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接到幼兒園林老師電話時,正貓在小區保安室監控屏幕后頭啃冷掉的肉包子。
林老師那溫溫柔柔的聲音,今天卻像浸了冰水:“糖糖爸爸,您現在方便來趟幼兒園嗎?
糖糖……出了點狀況。”“狀況”倆字兒,像兩顆子彈“砰砰”撞在我心口上。
我當保安這些年,最怕這倆字。當年在西南邊陲的叢林里,電臺里傳來“有狀況”,
那是要豁出命去搏生死的信號。糖糖才五歲,能有什么“狀況”?我腦子里瞬間炸開鍋,
燙手的包子皮掉在褲子上都顧不上拍,喉嚨發干:“林老師,糖糖受傷了?打架了?
還是……”“您別急,糖糖沒事,”林老師趕緊安撫,可那語氣里分明夾著哭笑不得的無奈,
“就是……跟新來的歷史代課老師……在認知上,產生了一點小小的分歧,比較激烈。
”歷史?五歲娃?分歧?還激烈?我滿腦子漿糊,但“糖糖沒事”這四個字像顆定心丸。
我撂下電話,抓起那件洗得發白、肩線磨得有點毛邊的舊迷彩外套就往外沖。
老搭檔老王在后頭喊:“老趙!巡邏記錄還沒……” 我頭也沒回,
風灌進喉嚨里:“幫我頂一下!家里小祖宗在幼兒園點炮仗了!”幼兒園離小區不遠,
我兩條腿跑出了當年武裝越野的勁兒,心臟在胸腔里擂鼓。
推開那扇熟悉的、畫滿彩色小動物的教室門,一股消毒水和蠟筆的混合味兒撲面而來。
預想中的哭天搶地沒有出現,安靜得有點詭異。
我一眼就鎖定了教室正中間那個小小的、穿著嫩黃色小鴨子背帶褲的身影——我家糖糖。
她背對著我,小身板挺得筆直,手里攥著一根不知道從哪撿來的小木棍,
正“篤篤篤”地敲著講臺上那個比她腦袋還大的地球儀,
脆生生的小奶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權威感:“老師!
鄭和的艦隊不可能在1492年發現美洲!”講臺邊,站著個年輕姑娘,臉漲得通紅,
鼻梁上架著的眼鏡都滑下來半截,手指著地球儀上的大西洋區域,
聲音都在抖:“糖糖小朋友,老師講的是哥倫布!是歐洲!不是鄭和!
“啪”一聲精準地點在地球儀上那個藍色的太平洋區域:“鄭和下西洋是1405年開始的!
比哥倫布早好多好多好多年!他的船隊最大有寶船,那么大!”她張開小胳膊,
努力比劃著一個巨大的、遠超她理解范圍的尺寸,“他的船隊到過非洲!地圖上畫著呢!
怎么可能漂過大西洋去美洲?洋流不對!風向也不對!路線圖根本連不上!
而且時間也對不上!”她的小眉頭擰成了個疙瘩,邏輯清晰得像個縮小版的歷史系教授。
教室里鴉雀無聲,二十幾個小蘿卜頭看看糖糖,又看看代課老師,大眼睛里全是懵懂和崇拜。
我那一顆懸在嗓子眼的心,“咚”一聲落回了肚子里,
緊接著又被一股子哭笑不得的勁兒頂得直往上冒。這丫頭片子!我喘著粗氣,
后背的迷彩T恤濕漉漉地貼在身上,涼颼颼的。林老師憋著笑走過來,遞給我一個硬殼本子,
封皮上印著“家園聯系冊”。她壓低聲音,語氣里滿是無奈:“糖糖爸爸,
您看……這是第三位被糖糖問住的歷史老師了。前兩位……嗯,一位是退休返聘的老教師,
被糖糖質疑唐代官制細節后,血壓有點高;另一位是剛畢業的男老師,
被糖糖追問‘赤壁之戰曹操具體損失了多少艘蒙沖斗艦’后,第二天就申請調去教體育了。
”我嘴角抽了抽,接過那本沉甸甸的聯系冊,感覺像是接了個燙手山芋。我深吸一口氣,
走到糖糖身后,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威嚴”一點,蹲下身,
視線和她齊平:“趙雨桐同志!”——在家我叫她糖糖,但“講道理”的時候,
必須用正式稱謂以示嚴肅。糖糖聞聲猛地轉過頭,小辮子一甩。
我以為她要像往常一樣撲過來撒嬌,結果她眼圈一紅,小嘴一癟,小炮彈似的沖過來,
帶著哭腔的小奶音像把小錘子直接鑿在我心尖兒上:“爸爸!
”她的小手毫不客氣地一把揪住我的右耳,用力往下拽,湊到我耳邊,
又委屈又憤怒地告狀:“老師說我是小怪物!說我不聽話!說我把老師氣跑啦!
”耳朵被她揪得生疼,心里更是被那句“小怪物”狠狠扎了一下。
熱血“嗡”地一聲直沖頭頂,什么理智教育都忘了。我猛地站起身,手臂一抄,
直接把那團又軟又委屈的小身體像扛沙袋一樣穩穩地扛在了肩頭。
糖糖的小腳丫在我胸前晃蕩,帶著淚痕的小臉擱在我粗糙的頭頂。我環視了一圈教室,
目光掃過那位目瞪口呆的代課老師,最后落在我閨女身上,
嗓門洪亮得能震落墻灰:“胡說八道!誰說我閨女是小怪物?!???我閨女這叫有想法!
有主見!這叫質疑精神!這叫……”我卡殼了一下,在部隊里練就的詞匯庫迅速檢索,
終于找到一個自認為最貼切、最能彰顯我閨女“不凡”的詞兒,“這叫特種兵苗子!
天生的偵察兵料子!懂不懂?!”教室里一片死寂。代課老師的嘴張得能塞進一個雞蛋。
扛在我肩上的糖糖,抽泣聲停了,小身子還一抽一抽的,但揪著我耳朵的小手松了點勁。
就在這時,教室門口傳來一聲壓抑著怒火的冷哼:“趙衛國!你就可勁兒慣吧!
”我頭皮一麻,扛著糖糖,僵硬地轉過身。我媽,退休的街道辦積極分子,此刻正一手叉腰,
一手赫然拎著那把我童年陰影里最閃亮的道具——祖傳的油亮竹戒尺,臉色鐵青地站在門口,
鏡片后的目光像探照燈一樣掃射著我們父女倆。她的聲音不高,
卻帶著冰碴子:“我看這丫頭片子哪天能把幼兒園的房頂給你掀了!
你就等著給她收拾爛攤子吧!”完了。我心里咯噔一下。真正的“敵情”來了。我扛著糖糖,
像扛著一面勝利卻又燙手的旗幟,在老媽那寒冰射線般的注視下,
灰溜溜地走出了幼兒園大門。糖糖趴在我肩上,小腦袋埋在我頸窩里,
剛才那股“特種兵苗子”的豪氣早就被奶奶的戒尺嚇蔫了,只剩下細弱蚊蚋的抽噎。
“奶奶……”她小聲叫了一句,帶著點討饒的意味。我媽沒理她,
手里的戒尺隨著她走路的節奏“啪啪”地輕輕拍在掌心,
那聲音聽得我后脖子汗毛都豎起來了。她走在我側前方,步子邁得風風火火,
語氣像在批斗:“趙衛國!我跟你說過多少回?孩子不能這么慣!尤其是個丫頭!你瞅瞅!
無法無天!把老師都氣跑了仨!這是幼兒園!不是你們特種大隊訓練場!還偵察兵料子?
我看你是腦子進了水!”她猛地停下腳步,轉身用戒尺點著我鼻子,“再這么下去,
她真成了混世魔王,我看你怎么收場!”我縮了縮脖子,肩膀上糖糖的小身子也跟著一抖。
我趕緊打哈哈:“媽,消消氣,消消氣!糖糖……糖糖她就是求知欲強了點,
有點較真兒……”“較真兒?”我媽嗓門拔高,“五歲的娃,跟老師較真兒古代船怎么開?
這叫較真兒?這叫缺心眼兒!叫沒規矩!”她越說越氣,
戒尺“啪”一聲敲在旁邊小區的鐵藝圍欄上,發出脆響,“你瞅瞅你!一個退伍兵,
現在當個小保安,掙那仨瓜倆棗,心思不用在正道上!整天就知道陪她瘋!
我看你是忘了棍棒底下出孝子!”這話像根刺,扎得我心里一縮。保安怎么了?
那也是正經營生!我梗著脖子,聲音也硬了:“媽!我教育孩子有我自己的方式!糖糖聰明,
腦子活泛,這不是壞事!部隊里還講究個獨立思考呢!”“獨立思考?我看你是獨立過頭了!
”我媽毫不退讓,戒尺在空中劃了個危險的弧度,“你媳婦兒走得早,我拉扯你不容易!
現在幫你帶孫女,你就這么跟我唱反調?好!我不管了!看你能把丫頭教出什么花來!
別哪天闖下大禍,哭都來不及!”她撂下狠話,氣沖沖地把戒尺往我手里一塞,扭頭就走。
那根油光水滑的竹尺,沉甸甸,冰涼涼,帶著舊時光里令人心悸的觸感。
我看著我媽挺直的背影消失在街角,又低頭看看肩膀上抬起小臉、眼淚汪汪瞅著我的糖糖,
還有手里這根“尚方寶劍”,只覺得一個頭兩個大。這家庭“作戰”,
比當年叢林滲透還難搞?!鞍职帧碧翘乔由亟形遥∈州p輕碰了碰我下巴,
“奶奶……生氣了嗎?”我嘆了口氣,把她從肩膀上放下來,抱在懷里,
用粗糙的指腹抹掉她臉蛋上的淚痕:“沒事兒,奶奶是關心糖糖。
不過……”我掂量著手里這沉甸甸的“家法”,蹲下來,努力讓表情嚴肅點,“糖糖同志,
課堂紀律還是要遵守的,對不對?有疑問可以下課再問老師,或者回來問爸爸,好不好?
跟老師頂嘴,這可不像個講文明懂禮貌的小戰士哦?!碧翘钦0椭笱劬?,
長長的睫毛上還掛著淚珠,小嘴扁了扁,有點委屈,但還是點了點頭:“嗯。糖糖知道了。
可是……那個老師真的講錯了嘛……”她的小倔強還在眼睛里閃?!板e了爸爸幫你查資料,
咱們用事實說話!但態度要端正!”我捏捏她的小鼻子,
把那根礙事的戒尺順手塞進了路邊的垃圾桶——去他的棍棒教育,
我這“特種兵苗子”得用特種兵的帶法!危機暫時解除,我抱著糖糖往家走,“走,回家!
爸爸給你做你最愛的炸醬面!”“好耶!”糖糖破涕為笑,摟緊了我的脖子,
剛才的委屈煙消云散。小孩子的心,真是六月的天。然而,和平是短暫的。沒過幾天,
新的“戰役”在晚飯后的客廳打響。糖糖盤腿坐在她專屬的小馬扎上,
面前攤開一本花花綠綠的繪本,上面畫滿了各種憨態可掬的狗狗。她抬起小臉,
大眼睛亮晶晶地發射出“糖衣炮彈”:“爸爸!爸爸!我們養只小狗好不好?
你看它多可愛呀!”她的小手指著畫上一只毛茸茸的金毛,“我可以給它喂飯!帶它散步!
給它洗澡!我保證!我發誓!”她舉起三根肉乎乎的小手指,表情嚴肅得像入黨宣誓。
我心里警鈴大作。養狗?這可不是鬧著玩的。遛狗、鏟屎、掉毛、看病……想想都頭大。
最關鍵的是,家里就這么巴掌大點地方,
我媽要是知道……我仿佛已經看到她舉著戒尺殺過來的身影了。
“這個嘛……”我戰術性后仰,靠在沙發背上,擺出當年在連隊給新兵蛋子分析敵情的架勢,
“糖糖同志,養狗是一項非常嚴肅、非常重大的戰略任務!
疫(疫苗驅蟲)、空間利用(咱家太?。?、鄰里關系(可能擾民)、以及……”我壓低聲音,
湊近她,“來自上級指揮部的壓力(你奶奶)!目前綜合評估,條件尚不成熟!
風險等級:高!”我這一套軍事術語砸下去,本以為能把這小丫頭唬住。
誰知糖糖眨巴著大眼睛,小腦袋歪了歪,非但沒被嚇退,反而像發現了新大陸,
小臉上露出一種混合著狡黠和興奮的光。她蹭地從小馬扎上跳下來,噔噔噔跑進她的小房間,
一陣翻箱倒柜。我正納悶兒,只見她抱著一個沉甸甸的鐵皮盒子出來了,
那還是我裝子彈殼的舊盒子。她費力地把盒子放在我面前的地板上,“啪嗒”一聲打開蓋子。
我探頭一看,差點沒背過氣去。盒子里根本沒有什么子彈殼!整整齊齊碼著的,
全是花花綠綠的零食包裝袋!空的!
薯片的、餅干的、巧克力的、果凍的……簡直是個小型食品包裝博覽會!最上面,
還壓著一張她不知從哪兒撕下來的超市促銷海報,上面畫著大袋的狗糧,
被她用紅色蠟筆重重地圈了出來,旁邊歪歪扭扭地寫著幾個大字:“狗糧!特價!
”糖糖叉著小腰,挺著小胸脯,下巴揚得高高的,像打了勝仗的小將軍,
奶聲奶氣地宣布她的“作戰部署”:“報告爸爸!后勤保障不是問題!你看!
糖糖已經攢了好多好多袋子!可以賣廢品!換錢錢!”她的小手用力拍了拍那堆空袋子,
發出嘩啦啦的響聲,“等錢錢夠了,就能買狗糧啦!”她的小手指點著那張促銷海報,
眼神無比堅定,“糖糖自己負責!保證完成任務!”我看著她那煞有介事的小模樣,
再看看那滿盒子的“戰略儲備”,真是又好氣又好笑。這小丫頭,
居然還懂得“開源節流”、“儲備軍需”?這“特種兵苗子”的戰術素養,都用這兒了?
我被她這套自給自足的“養狗計劃”徹底整不會了,
笑得直捶沙發:“哎喲我的閨女啊……你……你這……”最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