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褐衣紅德祐元年的春末,錢塘東的桃花開得極盛。沈硯之穿過那片桃林時,
衣袖上沾了幾片緋紅的花瓣。他走得急,褐色的麻布長衫被枝椏勾住,發出細微的撕裂聲。
遠處臨安城的輪廓在暮色中若隱若現,城樓上飄著幾面殘破的旌旗,在風中獵獵作響。
"硯之!"桃林深處傳來一聲輕喚。沈硯之腳步一頓,循聲望去,
只見虞小娘立在一株老桃樹下,杏色的衫子被夕陽染成橘紅。她腰間系著一條鵝黃的絲帶,
在風中輕輕擺動,像一簇跳動的火苗。"不是說好在江邊等么?"沈硯之快步上前,
伸手拂去她發間的花瓣,"這林子里的蚊蟲最是惱人。"虞小娘抿嘴一笑,
從袖中取出一個小布包:"我新繡的香囊,里頭裝了艾草。"她踮起腳尖,
將香囊系在沈硯之腰間,指尖不經意擦過他的衣帶,"這幾日元軍游騎出沒,你總往城外跑,
我..."她的話沒說完,沈硯之已將她攬入懷中。
桃花的香氣混合著少女發間的桂花油味道,讓他心頭一熱。"怕什么?"他低聲說,
手指穿過她如瀑的青絲,"我不過是個窮書生,元人要殺也輪不到我。
"虞小娘在他胸前輕輕搖頭,黃絲帶的一角掃過他的手背,癢癢的。
"昨日隔壁張嬸家的兒子被抓去運糧草,再沒回來。"她的聲音悶悶的,"城里都在傳,
元人過了長江,不日就要...""噓——"沈硯之抬起她的下巴,望進那雙含憂的眸子,
"臨安城高池深,沒那么容易破。"他從懷中掏出一物,"你看,我給你帶了什么?
"那是一面巴掌大的銅鏡,邊緣鏨著精細的魚紋,鏡面光可鑒人。虞小娘驚呼一聲,
指尖小心翼翼地撫過鏡背的花紋:"這...這太貴重了!""家傳的。
"沈硯之將銅鏡放入她掌心,合上她的手指,"我娘留下的,說是要給未來的兒媳。
"他頓了頓,聲音低了下去,"小娘,等過了這陣亂,我就請媒人上門提親。
"虞小娘的臉一下子紅到了耳根。她低頭摩挲著銅鏡,忽然從袖中抽出一把剪刀,
利落地剪下一段黃絲帶,系在沈硯之手腕上:"鏡不碎,緣不散。這絲帶是我親手染的,
你...你要平安回來。"暮色漸濃,桃林的影子在地上拉得很長。遠處傳來號角聲,
沈硯之皺了皺眉:"我得回去了,明日要去府衙應卯。"虞小娘點點頭,
卻攥著他的衣袖不放。沈硯之嘆了口氣,俯身在她額間落下一吻:"冬至前我一定回來。
"......七日后,元軍攻破鄂州的消息傳到臨安。沈硯之站在府衙的廊下,
聽著里面激烈的爭吵聲。知府的嗓音已經嘶啞:"...必須有人去建康求援!
沿途驛站都要通知戒嚴!""大人,元軍游騎已經封鎖了官道..."師爺的聲音在發抖。
"我去。"沈硯之自己都沒料到會開口。堂內霎時安靜下來,
知府瞇起眼睛打量這個瘦高的書生:"你?""學生熟讀兵法,知道小路。"沈硯之拱手,
褐衣的袖口已經磨得發白,"只需一匹快馬。"知府沉吟片刻,猛地拍案:"好!
今夜就出發,帶上我的印信!"他轉向師爺,"給他備些干糧,再...再拿件厚些的衣裳,
北邊天寒。"沈硯之回到租住的小院時,天已擦黑。他匆匆收拾了幾件衣物,
將那面系在腕上的黃絲帶緊了緊。臨出門前,他猶豫了一下,還是轉身從床底拖出一個木匣,
取出半吊銅錢和一支木簪——那是他攢了三個月的束脩,本想冬至時送給虞小娘的。
虞小娘住在臨安北的繡坊旁。沈硯之叩響門環時,她正在燈下繡一方帕子,見是他,
手中的針差點扎到手指。"這么晚了...""我要出趟遠門。"沈硯之直接道,
將木簪遞給她,"給,早就想送你的。"虞小娘接過木簪,
借著燈光看清上面精細的桃花紋樣,臉色突然變了:"你要去哪?""健康。
"沈硯之盡量讓聲音聽起來輕松,"送封信而已,快馬加鞭,十日就能回。""你騙人!
"虞小娘一把抓住他的手腕,黃絲帶下的脈搏跳得厲害,"今日繡坊都在傳,
元軍已經過了江,去建康的路根本不通!"沈硯之沉默片刻,嘆了口氣:"小娘,
總得有人去。"虞小娘的眼淚一下子涌了出來。她撲進沈硯之懷里,
淚水打濕了他的褐衣:"我不要你去...不要..."沈硯之輕輕拍著她的背,
嗅著她發間的桂花香:"冬至前我一定回來。"他捧起她的臉,拇指擦去淚水,
"到時候咱們就去靈隱寺還愿,請方丈挑個吉日...""我等你。"虞小娘突然說,
聲音堅定起來。她轉身從妝奩中取出一把剪刀,剪下一縷青絲,用黃絲帶系好,
塞進沈硯之的衣襟:"帶著它,就像我陪著你。"三更時分,沈硯之騎著快馬出了臨安北門。
他沒有回頭,所以沒看見城墻下那個小小的身影,一直站到天光微亮。
......虞小娘開始數日子。她在繡坊的墻上刻下劃痕,一天一道。起初,
坊里的姐妹還打趣她:"小娘,你那書生郎什么時候回來呀?"后來,
隨著元軍逼近的消息越來越多,再沒人開這種玩笑。秋去冬來,第一場雪落下時,
臨安城的氣氛已經緊繃到極點。官府開始征調壯丁守城,街上的商鋪關了大半。
虞小娘每日做完繡活,就去城北的驛亭等,懷里揣著那面魚紋銅鏡。冬至前三天,
驛丞終于看不下去了:"姑娘,別等了。前日泉亭驛遭了元軍,
信使一個都沒逃出來..."虞小娘的手一抖,銅鏡差點掉在地上:"泉亭驛?""是啊,
去建康的必經之路。"驛丞搖搖頭,"聽說死了十幾個人,
血把驛站的地都染紅了..."虞小娘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她坐在床沿,
機械地撫摸著銅鏡,鏡面映出她慘白的臉。窗外飄著雪,臨安城一片寂靜,
仿佛連哭聲都被凍住了。第二天清晨,有人敲門。虞小娘赤著腳跑去開門,
卻見一個陌生的老兵站在門外,手里捧著一個包袱:"姑娘...可是虞小娘?
"包袱里是一件褐色的長衫,胸前有一大片暗紅的血跡,已經干涸發硬。
老兵低著頭:"沈公子在泉亭驛...很英勇。
他臨死前托我把這個帶給臨安北的虞姑娘..."虞小娘接過染血的褐衣,
手指觸到衣襟內側——那里縫著一個小口袋,里面裝著一縷用黃絲帶系著的頭發。
雪越下越大。虞小娘抱著褐衣在江邊坐了一整天,任憑雪花落滿肩頭。黃昏時分,
她緩緩起身,解下腰間的黃絲帶,系在江邊那株最老的桃樹上。"鏡不碎,緣不散。
"她喃喃自語,將魚紋銅鏡貼在胸前,一步一步走入江中。江水刺骨,很快漫過她的腰際。
虞小娘仰起頭,看見最后一片雪花落在桃枝上,那抹鵝黃在暮色中格外醒目。"硯之,
我來尋你了..."銅鏡從她手中滑落,沉入江底。遠處,一個漁人收起網,
疑惑地望著江心泛起的漣漪。三日后,漁人在下游撈起一面魚紋銅鏡,覺得是個吉兆,
便供在了靈隱寺的偏殿。而臨安北的百姓們都說,江邊那株老桃樹今年開花特別早,
還沒立春,枝頭就綴滿了粉白的花,像在等什么人。第二章:泉亭誤忘川水本該洗盡前塵,
可虞小娘死死咬著嘴唇,直到黑血順著下巴滴落在三生石上。
她盯著石面上閃過的畫面——沈硯之染血的褐衣,江邊那株系著黃絲帶的桃樹,
沉入水底的銅鏡。"喝了吧,何必受苦。"孟婆的青白手指遞來陶碗,
里面的液體泛著詭異的綠光。虞小娘——現在只是一縷不肯就范的游魂——猛地搖頭,
長發在陰風中飛舞:"我要等他!他說過冬至回來...""癡兒。"孟婆嘆息,
碗中液體突然映出一片火光,"你看。"虞小娘瞪大眼睛。陶碗里,臨安城在燃燒,
元軍的鐵騎踏過錢塘江畔,那株老桃樹在戰火中轟然倒地,系著的黃絲帶化為灰燼。
"不——"她尖叫著打翻陶碗,液體灑在地上竟變成血紅色,"讓我回去找他!
求求您..."孟婆搖頭,正要說話,一個醉醺醺的聲音插了進來:"吵什么吵?
"來人身穿皺巴巴的官袍,腰間掛著判官筆和酒葫蘆,滿臉通紅。
他瞇著眼打量虞小娘:"這丫頭怎么回事?""崔判官,她不肯喝孟婆湯。"孟婆無奈道,
"說是要等人。""等人?"崔判官打了個酒嗝,從袖中掏出一本濕漉漉的生死簿,
"姓甚名誰?我查查..."虞小娘撲通跪下:"民女虞小娘,等的是臨安城北的沈硯之!
""臨...臨安?"崔判官醉眼朦朧地翻著簿子,手指在"泉亭"二字上打了個滑,"哦,
在這兒!錢塘侯府上缺個閨女,就送你去那兒吧。"他大筆一揮,墨汁暈開了"臨"字,
變成了"泉亭虞氏女"。"等等,不是泉亭,是臨——"虞小娘的話沒說完,
就被一股大力推向了輪回道。最后一刻,她看見崔判官仰頭灌酒,
酒葫蘆上刻著"誤事"二字。......建武六年的春分,錢塘侯府一片忙亂。
"夫人要生了!快燒熱水!"侍女們端著銅盆在回廊間奔跑,
沒人注意到庭院那口古井水面突然泛起漣漪。臥房內,錢塘侯夫人慘叫一聲,
接生婆驚喜地喊:"是個小姐!"嬰兒不哭不鬧,睜著一雙過分清明的眼睛,直直望向房梁。
錢塘侯接過女兒,皺眉道:"怎么這般安靜?"話音未落,嬰兒突然伸出小手,
死死抓住他腰間玉佩的黃色穗子。"倒是會挑好東西。"錢塘侯失笑,隨口道,
"就叫清瑤吧,虞清瑤。"......虞清瑤五歲那年,第一次在夢中見到那株桃樹。
她尖叫著醒來,小手指著窗外:"黃帶子!樹上有黃帶子!"奶娘安撫了半天,
才發現窗外只有一叢竹子。這事很快傳遍侯府,都說庶出的三小姐怕是撞了邪。
十歲生辰那日,清瑤偷偷溜出府,跑到西湖邊。記憶中的桃林應該就在此處,
可眼前只有一片荒灘,幾叢蘆葦在風中搖晃。她固執地蹲在岸邊,直到日頭西斜,
手指在泥沙中挖出血來。"三小姐,侯爺發怒了!"找來的家仆拽著她回去。當晚,
錢塘侯請來道士作法,香灰混著符水灌進清瑤喉嚨,她嘔得眼淚直流,
卻還是小聲念叨:"桃樹...銅鏡..."十五歲及笄禮上,清瑤做了一件驚世駭俗的事。
她剪下自己一綹頭發,用從各房偷來的黃布條編成絲帶,系在侯府最老的那棵槐樹上。
錢塘侯氣得胡子發抖:"這丫頭瘋了!趕緊找個人家嫁出去!"說親的人來了又走。
有人說虞三小姐常在半夜對鏡自語,有人說她收集了滿屋子的黃布頭。
最后是年近五十的吳郡太守不嫌棄,愿意納她為續弦。"太守府上有口千年古井,
據說能照見前世今生。"媒婆搖著團扇對錢塘侯說,"說不定能治好三小姐的癔癥。
"婚期定在臘月初八。清瑤被關在閨閣里繡嫁衣,侍女們寸步不離地盯著。
她乖順地低頭穿針引線,卻在嫁衣內襯繡滿了桃花紋樣,用的正是她偷偷攢下的黃絲線。
......太守府的迎親隊伍來得比預期早。清瑤戴著沉重的鳳冠,
隔著珠簾看見所謂的夫君——一個鬢角斑白、眼神渾濁的男人。他伸手來扶她時,
指甲縫里藏著黑泥,身上有股陳年的酒臭。"聽說夫人喜歡桃樹?"太守湊近她耳邊說,
"我在后院種了一片,專為討你歡心。"喜轎穿過錢塘城門時,清瑤突然掀開簾子。
遠處西湖波光粼粼,與她夢中景象重疊又分開。她無意識地摸向腰間,
卻只觸到冰涼的玉佩——那里本該有一條黃絲帶的。太守府張燈結彩,賓客滿堂。
清瑤像個精致的傀儡,被牽著拜天地、入洞房。交杯酒端上來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