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燈煌煌,絲竹靡靡。我端坐在這金玉其外的皇家宴席上,
看著我的夫君——權傾朝野的攝政王謝云殊,
小心翼翼地護著他身側嬌弱不勝衣的青梅葉如錦。滿殿的目光似有若無地掃過我,
夾雜著憐憫、嘲諷與看好戲的竊竊私語。他們說,我這冷宮廢妃出身的“南疆郡主”,
該給真正的貴人騰位置了。心口像被鈍刀子反復切割,我看著他冷漠的側臉,終于明白,
這三年掏心掏肺的癡情,終究是錯付了。我霍然起身,聲音響徹大殿:“攝政王妃阮知晚,
請旨——和離!”1.我叫阮知晚。先帝眾多子女中不起眼的一個庶女,
十三歲就被丟到南疆為質,在瘴癘與冷眼中掙扎求生。十三年,
足夠磨掉一個少女所有的天真爛漫,只余下刻進骨子里的堅韌和識人看勢的清醒。
唯一的例外,大概就是回京后,一頭栽進了謝云殊這座萬年冰山。
他是扶持幼帝登基的攝政王,權勢煊赫,俊美無儔,卻也冷硬如鐵石。嫁給他三年,
我傾盡所有。他胃疾發作,我徹夜不眠守在灶前熬藥;朝堂詭譎,
我殫精竭慮為他謀劃平衡;甚至他后院那些鶯鶯燕燕的麻煩,我都替他一一抹平。
我以為人心是肉長的,總能焐熱。直到此刻,宮宴之上。葉如錦,
那個傳聞中與他青梅竹馬、家道中落的孤女,此刻正柔弱無骨地依偎在他身側。她今日盛裝,
珠翠環繞,越發襯得我這一身象征身份的郡主禮服像個笑話?!霸剖飧绺纾?/p>
”葉如錦的聲音嬌軟得能滴出水來,她抬手,
指尖有意無意拂過謝云殊腰間懸掛的玉佩——那是我在南疆九死一生帶回來的暖玉,
他生辰時,我滿懷希冀地送上的禮物?!澳憧次疫@支新得的步搖,
是不是和郡主姐姐送你的玉佩,格外相襯呢?”謝云殊垂眸,目光落在她臉上,
竟有幾分罕見的柔和?!班?。”他低應一聲,算是認可。我的心猛地一沉,像墜入了冰窟。
周圍的竊竊私語如同細密的針,扎進耳朵里:“葉小姐才貌雙全,
與王爺才是天造地設……”“是啊,那位南疆郡主,
到底出身……”“聽說王爺早有立葉小姐為正妃之意……”就在這時,葉如錦仿佛沒站穩,
一個趔趄,驚呼一聲。她手中的酒盞脫手飛出,“哐當”一聲脆響,不偏不倚,
正砸在謝云殊腰間那枚玉佩上!溫潤的暖玉應聲碎裂,幾塊碎片濺落在我腳邊。
席間瞬間死寂。葉如錦捂著嘴,眼中瞬間蓄滿淚水,驚慌失措:“對、對不起!云殊哥哥,
我不是故意的!這……這玉佩……”她怯生生地看向我,滿是歉意,“郡主姐姐的東西,
我……我太不小心了……”謝云殊眉頭都沒皺一下,只安撫地拍了拍葉如錦的手背:“無妨,
不過一塊玉罷了,碎了便碎了?!辈贿^一塊玉罷了。這六個字,像淬了毒的冰錐,
狠狠扎進我早已千瘡百孔的心。那是我在南疆戈壁深處,險些丟了性命才尋到的暖玉籽料,
一刀一刀親手打磨,熬了多少個夜晚才雕琢成形。它承載著我卑微而熾熱的愛戀,
是我能捧出的最珍貴的心意。在他眼里,只是“不過一塊玉”。我定定地看著謝云殊。
他看著葉如錦,眼中只有她的“委屈”和“無措”。周圍的空氣仿佛凝固了,
無數道目光聚焦在我身上,有同情,有鄙夷,更多的是等著看我如何狼狽收場的戲謔。
一股巨大的悲涼和屈辱席卷而來,沖垮了最后一絲搖搖欲墜的理智。心死了,
反而生出一種孤注一擲的勇氣。我緩緩站起身,動作不大,卻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我甚至能聽到自己心跳如擂鼓的聲音,但出口的話,卻異常清晰,
冰冷地回蕩在大殿之上:“陛下,”我朝著上首年幼的皇帝,也是我名義上輔佐的幼帝,
深深一禮,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帶著一種玉石俱焚的決絕,“臣妾阮知晚,無德無能,
不堪為攝政王正妃。今,請旨——和離!”死寂。比剛才玉佩碎裂時更徹底的死寂。
所有人都驚呆了,包括上首的小皇帝。他張著嘴,有些無措地看著我。謝云殊猛地轉過頭,
那雙總是深不見底、波瀾不驚的眼眸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我的身影,帶著驚愕和難以置信。
他似乎沒聽懂我在說什么?!叭钪恚 彼曇舻统?,
帶著慣有的威壓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慍怒?“宮宴之上,休要胡鬧!”“胡鬧?
”我迎上他的目光,嘴角勾起一個冰冷的弧度,心卻在滴血,“王爺覺得,臣妾是在胡鬧?
”他看著我,眼神復雜,有審視,有被冒犯的怒意,唯獨沒有一絲挽留或歉意。他大概覺得,
我這只被他豢養在籠中的金絲雀,離了他,連活命都難。片刻,
他恢復了那副掌控一切的冷漠,薄唇輕啟,吐出的話像淬了冰的刀子:“郡主若要鬧,
本王不攔?;厝ズ煤孟胂?,想清楚了再說?!被厝ハ胂??想什么?
想怎么繼續做他棋盤上一顆無足輕重、任他擺布的棋子?
想怎么在他和他的白月光面前搖尾乞憐?一股濃重的血腥氣涌上喉頭,又被我死死咽下。
我看著他,看著他護著葉如錦的姿態,看著他眼中那毫不掩飾的篤定——篤定我離不開他,
篤定我三天之內必定會灰溜溜地滾回去求他。也好。這樣也好。所有的愛戀、期待、隱忍,
都在這一刻徹底焚燒殆盡。我沒有再看他一眼,也沒有看任何人。挺直脊背,
我對著小皇帝再次一禮:“我心意已決,望陛下成全。告退?!闭f完,我轉身,一步一步,
無比堅定地走出了這片令人窒息的繁華。身后,似乎傳來謝云殊壓抑著怒氣的冷哼,
以及葉如錦低低的啜泣。但這些,都與我無關了?;氐侥亲A麗卻冰冷的攝政王府,
我沒有回主院。徑直去了偏院一處堆放雜物的庫房。角落一個積滿灰塵的樟木箱里,
是我這三年來,一針一線為他縫制的衣袍。春夏秋冬,每一季都有。想象過他穿上時的模樣,
想象過他或許會有一絲動容。可如今,它們被隨意丟棄在這里,覆蓋著厚厚的灰塵,
有些甚至被蟲蛀了。我一件件拿出來,指尖撫過那些細密的針腳,
仿佛還能觸摸到當初縫制時滾燙的心意。多么可笑。心口痛得麻木,反而沒了眼淚。
我抱著這些衣袍,走到庭院里?;鹋枞计穑?/p>
跳躍的火舌貪婪地吞噬著那些承載了我無數個日夜心血的布料。火光映著我的臉,一片木然。
燒吧,燒干凈。連同我那喂了狗的三年癡情,一起燒成灰燼。直到最后一件衣袍化為灰燼,
天邊已泛起魚肚白。徹骨的寒意和身體的疲憊終于席卷而來,我才放任自己滑坐在地,
蜷縮著,無聲地、劇烈地顫抖起來。眼淚終于洶涌而出,不是為了他,
是為了那個傻得可憐的自己。天亮后,我換上最利落的勁裝,只帶了一個小小的包袱。
里面是幾件換洗衣物,一些散碎銀兩,
還有最重要的——象征我郡主身份的印信和幾封聯絡南疆舊部的密信。走到王府大門,
管家欲言又止:“郡主……王爺他……”“讓他賭他的三天吧。”我打斷他,
聲音嘶啞卻平靜,“告訴他,棋子也有落局之時?!蔽覍⒁环庑湃o管家,
頭也不回地踏出了攝政王府那扇朱紅的大門。剛走出沒多遠,城門方向傳來騷動。果然,
他動手了。城門封鎖,我的俸祿也被凍結。他想用這種方式逼我就范??上?,
他算錯了我阮知晚。在南疆十三年,我學會最多的,就是如何在絕境中求生。避開主道,
我迅速拐入一條暗巷。一輛不起眼的青篷馬車早已等候在此。車簾掀開,
露出一張熟悉而堅毅的臉,是當年隨我去南疆又一同回來的老部下?!翱ぶ?,按您的吩咐,
都安排好了。走小國商道,三日后可達西南邊城。”“走?!蔽液敛华q豫地躍上馬車。
馬車疾馳,剛出城不到二十里,破空之聲驟響!“有刺客!保護郡主!
”車外傳來護衛的怒吼和兵刃交擊聲。一支冷箭穿透車壁,擦著我的手臂飛過,
帶起一道血痕。劇痛襲來,我死死咬住嘴唇。是他嗎?是他下的令?還是因為他封鎖城門,
給了那些想渾水摸魚除掉我的人機會?不重要了。我拔出隨身短匕,眼神冰冷。
南疆的風沙磨礪出的狠勁在這一刻爆發。想讓我死?沒那么容易!鮮血染紅了衣袖,
我忍著痛,在護衛的拼死掩護下,換乘快馬,朝著西南那片荒涼卻自由的土地,
頭也不回地策馬狂奔。謝云殊,你賭我三日必回?那就睜大眼睛好好看著吧??纯次沂侨绾危?/p>
在你再也無法掌控的地方,浴火重生!2.西南邊城,云州。這里沒有京城的繁華錦繡,
只有漫天的黃沙和凜冽的寒風。城墻斑駁,民生凋敝。但這里,
也沒有攝政王府那令人窒息的規矩,沒有葉如錦那矯揉造作的哭泣,
更沒有謝云殊那冰錐似的目光。胳膊上的傷口還在隱隱作痛,
換藥時撕裂般的疼讓我直抽冷氣。南疆帶來的老部下阿蠻,一邊笨手笨腳地替我包扎,
一邊紅著眼圈罵:“郡主!那幫天殺的刺客!王爺他……”她猛地頓住,不敢再說下去。
我扯了扯嘴角,扯出一個不算好看的笑?!盁o妨,”聲音因為連夜奔逃和失血有些沙啞,
“死不了就行。以后,別再提那個人?!彼啦涣司托?。這是我在南疆學會的第一課。
謝云殊凍結了我的俸祿,封鎖了通往南疆的大路。他以為這樣就能掐斷我的生路?
他太小看我了,也太小看我在南疆十三年經營的人脈和這三年在朝堂暗處埋下的線。
靠著阿蠻她們幾個忠心耿耿的舊部,
以及當年在南疆結識、如今在西南一帶行走的商隊首領幫忙,我很快在云州站穩了腳跟。
“靖晚軍”的旗號,就在這荒涼的邊城,悄然立了起來。最初,
只是收攏了一些因戰亂流離失所、活不下去的婦孺老弱。我拿出僅存的體己銀子,
又憑著郡主的身份印信,向當地官府“借”了些陳糧(說是借,
其實他們巴不得把這燙手山芋丟給我),開始搭粥棚,施藥治病。邊城的冬天,冷得刺骨。
我穿著最樸素的棉襖,親自在泥濘的田埂上奔走,查看災情,指揮分發物資。
寒風像刀子一樣刮在臉上,舊傷未愈的身體凍得瑟瑟發抖。一次查看一處倒塌的窩棚時,
眼前猛地一黑,整個人直直栽倒在冰冷的泥水里?!翱ぶ?!”阿蠻驚呼著撲過來。
冰冷的泥水灌進口鼻,刺骨的寒意瞬間包裹全身。那一瞬間,腦子里閃過的,
竟然是謝云殊那張冷漠的臉。在南疆時,我也曾為他擋過一支暗箭,傷在肩胛。
那時他來看了一眼,只淡淡說了句:“郡主身手還需精進。”便轉身離去,
留下我一個人在冰冷的軍帳里,疼得蜷縮成一團。“郡主!醒醒!您別嚇我!
”阿蠻帶著哭腔的聲音把我從冰冷的回憶里拽了出來。我猛地嗆咳起來,吐出嘴里的泥水,
凍得牙齒都在打顫?!翱奘裁?!”我撐著阿蠻的手臂,咬牙站起來,抹掉臉上的泥漿,
聲音嘶啞卻帶著一股狠勁,“死不了!扶我起來!還有多少人等著糧食過冬呢!”我不能倒。
我阮知晚,離了他謝云殊,不僅得活,還要活出個人樣來!我要讓所有人都看看,
沒有他攝政王的庇佑,我一樣能在這片土地上立足!日子在忙碌和艱辛中一天天過去。
靖晚軍的名聲漸漸傳開。我不光賑災,還組織青壯年訓練,
教他們基礎的拳腳和辨識敵情的本事。邊城匪患嚴重,幾次小規模的沖突,
我們竟也打出了些名堂。云州城那些原本對我這個“落魄郡主”愛答不理的官員,
眼神里也漸漸帶上了幾分敬畏。裴延川的信,就是在這個時候到的。
信是夾在一批從南疆運來的藥材里送來的。拆開那熟悉的、帶著淡淡藥草味的信封,
看到那剛勁熟悉的字跡時,我的眼眶毫無預兆地一熱?!爸砦崦茫郝勅觌x京,驚痛難安。
西南苦寒,舊傷可復發否?缺衣少藥,務告之于兄。萬望珍重自身,勿逞一時意氣。
南疆尚穩,兄心稍安。盼汝安好,待時相見。兄延川手書。”寥寥數語,卻像一股暖流,
注入我早已凍僵的心湖。裴延川,那個從小一起在南疆長大的護國將軍,
那個永遠在我身后默默守護的兄長。他知道我所有的狼狽,所有的倔強。
他從不說什么漂亮話,卻總在我最需要的時候出現。我攥著信紙,指尖微微顫抖。三年了,
在謝云殊身邊,我習慣了付出,習慣了被忽視,習慣了把所有的委屈都咽進肚子里。
裴延川這封信,卻像一把鑰匙,猛地撬開了那扇緊閉的心門。
深埋的委屈、不甘、被踐踏的尊嚴、三年癡情喂了狗的荒謬感……如同決堤的洪水,
洶涌而出。夜里,我把自己關在簡陋的房間里,抱著膝蓋,蜷縮在冰冷的土炕上。
眼淚無聲地洶涌,浸濕了衣襟。我像個迷路的孩子,哭得渾身發抖。不是為了謝云殊,
是為了那個曾經傻傻地、拼盡全力去愛卻只換來一身傷痕的自己。真像個天大的笑話!
就在這時,窗外傳來刻意壓低的議論聲,是城里新招募的幾個半大小子?!啊犝f了嗎?
外面都在傳,咱們郡主……是叛逃出來的!說她勾結南蠻,想引兵入關呢!”“真的假的?
郡主看著不像啊……”“知人知面不知心!不然攝政王干嘛封她的路?肯定有鬼!
咱們跟著她,別到時候被當反賊砍了腦袋!”叛國?我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瞬間停止了跳動,隨即是尖銳的刺痛。謝云殊!除了他,
還有誰能放出這種足以置我于死地的惡毒謠言?為了逼我回去,他竟不惜用這種手段!
他當真……一點舊情都不念了嗎?一股腥甜涌上喉頭,被我死死咽下。我猛地擦干眼淚,
站起身。走到水盆邊,掬起冰冷的清水狠狠拍在臉上。鏡子里的女人,眼睛紅腫,臉色蒼白,
但眼神卻燃燒著一種近乎毀滅的火焰。好,很好。謝云殊,你既不仁,就休怪我不義!
3.京城,攝政王府。氣氛壓抑得能擰出水來。書案上,堆滿了關于西南云州的密報。
“靖晚軍……救災布糧……練兵護邊……深得民心……”謝云殊的手指重重劃過這些字眼,
俊美的臉上陰沉得能滴出水來。他猛地將一份密報揉成一團,狠狠砸在地上!“廢物!
都是廢物!”他低吼著,聲音里帶著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焦躁,“連個女人都看不??!
讓她在眼皮子底下拉起一支人馬?你們是干什么吃的!
”底下跪著的暗衛首領冷汗涔涔:“王爺息怒!王妃….郡主她行蹤詭秘,
聯絡的又是那些刀口舔血的商隊,
還有……南疆裴延川將軍似乎也暗中提供了不少便利……我們的人幾次想接近,
都被擋了回來……”“裴、延、川!”謝云殊幾乎是咬著牙念出這個名字。
那個總是一身鐵血氣息、看他的眼神帶著毫不掩飾敵意的南疆將軍!他果然摻和進來了!
一股無名火夾雜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酸澀感,猛地沖上頭頂。就在這時,
內侍官捧著一個明黃色的卷軸,
登記造冊了……唯獨……唯獨云州南疆郡主處……未有賀禮呈上……”謝云殊的心猛地一沉。
沒有賀禮?她連表面功夫都不屑做了嗎?“不過……”內侍官的聲音更抖了,
“郡主派人……送回了陛下親頒的嘉獎詔書……”謝云殊眼神一凝:“詔書呢?
”內侍官哆哆嗦嗦地呈上一個托盤。托盤里,赫然是那份象征皇恩的明黃詔書。然而,
詔書展開的部分,原本該是空白待批的地方,卻被人用朱砂,
力透紙背地寫下了四個大字:無可奉詔!那字跡,謝云殊認得。清瘦有力,
帶著一種決絕的鋒芒,正是阮知晚的親筆!謝云殊知道,她不是反抗小皇帝,
而是借此來向他示威!“轟——”的一聲,仿佛有什么東西在謝云殊腦子里炸開了!
他死死盯著那四個鮮紅刺目的大字,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慌感,如同冰冷的毒蛇,
瞬間纏緊了他的心臟!無可奉詔!她竟敢!她竟真的……要徹底割裂!
她不再是那個任他拿捏、滿心滿眼都是他的阮知晚了!她真的走了!不僅走了,
還在他鞭長莫及的地方,活成了他完全陌生的、耀眼奪目的樣子!
甚至……連皇帝嘉獎她的詔書都敢這樣退回!那可是她的親弟弟!巨大的沖擊讓他眼前發黑,
踉蹌一步扶住了書案。書房里死一般的寂靜,只剩下他粗重的喘息聲。不知過了多久,
他像魔怔了一般,跌跌撞撞地沖出了書房,
直奔王府最偏僻、幾乎無人踏足的那個小院——那是我在王府時,偶爾獨自待著的小書房。
他像瘋了一樣翻箱倒柜。灰塵彌漫,嗆得他連連咳嗽。終于,在一個落滿灰塵的舊木匣底層,
他翻出了一件疊得整整齊齊、卻已洗得發白的舊衣。那是三年前一次宮變,混亂中,
一支冷箭直射向他后心。當時離他最近的我,想也沒想就撲了過去。箭矢擦著他的手臂,
深深扎進了我的肩胛。這件染血的舊衣,就是當時換下來的。我記得,
他事后只是皺著眉看了一眼,說了句:“晦氣,處理掉?!贝蟾攀窍氯藳]敢真扔,
就塞在了這里。衣服下面,壓著幾張泛黃的紙。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字,
是各種藥材的名字、劑量、煎熬方法。字跡因為急促而有些潦草。
謝云殊顫抖著手拿起那幾張紙。他認得,這是他有一次胃疾發作,疼得整夜無法入眠。
御醫開的方子效果甚微。后來……他的胃痛似乎真的緩解了?
他只以為是御醫調整了方子……目光落在紙頁的角落,一行極小的字映入眼簾:“云殊畏苦,
加蜜二錢,不可多,免傷藥性?!弊舟E娟秀,帶著小心翼翼的關切。轟——!
仿佛一道驚雷在腦海中炸響!謝云殊像是被燙到一般猛地松手,藥方飄落在地。
他踉蹌著后退,背脊重重撞在冰冷的墻壁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抄寫的藥方……那小心翼翼加上的二錢蜜糖……一幕幕被他刻意忽視、甚至覺得厭煩的畫面,
如同潮水般不受控制地涌入腦海:她端著藥碗守在床邊,
眼底帶著血絲;她笨拙地替他揉按疼痛的胃部,手指冰涼;她在他冷漠轉身后,
默默撿起地上他碰都不愿碰的點心……原來……她竟為他做了這么多?而他……他做了什么?
他給了她什么?是宮宴上那句“不過一塊玉罷了”?是讓她在眾目睽睽之下,
屈辱地撿起玉佩碎片?是任由葉如錦一次次挑釁羞辱?是封鎖城門,凍結俸祿,
甚至……可能間接導致了她遭遇刺客?!一股巨大的、從未有過的悔恨和恐慌,
如同冰冷的海水,瞬間將他淹沒!“阮知晚……”他喃喃地念出這個名字,聲音沙啞得可怕,
帶著一種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近乎絕望的顫抖。他猛地轉身,像一頭困獸般沖回書房,
對著跪在地上的暗衛首領嘶吼,聲音都變了調:“備馬!不!備最快的車!去云州!立刻!
馬上!”他要去見她!立刻!馬上!他要去問問她,這一切……是不是真的都晚了?
“靖晚軍”的旗號在云州城頭獵獵作響,早已不是當初那副風雨飄搖的模樣。災民安置妥當,
荒田復墾,簡陋卻堅實的校場上,喊殺聲震天。那些曾經面黃肌瘦、眼神麻木的流民,
如今穿上統一的粗布軍服,手持木棍操練,眼神里有了光,脊梁也挺直了幾分。
云州城那些原本對我愛答不理的官員,如今見了我的馬車,遠遠便要躬身行禮,
口稱“郡主”。日子忙碌而充實。身體的疲憊蓋過了心底深處偶爾翻涌的舊傷。
我刻意不去想京城,不去想那個人。直到阿蠻氣沖沖地拿著一封信闖進來。“郡主!
又是王府的信!這都第幾封了?堆得庫房都快放不下了!還有這些!
”她把一個沉甸甸的錦盒重重放在我案頭,
里面是碼放整齊的金錠和幾件一看就價值連城的珠寶首飾?!罢f是王爺派人送來的‘用度’!
呸!誰稀罕他的臭錢!”我眼皮都沒抬,繼續批閱著關于新開墾田畝的文書?!靶牛?/p>
照舊燒了。金銀,”我筆尖頓了頓,“送去工造營,加固西城門。
至于珠寶……”我冷笑一聲,“熔了,打成箭頭?!卑⑿U愣了一下,隨即痛快應聲:“是!
郡主!就該這么辦!”她抱著東西風風火火地走了。信?無非是那些“知晚,
見信如晤”、“京中諸事已妥,望歸”、“過往種種,是我之過”的陳詞濫調。
每一封都像在提醒我曾經的愚蠢。燒了干凈。金銀珠寶?更是諷刺。我在王府三年,
何曾真正用過他謝云殊的錢?我的嫁妝、我的俸祿,
哪一分沒貼補進王府和他的所謂“大事”里?如今他拿這些來“贖罪”?真是天大的笑話。
我以為這便算完了。直到這天清晨,天色陰沉得像是要壓垮整個云州城。
我剛披上鎧甲準備去校場,阿蠻就一臉見鬼似的沖了進來。“郡、郡主!
營門外……營門外……”“何事驚慌?”我皺眉。“謝、謝王爺!他……他來了!
就在營門外!還……還帶了好多車東西!”阿蠻的聲音都變了調。謝云殊?他親自來了云州?
心口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撞了一下,猝不及防的鈍痛蔓延開。我攥緊了拳頭,
指甲深深陷進掌心。他來做什么?看我笑話?還是覺得他親自駕臨,我就該感恩戴德地跪迎?
我深吸一口氣,壓下翻騰的情緒,聲音冷得像冰:“傳令下去,緊閉營門。守營將士,
沒有我的命令,擅開營門者,軍法處置!”“是!”阿蠻領命而去。我走到瞭望塔的最高處。
風很大,帶著濕冷的雨腥氣。透過垛口,我看到了營門外那一片黑壓壓的車隊和護衛。
最前方,一匹通體漆黑的駿馬上,端坐著那個熟悉又陌生的身影。謝云殊。
他依舊穿著象征身份的親王蟒袍,只是長途跋涉的風塵,
在他俊美無儔的臉上刻下了明顯的疲憊。他似乎瘦了些,下頜的線條更加冷硬。
那雙曾讓我沉溺的深邃眼眸,此刻正死死地盯著營門的方向,
帶著一種我從未見過的……焦灼?看到營門緊閉,他翻身下馬。動作依舊利落,
卻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僵硬。他沒有理會身后試圖為他撐傘的近侍,就那么一步一步,
走到營門緊閉的拒馬前。然后,在我和所有守營將士難以置信的目光中——他撩起蟒袍下擺,
雙膝一彎,直挺挺地跪了下去!噗通!膝蓋砸在泥濘冰冷的地面上,濺起渾濁的水花。
雨水瞬間打濕了他華貴的錦袍,沿著他烏黑的鬢角滑落,狼狽不堪?!巴鯛敚?/p>
”他身后的護衛和隨從驚呼出聲,想要上前攙扶?!皾L開!”他厲聲喝道,聲音嘶啞,
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整個天地仿佛都安靜了,只剩下嘩啦啦的雨聲。營墻上,
守城的士兵們面面相覷,震驚得說不出話來。權傾朝野、冷硬如鐵的攝政王,
竟然跪在了一個女子統領的軍營門外!我站在瞭望塔上,雨水被風吹進來,打濕了我的額發,
冰冷刺骨。我看著雨幕中那個跪得筆直的身影,看著他被雨水沖刷得狼狽卻依舊固執的臉。
心口,像被什么東西狠狠攥住了,又酸又脹,還帶著一絲尖銳的痛。那一瞬間,
三年前那個雪夜的記憶,不受控制地涌了上來。也是這么大的風雪。他胃疾發作,
疼得臉色慘白。御醫開的藥方里缺了一味極寒之地的雪蓮。為了他,我孤身一人,
頂著鵝毛大雪,深一腳淺一腳地爬上城郊最險峻的寒山。手指凍得麻木,幾乎失去知覺,
才在懸崖邊采到那株雪蓮。捧著那株冒著寒氣的花回到王府時,我整個人都快凍僵了。
我滿心歡喜地熬好了藥,小心翼翼地端到他床前。他卻因為葉如錦一句“這藥味好沖,
熏得我頭疼”,皺著眉,看也不看那碗藥,只冷冷地甩給我一句:“多事!拿走!
”那時的冷,比此刻這瓢潑大雨澆在身上,還要刺骨百倍。“呵……”一聲極輕的冷笑,
從我唇邊逸出。不知是笑他,還是笑那個傻透了的自己。那點因他下跪而泛起的酸澀,
瞬間被更深的寒意和嘲諷取代。“傳令副將陳鋒?!蔽业穆曇羝届o無波,穿透雨幕。
“末將在!”副將陳鋒很快來到我身后。“備馬,點兵。今日操練,就在這營外雨中進行。
”我頓了頓,目光掃過雨幕中那個依舊跪著的身影,補充道,“讓將士們精神點,
口號喊得響亮些。讓京城來的貴人,好好看看我們靖晚軍的風骨!”“是!郡主!
”陳鋒眼中閃過一絲了然和振奮。沉重的營門緩緩打開,卻不是為他謝云殊,
而是為了列隊而出的靖晚軍將士!我一身玄色輕甲,策馬當先,沖入雨幕。身后,
是整齊劃一、士氣高昂的士兵方陣。雨水砸在鎧甲上,噼啪作響,
卻澆不滅他們眼中灼灼燃燒的火焰?!皻ⅲ?!殺!”震耳欲聾的喊殺聲沖破雨幕,
直上云霄!長矛如林,刀光閃爍。我策馬在隊伍前方,親自指揮,
每一個動作都帶著沙場磨礪出的利落與殺氣。冰冷的雨水順著我的臉頰滑落,模糊了視線,
卻讓我的頭腦異常清醒。我能感覺到,一道灼熱得幾乎要將我刺穿的目光,
死死地釘在我的背上。來自那個跪在泥濘中、被雨水淋透的攝政王。
我始終沒有回頭看他一眼。視他如無物。整整一個時辰。大雨滂沱,喊聲震天。
靖晚軍的將士們在雨水中摸爬滾打,操練得熱火朝天。而那位尊貴的攝政王,
就那樣在冰冷的泥水里,跪了整整一個時辰!雨勢漸小,操練結束。我勒住馬韁,調轉馬頭,
準備回營。目光終于無可避免地掃過營門方向。他還跪在那里。臉色蒼白如紙,
嘴唇凍得發紫,華麗的蟒袍早已被泥水浸透,緊緊貼在身上,勾勒出清瘦的輪廓。
雨水順著他低垂的眼睫不斷滴落。他看起來前所未有的狼狽和脆弱,
哪里還有半分京城里那個睥睨天下的攝政王影子?“知晚……”他嘶啞地開口,
聲音被雨水打得破碎不堪,帶著一種近乎卑微的乞求,“我……”“副將。”我打斷他,
聲音清冷,沒有一絲波瀾。“末將在!”陳鋒策馬上前?!叭セ刂x大人一句話。
”我看著謝云殊,一字一句,清晰地傳入他耳中,“阮知晚已非王府中人,謝大人請回。
若再滯留,視為擅闖軍營,休怪我軍法無情!”陳鋒得令,策馬到謝云殊面前,
將我原話擲地有聲地復述了一遍。謝云殊的身體劇烈地晃了一下,猛地抬起頭!
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里,布滿了血絲,寫滿了震驚、痛苦,還有一絲……難以置信的絕望?
他死死地盯著我,仿佛想從我臉上找到一絲一毫的動容。我只給了他一個冰冷的側臉。
他身后的護衛終于忍不住,上前強行將他攙扶起來。他渾身濕透,站立不穩,
全靠護衛支撐著,才沒有再次倒下。那目光,卻依舊死死地鎖在我身上。就在這時,
一個王府的管事模樣的人,捧著一個極其精美的紫檀木長匣,小跑著來到近前,
對著我深深一揖:“郡主!王爺知道您心系母族!他回京后,立刻徹查了當年舊案!
已為阮氏一門平反昭雪!還重修了祖墳!這是陛下親賜的‘靖南公主’金冊金?。?/p>
王爺他……”由于冷宮棄妃出身,我為質后不得冠皇姓,聽到謝云殊的話,
我還是禁不住笑了。母族平反?重修祖墳?靖南公主?我的心猛地一縮!
這是我心底最深的痛,也是支撐我活下去的執念之一!他竟用這個來“補償”?我嫁他三年,
他動動手指就能完成的事情偏偏從沒有做過,我才走了多久,就這么輕而易舉得到了?
巨大的諷刺感幾乎將我淹沒。我猛地攥緊了馬韁,指尖掐進掌心,才勉強維持住臉上的平靜。
我緩緩策馬,走到那管事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手中捧著的、象征著無上榮耀的金冊金印。
雨水落在金冊上,發出細微的聲響。謝云殊的目光死死地盯著我,
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病態的希冀。仿佛這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我伸出手。
謝云殊的眼神瞬間亮了一下。然而,我的手卻越過了那華貴的金冊,
輕輕拂去了匣蓋上沾染的泥點。動作輕柔,卻帶著一種冰冷的疏離。然后,我抬眸,
目光穿透雨幕,直直地看向那個狼狽不堪、眼中帶著最后一絲希冀的男人。
嘴角勾起一個極淡、極冷的弧度,聲音清晰地傳遍寂靜下來的營門前:“謝大人若有心,
”我頓了頓,每一個字都像冰珠砸落,“不如向陛下請旨——”“請辭攝政王之位!。
”轟——!這句話,如同九天驚雷,狠狠劈在謝云殊頭頂!他臉上最后一絲血色瞬間褪盡,
身體猛地一晃,一口鮮血毫無預兆地噴了出來,染紅了胸前濕透的衣襟!“王爺!
”護衛們驚恐地扶住他搖搖欲墜的身體。謝云殊卻像沒聽見,只是死死地盯著我,
那雙曾經冷漠如冰的眼眸里,此刻只剩下破碎的絕望和一種近乎瘋狂的痛苦。他張了張嘴,
似乎想說什么,卻只發出嗬嗬的抽氣聲?!爸怼惝斦妗珶o舊情?
”他終于擠出一句破碎的話,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帶著濃重的血腥氣。舊情?
我看著他慘白的臉,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加深,清晰地吐字:“若你有情,當初何必無義?
”說完,我再不看他一眼,猛地一勒韁繩,調轉馬頭?!盎貭I!”馬蹄踏碎泥濘,
濺起渾濁的水花。我挺直脊背,在身后無數道或震驚、或敬畏的目光中,策馬踏入營門。
沉重的營門,在我身后,轟然關閉。將那場遲來的、浸透雨水和鮮血的“贖罪”,
徹底隔絕在外。4.謝云殊在營門外吐血昏迷,被他的護衛手忙腳亂地抬走。云州城,
連同我的靖晚軍營,都像是卸下了一塊沉重的巨石,連空氣都變得松快了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