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麥子長得格外好,沉甸甸的麥穗把桿子都壓彎了。秀云挺著七個月大的肚子跪在麥壟里,
鐮刀鈍得割不動麥稈。爹蹲在地頭抽旱煙:“這胎再不是小子,咱家就真絕戶了。
”計劃生育的人堵在打谷場,鐵秤砣砸穿了盛麥的麻袋。金黃的麥粒混著泥水流進溝渠時,
秀云摸到了身下溫熱的血。……麥子黃了。這年頭的麥子長得格外好,沉甸甸的麥穗,
把細瘦的麥稈都壓彎了腰,像是一群喝飽了酒的醉漢,東倒西歪地擠挨著。
六月頭的毒日頭懸在正頭頂,烤得空氣都滋滋作響,扭曲著升騰。遠處的地平線,
被一股股蒸騰起來的熱浪攪得模糊不清。秀云挺著七個月大的肚子,硬邦邦地墜在身前,
像揣了個沉甸甸的磨盤。她跪在麥壟里,雙腿陷進被曬得滾燙的泥土里,
膝蓋被麥茬硌得生疼。汗珠子一串串從額角滾下來,糊了眼睛,蟄得生疼。她抬起胳膊,
用那件洗得發白、補丁摞著補丁的舊藍布褂子的袖口胡亂抹了一把臉,
袖口上沾著的麥芒立刻刺得臉頰又癢又痛。她喘著粗氣,手底下那把用了不知多少年的鐮刀,
木柄被汗浸得滑膩膩的,刀刃卷了邊兒,鈍得像塊木頭片子,割在粗硬的麥稈上,
發出“刺啦、刺啦”令人牙酸的悶響,半天也割不斷一根。她忍不住抬頭望了望前頭。
爹佝僂著背,蹲在地頭田埂上,脊梁骨隔著薄薄的汗褂子清晰地凸出來。
他嘴里叼著那桿磨得油光發亮的銅煙鍋,吧嗒吧嗒地抽著旱煙。
辛辣的劣質煙味兒混在灼熱的空氣里,飄過來,嗆得秀云喉嚨發緊。“云妮兒,
”爹的聲音干巴巴的,像破風箱,“加把勁兒啊!這老天爺的臉說變就變,瞅著西邊那云彩,
怕是要下大雨了。”他吐出一口濃煙,煙霧繚繞里,
那張刻滿風霜、溝壑縱橫的臉顯得更加愁苦,眼神渾濁地掃過秀云小山似的肚子,
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認命般的絕望,“唉…老天爺開開眼吧…這胎,
可千萬得是個帶把兒的…招的上門女婿也命短,上個月出事走了,撇下倆閨女,
留個未出生的,這要再不是小子,咱老王家…可就真絕戶了…” 這話像一塊冰坨子,
猛地砸進秀云滾燙的心窩里,激得她渾身一哆嗦,握著鐮刀的手不自覺地緊了緊,
指節捏得發白。太陽像個燒紅的鐵球,緩慢而固執地朝著西邊挪動,烤得大地滾燙。終于,
在日頭偏西,光線開始染上一點疲憊的橘紅時,
這塊緊挨著河灘的、屬于王老栓家的三畝麥子,總算是割倒了。
金黃的麥稈橫七豎八地倒伏在田里,散發著干燥而苦澀的草腥氣。
秀云覺得腰已經不是自己的了,酸脹得快要斷掉,小腹一陣陣發緊、下墜。她扶著腰,
艱難地直起身子,眼前一陣發黑,金星亂冒。她大口喘著氣,汗水濕透了前胸后背,
衣服緊緊貼在皮膚上,黏膩膩的難受。爹也站起身,捶了捶僵硬的腰背,
嘶啞著嗓子朝地那頭喊:“柱子!別瞎玩了!過來!跟你姐一起捆麥子!”她表弟柱子,
一個十二歲的半大小子,正貓在河灘邊那片稀疏的槐樹林里,不知在鼓搗什么。聽到大舅喊,
他才不情不愿地拖著一根粗樹枝,一步三晃地蹭過來。臉上糊著泥道子,
汗濕的頭發一綹綹貼在腦門上,眼睛骨碌碌地轉著,帶著一股被寵壞了的懶散勁兒。
他胡亂抓起幾把麥稈,草草繞了兩下,那麥捆松松垮垮,沒走兩步就散了架。“柱子!
你捆結實點!沒吃飯啊!”秀云忍不住提高了聲音,喉嚨干得冒煙。柱子翻了個白眼,
把手里散了架的麥稈往地上一扔,不耐煩地頂嘴:“就你事多!捆那么結實干啥?
反正待會兒也得散!”他踢了一腳地上的麥捆,賭氣似的又跑回槐樹林邊,一屁股坐下,
撿起小石子往河里打水漂。秀云看著表弟那副樣子,一股酸澀堵在胸口,悶得她喘不上氣。
她張了張嘴,想說什么,最終還是咽了回去,只剩下一聲沉重的嘆息,
被熱風吹散在空曠的麥田里。她咬著牙,彎下越來越沉重的腰,重新把那散開的麥稈攏好,
仔仔細細,一把一把地重新捆扎。汗水流進眼睛,又澀又疼。
她只能默默地、更用力地捆緊那些麥子,
仿佛捆緊的是自己那搖搖欲墜、不知飄向何方的命運。麥子終于都捆扎好了,
一個個麥個子像沉默的金色衛士,散落在收割后的田野上。
爹趕著家里那輛破舊得除了鈴鐺不響哪兒都響的板車,吱吱呀呀地來了。
秀云和柱子開始合力把沉重的麥個子往車上搬。柱子力氣小,又心不在焉,搬一個歇半天。
秀云挺著肚子,每一次彎腰、發力,都感覺小腹深處傳來一陣尖銳的拉扯感,
讓她忍不住皺眉吸氣。“姐,你慢點,別閃著腰。”柱子難得地說了一句人話,
但手上依舊磨蹭。秀云沒力氣應聲,只是咬著牙,默默承受著那越來越頻繁的下墜和緊繃。
當最后一個麥個子被艱難地挪上板車,小山一樣堆得高高的,用粗麻繩勒緊時,
西邊天際那原本淡淡的灰云,不知何時已變得濃重如墨,翻滾著,低低地壓了過來。
風也變了臉,不再是暖烘烘的,開始帶著一股濕冷的、土腥氣的涼意,
嗚嗚地刮過空曠的田野,卷起地上的塵土和細碎的麥芒,打在臉上生疼。遠處的天邊,
隱隱傳來沉悶的、像巨獸低吼般的雷聲。“快!快走!”爹變了臉色,聲音帶著驚惶,
他使勁甩了個響鞭,催促著那頭瘦骨嶙峋的老黃牛。老牛也似乎預感到了什么,悶著頭,
四蹄奮力蹬著地,拉動著沉重的板車,吱嘎吱嘎地朝著村子東頭那片打谷場拼命趕去。
風越來越急,吹得路邊的楊樹嘩嘩亂響,枝葉狂舞,如同無數狂亂的手臂。
豆大的雨點毫無征兆地砸落下來,先是一滴、兩滴,帶著冰涼刺骨的觸感砸在臉上、手臂上,
緊接著,嘩啦一聲,像天河決了口,瓢潑大雨傾瀉而下。天地間瞬間白茫茫一片,
密集的雨線抽打著一切。秀云只覺得眼前一花,冰冷的雨水劈頭蓋臉澆下來,幾乎讓她窒息。
她本能地護住肚子,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努力睜大眼睛。透過厚重的雨幕,
她遠遠望見打谷場上人影晃動,似乎聚集了不少人,
吵吵嚷嚷的聲音在風雨中斷斷續續地傳來,聽不真切。老牛拉著車,
在泥濘不堪的土路上深一腳淺一腳地掙扎前行。雨水沖刷著車上的麥捆,
金黃的麥粒順著濕透的麥穗縫隙不斷往下淌,混著泥水,滴落在車轍里,
匯成一條渾濁的小溪。“爹!打谷場…好像有人!”秀云抹著臉上的雨水,
聲音被風雨聲壓得細弱。爹的臉在雨水的沖刷下顯得更加灰敗,
他死死盯著前方打谷場攢動的人影,嘴唇哆嗦著,半晌才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
帶著一種不祥的顫音:“糟了…是…是計生辦的王干部他們!”秀云的心猛地一沉,
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了。那點因為搶收麥子而暫時被遺忘的恐懼,瞬間如同冰冷的毒蛇,
順著脊梁骨猛地竄了上來,讓她渾身發冷,連牙齒都開始不受控制地打顫。
腹中的孩子似乎也感到了不安,劇烈地踢蹬起來,疼痛伴隨著強烈的下墜感猛地襲來,
讓她眼前發黑,幾乎站立不穩。板車終于艱難地沖進了打谷場邊緣。場子上早已是一片混亂。
雨點砸在曬得堅硬的土地上,濺起渾濁的水花。村里的會計王金貴,
一個平時在村里頗有頭臉、此刻卻像只落湯雞般狼狽的中年男人,
正被幾個穿著雨衣、臉色鐵青的人圍著。為首的那個,正是鄉里計生辦的王干部。
他那件洗得發白的藍色“干部服”早被雨水淋透,緊緊貼在身上,更顯出幾分冷硬。
他手里攥著一卷濕淋淋的紙,正指著王金貴的鼻子厲聲呵斥,
聲音在風雨中顯得異常尖利刺耳:“……王金貴!你這個村會計怎么當的?
鄉里的指標是死的!你們村超生戶名單上報不全,這就是包庇!是嚴重的失職!
你眼里還有沒有政策?有沒有國法?!”王金貴佝僂著腰,雨水順著他花白的頭發往下淌,
臉上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汗水,他苦著臉,聲音帶著哀求:“王…王主任,
您消消氣…這雨太大了…咱…咱能不能先避避雨?名單…名單的事,
回頭我…我一定再仔細核實…補上…補上還不行嗎?”“避雨?”王干部冷笑一聲,
雨水順著他鐵青的下巴往下滴,“我看你是想避風頭!今天不把名單落實了,把罰款收上來,
誰也別想走!”他目光如刀,猛地掃過場邊陸續趕來的、拉著麥子的村民們。
那些躲閃的、驚恐的、麻木的目光,在雨幕中顯得格外凄惶。
王干部的目光最后定格在王老栓那輛剛停穩、還在往下淌著麥粒的板車上。“王老栓!
”王干部的聲音陡然拔高,像一把冰冷的錐子,穿透了嘩嘩的雨聲,
直直扎向剛剛跳下車轅、還沒來得及喘口氣的老栓,“來得正好!你閨女懷第三胎,
嚴重違反政策!超生罰款,二百塊!今天必須交!”王老栓像被雷劈中一樣僵在原地,
臉上的雨水混著泥漿,溝壑縱橫的臉瞬間沒了血色,只剩下絕望的死灰。他嘴唇哆嗦著,
撲通一聲,雙膝重重砸在泥水里,濺起一片渾濁的水花。“王…王主任啊!
”老栓的聲音帶著哭腔,嘶啞得不成樣子,他朝著王干部的方向幾乎是爬著過去,
沾滿泥漿的手想去抓王干部的褲腳,“求求您…求求您開開恩吧!
家里…家里真是一分錢都拿不出來了啊!
麥子…就指著這點口糧活命了…孩子他娘…孩子他娘還病著…求求您…等麥子賣了…賣了錢,
一定交!一定交!”他砰砰地磕著頭,額頭沾滿了泥漿,
渾濁的淚水混著雨水在臉上肆意橫流。王干部厭惡地往后退了一步,避開了老栓沾滿泥的手。
他臉上的肌肉抽動了一下,眼神卻更加冰冷銳利。“等?等到猴年馬月?”他厲聲喝道,
猛地一指老栓板車上那堆被雨水沖刷著的麥個子,“沒錢?那就拿糧食頂!這是政策!
誰也躲不過去!”他朝旁邊一個同樣穿著雨衣、身材粗壯的辦事員使了個眼色。那壯漢會意,
幾步就沖到板車前,二話不說,從腰間抽出一把寒光閃閃的鐮刀。
秀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失聲尖叫:“別動俺家的麥子!
”她下意識地挺著肚子想撲過去阻攔,腹中卻傳來一陣撕裂般的劇痛,讓她眼前一黑,
踉蹌著扶住了車轅。“哧啦!”一聲刺耳的裂帛聲。壯漢手起刀落,
鋒利的鐮刀尖瞬間劃破了板車上一個捆扎得最緊實的麥個子外面罩著的厚麻袋!
金燦燦、濕漉漉的麥粒,如同決堤的洪水,嘩啦啦地傾瀉而出,混著泥水,
瞬間在泥濘的打谷場上鋪開一片刺目的金黃。“住手!”王老栓發出一聲野獸般的悲鳴,
猛地從泥水里彈起來,像瘋了一樣撲向那個壯漢,想奪下他手中的鐮刀,“俺跟你拼了!
”他布滿血絲的眼睛里只剩下絕望的瘋狂。旁邊的計生辦人員反應極快,
立刻有兩三個人沖上來,七手八腳地死死按住了狀若瘋癲的老栓。
老栓被死死地按倒在冰冷的泥水里,泥漿糊滿了他的臉,他徒勞地掙扎著,
喉嚨里發出“嗬嗬”的、如同困獸般的嘶吼,絕望地看著自家辛苦一年的收成,
在雨水的裹挾下,如同金色的血液,汩汩地流進打谷場邊那條渾濁的排水溝。“爹——!
”秀云凄厲的哭喊聲被淹沒在更大的雷聲和嘩嘩的暴雨里。
就在這聲撕心裂肺的哭喊發出的同時,一股無法形容的、溫熱的液體,
猛地從她身下洶涌而出,迅速浸透了單薄的褲腿,混著冰冷的雨水,
在她腳邊蔓延開一片刺目的淡紅。腹中那陣撕心裂肺的絞痛驟然加劇,
仿佛有無數把鈍刀在里面攪動。她眼前徹底黑了,雙腿一軟,再也支撐不住沉重的身體,
整個人像一截被砍倒的木頭,直直地朝著泥濘冰冷的打谷場栽倒下去。
冰冷的泥漿瞬間包裹了她。劇痛如同洶涌的潮水,一波比一波猛烈地沖擊著她。世界在旋轉,
雨聲、雷聲、爹的嘶吼、王干部冰冷的呵斥…所有的聲音都變得遙遠而模糊,
像是隔著一層厚厚的、翻滾著血水的毛玻璃。只有腹中那個小生命掙扎扭動的感覺無比清晰,
帶著一種原始的、令人心碎的求生欲。“云妮兒!云妮兒!
”爹凄厲的哭喊像是從另一個世界傳來,帶著無盡的恐懼和絕望。
她感覺自己的身體被粗暴地抬了起來,顛簸著移動。冰冷的雨水不停地砸在臉上。
不知過了多久,
她似乎被抬進了一個稍微能遮擋風雨的地方——好像是打谷場邊上堆放農具的破草棚。
身下是冰涼的、散發著霉味和塵土氣的干草。
一個模糊而焦急的女聲在耳邊響起:“羊水破了!見紅了!要生了!快!快去找接生婆!
燒熱水!”是鄰居李嬸的聲音。秀云想睜開眼看看,眼皮卻沉重得像壓了兩座山。
劇烈的宮縮一陣緊過一陣,像有巨大的石碾在她身體里無情地來回碾壓,
骨頭似乎都要被碾碎。她只能死死地咬住嘴唇,嘗到了咸腥的鐵銹味,
喉嚨里發出壓抑不住的、破碎的呻吟。棚子外面,風雨聲、吵嚷聲似乎小了一些,
但一種更加沉重的、令人窒息的死寂籠罩著。
求您…求您先讓她把孩子生下來吧…罰款…罰款我砸鍋賣鐵也交…”聲音里帶著瀕死的卑微。
王干部冰冷的聲音像淬了毒的針,清晰地扎進來:“王老栓!你少給我來這套!
你閨女這是第三胎!嚴重超生!生下來也得處理!你現在立刻籌錢!否則,別說你閨女,
你們全家都別想好過!”那聲音里沒有一絲一毫的溫度和松動。棚子里,李嬸急得直跺腳,
聲音帶著哭腔:“老栓!老栓!你快想想辦法啊!秀云這情況…拖不得啊!
孩子…孩子怕是要憋壞了!”爹的哀求聲戛然而止,
取而代之的是壓抑到極致的、野獸受傷般的嗚咽,混在嘩嘩的雨聲里,聽得人心都要碎了。
就在這令人絕望的僵持中,一個身影跌跌撞撞地沖進了草棚。是柱子!他渾身濕透,
小臉煞白,手里緊緊攥著一個同樣濕漉漉的、洗得發白的舊布包。他撲到秀云身邊,
帶著哭腔,語無倫次地喊:“姐!姐!
錢…錢…大舅讓我…讓我去…去…”秀云在劇痛的間隙,努力聚焦視線,
看清了柱子手里的布包——那是娘藏在破柜子最底層、全家壓箱底的命根子!
里面是全家省吃儉用攢下、準備給柱子將來娶媳婦的幾十塊錢!柱子顯然被嚇壞了,
手抖得厲害,布包上的水滴滴答答落在干草上。
“錢…錢拿來了…”柱子顫抖著把布包遞向草棚門口的方向,
那里站著王干部模糊而高大的身影。王干部似乎冷哼了一聲,沒有立刻去接。
李嬸卻像抓住了救命稻草,猛地撲過去,一把從柱子手里奪過那濕透的布包,也顧不上臟污,
急切地打開,里面皺巴巴的、各種面額的零散票子都濕透了。她胡亂地數著,
聲音發顫:“有…有了!王主任!錢…錢有了!您看…三十七塊八毛…都在這兒了!
您行行好…先讓秀云把孩子生下來吧!求您了!”她捧著那堆濕漉漉的零錢,
幾乎要跪倒在王干部面前。王干部這才慢條斯理地伸出手,
接過那堆濕透的、沾著泥污的零錢。他皺著眉,用手指捻開粘連在一起的票子,
一張張地、仔細地清點著,仿佛在清點著最珍貴的藝術品。
冰冷的雨水順著他的帽檐滴落在那些皺巴巴的錢上。清點完畢,
他面無表情地把錢塞進自己同樣濕透的衣兜里,然后才抬了抬眼皮,
掃了一眼草棚里痛苦掙扎的秀云,聲音里帶著一種施舍般的冷漠:“行了,趕緊找接生婆吧。
記住,生下來立刻抱到公社去處理!別想耍花樣!”說完,他轉身,帶著他的人,踩著泥水,
頭也不回地走進了茫茫雨幕之中。王干部的身影一消失在雨幕里,
草棚內外緊繃到極致的氣氛瞬間崩塌。爹像被抽掉了全身骨頭,癱軟在泥水里,捂著臉,
壓抑的哭聲終于爆發出來,肩膀劇烈地聳動。李嬸則像是上了發條,
立刻嘶啞著嗓子朝外面喊:“王會計!王會計!快!快去請老宋婆子來!快啊!
”接生婆老宋婆子被連拖帶拽地弄來了。草棚里點起了一盞昏黃搖曳的煤油燈,
豆大的火苗在穿棚而過的冷風中掙扎。熱水端來了,剪刀在燈下閃著寒光。
秀云感覺自己的意識在劇痛的潮汐中浮浮沉沉。每一次用力,都像是耗盡生命最后的力氣。
她聽到老宋婆子急促的指令,聽到李嬸焦急的鼓勵,聽到自己喉嚨里發出的、不成調的嘶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