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暴風(fēng)雨夜我在礁石灘撿到個濕透的美人。＞ 她不會說話，
只會用那雙濕漉漉的眼睛看我。＞ 我本打算把她賣給城里的文玩店老板換錢。
＞ 可當(dāng)她笨拙地學(xué)我生火做飯，把烤焦的魚往我嘴里塞時，我忽然改了主意。
＞ “以后你就是我老婆了。”我對她說。＞ 直到文玩店老板帶人打上門，
我才發(fā)現(xiàn)她落下的鱗片值天價。＞ 看著蜷縮在我懷里發(fā)抖的她，我攥緊生銹的魚叉。
＞ 這次換我保護(hù)她。---那天的浪頭，大得能把漁船拍成碎木片子。天早就黑透了，
墨汁里摻了灰那種黑，風(fēng)嗚嗷嗚嗷地鬼叫，雨點(diǎn)子砸在臉上跟小石子兒似的。
我縮在自家那四面漏風(fēng)的石頭屋里，聽著屋頂破鐵皮被風(fēng)掀得哐當(dāng)哐當(dāng)響，心里頭直罵娘。
這賊老天，專挑窮人的破屋使勁兒掀！可罵歸罵，肚子它不認(rèn)賬啊。空得前胸貼后背，
腸子絞著勁兒地擰巴。灶膛里冷得能凍死耗子，米缸底兒比我臉還干凈。窮，
窮得比鬼還利索。就這光景，明天拿啥填肚子？指望風(fēng)浪歇了出海？瞅這架勢，
沒個三五天消停不了。“操！”我低低咒罵一聲，
一把抓過門后那件濕乎乎、硬邦邦、一股子濃重海腥和汗餿味的破雨衣套上，
又拎起墻根那個銹跡斑斑、坑坑洼洼的鐵皮桶。桶里那點(diǎn)鹽粒子，是最后的本錢。
不去東礁灣碰碰運(yùn)氣，真就得餓死在這破屋里，讓老鼠啃了都沒人知道。門一拉開，
風(fēng)雨跟憋瘋了的野狗似的，嗷一聲全撲了進(jìn)來，差點(diǎn)把我掀個跟頭。我死死攥住門框，
頂著風(fēng)，深一腳淺一腳地往海邊挪。雨水順著脖子往脊梁溝里灌，冰涼刺骨。腳下又黏又滑，
全是爛泥漿子。東礁灣那地方，平時就邪性，大礁石黑黢黢的，像趴著的怪獸。這鬼天氣，
更是陰森得瘆人。浪頭一個接一個砸在礁石上，轟隆轟隆，碎成漫天白沫子，跟鬼哭似的。
我縮在塊大礁石后面，借著偶爾撕裂烏云的慘白閃電光，
瞪大眼珠子在濕漉漉的石頭縫里、水洼子里死命地扒拉。手指頭凍得跟胡蘿卜似的，
又紅又腫，早沒了知覺，在冰冷的海水里泡著，在粗糙的牡蠣殼、藤壺上刮著，
破皮流血都感覺不到疼。心里頭就一個念頭：吃的！能換錢的！
螃蟹、海螺、海蠣子……逮著啥是啥！扒拉了不知道多久，
鐵皮桶底兒總算有了點(diǎn)沉甸甸的貨色，幾只瘦巴巴的螃蟹，幾個小海螺，聊勝于無。
風(fēng)浪好像更大了點(diǎn)，雨幕厚得跟墻似的，幾步開外就啥也看不清。我直起酸疼的腰，
抹了把臉上的雨水，打算認(rèn)命回家。這鬼地方，待久了怕是要折壽。就在我轉(zhuǎn)身的當(dāng)口，
又是一道賊亮的閃電劈下來，把黑沉沉的海面和大片嶙峋的礁石照得如同白晝。
的余光猛地被什么東西拽住了——就在離我?guī)撞竭h(yuǎn)、一塊半浸在海水里的大黑礁石根兒底下！
不是魚，也不是海草。一團(tuán)模糊的、慘白慘白的東西，被渾濁的海水沖得一起一伏。
心口猛地一抽，像被只冰冷的手攥住了。這大半夜的，東礁灣……該不會是……死人？
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我王建國是窮，是渾，可還沒渾到敢碰死人晦氣的地步！
晦氣！真他娘的晦氣！剛想掉頭就跑，那玩意兒又被一個浪頭推得近了些，
半截身子擱淺在濕漉漉的礁石上。閃電的光晃過去，我看清了。是個人！不，
那輪廓……好像又有點(diǎn)怪？下半身浸在水里，模模糊糊一大片，
不像兩條腿……倒像是……一大片糾纏在一起的……什么玩意兒？“操！”我又罵了一句，
這回聲音有點(diǎn)抖，不知道是凍的還是嚇的。那“人”臉朝下趴在礁石上，
長長的、濕透的黑頭發(fā)海草一樣散亂地貼在慘白的皮膚上，一動不動，跟死了沒兩樣。
身上裹著點(diǎn)看不出原色的、破破爛爛的布片，沾滿了污泥和海藻。跑？還是不跑？跑，
明兒個真得餓死。不跑……萬一真是死人，沾上這晦氣……我腦子里亂成一鍋粥，
兩條腿跟灌了鉛似的釘在原地。“喂！還喘氣兒不？”我扯著嗓子吼了一聲，
聲音被風(fēng)雨撕扯得七零八落。沒動靜。只有海浪嘩嘩地拍。媽的，拼了！餓死鬼和淹死鬼，
老子寧愿當(dāng)個飽死鬼！我咬咬牙，把鐵皮桶往旁邊一扔，蹚著齊膝深、冰冷刺骨的海水，
深一腳淺一腳地挪過去。越靠近，心越提到嗓子眼。
海水里那股子咸腥味兒混著一絲極淡的、難以形容的氣味，像深海里最幽暗處的水草，
帶著點(diǎn)涼絲絲的甜膩，直往鼻子里鉆。終于挪到跟前。我喘著粗氣，伸出手，手指頭哆嗦著，
小心翼翼地去碰那人的肩膀。冰涼！凍得像塊冰疙瘩！我使了點(diǎn)勁兒，想把她翻過來。
死沉死沉的，尤其浸在水里的那部分，阻力大得邪門。好不容易把她上半身翻了過來，
一張臉暴露在慘淡的閃電光下。轟隆！雷聲炸響，震得我耳膜嗡嗡的。我猛地倒抽一口冷氣，
差點(diǎn)一屁股坐進(jìn)海水里。那張臉……老天爺！我王建國活了二十幾年，
鎮(zhèn)上放電影時那畫報上的女明星也見過，可跟眼前這張臉一比，全成了土坷垃！
皮膚白得近乎透明，一點(diǎn)血色都沒有，嘴唇是那種失了溫的淡紫色，像初春最嫩的櫻桃花瓣，
此刻緊緊抿著。整張臉精致得不像真人，倒像是年畫里走下來的仙女兒，就是臉色太嚇人。
最要命的是那雙眼睛。長長的睫毛被水打濕，粘在下眼瞼上。眼睛是閉著的，
可就在雷聲炸響的瞬間，那睫毛劇烈地顫抖了幾下，像瀕死的蝴蝶在掙扎。活的！
還他媽是個活人！“喂！醒醒！能聽見不？”我使勁推了推她的肩膀，
冰涼滑膩的觸感透過濕透的破布傳來。她一點(diǎn)反應(yīng)都沒有，
只有微弱的、幾乎感覺不到的氣息從那淡紫色的嘴唇里逸出來。這下真坐蠟了。扔這兒不管？
這么大的風(fēng)浪，下一波潮水鐵定把她卷走，或者直接淹死在這水洼子里。管？我拿什么管？
自家那破屋都快塌了，多一張吃飯的嘴……還是個來歷不明、看著就邪乎的女人！我低頭，
借著又一道閃電的光，飛快地掃了一眼她浸在水里的下半身。破爛布片被水沖開了一些，
露出來的……好像不是腿？那是什么？一大片……深色的……覆蓋著細(xì)密東西的……鱗片？
深藍(lán)色的，邊緣泛著點(diǎn)幽綠的光澤，濕漉漉的，緊緊地貼合著……像某種巨大魚類的尾巴？
眼花！肯定是眼花了！風(fēng)大雨大，人嚇人嚇?biāo)廊耍∥沂箘耪０驼０脱郏俣ň慈ァ?/p>
那片深藍(lán)色的、覆蓋著鱗片的軀體，隨著水波微微起伏，一直延伸到渾濁的海水深處，
根本看不到盡頭，絕對不是人腿！一股寒意比海水還冷，瞬間從尾椎骨竄到天靈蓋，
頭皮炸開！我嗷一嗓子，差點(diǎn)原地蹦起來，手腳并用地就想往岸上爬。
“呃……”一聲微弱到極致的呻吟，像小貓崽咽氣前的嗚咽，被風(fēng)雨聲裹挾著，
卻無比清晰地鉆進(jìn)我耳朵里。我爬出去的動作猛地僵住，像被人點(diǎn)了穴。
心臟在腔子里擂鼓一樣咚咚咚狂跳。我僵硬地、一寸一寸地扭過頭。那雙眼睛……睜開了。
濕漉漉的睫毛下，是一雙我從未見過、也根本無法形容的眼睛。瞳孔的顏色極深，
像是把最深最暗的海溝濃縮了進(jìn)去，幽幽的，卻又在最深處，
極其緩慢地流轉(zhuǎn)著一點(diǎn)極細(xì)微的、極其黯淡的銀芒，像沉在海底千年的碎銀子。眼神空茫，
沒有焦點(diǎn)，帶著巨大的、深海般的恐懼和茫然，就那么直勾勾地、無助地、穿透風(fēng)雨，
死死地黏在我臉上。那眼神，像帶著鉤子，一下子鉤住了我那顆被窮和怕磨得又冷又硬的心，
猛地一扯，生疼。她看著我，像看著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
又像看著一個隨時會吞噬她的巨大漩渦。
恐懼和求生本能在那雙深海里掙扎的眼中交織、翻滾。那點(diǎn)微弱的銀芒，
脆弱得仿佛下一秒就要被無邊的黑暗徹底吞沒。操他娘的！我狠狠一跺腳，濺起冰冷的水花。
管她是人是鬼是妖怪！老子王建國今天豁出去了！
總不能眼睜睜看著她被浪頭拍碎在這鬼地方！“算老子倒霉！”我吼了一聲，
也不知道是吼給誰聽，更像是在給自己壯膽。一咬牙，彎下腰，
雙手抄到她腋下和……那片覆蓋著冰冷鱗片的腰部。入手滑膩、冰涼，
帶著海水的咸腥和那股子奇異的、深海的甜膩氣息。我使出吃奶的勁兒，連拖帶拽，
把她沉重的、奇異的下半身從那水洼子里硬生生拖了出來。好沉！比拖一網(wǎng)爆艙的魚還沉！
尤其那長長的、覆蓋著深藍(lán)鱗片的“尾巴”，濕漉漉、滑溜溜，好幾次差點(diǎn)從我手里滑脫。
雨水劈頭蓋臉地砸，風(fēng)刮得人站不穩(wěn)。我喘得像頭拉了一天磨的老驢，深一腳淺一腳，
幾乎是連滾爬爬地把她拖離了礁石灘，拖上了相對干燥些的碎石岸。顧不上喘勻氣兒，
我跌跌撞撞沖到不遠(yuǎn)處藏著板車的地方——那是我平時拉漁網(wǎng)的破車，木頭轱轆都快散架了。
我把她連拖帶抱弄上車板。她的“尾巴”太長，一大截還拖在地上。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胡亂把旁邊扯來的幾片破漁網(wǎng)、爛麻袋片蓋在她身上，勉強(qiáng)遮住那非人的部分，
也遮住那張過分惹眼的臉。“抓穩(wěn)了！摔下去老子可不管！”我啞著嗓子喊，
也不知道她聽不聽得懂，有沒有力氣抓。然后弓下腰，肩膀死死頂住車轅，雙腳蹬進(jìn)泥地里，
使出全身的力氣往前推。吱嘎——吱嘎——破板車發(fā)出不堪重負(fù)的呻吟，
在狂風(fēng)暴雨的泥濘路上艱難地挪動。每走一步都像是在跟老天爺拔河。雨水糊住了眼睛，
汗水混著雨水從額頭上淌下來，流進(jìn)嘴里，又咸又澀。
蓋在車板上的破漁網(wǎng)被風(fēng)吹得呼啦啦響，下面一點(diǎn)動靜都沒有，安靜得嚇人。
只有車輪碾過泥坑的咕嘰聲，和我自己粗重得像拉風(fēng)箱的喘息。好幾次，車輪陷進(jìn)深坑，
我用肩膀死命扛著車轅往上頂，膝蓋骨嘎巴作響，感覺腰都要斷了。雨水冰冷，
可身體里卻像著了火。腦子里只剩下一個念頭：撐住！王建國！撐到家！不能讓她死在這兒！
不能白費(fèi)這力氣！媽的，老子推回去的，是人是鬼都得給老子活過來！不知掙扎了多久，
感覺像過了一個世紀(jì)，我那間低矮破敗、在風(fēng)雨中搖搖欲墜的石頭屋終于出現(xiàn)在視線里。
門板被風(fēng)吹得哐當(dāng)亂響。我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把板車頂?shù)轿蓍芟律晕⒛鼙茳c(diǎn)雨的地方，
整個人像被抽了骨頭似的，順著門框就滑坐在地，泥漿糊了一屁股。肺里火燒火燎，
眼前一陣陣發(fā)黑。雨水順著屋檐嘩啦啦流下來，砸在腳邊的水洼里。我癱在那兒，
只剩下喘氣的份兒。板車上蓋著的破漁網(wǎng)下，依舊死寂一片。“喂……”我喘著粗氣，
有氣無力地喊了一聲，“到家了……聽見沒？”沒有回應(yīng)。一股無名火猛地竄上來。
老子累死累活把你從閻王爺手里搶回來，你倒好，挺尸呢？我撐著酸軟的腿爬起來，
一把掀開蓋在她身上的破漁網(wǎng)和麻袋片。她蜷縮在冰冷的車板上，
長發(fā)濕漉漉地貼在慘白的臉頰和脖頸上，雙眼緊閉，長長的睫毛掛著水珠，微微顫抖。
那張臉在昏暗的光線下，美得驚心動魄，也脆弱得讓人心慌。破爛的布片勉強(qiáng)遮體，
露出的皮膚白得晃眼。那長長的、覆蓋著深藍(lán)色幽暗鱗片的“魚尾”，無力地垂在車板邊緣，
鱗片在昏暗光線下流轉(zhuǎn)著冰冷神秘的光澤，一直延伸到陰影里。
剛才在灘涂上只顧著逃命沒細(xì)看，現(xiàn)在近距離瞅著，這玩意兒……真不是做夢。我喉嚨發(fā)干，
咽了口唾沫，那點(diǎn)因?yàn)槠＠鄱鴷簳r壓下去的恐懼又絲絲縷縷地冒了出來。這到底是啥玩意兒？
美人魚？海里的精怪？會不會半夜醒了，把老子給吃了？可那雙濕漉漉的眼睛，
那茫然恐懼的眼神，又在我腦子里晃。媽的，真要吃人，在礁石灘上就該動手了，
還用等到現(xiàn)在？算了，先弄進(jìn)去再說！我甩甩頭，把亂七八糟的念頭壓下去。屋里雖然破，
好歹能遮風(fēng)擋雨，比外面強(qiáng)。我彎下腰，再次抱住她冰冷的上身和那滑膩沉重的魚尾。
真他娘的沉！我咬著牙，幾乎是半拖半抱，踉踉蹌蹌地把她弄進(jìn)了屋，
小心翼翼地放在我那張用破木板和稻草勉強(qiáng)鋪成的“床”上。稻草發(fā)出一陣窸窸窣窣的呻吟。
屋里彌漫著一股潮濕的霉味、魚腥味，還有我常年不洗衣服的汗餿味。現(xiàn)在，
又混進(jìn)了她身上那股子奇特的、海溝深處般的清冷氣息。我把門板用根粗木棍頂上，
風(fēng)還是從門縫窗縫里呼呼地往里灌。屋頂漏雨的地方滴滴答答，在地上砸出幾個小水坑。
點(diǎn)起那盞小小的煤油燈，豆大的火苗跳躍著，給這破敗陰暗的小屋勉強(qiáng)添了點(diǎn)昏黃的光。
燈光下，她的臉更顯蒼白，嘴唇的淡紫色也更深了，呼吸微弱得幾乎看不見胸口的起伏。
濕透的破爛布片緊緊貼在身上，勾勒出單薄得驚人的曲線。
那條深藍(lán)色的魚尾擱在臟兮兮的稻草上，鱗片的光澤似乎都黯淡了許多。得弄干！這么濕著，
凍也凍死了！我手忙腳亂地翻箱倒柜，
把我那床雖然硬得像板磚、好歹還算干燥的破被子抱過來，笨手笨腳地想給她蓋上。
可那魚尾太長，被子根本蓋不全。我猶豫了一下，硬著頭皮，把被子主要裹在她上身和腰部，
那冰冷的、覆蓋鱗片的尾部只能露在外面。她的身體冰得嚇人，
隔著被子都能感覺到那股寒氣。這樣不行！我沖到墻角，
把那個平時燒水煮飯、熏得黢黑的破瓦罐架到快要熄滅的灶膛上，
又手忙腳亂地把角落里僅剩的一點(diǎn)干柴禾塞進(jìn)去，用火石哆哆嗦嗦地打火。
火星子濺在干草上，冒起一縷青煙，又滅了。再來！又滅！這破火石！這濕柴！
我急得滿頭大汗，心里直罵娘。好不容易，一點(diǎn)微弱的火苗終于舔舐著柴禾，慢慢燃了起來。
小小的火光照亮了灶膛口那一小片地方，也帶來一絲微弱的熱氣。
我把瓦罐里僅存的一點(diǎn)淡水倒進(jìn)去，又翻出小半碗糙米——這本來是我明天的口糧。算了，
救人救到底！我把米一股腦倒進(jìn)瓦罐里。屋子里漸漸有了點(diǎn)暖意，
混合著米粥開始沸騰的咕嘟聲。我搬了個破板凳坐在床邊，守著那點(diǎn)微弱的光和熱。
煤油燈的火苗在她臉上投下跳動的陰影。她依舊昏迷著，眉頭微微蹙著，
似乎在忍受著極大的痛苦。那條露在被子外的魚尾，偶爾會極其輕微地抽搐一下，
帶動鱗片發(fā)出極其細(xì)微的摩擦聲。我盯著她，盯著那條非人的尾巴，心里像開了鍋。后怕，
像冰冷的潮水，一陣陣漫上來。我他媽到底撿了個啥？這玩意兒能活嗎？活了以后咋辦？
把她供起來？還是……一個極其大膽、極其誘人、又極其混賬的念頭，像毒蛇一樣，
猛地鉆進(jìn)了我的腦子里。鎮(zhèn)上碼頭邊上，開文玩鋪?zhàn)拥膹埪樽樱∧抢闲∽樱壑樽佣镜煤埽?/p>
專收稀奇古怪的玩意兒。前年有人撈上來個拳頭大的夜光螺，讓他用三斤豬肉就換走了，
轉(zhuǎn)手賣給城里來的“文化人”，聽說換了好幾張大團(tuán)結(jié)！這美人魚……活的美人魚！
張麻子見了，眼珠子不得掉出來？這得值多少錢？十張大團(tuán)結(jié)？一百張？還是……更多？
這個念頭一旦冒出來，就跟野草似的，瘋狂滋長。窮怕了！窮瘋了！
眼前仿佛堆起了小山一樣的鈔票，嶄新的大團(tuán)結(jié)，散發(fā)著油墨的香氣！有了錢，
我就能修這破屋，買新漁網(wǎng)，頓頓吃白米飯，
再也不用頂著風(fēng)浪去玩命……說不定還能娶個像模像樣的媳婦兒……心臟怦怦狂跳，
口干舌燥。我下意識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眼神不由自主地瞟向床上那張蒼白卻美得不似凡人的臉，還有那條價值連城的魚尾。
瓦罐里的粥咕嘟咕嘟冒泡，熱氣帶著米香彌漫開來。床上的人，似乎被這熱氣熏到了，
長長的睫毛劇烈地顫動了幾下，像被驚擾的蝶翼。那雙深海里掙扎的、帶著幽暗銀芒的眼睛，
緩緩地、艱難地睜開了。空茫，恐懼，還有一絲剛剛蘇醒的脆弱，毫無遮攔地撞進(jìn)我的視線。
那眼神，像一根冰冷的針，一下子刺破了我剛剛堆砌起來的、充滿鈔票幻象的泡沫。
我猛地別開臉，不敢再看。心里頭，那點(diǎn)被窮逼出來的狠勁兒，和剛才被那眼神鉤住的心軟，
像兩條瘋狗，死死地咬在了一起，撕扯得我五臟六腑都跟著疼。瓦罐里的粥熬得稀爛，
米香混著柴火氣在破屋里飄。我盛了小半碗，吹了又吹，等不那么燙手了，才端到床邊。
她醒了，就那么靜靜地躺著，睜著那雙深海似的眼睛，茫然地看著黑黢黢、漏雨的屋頂。
眼神空空的，像個剛出生的娃娃，啥也不懂。我端著碗湊過去，她眼珠子才慢騰騰地轉(zhuǎn)過來，
落在我臉上，又落在我手里的碗上。“吃……吃點(diǎn)東西？”我把聲音放得盡量不那么粗，
勺子攪著粥，遞到她嘴邊。她沒動。長長的睫毛垂著，在蒼白的臉上投下小片陰影。
嘴唇抿得緊緊的，那點(diǎn)淡紫色褪了些，但還是沒什么血色。我有點(diǎn)急，又有點(diǎn)惱。不吃？
餓死你算了！老子省下這點(diǎn)口糧我容易嗎？可看著她那副脆弱樣兒，這話又罵不出口。
我耐著性子，用勺子邊輕輕碰了碰她的嘴唇：“張嘴！熱乎的！吃了才有勁兒！
”她的嘴唇被我碰得微微動了動，終于極其緩慢地張開一條小縫。我趕緊舀了小半勺稀粥，
小心翼翼地喂進(jìn)去。她含住了，喉頭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咽了下去。
動作生澀得像個剛學(xué)會喝奶的孩子。就這么一勺，兩勺……小半碗粥喂下去，
她額頭上沁出點(diǎn)細(xì)密的汗珠，臉上似乎也有了一點(diǎn)點(diǎn)極淡的血色，
像初雪上落了一點(diǎn)點(diǎn)極淡的胭脂。那雙一直空茫的眼睛里，好像也終于有了點(diǎn)活氣，
不再是深不見底的空洞，而是浮起一層薄薄的水光，怯生生地、帶著點(diǎn)依賴地看著我。
我心里那點(diǎn)焦躁莫名其妙就平復(fù)了些。喂完最后一口，我抹了把額頭上的汗，
也不知道是熱的還是緊張的。“行了，歇著吧。”我粗聲粗氣地說，端著空碗站起身。
剛轉(zhuǎn)身要走，身后傳來一點(diǎn)極其細(xì)微的、布料摩擦稻草的窸窣聲。我回頭。
她竟然……撐著胳膊，一點(diǎn)點(diǎn)地、極其費(fèi)力地想要坐起來！
那條擱在稻草上的深藍(lán)色魚尾也跟著不安地挪動了一下，鱗片摩擦發(fā)出沙沙的輕響。
動作笨拙得要命，手臂都在抖。“哎！你干嘛！”我嚇了一跳，趕緊放下碗想過去按住她，
“別亂動！傷沒好呢！” 我記得在礁石灘拖她時，她腰腹那里好像有暗紅的血跡滲出來，
混在污泥里。可她根本不聽我的，執(zhí)拗地、像個剛學(xué)步的嬰兒一樣，用手臂支撐著身體，
一點(diǎn)一點(diǎn)往上蹭。臉上憋得泛起一點(diǎn)不正常的紅暈，額頭的汗更多了。她抬起頭，
那雙濕漉漉的眼睛看向我，不再是之前的空茫恐懼，而是帶著一種近乎固執(zhí)的……探尋？
好像非要弄明白自己在哪里，眼前這個人是誰。我心里那點(diǎn)剛壓下去的邪火又有點(diǎn)往上拱。
這死心眼兒的玩意兒！可看著她那雙固執(zhí)又帶著點(diǎn)懵懂的眼睛，又發(fā)不出來。
我煩躁地抓了抓頭發(fā)，一屁股坐回破板凳上，沒好氣地說：“看吧看吧！看個夠！
這就是老子家！破是破了點(diǎn)，總比你在海里喂魚強(qiáng)！” 我指著漏雨的屋頂，“看，天窗！
敞亮！”又指著哐當(dāng)作響的門板，“看，門！自帶鼓風(fēng)機(jī)！
”她似乎被我突然提高的嗓門驚了一下，身體縮了縮，眼神又變得怯生生的，
但依舊執(zhí)拗地看著我，看著這破敗的一切。那眼神里，有好奇，有不安，唯獨(dú)沒有嫌棄。
這眼神，像根小針，又在我心口那點(diǎn)硬殼上戳了一下。我煩躁地別開臉，
盯著灶膛里快要熄滅的余燼，甕聲甕氣地加了一句：“老子叫王建國！記住了！
王——建——國！你的命，是老子從閻王爺手里搶回來的！
以后……以后你就……” 那句“你就是我老婆了”在嘴邊滾了滾，
終究沒臉皮厚到對著這么雙懵懂的眼睛說出來，臨時改了口，“……你就老實(shí)待著養(yǎng)傷！
聽見沒？”她沒點(diǎn)頭，也沒搖頭。只是在我吼完自己名字的時候，
那雙深海里帶著銀芒的眼睛，似乎微微亮了一下，像沉船里反射出的一縷微光，
極其專注地落在我臉上。嘴唇無聲地翕動了一下，
仿佛在極其艱難地模仿著那個發(fā)音：“王……建……國……”聲音極其微弱，
帶著生澀的氣音，模糊不清，像隔著一層厚重的水。可這模糊的三個字，
像帶著魔力的小錘子，咚一聲，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砸在了我心上。我猛地轉(zhuǎn)過頭，難以置信地看著她。
她看著我，眼神里帶著點(diǎn)笨拙的努力，還有一絲……近乎討好的小心翼翼？似乎想回應(yīng)我，
想讓我知道，她聽見了，她記住了。灶膛里最后一點(diǎn)火星子噗地滅了。屋子里徹底暗下來，
只有煤油燈豆大的火苗還在頑強(qiáng)地跳動，在她臉上投下溫暖而搖曳的光影。
剛才心里那兩條撕咬的瘋狗，好像突然就安靜了。那條叫“賣了她換錢”的狗，
被這聲模糊的、笨拙的呼喚，一下子踹到了角落里，暫時沒了聲息。
日子就這么磕磕絆絆地往下過。她傷在腰腹，靠近魚尾連接的地方，不算特別深，
但位置邪門，愈合得慢。我翻箱倒柜，
找出半瓶不知道猴年馬月剩下來的、早就結(jié)了塊的劣質(zhì)紅藥水，兌了點(diǎn)涼開水，
笨手笨腳地給她糊上。每次碰到那冰冷的鱗片邊緣和下面溫?zé)崛彳浀钠つw交界處，
我的手都抖得厲害，呼吸也不自覺屏住。她倒是不喊疼，只是身體會瞬間繃緊，
像拉滿的弓弦，那雙深海里帶著銀芒的眼睛死死閉著，長長的睫毛抖得像風(fēng)中的枯葉。
她不會說話。是真的不會。除了那次模糊地念了我的名字，再也沒發(fā)出過像樣的音節(jié)。
交流全靠眼神和比劃。我指著水缸，她就眨眨眼，渴了。我捂著肚子，她就盯著灶臺，餓了。
那雙眼睛成了我們之間唯一的橋梁，清澈見底，又深不可測。我給她起了個名兒，叫阿鮫。
沒啥特別意思，順嘴，好記。每次叫她“阿鮫”，她都會立刻轉(zhuǎn)過頭來，
用那雙濕漉漉的眼睛專注地看著我，像是確認(rèn)我在叫她。阿鮫學(xué)東西快得嚇人。或者說，
她那雙眼睛，看一遍就能記住。看我生火，一次。第二次，她就笨拙地模仿我的動作，
把柴禾往灶膛里塞，小手被火星子燙了一下，也只是猛地縮回來，放在嘴邊輕輕吹著，
眉頭蹙起，卻沒哭沒鬧。第三次，她就能自己生起一小簇火苗了，雖然手忙腳亂，
弄得滿屋子煙。做飯更是。我第一次煮魚湯，腥了吧唧，我自己都喝不下去。
她小口小口地喝著，眉頭皺得緊緊的，但還是喝光了。第二天，我拎著條新釣的魚回來，
就看見她守在灶臺邊，學(xué)著我昨天的樣子，把魚扔進(jìn)瓦罐，加水，生火。等我走近，
一股子焦糊味兒直沖鼻子。“糊了糊了！”我趕緊沖過去把瓦罐端開。她有點(diǎn)無措地看著我，
又看看瓦罐里那條焦黑一半的魚。然后，她伸出纖細(xì)的手指，
小心翼翼地捏住一塊沒糊的魚肉，猶豫了一下，竟然直接遞到了我嘴邊！
那雙深海般的眼睛抬起來，看著我，帶著點(diǎn)笨拙的討好，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期待。
像是在問：這樣對嗎？我看著她指尖那塊焦黑的魚肉，
再看看她那張沾了點(diǎn)黑灰、卻依舊美得不像話的臉，還有那雙純粹得不含一絲雜質(zhì)的眼睛。
心里頭某個地方，像是被什么東西猛地撞了一下，又酸又軟。我張嘴，
把那塊半生不熟、焦糊味十足的魚肉囫圇吞了下去，梗著脖子，
硬是擠出一個笑：“嗯……還行！就是……下次火小點(diǎn)兒！”她看著我“笑”，
似乎松了口氣，眉眼也彎了一下，雖然那弧度極其細(xì)微，卻像初春冰面裂開的第一道縫隙，
帶著點(diǎn)小心翼翼的暖意。這天傍晚，我拎著幾條賣相不好的雜魚回來，一進(jìn)門，
就聞到一股熟悉的焦糊味兒。得，又來了。果然，阿鮫正蹲在灶膛前，
小臉被火烤得紅撲撲的，手里拿著一根燒火棍，緊張兮兮地盯著瓦罐。“又糊了？
”我把魚扔進(jìn)水盆，走過去。她轉(zhuǎn)過頭，臉上帶著點(diǎn)沮喪，指了指瓦罐。我掀開蓋子，
一股更濃的糊味沖出來。得，今天這條魚算是徹底報廢了，黑黢黢一團(tuán)。我無奈地嘆口氣，
準(zhǔn)備把瓦罐端開。她卻突然伸手，動作飛快地從那團(tuán)焦黑里掰下一小塊看著勉強(qiáng)能吃的魚肉，
又像上次那樣，直接遞到了我嘴邊！那雙眼睛亮晶晶地看著我，帶著點(diǎn)執(zhí)拗，
還有點(diǎn)……委屈？好像在說：我盡力了，你看，這塊沒糊！我看著她沾著黑灰的手指，
看著她亮得驚人的眼睛，看著她鼻尖上沁出的細(xì)密汗珠，
還有那微微撅起的、帶著點(diǎn)孩子氣不滿的淡紫色嘴唇……鬼使神差地，我張開了嘴。
魚肉入口，還是糊的，帶著苦味。可這次，我嚼都沒嚼，囫圇咽了下去。然后，我看著她，
突然就笑了出來。不是裝的，是真覺得好笑，又有點(diǎn)說不出的心頭發(fā)熱。這傻妞兒！
我伸出手，用粗糙的指腹，輕輕擦掉她鼻尖上的一點(diǎn)黑灰。她似乎被我這個動作驚了一下，
身體僵了僵，但沒躲開。那雙深海里帶著銀芒的眼睛，就那么直勾勾地看著我，
里面映著灶膛跳躍的火光，還有我那張胡子拉碴、此刻卻笑得有點(diǎn)傻的臉。
灶膛里的火苗噼啪響了一下，暖融融的光鋪滿了小小的破屋。外面的風(fēng)雨聲似乎都遠(yuǎn)了。
那一刻，看著她懵懂又帶著點(diǎn)依賴的眼神，看著她鼻尖被我擦過的那點(diǎn)干凈皮膚，
她笨拙地學(xué)我生火、把烤糊的魚往我嘴里塞的樣子……腦子里那個“賣了她換大錢”的念頭，
像被這灶膛里的火苗烤化了似的，徹底煙消云散。
一股滾燙的、混著點(diǎn)沖動和占有欲的熱流猛地沖上腦門。我清了清嗓子，聲音有點(diǎn)啞，
帶著我自己都沒察覺的認(rèn)真，一字一句地說：“阿鮫，”我看著她驟然睜大的眼睛，
“以后……你就是我老婆了。”話音落下，破屋里只有灶膛柴火燃燒的噼啪聲。
阿鮫像是沒聽懂。她那雙深海般的眼睛茫然地眨了眨，長長的睫毛像受驚的蝶翼，
撲閃了幾下。然后，她微微歪了歪頭，露出一種極其困惑的神情，
像是不明白“老婆”這兩個字砸在頭上到底是什么意思。看著她這副懵懂天真的樣子，
我臉上有點(diǎn)掛不住，心里那點(diǎn)滾燙的沖動也涼了半截。媽的，王建國，
你跟個啞巴海怪說這個？她懂個屁！我煩躁地抓了抓后腦勺，
掩飾性地轉(zhuǎn)身去收拾那盆雜魚：“算了算了，當(dāng)我放屁！吃飯吃飯！
”可就在我背過身的瞬間，我眼角的余光瞥見，她的嘴角，
似乎極其緩慢地、極其微弱地向上彎了一下。那弧度太淺，太模糊，
像投石入海后蕩起的最細(xì)微的漣漪，轉(zhuǎn)瞬即逝。快得讓我懷疑是自己眼花了。
但胸腔里那顆心，卻像被那細(xì)微的漣漪輕輕撥動了一下，猛地一跳。
日子像灘涂上退去的潮水，緩慢地向前流淌。有了阿鮫，我這破石頭屋好像真有點(diǎn)不一樣了。
雖然還是窮，還是漏風(fēng)漏雨，但那股子常年盤踞的死氣沉沉，
被一種笨拙的、小心翼翼的生機(jī)給擠走了。阿鮫學(xué)東西快得驚人。
生火做飯很快就不再是災(zāi)難現(xiàn)場，雖然偶爾還是會糊鍋，但至少能入口了。
她甚至學(xué)會了用我那個破木盆洗衣服，小手被冷水泡得通紅，搓得極其賣力，
雖然洗出來的衣服皺巴巴像咸菜干。那條深藍(lán)色的魚尾依舊礙事。下不了地，
只能在床上或者我給她墊高的稻草堆上挪動。我琢磨著給她弄個代步的。
正好隔壁村李木匠家拆舊門板，我跑去死皮賴臉討了兩塊半朽的厚木板，
又翻出以前破漁網(wǎng)上的舊麻繩，叮叮咣咣忙活了大半天，
整出個粗糙無比的……大概能叫滑板車的東西？底下釘了兩根圓木棍當(dāng)輪子。
我把這丑玩意兒推到阿鮫面前，拍了拍：“試試？”阿鮫看著這個怪模怪樣的東西，
又看看我，眼神里全是新奇和一點(diǎn)點(diǎn)畏懼。我半扶半抱地把她弄上去。她用手撐著木板邊緣，
試著用腰腹的力量帶動魚尾往前蹭了一下。嘎吱——木板車往前挪動了一小截。
她的眼睛瞬間亮了！像沉船里被打撈起的明珠，驟然煥發(fā)出光彩。她興奮地又蹭了一下，
嘎吱——又挪一截。雖然慢得像蝸牛，還歪歪扭扭，
但她臉上卻露出了我從未見過的、純粹而明亮的笑容，像個第一次得到新奇玩具的孩子。
她開始熱衷于在屋里“開車”。從床邊“嘎吱”到門口，再從門口“嘎吱”回灶臺邊。
小小的空間成了她的領(lǐng)地，笨拙的滑板車聲成了破屋里新的背景音。每次滑到我身邊，
她都會仰起臉，用那雙亮晶晶的眼睛看著我，仿佛在無聲地炫耀。我嘴上罵著“消停點(diǎn)！
吵死了！”，心里卻像被什么東西塞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暖烘烘的。看著她笑，
好像這破屋子漏進(jìn)來的風(fēng)，都沒那么冷了。這天天氣難得放晴，海風(fēng)帶著點(diǎn)暖意。
我推著阿鮫那個破滑板車到門口曬太陽。她坐在木板上，魚尾擱在拖地的舊麻袋上，瞇著眼，
蒼白的臉頰被陽光曬出一點(diǎn)點(diǎn)紅暈，像初雪映了霞光。她好奇地看著屋檐下結(jié)網(wǎng)的一只蜘蛛，
看得入了神。我蹲在旁邊，手里拿著把生銹的小刀，削著一截?fù)靵淼钠拼瑯玖希?/p>
想給她的小車做個扶手。陽光暖洋洋的，曬得人骨頭縫都發(fā)酥。我削著削著，
目光就不由自主地溜到了阿鮫身上。陽光穿透她薄薄的耳廓，幾乎能看見細(xì)小的血管。
幾縷沒束好的黑發(fā)被風(fēng)吹拂，掃過她纖細(xì)的脖頸。那條深藍(lán)色的魚尾在陽光下，
鱗片邊緣流轉(zhuǎn)著幽綠和銀藍(lán)交織的微光，神秘又美麗。她安靜地坐在那里，
像一幅我從不敢奢望能擁有的畫。心里頭那股暖烘烘的東西又開始發(fā)酵，
帶著點(diǎn)甜滋滋的暈眩。我放下小刀，湊過去，鬼使神差地伸出手，
想把她頰邊那縷被風(fēng)吹亂的頭發(fā)撥到耳后。指尖剛碰到她微涼的皮膚。阿鮫猛地一顫！
像被電流擊中，整個人瞬間從那種放松的狀態(tài)里驚醒，身體猛地向后一縮，
那雙深海般的眼睛里充滿了驚懼和戒備，像受驚的小獸！我的手僵在半空。她看著我，
眼神里的恐懼慢慢褪去，變成一種巨大的、受傷般的茫然和無措。她低下頭，
手指下意識地絞緊了蓋在魚尾上的破麻袋片，肩膀微微顫抖。那眼神，像一盆冰水，
兜頭澆滅了我心里那點(diǎn)旖旎的暖意。我尷尬地收回手，
嗓子眼發(fā)干：“……那啥……頭發(fā)亂了。”她沒看我，只是把頭埋得更低，
長長的黑發(fā)垂下來，遮住了她的側(cè)臉。陽光依舊很好，可剛才那點(diǎn)暖融融的氣氛，蕩然無存。
只剩下一種無聲的隔閡，冰冷地橫亙在我們之間。我心里頭那點(diǎn)被壓下去的念頭，
像沉渣一樣，又開始悄悄地往上泛。這天下午，我去鎮(zhèn)上賣魚。碼頭邊上的魚市快散了，
我的魚小，賣相又差，沒幾個人問津。心里頭憋著股悶氣，我拎著桶，準(zhǔn)備打道回府。
剛走到鎮(zhèn)口，就看到張麻子那間門臉不大的文玩鋪?zhàn)印ｄ佔(zhàn)娱T口掛著個褪色的幌子，
寫著“奇珍異寶”四個歪歪扭扭的字。鬼使神差地，我腳步頓住了。一個念頭像毒蛇的信子，
嘶嘶地冒出來。阿鮫尾巴上……掉過鱗片。那次抱她上車板，好像刮下來一小片，
當(dāng)時手忙腳亂，我也沒在意，隨手塞進(jìn)了褲兜里。后來洗褲子……好像還在？
我的心砰砰跳起來。左右看看沒人注意，我飛快地把手伸進(jìn)褲兜，一陣摸索。果然，
在褲兜角落里，摸到一小片硬硬的、邊緣有些銳利的東西。我把它掏出來，攥在手心。
那片鱗片只有小指甲蓋大小，深藍(lán)色，像最上等的藍(lán)寶石，
邊緣泛著幽綠和銀藍(lán)交織的、極其細(xì)微的光澤。對著下午的陽光看，
里面似乎還有極其細(xì)微的、水波般流動的紋路。我咽了口唾沫，手心全是汗。
這東西……能值錢嗎？深吸一口氣，我推開張麻子那間鋪?zhàn)又ㄑ阶黜懙哪鹃T。
一股混雜著陳舊木頭、灰塵、還有各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古物”氣息撲面而來。光線很暗，
貨架上擺滿了蒙塵的瓶瓶罐罐、缺胳膊少腿的木雕、顏色詭異的石頭。張麻子正翹著二郎腿，
靠在柜臺后面一張破藤椅上打盹。他臉上坑坑洼洼，像被霰彈槍轟過，一雙三角眼半瞇著，
透著一股子常年算計的精明。聽見門響，他撩起眼皮，懶洋洋地瞥了我一眼。“喲，建國啊？
”他聲音拉得老長，帶著點(diǎn)油滑，“今兒撈著啥好貨了？我這兒可不收你那臭魚爛蝦。
”我沒吭聲，幾步走到柜臺前，攤開手心。那片深藍(lán)色的鱗片靜靜地躺在我汗?jié)竦恼菩模?/p>
在昏暗的鋪?zhàn)永铮琅f流轉(zhuǎn)著難以忽視的、幽暗神秘的光華。張麻子那半瞇著的三角眼，
猛地瞪圓了！像兩盞驟然點(diǎn)亮的探照燈。他噌地一下從破藤椅上彈了起來，
動作快得不像他那身肥肉能支撐的。他一把抓過柜臺上的放大鏡，幾乎是撲了過來，
肥碩的腦袋湊到我手邊，放大鏡死死對準(zhǔn)那片小小的鱗片。鋪?zhàn)永镬o得嚇人，
只有張麻子粗重的呼吸聲。他翻來覆去地看，對著門口透進(jìn)來的光看，
手指極其小心地捻著鱗片的邊緣，嘴里發(fā)出嘖嘖的、難以置信的聲音。
“嘶……這成色……這光澤……這紋路……”他抬起頭，三角眼里射出兩道貪婪的精光，
死死釘在我臉上，“王建國！你小子……從哪兒搞來的這寶貝？！”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手心汗更多了，黏糊糊的。我強(qiáng)裝鎮(zhèn)定，梗著脖子：“少廢話！海邊……撿的！
你就說值多少？” 聲音有點(diǎn)發(fā)虛。“撿的？”張麻子嗤笑一聲，明顯不信。
他那張麻臉湊得更近，壓低了聲音，帶著蠱惑，“建國，跟哥說實(shí)話！
是不是……撈著大的了？活的？還是……死了的？”“死了的”三個字，
像冰錐子一樣扎了我一下。我眼前猛地閃過阿鮫那雙深海般的眼睛，
還有她坐在門口陽光下那點(diǎn)難得的暖意。“放屁！”我猛地抽回手，把鱗片緊緊攥住，
“就這一片！愛要不要！”“哎哎哎！別急啊！”張麻子急了，一把按住我的胳膊，
力氣大得驚人。他臉上堆起油膩膩的笑，三角眼里的貪婪幾乎要溢出來。“建國兄弟，
哥不是那意思！好東西！絕對的好東西！”他搓著手，“這樣，這片……哥給你這個數(shù)！
”他伸出三根粗短的手指頭。三塊？我眉頭一皺。打發(fā)叫花子呢？“三十？”我試探著問，
心卻跳得更快了。“三十？！”張麻子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聲音都尖了，“王建國！
你他娘的窮瘋了吧？金子也沒這個價！”他喘了口氣，又換上那副油滑的笑臉，“三塊！
三張大團(tuán)結(jié)！夠你買多少斤白面了！怎么樣？”三張大團(tuán)結(jié)！三十塊！我腦子嗡的一聲！
三十塊！我出海累死累活大半個月，也未必能掙到三十塊！修房子的瓦片錢有了！
新漁網(wǎng)的錢也有了！說不定還能割半斤肥肉解解饞！巨大的誘惑像海浪一樣瞬間把我淹沒。
攥著鱗片的手心，汗津津的，那片冰冷的鱗片此刻卻像塊燒紅的烙鐵，燙得我心慌。
張麻子那張麻臉湊在眼前，油膩的笑容里滿是勢在必得。他肥短的手指敲著柜臺，篤篤篤，
像催命的鼓點(diǎn)。“怎么樣，建國？過了這村兒可沒這店了！三張大團(tuán)結(jié)，現(xiàn)錢！
”他另一只手已經(jīng)伸向柜臺底下，摸索著。三十塊！新瓦片！新漁網(wǎng)！白花花的大米飯！
肥得流油的豬肉！這些念頭像滾燙的油，滋滋作響，煎烤著我那點(diǎn)本就貧瘠的良心。
我張了張嘴，喉嚨干得發(fā)不出聲音。眼前晃過阿鮫坐在破滑板車上，仰著臉對我笑的樣子，
那雙亮得像海溝深處明珠的眼睛。可那畫面，瞬間就被三張嶄新的大團(tuán)結(jié)覆蓋了。
“行……”我聽到自己干澀的聲音，像砂紙磨過木頭，“……成交。
”張麻子臉上的麻子坑都笑開了花，像朵炸開的麻子花。
他飛快地從柜臺底下摸出三張嶄新的、散發(fā)著油墨香氣的十元鈔票，啪地拍在柜臺上。
那嶄新的藍(lán)色，刺得我眼睛生疼。“痛快！”他哈哈笑著，伸手就要來拿我手里的鱗片。
就在他的胖手指即將碰到鱗片的前一秒，我猛地攥緊了拳頭！那片小小的、冰冷的鱗片，
硌得我掌心生疼。“等等！”我像被燙到一樣縮回手，
把那三張嶄新的鈔票胡亂地一把掃進(jìn)褲兜里，動作快得像偷。
錢幣堅(jiān)硬的邊緣隔著薄薄的褲袋布料，硌著我的大腿，真實(shí)得發(fā)燙。張麻子的笑容僵在臉上，
三角眼里閃過一絲錯愕和不耐煩：“王建國，你小子又想搞什么幺蛾子？錢都收了！
”“我……”我喉嚨發(fā)緊，心臟在胸腔里擂鼓一樣狂跳，幾乎要撞碎肋骨蹦出來。
褲兜里那三張嶄新的鈔票，像三塊燒紅的烙鐵，燙得我大腿皮肉都在抽搐。
嶄新的漁網(wǎng)、雪白的大米、油汪汪的肥肉……和阿鮫那雙深海般澄澈、帶著懵懂依賴的眼睛。
這兩幅畫面瘋狂撕扯，幾乎要把我腦袋扯成兩半。“這片……”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聲音嘶啞得像破鑼，“……就這一片！沒了！以后也沒了！聽懂沒？就這一片！
”我?guī)缀跏呛鸪鰜淼模瑤е环N連自己都說不清的、色厲內(nèi)荏的強(qiáng)調(diào)。
張麻子臉上的麻子坑抖了抖，瞇起的三角眼里精光閃爍，像淬了毒的針，在我臉上來回掃視。
他嘿嘿干笑了兩聲，那笑聲又冷又滑，聽得人脊背發(fā)涼。“行啊，建國。
”他慢悠悠地拖長了調(diào)子，帶著洞悉一切的了然和毫不掩飾的貪婪，“一片就一片。
不過……”他肥厚的手指點(diǎn)了點(diǎn)我攥緊的拳頭，“這‘寶貝’要是還有，記得一定來找哥！
甭管是死的……還是活的……哥這兒，價錢絕對讓你滿意！包你下半輩子吃香的喝辣的！
”他刻意加重了“死的還是活的”幾個字。那目光，那話語，像冰冷的蛇，纏繞上我的脖頸，
帶來一陣窒息般的寒意。我猛地打了個寒顫，再也不敢看他那張麻臉和那雙毒蛇般的眼睛。
攥著鱗片的手心全是冷汗，
我胡亂地、幾乎是搶一般地把那片深藍(lán)色的鱗片塞到張麻子油膩膩的手里，轉(zhuǎn)身就往外沖。
“哎！建國！記得啊！有貨一定來找哥！”張麻子那帶著笑意的、貪婪的喊聲追了出來，
像跗骨之蛆。我頭也不回，沖出文玩鋪?zhàn)幽巧戎ㄑ阶黜懙哪鹃T，
外面刺眼的陽光讓我一陣眩暈。褲兜里那三張嶄新的鈔票，沉甸甸的，硌得慌，
像揣了三塊燒紅的火炭，又像揣了三塊冰冷的石頭。一路跑回家，心還在腔子里狂跳，
咚咚咚地撞著肋骨。推開吱嘎作響的破木門，一眼就看見阿鮫坐在她那輛破滑板車上，
停在灶臺邊。聽見門響，她立刻轉(zhuǎn)過頭來。夕陽的余暉從破窗戶斜斜地照進(jìn)來，
給她周身鍍上了一層暖金色的光暈。她臉上帶著點(diǎn)剛剛擺弄過柴禾的黑灰，像只小花貓。
看見我，她那雙深海般的眼睛立刻亮了起來，嘴角微微向上彎起，
露出一個極淺、卻無比清晰的、帶著點(diǎn)雀躍的笑容。她伸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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