手里,
說“若有不速之客,酒里放三滴”。宴席擺在前廳八仙桌。宋策盯著桌上的醬鴨、糖藕,
又掃過我面紗下的影子:“林娘子這生意,做得比尋常商戶闊氣。”“宋先生見笑了。
”我夾了塊藕片推過去,“江南布市亂得很,前兒有船家說,
運靛藍的船總在揚子江翻——您說,這背后沒官兒盯著,誰信?”他筷子頓了頓,
抬頭看我:“林娘子倒是會說話。”“我一婦道人家,能懂什么?”我斟滿酒遞過去,
“就是想著,若能有位先生打通官路...三成利潤,我分。”他眼睛亮了。
前世陸明遠也是這樣,聽見“三成”二字,連茶盞都捏不穩。
我又替他斟了一杯:“宋先生嘗嘗這酒,我特意從紹興捎的,勁頭足。”酒過三巡,
他的話多了起來。說魏知府最喜蘇繡,說陸大人新得了塊羊脂玉,說江南布市的水啊,
深著——直到他趴在桌上,算盤從腰間滑下來,“當啷”撞在青磚地上。“姑娘。
”翠兒從里屋出來,手里攥著個油皮紙包,“他隨身的夾層里翻到的。”我展開紙包,
《江南布市壟斷協議》幾個字刺得眼睛疼。最下頭的簽名,一個是陸明遠的“遠”,
一個是魏知府的“廉”。“燒了?”翠兒問。“不。”我摸出早備好的空白文書,
蘸了墨在上面寫:“黛錦坊與陸明遠解除所有商業關聯,自此兩清。”寫完吹干,
又把宋策的手按在筆上,“簽。”他迷迷糊糊簽了名,墨跡在紙上暈開,像團化不開的血。
第二日卯時,宋策揉著太陽穴起身:“林娘子,在下得回府復命了。”他盯著我面紗,
又補了句:“勸娘子一句,識時務者為俊杰。”“謝先生提醒。”我笑著送他出門,
看他的背影消失在巷口,轉身對翠兒說:“把文書包好,讓許文瀾即刻送京,
找那個總參鹽政的張御史。”七日后,衙門的銅鑼響遍青石板街。
“朝廷徹查江南布市壟斷案!”“魏知府私結鹽商,革職查辦——”我站在黛錦坊門口,
聽著報信的聲音由遠及近。小滿舉著染藍的布跑過來:“姐姐,他們說黛錦坊是良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