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滿十四歲那年的夏天,連綿的陰雨把皖南山村泡得發(fā)脹。
老家那三間土坯房的東墻又裂了道新縫,雨水順著裂縫往下淌,
在坑洼的泥地上蜿蜒成細(xì)小的溪流。她蹲在灶臺前燒火,潮濕的柴火冒出濃煙,
嗆得她直流眼淚,淚珠掉進(jìn)灶膛,滋啦一聲就被灼干了。“小滿!死丫頭鉆哪去了?
你弟的書包帶子斷了,明兒開學(xué)得背去學(xué)校!”父親林老實的嗓門像擂鼓,
震得房梁上的灰塵簌簌往下掉。弟弟林小寶正趴在堂屋唯一一張掉漆的木桌上,
用新買的自動鉛筆在語文課本上涂鴉坦克,母親王秀蘭坐在旁邊納鞋底,
嘴里絮絮叨叨:“女娃讀那么多書有啥用?隔壁村春紅初中沒畢業(yè)就嫁人了,
男方家給了三千塊彩禮,夠給小寶買輛‘飛鴿’自行車了。”林小滿握著燒火棍的手緊了緊,
灶膛里的火苗“噼啪”炸開,火星濺在手背上燙出幾個紅點。她沒吭聲,
悄把掌心攥著的二十塊錢捏得更緊——那是她幫鄰居張奶奶編了整整四十七只竹籃才攢下的,
紙幣被汗水浸得發(fā)潮,邊角卷成了小卷。這錢藏在枕頭下第三塊松動的土坯縫里,
旁邊還壓著半張從作業(yè)本上撕下的紙,用快寫禿的鉛筆頭歪歪扭扭描著“縣一中”三個字,
那是她趁值日生不注意,從教室后墻的招生簡章上偷偷描下來的。深夜,雨還在下,
敲在木制窗欞上的聲響像無數(shù)根針在扎著林小滿的耳膜。她摸到磚縫里的錢和紙片,
指尖在“縣一中”三個字上反復(fù)摩挲,直到紙角被磨得發(fā)毛。隔壁屋傳來父母的爭吵聲,
內(nèi)容永遠(yuǎn)繞不開她和弟弟。“老師今兒又找我了,
說小滿這成績不讀書可惜了……”母親的聲音帶著猶豫。“可惜個屁!
”父親的吼聲震得窗戶紙嗡嗡響,“明年就叫她跟她二姑去東莞電子廠,
一個月少說掙五百塊,正好給小寶攢學(xué)費!女娃家早晚是別人家的人,
供她念書就是往水里扔錢!”林小滿蒙在打了補丁的被子里,眼淚無聲地滲進(jìn)枕頭。
她想起上周地理課上,老師指著地圖說縣城往南有鐵路,
能開到看不到山的地方;想起張奶奶講的故事,說城里的姑娘都穿皮鞋上班,
冬天屋里有暖氣。那個夜晚,雨水不僅敲打著窗欞,
更沖垮了她心里最后一道名為“認(rèn)命”的堤壩。她把二十塊錢和紙片縫進(jìn)貼身的舊布衫口袋,
像揣著兩顆滾燙的石子。一個念頭像野草的根系,在潮濕的泥土里瘋長——她要走,
帶著這二十塊錢和半張寫滿字的紙,去看看沒有山的地方。第二天清晨,
她看見村里的李叔推著二八自行車,車后座綁著兩袋化肥,準(zhǔn)備去縣城送貨。
她攥著藏在袖管里的三個雞蛋——那是她偷偷攢了半個月的,
躲在村口老槐樹下等了三袋煙的工夫,直到李叔磕掉煙鍋里的灰,才鼓起勇氣上前,
聲音抖得像秋風(fēng)中的葉子:“李叔,我……我想跟你去縣城看看初中的王老師,聽說她病了,
我想去送點自家雞下的蛋。”她身后的舊布包里,除了兩件打補丁的衣服,
只有那三個雞蛋和縫在布衫里的“全部家當(dāng)”。李叔瞇著眼打量她,
見她雖然穿著洗得發(fā)白的藍(lán)布褂子,眼神卻亮得驚人,猶豫了一下點點頭:“上車吧,
坐后面扶穩(wěn)了,下午得趕回來,別讓你爸媽惦記。”自行車駛過泥濘的土路時,
林小滿死死抓著后座的鐵架,不敢回頭看那間漏雨的土坯房。直到車子拐過最后一道山梁,
她才從李叔背后的影子里,看見自家屋頂?shù)拿┎菰谟觎F中越來越小,像一滴被風(fēng)吹散的墨。
她知道,這一去,就再也不是那個逆來順受的林小滿了。縣城比地理課本插圖里的還要大。
次櫛比的樓房、川流不息的自行車流、街邊商鋪里播放的流行歌曲……林小滿看得眼花繚亂。
李叔把她放在縣一中校門口就去送貨了,臨走前塞給她兩個干硬的饅頭:“別亂跑,
辦完事早點來這兒等我。”我站在氣派的校門前,
看著穿藍(lán)白校服的學(xué)生們抱著書本說說笑笑地往里走,覺得自己像一粒掉進(jìn)糖罐的沙子。
口袋里縫著的二十塊錢,花了五塊錢在街角找了家掛著“迎客旅館”木牌的小旅社,
住了間只有一張木板床的小房間,墻壁上有水漬畫成的抽象圖案。剩下的十五塊錢,
她用手帕包了三層,藏在布衫最里層的口袋里,每隔一會兒就要伸手摸一下,確認(rèn)它還在。
第三天中午,她在一條窄巷深處看見“張記包子鋪”的紅色招牌,竹制幌子在風(fēng)里搖搖晃晃。
玻璃窗上貼著“招服務(wù)員,包吃住”的紅紙,墨跡還有些暈染。
老板娘張姐正往蒸籠里鋪籠布,蒸汽把她的劉海熏得濕漉漉的,圓臉上沁著汗珠。
“小姑娘多大了?能干活不?”張姐擦了擦手,上下打量著她,
目光落在她洗得發(fā)白的褲腳上。“十四了!嬸,我啥都能干!
”林小滿掀開袖子露出細(xì)瘦卻結(jié)實的胳膊,“我能揉面、包包子、洗碗,
一天干十二個時辰都行!”她想起臨走前張奶奶塞給她的話:“見了人別怕,
拿出編竹籃時的狠勁來。”張姐看著她袖口磨出的毛邊,又看了看她眼里壓抑不住的急切,
嘆了口氣:“行吧,先試試。一個月三百塊,管三頓飯,晚上睡后廚隔間。”從此,
林小滿的日子就浸在包子鋪的油煙里。每天凌晨四點,她跟著張姐起床,
在昏暗的燈光下揉面。面粉撲在臉上,和著汗水往下淌,
她卻覺得比老家土坯房里的空氣還清新。張姐教她:“揉面得加堿水,
不然面要發(fā)酸;拌肉餡得順一個方向攪,才上勁。”她學(xué)得飛快,手指很快磨出了繭子,
卻能包出漂亮的柳葉包。
她偷偷把從老家?guī)淼陌霃埣埰鸵槐九f課本藏在蒸籠底下的柜子里,趁客人少的時候,
就著廚房灶臺的昏黃燈光看幾眼。有次,一個戴金邊眼鏡的男人來買包子,
她正蹲在灶臺邊背英語單詞,藏在圍裙口袋里的課本滑了出來,掉在男人锃亮的皮鞋邊。
男人彎腰撿起課本,封面上“高中數(shù)學(xué)必修一”的字樣已經(jīng)被面粉染得有些模糊。
他看了看課本,又看了看林小滿沾著面粉的手指和專注的眼神,第一次開口說話,
聲音像浸過溫水的棉線:“你在念夜校?”林小滿臉“騰”地紅了,慌忙把課本往身后藏,
圍裙上的面粉蹭到了臉頰上。“沒……沒念,就是隨便看看。”她低下頭,心跳得像擂鼓。
男人沒再追問,只是每天早上來買包子時,會特意在靠窗的位置多坐一會兒。林小滿發(fā)現(xiàn),
他總是把報紙放在桌角,報紙的邊角有時會被折起來,
露出上面刊登的“成人高考資訊”版面。后來她才知道,
這個男人是縣一中的數(shù)學(xué)老師周明遠(yuǎn),每天晨練后都會來買包子。攢夠八百塊夜校學(xué)費那天,
林小滿把錢裝在一個舊手絹里,半夜躲在廚房隔間的木板床上,
借著走廊透進(jìn)來的微光數(shù)了一遍又一遍。那些錢有皺巴巴的零錢,有張姐提前預(yù)支的工資,
還有她每天晚上去夜市幫人看襪子攤掙的外快,每一張都帶著汗味和煙火氣。
夜晚在縣城成人教育中心的三樓,教室是用舊會議室改的,墻皮有些脫落。
同學(xué)里有在紡織廠上夜班的女工,有給飯店送菜的三輪車夫,
還有和她一樣在餐館打工的服務(wù)員。她和一個叫陳露的女孩成了同桌,
陳露在步行街的服裝店當(dāng)學(xué)徒,總把攢下的彩色塑料發(fā)卡送給她:“小滿,你看這道物理題,
是不是像外星文?我琢磨了三天都沒弄懂!”兩人常常騎著從舊貨市場淘來的二手自行車,
在深夜的縣城里穿行。路燈把她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像兩條奮力向前游的魚。遇到上坡路,
陳露會跳下來推著車跑,嘴里喊著:“小滿加油!考上大學(xué)就不用推自行車了!
”林小滿就會想起藏在蒸籠下的課本,蹬車的腳更用力了。周老師開始主動幫她。
有次她在包子鋪擦桌子時,周老師把一張紙條壓在豆?jié){碗下,
上面用鋼筆寫著:“周三下午五點,縣一中辦公樓302,我給你講講函數(shù)。”從那以后,
每周三下午,林小滿都會跟張姐請一個小時的假,揣著皺巴巴的數(shù)學(xué)卷子,跑到縣一中去。
周老師的辦公桌上總放著一摞教案,桌角有張泛黃的照片,背景是破舊的鄉(xiāng)村校舍,
他說那是他早年支教的地方。“這道題要用換元法,
你看……”周老師用紅筆在卷子上圈圈點點,陽光透過窗戶照在他的眼鏡片上,
反射出溫和的光。他不僅講題,還會給她帶舊版的高考復(fù)習(xí)資料,用牛皮紙袋裝好,
上面用紅筆寫著“重點題型”。有一次,紙袋里還夾著一張十塊錢的紙幣,
林小滿發(fā)現(xiàn)后立刻要還給他,他卻擺擺手:“買支好點的鋼筆,寫卷子清楚。
”16歲那年春天,林小滿在包子鋪后廚接到周老師的電話,
聽筒里的聲音帶著電流聲:“小滿,社會考生高考報名開始了,需要居委會開證明,
你得去辦一下。”她握著聽筒的手直發(fā)抖,掛了電話就去找張姐。張姐二話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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