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將近,空氣里便提前彌漫起某種粘稠的期待。老家的包裹就在這濕漉漉的期盼里抵達了,
沉甸甸,棱角分明,隔著紙箱都能嗅到那股箬葉與糯米糾纏的、無比熟悉的清香。
是母親寄來的粽子,手工的,棱角被棉線勒得格外硬挺,像一件件微型的、沉默的盔甲。
我租住的這間舊公寓,位于城市邊緣一棟灰撲撲的六層板樓頂層,
樓梯間的聲控燈時靈時不靈。房間不大,一室一廳的格局被歲月壓榨得格外局促,
墻壁是那種老掉牙的、印著模糊不清大朵暗色花卉的樣式,邊緣早就卷翹,
顯出底下歲月累積的層層疊疊。空氣里永遠浮動著淡淡的灰塵和舊木頭的氣息,
混合著樓下偶爾飄上來的飯菜油煙味。家具是房東配的,樣式陳舊,漆面斑駁,
一張彈簧失靈的沙發,一張吱呀作響的木床,一張掉漆的餐桌。唯一的優點是租金便宜,
還有一個朝西的狹窄陽臺,能望見遠處幾棟更高建筑的模糊輪廓。黃昏時分,
陽光會費力地擠過對面樓房的縫隙,在室內投下幾道長長的、傾斜的光柱,光柱里塵埃飛舞。
我抱著紙箱穿過狹窄的客廳,肩膀無意中蹭過墻角那片早已松動的墻紙。
只聽“嗤啦”一聲輕響,像撕開一道陳年的傷口。一大片墻紙應聲脫落,打著旋兒飄落在地,
揚起一片細小的、嗆人的灰塵。灰塵散盡,露出的并非灰白的水泥或磚塊,
而是一大片斑駁的墻面。上面覆蓋著密密麻麻、色彩濃烈到近乎怪誕的蠟筆涂鴉。
線條粗獷、稚拙,充滿了兒童那種不管不顧的生命力:歪斜的房子,頂著巨大笑臉的太陽,
形態夸張、長著無數條腿的動物,還有幾個火柴棍似的小人,手拉著手,笑容咧到耳朵根。
一種被塵封的、屬于另一個遙遠童年的喧鬧,
猝不及防地撞進這間安靜的、屬于我的成人空間。空氣仿佛凝固了一瞬,
帶著灰塵和某種難以言喻的陳舊氣息。我蹲下身,手指拂過那些凸起的蠟筆痕跡,
觸感粗糙而頑固。在那些看似雜亂無章的涂鴉中,我注意到幾個火柴人旁邊,
用歪歪扭扭的筆跡寫著兩個字:“小明”。那晚,我決定煮幾個粽子。廚房窄小,
白瓷鍋里清水翻滾,墨綠的箬葉包裹的米團沉在鍋底。蓋上鍋蓋,不一會兒,
帶著濃烈植物清香的滾燙蒸汽便頂開鍋蓋邊緣,洶涌而出,瞬間彌漫了整個狹小的廚房,
像一團有生命的、濕潤的霧。水汽氤氳,模糊了窗玻璃,也無聲地撲向那面新裸露的涂鴉墻。
就在那片濕潤的暖意溫柔覆蓋上墻面的一剎那,詭異的事情發生了。蒸汽拂過之處,
那些原本靜止的、用蠟筆涂抹出的鮮亮色塊,竟如同吸飽了水分的干涸河床,
緩緩地“活”了過來!那個咧著嘴笑的太陽,
邊緣的紅色光芒似乎極其輕微地跳動了一下;幾個手拉手的火柴棍小人,
連接的手臂線條竟有了微不可察的拉扯感,仿佛正被無形的力量牽引著,要掙脫墻壁的束縛!
更讓我頭皮發麻的是,其中一個被涂成深藍色的小人,它臉上那兩個代表眼睛的黑色圓點,
在氤氳的水汽中,似乎極其緩慢地……轉向了我所在的方向!我下意識地后退一步,
脊背撞上冰冷的冰箱門,一股寒意順著脊椎爬升。我用力眨了眨眼,
再定睛看去——蒸汽依舊彌漫,墻上的涂鴉卻恢復了死寂,色彩在濕氣中顯得更加暗沉,
那個深藍色小人的“眼睛”也回到了原本的位置,仿佛剛才那驚心動魄的一瞬,
只是水汽扭曲光線制造的幻影。但那被“注視”的感覺,卻像冰冷的蛛絲,黏在了皮膚上,
久久不散。廚房里只剩下鍋蓋被蒸汽頂起的“噗噗”聲和粽子在沸水中沉浮的細微聲響,
空氣中濃郁的粽葉清香,此刻聞起來竟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腥甜?第二天清晨,
是被一種規律而沉悶的聲響驚醒的。“咚…咚…咚…”一下,又一下,間隔均勻,
帶著一種鈍器搗擊的質感,清晰地穿透薄薄的臥室門板,鉆進耳朵里。聲音的源頭,
分明指向廚房。心臟驟然縮緊,昨夜墻畫“活”過來的詭異感瞬間回籠。我屏住呼吸,
赤腳踩在冰涼的地板上,悄無聲息地挪到臥室門邊,猛地拉開房門——廚房里空無一人。
清晨灰白的光線透過蒙塵的小窗,落在空空蕩蕩的水槽和灶臺上。那沉悶的“咚…咚…”聲,
在我開門的瞬間,戛然而止,如同被一把無形的剪刀利落地剪斷。
廚房里只剩下冰箱壓縮機啟動時低沉的嗡鳴。我走向角落那個半人高的舊米缸,
掀開沉重的木蓋。缸底干干凈凈,只有薄薄一層積年的灰白色粉末,別說米粒,
連一粒完整的塵埃都少見。昨晚睡前,這里分明就是空的。那這清晰得如同在耳邊的搗米聲,
又來自何處?一絲寒意,像細小的冰蛇,順著腳踝蜿蜒爬了上來。我猛地關上米缸蓋,
木頭發出的碰撞聲在寂靜中顯得格外刺耳。就在聲音落下的瞬間,
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見那面涂鴉墻上,那個深藍色的小人,似乎……極其輕微地晃動了一下。
第三天。意識在沉沉的睡眠中掙扎著浮起,身體卻先一步感知到異樣——臉頰貼著的枕巾,
觸感不再是熟悉的柔軟棉布,而是一種粗糙、冰冷、帶著顆粒感的摩擦。
眼皮沉重地掀開一條縫隙,模糊的視野里,映入一片深褐近黑的污跡。不是一小塊,
而是大片大片、如同潑墨般覆蓋在淺色的復合木地板上,從臥室門口,
一直延伸出去……我猛地坐起身,混沌的大腦瞬間被冰冷的驚懼刺穿。那不是污跡!
那是一條條扭曲、粘稠、仿佛被什么沉重物體拖拽著摩擦出來的深色痕跡!
像一條條丑陋的傷疤,粗暴地劃破了地板原本的秩序。
痕跡的起點在床邊——我昨晚睡下的地方——而終點,
毫無懸念地指向客廳那扇緊閉的、通往狹窄陽臺的磨砂玻璃門。門把手在昏暗的光線下,
泛著冷冰冰的金屬光澤。空氣里彌漫著一股難以形容的腥氣,混合著灰塵和陳舊木頭的味道,
令人作嘔。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血液沖上頭頂,又在四肢凝結成冰。
我幾乎是手腳并用地爬下床,雙腳避開那些令人頭皮發麻的拖痕邊緣,
每一步都踩在冰冷的地板原色上。眼睛死死盯著那扇緊閉的陽臺門,
仿佛門后蟄伏著擇人而噬的兇獸。我沖進廚房,抄起一把最沉的剁骨刀,
冰冷的金屬刀柄硌得掌心生疼,帶來一絲虛幻的安全感。然后,一步一步,
挪向那扇隔絕了未知的門。每一步,都像踩在薄冰上。
就在指尖即將觸碰到冰涼的金屬門把時,窗外驟然響起一聲驚雷的炸響!“轟隆隆——!
”緊接著,醞釀了整夜的暴雨終于傾盆而下。
碩大的雨點密集地砸在玻璃窗和陽臺的遮雨棚上,
發出震耳欲聾的、如同千軍萬馬奔騰的咆哮聲。幾乎是同時,客廳那面涂鴉墻的方向,
傳來一陣密集而詭異的“嗤啦…嗤啦…”聲,如同無數只手在瘋狂地撕扯著脆弱的紙張!
我猛地扭頭看去——在窗外慘白閃電的瞬間映照下,被暴雨濕氣徹底洇透的大片墻紙,
正如同腐朽的皮膚般,大塊大塊地自行剝落!
被掩蓋在下面更多的、色彩更詭異、線條更狂亂的蠟筆畫,如同地獄的壁畫般,
毫無遮掩地暴露出來!閃電熄滅,室內重歸昏暗,
但墻上的內容卻在視網膜上留下了灼燒般的印記。不再是簡單的太陽、房子和笑臉小人。
那是一幅幅連貫的、觸目驚心的場景!蠟筆的顏色被水汽暈染開,顯得骯臟而血腥。
:一個男人(用深藍色蠟筆潦草涂抹)和一個女人(穿著紅色裙子)扭曲著身體在激烈爭吵,
線條充滿了暴戾的張力,男人被畫得異常高大,女人則顯得渺小脆弱。
第二幅:男人高高舉起一個看不清具體形狀、但沉重感十足的深色塊狀物(是鈍器?),
狠狠砸下!女人倒在地上,肢體扭曲成怪異的姿勢,
旁邊用歪歪扭扭的鮮紅蠟筆涂抹出一大灘刺目的“血跡”!第三幅:視角拉遠,角落里,
一個畫得很小很小、蜷縮著的火柴棍小人(正是那個深藍色的),
正用兩個巨大的、空洞的黑色圓點,
驚恐地“注視”著這一切……第四幅:那個深藍色的小人,
被一只巨大的、同樣用深藍色蠟筆描繪的粗壯手臂拖拽著,雙腳離地,拖過地板,
方向……直指陽臺門!第五幅:陽臺角落,那個廢棄的水泥儲水箱被畫了出來,箱蓋半開,
小人被塞了進去,箱蓋重重蓋上!最后一幅,畫面變得極度抽象扭曲,
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深藍和濃黑,覆蓋了一切。“哐當!”手中的剁骨刀脫力地掉在地上,
發出刺耳的聲響。我的大腦一片空白,
只剩下墻上那連環畫般、由稚嫩筆觸描繪的兇殺場景在瘋狂旋轉。胃里翻江倒海,
冰冷的汗水瞬間浸透了后背的睡衣。那拖拽的痕跡,那陽臺的門,那水箱……墻上畫的,
分明就是我剛剛經歷的噩夢!我背靠著冰冷的墻壁滑坐在地,顫抖的手摸出手機。
屏幕的光在昏暗的、彌漫著墻紙霉爛和蠟筆顏料氣味的空間里,顯得異常刺眼。
指尖冰冷僵硬,幾乎不聽使喚,一連按錯了兩次,才終于撥通了那個三位數的號碼。
“……喂?110嗎?我…我要報警……” 我的聲音干澀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
謀殺……墻上…墻上有畫…畫著殺人…還有藏尸的地方…陽臺的水箱……”警笛聲由遠及近,
最終停在樓下,刺眼的紅藍光芒透過被暴雨沖刷的窗戶,在室內墻壁上投下不斷旋轉的光斑,
像一只只巨大的、不安的眼睛。
兩名穿著制服的警察和一位穿著便服、表情異常凝重的老警察走了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