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冰冷刺骨,砸在臉上生疼。我蜷縮在官道旁齊腰深的荒草叢里,牙齒不受控制地磕碰著,
每一次撞擊都帶來一陣眩暈。濃得化不開的血腥味,
混雜著泥土的腥氣和雨水沖刷后的鐵銹味,死死地糊在鼻腔里,令人作嘔。不遠處,
老爺那輛還算體面的青篷馬車傾覆在泥濘中,車輪可笑地指著陰沉的天空。
幾具模糊的人影散落四周,像被隨意丟棄的破麻袋。師爺的搖扇碎了一地,
在渾濁的水洼里泛著微弱的光。那個總愛哼小曲的丫鬟小翠,半邊身子浸在泥水里,
頭上的絹花早已不知去向。閃電撕裂夜幕的瞬間,
慘白的光照亮了泥濘中的一點異樣——一個方方正正、棱角分明的硬物,
半埋在離我手指不遠的地方。是官印!銅鈕冰冷,沉甸甸的份量壓得我手腕發酸,
上面沾著黏膩、未干的暗紅。文書匣子也在一旁,浸了水,邊緣有些發脹。一個念頭,
如同這夜空中最猙獰的霹靂,毫無預兆地劈進我的腦海:跑?帶著這些玩意兒能跑多遠?
下一個驛站?還是干脆一頭扎進更深的荒山野嶺?老爺死了,師爺死了,所有人都死了。
這官印,這文書……我認得幾個字,老爺酒后的牢騷里聽過不少官場彎彎繞繞,
甚至他那些沾親帶故的關系網,也模模糊糊知道些輪廓。更別提我這身量年紀,
和他……我抬頭分辨了一下那匍匐在泥水中的身影,竟有七八分相似!這念頭像野草,
沾了血,遇了雨,瘋狂滋長。攥著官印的手指因為用力而指節泛白,
冰冷的銅鈕硌得掌心生疼,卻奇異地帶來一種滾燙的、近乎灼燒的實感。能行嗎?
萬一露餡呢?那可是殺頭的罪過!可……人這一輩子,被踩在泥里的日子還不夠長嗎?
改變命運的風,又幾時能吹到我這等螻蟻身上?我猛地將官印死死按進懷里,
貼著還在狂跳的心口。冰冷的銅鐵似乎吸走了我最后一點猶豫。賭了!就賭這一把!
是沉淪泥底萬劫不復,還是……一步登天?---翠屏縣衙的后堂,
靜得能聽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我,吳老二,此刻穿著簇新的七品鸂鶒補服,
端坐在本該屬于老爺的酸枝木圈椅上,只覺得渾身僵硬,屁股底下像墊了針氈。
眼前垂手站著的三個胥吏——戶房的老錢,刑房的老趙,還有捕頭王鐵鎖——雖都低眉順眼,
可那眼神里的探究、疑慮,甚至一絲不易察覺的輕蔑,像小針一樣扎在我背上。
“咳……”我清了清干澀的嗓子,努力想擠出點老爺平日那種不怒自威的調子,
出口卻帶著自己都嫌棄的虛飄,“本官……咳,本縣一路南下,行至野狐嶺,
不幸遭了強梁……” 我頓了頓,刻意讓聲音帶上一點劫后余生的沙啞和沉痛,
“隨行師爺、家眷、仆役……盡皆罹難。若非……若非本官藏匿及時,恐也難逃此劫。
”堂下三人飛快地交換了一下眼色。老錢往前蹭了半步,拱手道:“大人洪福齊天!
只是……大人只身赴任,身邊竟無一人可用,這……” 他拖長了尾音,
渾濁的老眼在我空蕩蕩的身后掃了一圈。來了!我心里一緊,手心瞬間沁出冷汗。
我猛地一拍扶手,力道沒控制好,聲音在空曠的堂內顯得格外突兀。我強作鎮定,
壓下那點狼狽,目光掃過三人,刻意放緩了語速,一字一頓:“遭此大難,
本官亦是心灰意冷。所幸天佑翠屏,諸位皆是本縣股肱!值此百廢待興之際,
諸事繁雜……依本官之見,” 我刻意停頓,目光在他們臉上逡巡,“一應衙務,仍循舊例,
各安其位,各司其職!若無重大紕漏……本官絕不輕易更動!”這話一出,
堂下的空氣仿佛都松快了些許。老錢臉上的皺紋舒展了些,老趙緊繃的肩膀也垮下來一點,
王鐵鎖更是微不可察地吁了口氣。疑慮猶在,但那份“位子保住了”的安心感,
暫時壓過了其他.“大人體恤!”三人齊聲應道,腰彎得更低了。
日子就這么如履薄冰地滑了過去。最初的惶恐漸漸被一種奇異的麻木取代。
縣衙這架龐大的機器,在我這個冒牌主人幾乎撒手不管的情況下,竟也奇跡般地運轉著。
稅賦照舊由老錢帶著人丁不落地收起,王鐵鎖手下的衙役巡街捕盜,該修的橋、該挖的渠,
自有工房的人去操持。那些遞上來的文書,自有書吏用娟秀的小楷擬好,
我只需在末尾端端正正地簽上“王守仁”三個字——這三個字,
我躲在房里練了整整三天三夜,手指都磨出了繭子。我成了翠屏縣衙最清閑的人。
每日只需在升堂時端坐片刻,聽些雞毛蒜皮的糾紛,
說幾句“依律辦理”的套話;或者在祭祀、勸農的場合露個臉,享受百姓敬畏的目光。
本地幾位頗有頭臉的鄉紳很快便嗅到了這位新縣令的“隨和”。沒過多久,
城南的周老爺便帶著一個低眉順眼、穿著素凈水綠衫子的姑娘登門了。“大人孤身在外,
起居無人照料,實乃我等地方士紳之過。”周老爺言辭懇切,把身后那姑娘往前輕輕一推,
“小女月娥,粗通文墨,略知針線,若大人不棄,留在身邊端茶遞水,也是她的福分。
”那姑娘月娥怯生生地抬眼望了我一下,又飛快地垂下頭去,露出一段白皙的頸子。
我心頭猛地一跳,像被什么東西燙了一下,慌忙擺手:“使不得!萬萬使不得!
本官……”“大人莫非嫌棄小女蒲柳之姿?”周老爺面上顯出恰到好處的惶恐。“非也非也!
”我舌頭有些打結,后背又開始冒汗,“只是……只是……” 我“只是”了半天,
終究在周老爺殷切的目光和月娥那低垂的、微微顫抖的睫毛前敗下陣來,
含糊地應了聲:“……如此,便……有勞了。”月娥就這么留在了后衙。一同來的,
還有兩個伶俐的小丫鬟。空寂的后衙一下子有了生氣,也有了脂粉的淡香和女子低柔的語聲。
最初的惶恐和負罪感,在月娥溫順的侍奉和丫鬟們小心翼翼的“老爺”稱呼中,
漸漸被一種令人沉溺的安逸所取代。粗糙的手指開始變得細膩,
習慣了綾羅綢緞的觸感;粗糲的飯食被精致的點心羹湯取代。清晨醒來,
看著雕花窗欞透進的陽光落在錦被上,聽著窗外清脆的鳥鳴,有時竟恍惚覺得,
這偷來的富貴日子,若能長長久久地過下去,似乎……也挺好。---這種虛假的平靜,
在半年后一個悶熱的午后被徹底打破。門房老張頭一臉古怪地跑進來通報時,
我正歪在竹榻上,由月娥輕輕打著扇,半睡半醒。“老爺,衙門外……來了個人,
口口聲聲說是……說是您的小舅子,叫李福貴,非嚷著要見您!”“小舅子?
” 我腦子“嗡”的一聲,竹榻仿佛瞬間變成了針板,猛地彈坐起來,
渾身血液都沖上了頭頂。月娥嚇了一跳,扇子掉在地上。完了!李福貴!
那個在老家見過我吳老二,還一起摸過魚、偷過瓜的李福貴!他怎么找來了?
他怎么會找到這里?老爺的小舅子,怎么會是李福貴?無數個念頭電光火石般閃過,
每一個都指向同一個結局——死路!冷汗瞬間浸透了里衣。把他趕出去?他必定不肯罷休,
在衙門口鬧將起來,立刻就是潑天大禍!關起來?找個由頭安個罪名?
可老家那邊……只要他斷了音訊,那邊遲早會生疑,派人來查……“快!
”我聲音嘶啞得厲害,帶著自己都未察覺的顫抖,“把他……帶到后衙偏廳!立刻!
別讓旁人看見!” 我幾乎是吼出來的。老張頭被我的樣子嚇住,連滾帶爬地去了。
偏廳里光線昏暗。我背對著門站著,手心里全是黏膩的汗,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
幾乎要撞碎肋骨。沉重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帶著一股子風塵仆仆的汗味和鄉野的土腥氣。
“姐夫!俺可算找到你……” 粗嘎的大嗓門在門口響起,帶著久別重逢的驚喜。然而,
當那人影一步跨進偏廳,借著昏暗的光線看清我的臉時,后半截話硬生生卡在了喉嚨里。
李福貴那張黝黑、胡子拉碴的闊臉上,表情瞬間凝固,眼睛瞪得像銅鈴,
充滿了極度的震驚和難以置信。“吳……吳老二?!” 他失聲驚叫,手指頭直直地戳向我,
“你……你咋穿著俺姐夫的官服?你……”“住口!” 我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困獸,
猛地轉身,用盡全身力氣撲過去,死死捂住了他的嘴!
巨大的沖力讓我們兩個都踉蹌著撞在門板上,發出“砰”的一聲悶響。
李福貴嘴里發出“嗚嗚”的掙扎聲,眼珠子因驚恐和窒息而暴突。“聽著!
” 我湊到他耳邊,聲音壓得極低,卻像淬了毒的冰棱,每一個字都冒著寒氣,
“你姐夫王守仁,死了!死得透透的了!就在野狐嶺!現在,穿著這身官服坐在這縣衙里的,
是我!是你認識的吳老二!但對外,我就是王守仁!翠屏縣的縣令!
”李福貴掙扎的力道小了些,眼睛里的驚恐被巨大的茫然和混亂取代。
我稍微松開一點捂著他嘴的手,但另一只手依舊鐵鉗般扣著他的肩膀,
目光死死鎖住他的眼睛:“李福貴,我告訴你兩條路!第一條,你現在就去外面喊,
喊破我的身份!然后呢?冒名頂替朝廷命官,是誅九族的大罪!我死,你也跑不了!你娘,
你弟,一個都別想活!你老家那點薄產,立刻充公!第二條路,” 我放緩了語氣,
帶著一種魔鬼般的誘惑,“你認下我這個‘姐夫’!你就是堂堂縣太爺的小舅子!
在這翠屏縣,榮華富貴,唾手可得!綾羅綢緞,山珍海味,呼奴喚婢……只要你想!如何?
”李福貴喘著粗氣,胸膛劇烈起伏,眼睛里的混亂漸漸沉淀下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貪婪的精光在閃爍。他看看我身上華貴的官服,
又看看偏廳里雖不奢華卻也整潔雅致的陳設,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誰當這個縣令,
對他來說,重要嗎?重要的是,這個位置帶來的好處,現在似乎……觸手可及。
“俺……俺……”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聲音帶著猶豫,但那份貪婪已昭然若揭,
“……姐夫真死了?”“尸骨無存。” 我斬釘截鐵。他沉默了半晌,眼神閃爍不定,最終,
那點鄉野的狡黠壓倒了最初的震驚和道德。他猛地一點頭,
臉上擠出一種近乎諂媚的、卻又帶著點別扭的笑容:“成!吳……不,姐夫!俺懂!俺都懂!
這戲,俺陪你演!從今往后,你就是俺親姐夫王守仁王大人!俺李福貴,
就是您老人家的小舅子!”我緊繃的神經驟然一松,幾乎站立不穩,后背的冷汗早已濕透。
“不過姐夫,” 李福貴湊近一步,壓低了聲音,帶著點邀功的意味,
“老家那邊……俺娘和俺姐,怕是還惦記著呢。俺這就給老家寫信!
就說……就說找到姐夫你了!路上是遭了匪,嚇破了膽,又怕消息傳回去讓老太太擔心,
這才隱姓埋名先赴任了!現在一切安頓好了,請她們放心!” 他眼珠一轉,“姐夫你看,
這說辭……成不?”我看著他那張寫滿了“快夸我聰明”的臉,心底涌起一股荒謬的寒意,
卻又夾雜著一絲如釋重負。我扯了扯嘴角,
露出一個極其僵硬的“贊許”笑容:“好……很好。福貴,你……有心了。
”---李福貴這關剛險險趟過,老天爺似乎覺得我這冒牌貨的日子還不夠刺激。
秋糧入庫的時節剛過,
一份措辭嚴厲的公文突然送到了縣衙:新任知州大人不日將巡視轄下各縣,首站便是翠屏!
公文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得我坐立不安。知州!那可是頂頭上司!據說這位姓鄭的知州,
與老爺王守仁雖非同年同榜,卻都曾拜在同一位致仕的劉閣老門下,算是有幾分同門之誼。
同門……這關系套得好!可這“同門”二字,此刻卻像懸在我頭頂的利劍。數日后,
塵土飛揚中,知州鄭大人的儀仗到了。我領著縣衙大小官吏,在衙門外恭迎。
鄭大人四十許年紀,面皮白凈,留著三縷清須,一身五品白鷴補服,氣度儼然。他下了轎,
目光如電,掃過眾人,最后落在我身上,帶著審視。“守仁賢弟,”他臉上浮起溫和的笑容,
上前一步,親熱地拍了拍我的手臂,“一別經年,賢弟風采依舊啊!只是……似乎清減了些?
” 那目光在我臉上逡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我心頭狂跳,面上強擠出笑容,
躬身行禮:“鄭大人一路辛苦!學生……學生慚愧。” 聲音干澀,手心又開始冒汗。
接風宴設在縣衙后花園的水榭。酒過三巡,鄭大人的話匣子便打開了,
從當年在劉閣老門下求學的趣事,到為官理政的心得,再到時下流行的詩詞歌賦。
他侃侃而談,目光卻不時瞟向我,帶著明顯的考校之意。“賢弟,”他舉起酒杯,
笑吟吟地看著我,“記得當年在恩師府上,你我同窗共讀,賢弟才思敏捷,常有驚人之語。
那篇論‘王道與霸道’的策論,恩師可是擊節贊賞啊!不知賢弟如今,對此可又有新的見解?
”來了!致命的考校!我腦子里“轟”的一聲,瞬間一片空白。什么策論?
老爺王守仁寫過這種東西?我哪里知道!冷汗順著額角滑下。我端著酒杯的手微微發抖,
只能含糊其辭,東拉西扯:“呃……這個……王道霸道,殊途同歸,皆為……安民……呃,
安民為本,大人高見,高見……” 語無倫次,前言不搭后語。鄭大人臉上的笑容淡了下去,
眉頭微不可察地蹙起,眼神里的疑慮如同濃霧般彌漫開來。他放下酒杯,身體微微前傾,
目光銳利如刀:“賢弟今日……似乎有些心神不寧?莫非是身體不適?還是……對本官所言,
有何不同見解?” 那“不同見解”四字,咬得格外重。完了!徹底露餡了!
巨大的恐懼攫住了我,血液仿佛瞬間凍結。我張了張嘴,喉嚨卻像被堵住,
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水榭里的空氣仿佛凝固了,所有作陪的胥吏鄉紳都屏住了呼吸,
目光在我和知州之間逡巡,帶著驚疑不定。我甚至能聽到自己牙齒細微的磕碰聲。怎么辦?
怎么辦?慌亂中,我的視線無意識地掃過水榭外。秋日的陽光斜斜照在花園一角,
幾株殘菊在風中搖曳。菊花……牡丹!一個模糊的記憶碎片猛地閃過!有一次老爺酒后提過,
劉閣老極愛牡丹,京中宅邸遍植名種,其中幾株魏紫姚黃,
還是某位門生特意孝敬的……送禮的人,
好像……好像就是……我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也顧不上是否得體,
幾乎是脫口而出:“啊!說起恩師……學生……學生至今難忘恩師府上那幾株魏紫!
花開時節,國色天香!尤其是大人您當年送去的那幾株,更是……更是……” 我卡住了,
后面該夸什么?花大?色艷?我根本沒見過!然而,我的話還沒說完,
鄭大人臉上的陰霾竟瞬間一掃而空!他猛地一拍桌子,哈哈大笑起來,聲震屋瓦,
把所有人都嚇了一跳。“哈哈哈!守仁賢弟啊賢弟!” 他笑得前仰后合,指著我的鼻子,
眼中最后一絲疑慮徹底消散,只剩下純粹的得意和一種“你果然記得”的欣慰,“那魏紫!
對對對!正是本官托人千里迢迢從洛陽覓得,親自送到恩師府上的!那花……嘖嘖,
開得那叫一個富麗堂皇!恩師當時就贊不絕口,說我有心!哈哈哈!
” 他顯然沉浸在自己這份“得意之作”的回憶里,自顧自地描述起那牡丹如何如何好,
完全沒在意我后面憋不出半個字的窘迫。一場足以致命的危機,竟因幾株未曾謀面的牡丹,
就這樣在鄭大人爽朗的大笑聲中,稀里糊涂地化解了。我后背的衣衫早已濕透,緊貼著皮膚,
冰涼一片。宴席草草結束。送走鄭大人一行,回到空無一人的書房,我雙腿一軟,
癱坐在太師椅上,好半天才喘勻了氣。剛才那生死一線的感覺,
比野狐嶺的刀光劍影更令人心悸。僥幸!天大的僥幸!但鄭大人眼中那短暫的疑慮,
如同附骨之蛆,讓我無法安心。他今日是高興了,可日后呢?不能再等了!
必須徹底堵上他的嘴!我猛地站起身,沖到墻角那個不起眼的樟木箱子前,打開鎖。
里面是我這半年來,在翠屏縣這個位置上,
所有能積攢下來的東西——下面胥吏“孝敬”的銀錠,
鄉紳們“自愿捐助”的田租折成的銀票,還有幾件不好出手但價值不菲的古玩玉器。
這是我全部的家底,也是我預備著萬一事發用來跑路的保命錢。我咬咬牙,
一股腦兒全倒騰出來,用一塊上好的錦緞包了,沉甸甸的一大包。
我喚來最機靈也最貪財的心腹長隨王三,把包袱塞到他懷里,壓低了聲音,
每一個字都像從牙縫里擠出來:“立刻!追上鄭大人的儀仗!
就說……這是本縣一點微薄的‘程儀’和‘土儀’,感念大人體恤下情,親臨指導!
務必……親手送到鄭大人手上!就說……是本縣的一片赤誠心意!
”王三抱著那沉甸甸的包袱,眼睛都直了,連連點頭:“老爺放心!小的明白!定不辱命!
”數日后,州里的考評文書送到了縣衙。在翠屏縣令王守仁的名下,
端端正正地寫著一個朱筆批注的“良”字。看著那個字,我長長地、長長地吁了一口氣,
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銀子開路,果然無往不利。這官場,呵。
---安穩的日子如同指間流沙,在翠屏縣衙的雕梁畫棟間無聲滑過。
李福貴這個“小舅子”已然成了縣衙一霸,整日呼朋引伴,架鷹斗犬,
倒也識趣地不再提舊事。我與“老家”的書信往來,在他的操持下,
保持著一種溫情脈脈又遙不可及的虛假繁榮。鄭知州那邊,年節時的冰炭孝敬從未短缺,
關系也算維系得四平八穩。直到一個飄著細雨的春日午后,門房又遞進來一張名帖。
名帖素雅,上書一行清峻的行楷:“晚生陳彥,白鹿書院末學,聞世兄牧守翠屏,特來拜謁。
”陳彥?白鹿書院?我捏著名帖,腦子里飛快地搜索老爺王守仁生前零碎的言語。
似乎……好像……老爺確實提過一次,十年前游學江南,曾短暫寄居白鹿書院,
與一位姓陳的年輕學子有過數面之緣,還夸贊過其才思敏捷?十年!一面之緣!
這也能找上門來?我的心又懸了起來。這些讀過書、心眼活絡的書院生員,
可比李福貴難糊弄多了。我本想找個借口推拒,可名帖上那“世兄”二字,
又讓我不敢過于怠慢,以免顯得心虛。“請……請到后堂花廳奉茶。”我定了定神,吩咐道。
來人是個二十七八歲的青年,一身半舊的青布直裰,洗得有些發白,但漿洗得干干凈凈。
面容清癯,眉宇間帶著讀書人特有的清高和一絲掩不住的落魄風塵。他一見我,便深深一揖,
神色激動:“王世兄!一別十年,世兄風采更勝往昔!小弟陳彥,當年在書院荷蒙世兄點撥,
獲益良多!聽聞世兄在此為父母官,造福一方,特來拜望!”“啊……陳……陳賢弟!
”我努力擠出驚喜的笑容,上前虛扶一把,“快請起!十年彈指,賢弟……別來無恙?
” 我含糊地打著招呼,目光掃過他洗得發白的袖口和鞋面上沾染的泥點。十年了,
這位“才思敏捷”的賢弟,似乎功名上并無寸進。寒暄落座。陳彥顯然是個健談之人,
很快便從當年書院趣事,談到沿途見聞,再論及時政文章。他口若懸河,引經據典,
我則如坐針氈,只能嗯嗯啊啊,偶爾附和幾句“賢弟高見”、“所言甚是”。
他那雙清亮的眼睛不時落在我臉上,帶著毫不掩飾的敬慕和對“知音”的渴盼。“世兄,
”幾盞清茶過后,陳彥忽然放下茶杯,身體微微前傾,語氣變得格外懇切,“小弟此次前來,
實有一不情之請。小弟觀世兄身邊,似無得力幕友?小弟不才,愿毛遂自薦,追隨世兄左右,
效犬馬之勞!一則報世兄當年點撥之恩,二則……也盼能在世兄治下,略盡綿薄,
學些經世致用的道理!” 他目光灼灼,充滿了期待。留下?做我的師爺?
我腦子“嗡”的一聲,差點從椅子上跳起來!這還了得?一個朝夕相處的師爺,
還是老爺的舊識!我那點墨水,能撐幾天?那些官場文書往來、律例刑名,我懂個屁!
這簡直是往自己脖子上套絞索!“不可!萬萬不可!”我脫口而出,聲音都變了調,
帶著明顯的慌亂。看著他瞬間黯淡下去、充滿不解和受傷的眼神,我意識到反應過激了,
連忙找補,語氣生硬:“賢弟大才,屈就于我這小小縣衙,豈非明珠暗投?
再者……衙中瑣事繁雜,賢弟還需專心舉業,博取功名才是正途!”“世兄!
”陳彥霍然起身,竟“噗通”一聲跪倒在地!這突如其來的舉動,
嚇得我手里的茶盞差點摔了。“小弟自知才疏學淺,功名一事,蹉跎至今,已不敢奢望!
只求追隨世兄,鞍前馬后,略盡心力!世兄若不答應,小弟……小弟便長跪不起!
”他抬起頭,眼圈竟微微泛紅,神情執拗得近乎悲壯。花廳里死一般的寂靜。
我看著他跪在那里,清瘦的脊背挺得筆直,像一根倔強的竹子。拒絕?他若真賴著不走,
鬧將起來,如何收場?這“同窗情誼”的包袱,甩都甩不掉!留下?那更是取死之道!
我腦中念頭飛轉,目光掃過桌角那個放著些許散碎銀兩和幾張小額銀票的抽屜。罷了!
破財消災!速速打發他走人!我深吸一口氣,臉上堆起為難又無奈的笑容,
上前用力攙扶他:“賢弟!快快請起!你這是……折煞為兄了!” 我手上用著勁,
硬是把他拉了起來,按回椅子上。“賢弟心意,為兄……心領了!只是……” 我嘆了口氣,
走到桌邊,拉開抽屜,將里面所有的銀兩和銀票攏在一起,也不看數目,
胡亂用一塊布巾包了,塞進陳彥手里。“賢弟游學在外,想必清苦。
” 我的語氣帶著刻意的關懷和不容置疑,“這些許盤纏,權當為兄一點心意,
助賢弟繼續游歷,增廣見聞!他日賢弟高中,莫忘了為兄便是!
” 我把那包東西用力按在他手中,眼神里傳遞著“快走”的迫切。
陳彥捧著那包沉甸甸的銀錢,愣住了。他看看手里的東西,又抬頭看看我,
臉上表情變幻不定,從錯愕、羞慚,到一種難以言喻的失落和了然。他嘴唇動了動,最終,
所有的情緒都化為一聲低低的嘆息。“世兄……高義。” 他站起身,對著我深深一揖,
聲音有些沙啞,“小弟……愧領了。” 他不再多言,默默地將那包銀錢收進懷中,
轉身告辭。看著他略顯蕭索的背影消失在花廳門外,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如同送走了一個巨大的瘟神。然而,僅僅過了三天,
就在我慶幸這“書院關”總算蒙混過關時,那個清瘦的身影,竟又出現在了縣衙門口!
他換了一身稍新些的布袍,背著一個簡單的書箱,眼神卻比上次更加堅定。“世兄,
”陳彥對著聞訊趕來的我,再次深深一揖,臉上帶著一種豁出去的平靜,“小弟思慮再三,
盤纏……小弟愧領,但心意已決。功名之路,既已無望,惟愿追隨世兄,略盡薄力。
懇請世兄……收留!”我眼前一黑,差點當場昏厥。這書呆子,怎么跟牛皮糖似的甩不掉了?
!看著他執拗的眼神,我知道,再強行驅趕,恐怕會激起更大的反彈。罷了!留下就留下!
把他高高供起,只讓他做些無關痛癢的文書謄抄,不讓他接觸核心事務便是!
總比逼急了他到處亂說要強!我臉上的肌肉抽搐了幾下,最終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賢弟……既然如此……執著。那……那就留下吧。”陳彥聞言,
臉上終于露出一絲如釋重負的笑容,再次深深拜下:“謝世兄成全!”至此,
這甩不掉的書院同窗,也成了我這場荒誕大戲中,一個無法預知福禍的“自己人”。
命運的網,似乎越收越緊了。---平靜的日子如同脆弱的琉璃,
終究在席卷天下的烽煙中砰然碎裂。起初只是零星的消息,說某地遭了流寇,某府鬧了民變。
漸漸地,壞消息如同蝗蟲般鋪天蓋地涌來。北方的狼煙似乎點燃了整個帝國積壓已久的干柴,
赤地千里,流民如潮。翠屏縣這方偏安一隅的山水,也感受到了越來越近的寒意。
先是小股的潰兵散勇在縣境邊緣騷擾,接著,關于大隊流寇正向本府移動的傳言甚囂塵上。
恐慌像瘟疫般在縣城里蔓延。平日高高在上的周老爺、錢員外等鄉紳耆老,
此刻齊聚縣衙二堂,個個面色惶急。“大人!不能再坐視了!”周老爺須發皆張,
聲音帶著顫,“流寇兇殘,所過之處,寸草不留!懇請大人速速決斷,編練鄉勇團練,
以保境安民啊!”“是啊大人!我等愿捐輸錢糧,助大人成軍!”眾人紛紛附和,
目光殷切地聚焦在我身上。練兵?團練?我頭皮一陣發麻。這玩意兒是能隨便練的嗎?
朝廷對地方私自練兵向來忌諱莫深,稍有不慎,就是“圖謀不軌”的殺頭大罪!
可看看眼前這群人驚恐的臉,想想流寇破城后的慘狀……不練?我這冒牌縣令的腦袋,
恐怕第一個就要掛在城頭上!“這個……”我搓著手,在堂上來回踱步,心亂如麻。答應?
風險太大。不答應?立刻就是眾叛親離,甚至激起民變!我下意識地看向站在角落的陳彥。
他眉頭緊鎖,對我微微點了點頭。“唉!”我重重嘆了口氣,仿佛下定了極大的決心,
猛地一拍大腿,“諸位拳拳愛鄉之心,本縣感同身受!值此危難之際,也顧不得許多了!
為保桑梓父老平安,這團練……練了!所需錢糧器械,就有勞諸位賢達鼎力相助!王捕頭!
”“卑職在!”王鐵鎖跨前一步,他本就是本地人,手下也有一幫子能打的衙役和民壯。
“著你即刻招募本縣青壯,編練團勇!務必嚴加操練,拱衛鄉土!”我硬著頭皮下令,
心里卻七上八下,只盼著流寇別真來,這團練最好永遠派不上用場。天不遂人愿。兩個月后,
一支約莫三四百人、衣衫襤褸卻目露兇光的流寇隊伍,如同嗅到血腥的餓狼,
直撲翠屏縣城下。城頭警鐘長鳴,人心惶惶。我穿著不合身的皮甲,被眾人簇擁著登上城樓,
腿肚子都在轉筋。望著城外黑壓壓的人群和簡陋卻透著殺氣的攻城器械,
死亡的陰影從未如此真切地籠罩下來。“大人!賊寇勢大,一味死守恐非良策!
”王鐵鎖臉上橫肉跳動,眼神兇狠,“不如趁其立足未穩,卑職帶精銳團勇出城沖殺一陣!
挫其銳氣!”出城?野戰?我差點暈過去。這不是送死嗎?
可看著王鐵鎖和他身后那群被鼓噪起來、血氣方剛的團勇,
再看看周圍鄉紳們期待又恐懼的眼神,我哪里還有退路?我閉了閉眼,
聲音干澀:“準……準!王捕頭,務必……小心!”城門在令人牙酸的“吱呀”聲中開啟。
王鐵鎖一馬當先,揮舞著大刀,領著數百名嗷嗷叫的團勇沖了出去。
城外的流寇顯然沒料到這小小的縣城竟敢主動出擊,一時陣腳微亂。兩股人流狠狠撞在一起,
刀光劍影,血肉橫飛。我趴在城垛后面,根本不敢細看,
只聽得震天的喊殺聲、慘叫聲不絕于耳。不知過了多久,城外的喧囂漸漸平息。
王鐵鎖渾身浴血,拖著半截斷矛,踉蹌著奔回城下,嘶聲大喊:“大人!賊寇退了!退了!
”一場慘勝。團勇死傷數十,王鐵鎖也受了傷。但翠屏縣城,保住了。正當我驚魂未定,
準備收拾殘局時,一道來自州府的加急公文如同晴天霹靂,
狠狠砸在我頭上——嚴厲申斥我“擅編團練,僭越妄為”!勒令我即刻解散團勇,聽候查辦!
我癱坐在椅子上,只覺得天旋地轉。完了!果然還是躲不過!冒名頂替加上私蓄武裝,
數罪并罰,誅九族都夠了!就在我萬念俱灰,幾乎要收拾細軟跑路時,
又一匹快馬帶來了驚人的轉折——府城被另一股更強大的流寇攻破了!
知州鄭大人……城破殉國了!而朝廷在焦頭爛額之際,
竟又發來一道截然不同的旨意:擢升翠屏縣令王守仁為代知州,即刻領兵收復府城!
理由是“保境安民,功在桑梓”!這戲劇性的反轉讓我目瞪口呆。我升官了?
因為……擅編團練打跑了流寇?可收復府城?
就憑我手下這群剛經歷血戰、傷亡不小的烏合之眾?這哪里是升官,分明是把我架在火上烤,
去填那個要命的窟窿!府衙大堂內,氣氛壓抑。我穿著剛剛到手的五品白鷴補服,
只覺得沉重無比。堂下站著王鐵鎖、幾個幸存的團勇頭目,
還有以周老爺為首的本地鄉紳代表。當我說出要帶兵去收復府城時,堂內一片死寂。
“大人……”王鐵鎖包扎著的手臂還在滲血,他臉色難看,“兄弟們剛在鬼門關走了一遭,
死傷不少,人心惶惶……府城高墻厚壘都被流寇占了,我們這點人……去送死嗎?
”“是啊大人!府城失陷,非我等之過啊!”周老爺也苦著臉勸道,
“何不等朝廷大軍……”等?朝廷還有大軍可調嗎?我心里清楚,
這“代知州”的帽子扣下來,不去就是抗命,同樣是死路一條!
看著堂下眾人畏縮、抵觸、甚至帶著點怨氣的眼神,一股冰冷的絕望涌上心頭。突然,
一個念頭,如同黑暗中劃過的毒蛇信子,猛地鉆進腦海——府城!被流寇洗劫過的府城!
那里有什么?有堆積如山的糧草?有富戶豪紳窖藏的金銀珠寶?有……我深吸一口氣,
臉上努力擠出一種混雜著義憤和誘惑的表情,聲音刻意壓低,帶著蠱惑:“諸位!府城,
乃本府首善之地!流寇肆虐,城中多少豪富之家……積攢百年的家財……” 我故意停頓,
目光掃過王鐵鎖和他身后幾個頭目驟然亮起的眼睛,“還有那些……被流寇搶掠后,
散落四處的……好東西?”堂內的氣氛瞬間變了。粗重的呼吸聲清晰可聞。
貪婪的光芒取代了恐懼和抵觸。“王捕頭,”我看向王鐵鎖,語氣斬釘截鐵,“傳令下去!
收復府城,保境安民!此戰所得……除需上繳朝廷部分外,余者……皆由出力將士自行取用!
本官……絕不食言!”“大人此話當真?!”王鐵鎖猛地抬頭,眼中兇光畢露,
連手臂的傷似乎都不疼了。“軍中無戲言!”我沉聲道。“干了!”王鐵鎖狠狠一跺腳,
轉身對著堂外吼道,“弟兄們!抄家伙!跟老子去府城發財!”重賞之下,必有勇夫。
被“發財”二字刺激得嗷嗷叫的團勇們,在一種近乎狂熱的氛圍中,被王鐵鎖重新組織起來,
竟也顯出了幾分剽悍之氣。數日后,這支士氣詭異的“王”字營,開拔撲向已成廢墟的府城。
我的運氣似乎好到了極點。當我們兵臨城下時,那伙占據府城的流寇主力,
竟因分贓不均發生內訌,又聽聞附近有朝廷大軍(實則潰兵)活動的風聲,
早已裹挾著搶掠的部分財物,棄城而逃了!府城幾乎是一座空城,
只留下斷壁殘垣和尚未散盡的煙火氣。王鐵鎖迫不及待地要帶兵沖進去“接收戰果”,
被我厲聲喝止。我太清楚這幫紅了眼的兵痞沖進去會是什么后果——那將是又一場浩劫!
到時我這個“收復者”,轉眼就會變成新的“流寇”頭子!“王捕頭!約束部眾,城外扎營!
無本官手令,擅入府城一步者,斬!”我厲聲下令,在王鐵鎖極度不滿的目光中,補充道,
“放心!該你們的,一個銅板都不會少!但不是靠搶!”我換上一身半舊的文士便服,
只帶了陳彥和兩個機靈的親隨,在眾人驚疑不定的目光中,孤身走進了滿目瘡痍的府城。
昔日繁華的街巷,如今一片死寂,只有野狗在瓦礫間翻找腐食,
空氣中彌漫著焦糊和尸臭混合的可怕氣味。幸存的百姓如同驚弓之鳥,躲在殘破的門窗后,
用恐懼和仇恨的眼神窺視著我們。我直奔城中幾處最大的宅邸。昔日朱門繡戶,
如今門扉洞開,值錢的東西早被洗劫一空,只留下翻倒的桌椅和散落的碎瓷片。
我找到了幾家幸存的、躲在地窖或夾墻里逃過一劫的豪紳家主。他們大多形容枯槁,
驚魂未定。在一家還算完好的偏廳里,我見到了本地最大的綢緞商趙老爺。
他臉上還帶著淤青,眼神卻依舊精明。“王大人……”趙老爺聲音嘶啞,帶著深深的戒備。
“趙翁受驚了。”我嘆了口氣,開門見山,“本官知爾等遭此大難,家業凋零,痛徹心扉!
然,城外數千團勇,拋頭顱灑熱血,浴血奮戰,方才驅逐流寇,光復府城!如今,
他們正眼巴巴望著本官,等著……犒賞!”趙老爺臉色一變。我抬手制止他開口,
語氣沉重而誠懇,帶著一種推心置腹的無奈:“本官亦知爾等艱難!然,形勢比人強!
若犒賞無著,軍心不穩,再生嘩變……這剛遭兵燹的府城,如何經得起二次摧殘?
到時玉石俱焚,悔之晚矣!” 我看著他眼中閃爍的恐懼,話鋒一轉,壓低了聲音,
“本官已嚴令部屬,不得入城擾民!只求諸位……體諒本官難處,
也為自己闔家性命、殘余家財計……各家量力而行,捐助些錢糧犒軍!本官在此立誓,
所得錢糧,一分不少,皆用于安撫將士!待朝廷賑濟下來,定當優先補償諸位!”我頓了頓,
目光掃過廳內其他幾位面如土色的家主,
聲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此乃‘權宜之計’,亦是‘救命之策’!
總好過……讓城外那些紅了眼的丘八們……自己進來拿吧?”最后這句話,如同冰冷的錐子,
刺穿了所有人心底最后的僥幸。趙老爺面皮劇烈地抽搐了幾下,最終,
聲:“罷了……罷了……全憑……大人做主……”在死亡威脅和“自愿”捐助的雙重壓力下,
一筆數額驚人的“犒軍銀”和糧草,很快籌集到位。當這些財物被運出城,
分發到王鐵鎖和他的團勇手中時,城外爆發出震天的歡呼。雖然沒能進城大肆搶掠有些遺憾,
但實實在在拿到手的銀子和糧食,足以平息大部分怨氣。而我王守仁“王青天”的名號,
也隨著我“孤身入危城,勸捐安軍民”、“愛民如子,約束部屬秋毫無犯”的事跡,
如同長了翅膀般飛遍府城內外,甚至傳到了更遠的地方。沒有人知道,
這“愛民”的盛譽之下,是一場怎樣精妙而冷酷的“兵過如篦”。
我站在府衙(雖然只剩一半)的臺階上,望著城外喧囂的軍營和城內死寂的廢墟,
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在這亂世棋局中,我這個冒牌貨的手,
似乎也能撥動一些沉重的棋子了。代價?那不過是棋盤下無聲碾碎的螻蟻罷了。
府城殘破的城墻在身后漸漸模糊,我穿著嶄新的五品白鷴補服,坐在搖搖晃晃的官轎里,
心緒卻比這顛簸的轎子更亂。收復府城的“奇功”,加上那頂“王青天”的帽子,
并未帶來多少安穩,反而像架在火上烤。朝廷的正式任命遲遲未至,
只含糊地給了個“代知州”的頭銜,如同懸著一把隨時會落下的鈍刀。府庫空虛,流民遍地,
城外是剛剛嘗到“犒軍”甜頭、眼神愈發桀驁的王鐵鎖和他那支日益壯大的“王”字營。
這哪里是升官,分明是坐在一個巨大的火藥桶上。焦頭爛額之際,
一道沾著血火的八百里加急文書,如同冰水兜頭澆下——流寇李闖王部已破潼關,
兵鋒直指京師!龍椅上的皇帝發出了泣血般的“勤王詔”,命天下兵馬火速進京護駕!勤王?
我捏著那份沉甸甸的、幾乎能嗅到烽煙味的詔書,指尖冰涼。去京師?那是旋渦的中心!
是各路野心家和流寇必爭的死地!我這點家底,這點靠著威逼利誘和運氣攢起來的本錢,
扔進去連個水花都濺不起來!“大人!不能去啊!”陳彥第一個跳出來反對,臉色煞白,
“京師已成絕地!闖賊勢大,朝廷……朝廷氣數……”后面的話他沒敢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