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驚鴻:梨園照影(1931年初秋·夜)】上海的秋老虎尚未消盡,
大世界梨園的后臺悶得像蒸籠。油汗味混雜著蛤蜊油和鉛粉的氣息。
秋棠剛唱完《游園驚夢》,繁復的杜麗娘行頭壓得脖頸酸疼。她坐在豁了口的梳妝鏡前,
小心翼翼卸下鬢邊那支點翠銜珠鳳釵——班主新置辦的頭面,摔了要賠半年包銀。“嗬,
沈先生今兒又賞了金葉子!”簾外傳來班主諂媚的笑聲。
秋棠從鏡中瞥見一道頎長的影子斜倚在雕花門框上。法蘭絨西褲熨得一絲不茍,
白襯衫領口解開兩粒扣,隱約露出鎖骨線條。他手里隨意把玩著一個金殼懷表,
表鏈在空中晃出細碎的光暈。沈翊,上海灘新崛起的航運小開,法租界沙龍里的紅人。
連著半月,他每晚都包下二樓正中的包廂,只點她這一出《游園驚夢》。秋棠沒回頭,
繼續用浸了茶油的棉布擦拭額間花黃。金粉黏膩,越擦越花。
一只骨節分明的手忽然伸到她眼前,掌心托著一方真絲手帕,角落繡著個小小的法文“S”,
薄荷冰片的冷冽氣息瞬間驅散了燥熱。“試試這個。”聲音清朗,帶著點吳語腔調的軟糯。
秋棠微微一怔。戲迷捧角兒的見多了,有往臺上扔金條的,有闖后臺強邀夜宵的,
這般遞帕子的倒是頭一遭。她沒接,只淡淡道:“鉛粉有毒,沾了爺的好帕子可惜了。
”沈翊輕輕將帕子放在妝臺上,指尖不經意掠過她卸了一半胭脂的腮邊:“鉛粉蝕骨,
秋小姐的嗓子比金玉珍貴。” 目光落在她脖頸后一道被頭面壓出的深紅淤痕,皺了皺眉。
秋棠心頭微悸,面上卻不露聲色,拈起鳳釵起身:“謝沈先生抬愛。” 剛邁步,
鬢角一縷搖搖欲墜的珠花突然勾住了他的懷表鏈!“叮”一聲脆響,懷表脫手墜下,
她下意識彎腰去撈,額角卻不偏不倚撞在他下顎。兩人同時吃痛悶哼。
更糟的是那珠花被表鏈徹底絞住,一扯生疼。咫尺之間,秋棠被迫仰起臉,沈翊低下頭,
兩人鼻尖幾乎相觸。油彩半褪未褪,她真實的肌膚在昏暗燈光下透出瓷一樣的細膩,
汗水沿著優美的頸線滑落衣領。他清晰地聞到她發間殘存的梔子頭油香,
混著淡淡的中藥味——她常年喝護嗓的羅漢果湯。“別動。” 沈翊低語,
手指靈巧地解開糾纏的鏈子。他的指腹干燥溫熱,偶爾擦過她敏感的耳垂。秋棠屏住呼吸,
指尖無意識地蜷緊了他的袖口,昂貴的法蘭絨料子被攥出褶皺。時間仿佛凝滯,
后臺的喧嘩遠去,只有彼此交錯的呼吸與劇烈的心跳在悶熱空氣中回響。終于解開。
沈翊退開一步,將懷表遞還。表殼多了道細微刮痕。“抱歉,弄壞了您的表。”秋棠略垂眸。
“無妨。”他摩挲著那道痕跡,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倒像是刻了個記號,專屬于今晚。
”她重新對上他的眼睛——那是一雙聰明、帶著探究,卻又如古井般深沉難測的眼睛。
一絲狼狽和從未有過的躁動涌上心頭。倉促行禮,她幾乎是逃回了更衣間。身后,
那道目光似有溫度,灼燒著她的背脊。她靠在冰冷的隔板上,
低頭看著掌心——那里似乎還殘留著他袖口的觸感,溫熱而真實。
【貳·蝕骨:海棠香深(1931年深秋·夜)】從那一晚起,
沈翊的鮮花禮物不再經由班主之手。一盒進口卸妝膏,一支帶冰鎮機關的薄荷漱口水,
啼唱色號的口紅(比唱戲用的胭脂更自然)…總是靜悄悄出現在她妝臺最不易被察覺的角落。
秋棠起初置若罔聞,后來收了也轉贈他人。直到一個寒雨夜。一場重頭戲演罷,
她只覺喉嚨火燒火燎,似有利刃刮過。強撐著卸了妝,人已有些發暈。后臺空寂,
只有一盞孤燈。她習慣性地摸向角落舊茶缸,卻碰到一個帶著暖意的白瓷盅。揭開蓋子,
溫熱的桂花藕粉羹散發著清甜柔潤的香氣,幾粒鮮紅的枸杞點綴其中,一看便知火候極足。
旁邊放著一小支眼熟的小玻璃瓶——德國“拜耳”的止痛藥水。沒有署名。
但那瓷盅溫熱的觸感,那恰到好處的甜度,直直熨貼到她干裂疼痛的喉頭與冰冷的心坎。
窗外冷雨敲窗,這一盅溫熱的羹,成了寒夜里最尖銳的暖刀,破開了她的心扉,
融化她刻意筑起的薄冰。幾天后,《牡丹亭》排新折《寫真》(杜麗娘自畫春容一幕),
需要一件特殊道具。秋棠正為難,一只嵌螺鈿的黑漆匣子無聲無息出現在妝臺。打開,
是一柄色澤溫潤、觸手生涼的玉版箋空白扇面,配套的紫竹筆桿狼毫小楷,
墨錠是上好的松煙墨。玉版箋最適合描繪人物衣紋細部。她第一次收下了。隔夜,
她又在匣子底層發現一把精巧的黃銅鑰匙和一個地址——霞飛路一處僻靜的公寓門牌。
紙條上一行極漂亮的行楷:“此間有光可照影,清茶常備,候卿試筆。”秋棠捏著鑰匙良久,
指腹被棱角硌出深印。她想起昨夜戲中杜麗娘為無處安放的春容香魂而泣。心防如潮水褪去,
她獨自去了。公寓不大,卻極熨帖。臨窗處設了一張明式書案,
青瓷膽瓶里斜插兩枝新折的木芙蓉,陽光透過蕾絲窗紗在地板上描出細碎花影。
她靜靜坐了許久,鬼使神差地鋪開了那張玉版箋,蘸了墨,筆尖懸在半空卻終未落下。
只覺這靜室無聲,卻比喧鬧后臺更讓人心潮翻涌。窗臺上,
落了些細小的白色飛絮——是上海秋深殘留的楊柳絮?亦或是他從何處帶來的心思?自此,
霞飛路的公寓成了她的避風港。有時并非為了“試筆”,只是想在那書案前坐坐,
看看瓶中新換的時令花枝。沈翊常在,更多時不在。他仿佛一個影子,體貼地存在,
又恰當地留出距離。兩人極少交談,他為她溫一盞茉莉香片,她替他研半宿徽墨。
彼此心意在靜默的茶香墨韻間悄然生長,如同案頭那盆悄然抽芽的水仙。
情動發生在一次意外。某夜大雨傾盆,沈翊送她回梨園。黃包車在積水中拋錨,
兩人被困在法租界一條僻靜巷道。車夫跑去找幫手,窄小的車篷里只剩下他們。
雨水無情地敲打車頂,濕冷潮氣鉆入骨髓。黑暗中,沈翊脫下微濕的西裝外套,
不容分說地裹在她微涼的肩頭。
那殘留著體溫和他的氣息——沉穩的雪松、干凈的皂角、一絲若有若無的煙草余燼,
將秋棠嚴實包裹。“冷嗎?”他聲音有些低啞。寒意未退,心口的躁動卻讓她難以言喻。
她輕輕搖頭,黑暗中,似乎能感覺到他凝視的目光。一道刺眼的閃電撕裂夜幕!剎那間,
秋棠清晰地看到沈翊近在咫尺的面容,
那雙深邃眼眸里盛滿了不加掩飾的、讓她心驚又心折的專注與疼惜。驚雷炸響的瞬間,
她身體本能地瑟縮了一下。幾乎是同時,一雙溫暖有力的手臂將她輕輕攬入懷中。“別怕。
” 低沉的嗓音貼著她的額發響起。秋棠僵硬片刻,隨即如同被那溫燙的氣息融化。
她閉起眼,深深埋進他的頸窩,像沙漠旅人啜飲甘泉,貪婪汲取著這令人心安的暖意與味道。
他下巴的胡渣輕輕蹭過她光潔的額角,帶來細微的酥麻電流。雨幕隔絕了世界,
心跳成了唯一的鼓點,猛烈地敲打著禁錮已久的情潮。那一刻,在暴雨轟鳴的幽暗車廂里,
他們不再是捧角的小開和戲臺上的名伶,只是兩個在滂沱寒夜里相互依偎取暖的靈魂。
愛意如同傾盆雨水,終于淋漓澆透了兩顆互相試探、謹慎靠近的心。
【叁·熾熱:情迷江南(1932年春末·蘇州)真正的熾熱發生在江南。
因梨園班子要在蘇州唱堂會,沈翊亦為家族蠶絲生意南下。得知她的班主苛刻,
常安排過多酬酢,沈翊不動聲色地出面斡旋,為她擋下大半酒席,
并私下租下滄浪亭附近一座清幽的水邊小院,供她休憩。園子里有株高大的垂絲海棠,
正值花期,粉白如煙霞。一晚露深人靜,春月溶溶。沈翊踏月而來,
在小院青磚地上鋪了張極厚的織錦緞毯,備了溫好的黃酒與精致的蘇州茶點。
秋棠穿一件月白素緞旗袍,未施粉黛,鬢邊簪一朵將開未開的垂絲海棠。
微醺的酒意讓秋棠難得放松。聊起蘇州評彈,聊起童年趣事,笑聲清泠如山泉。
沈翊側臥在錦毯上,枕著手臂看她。月光勾勒著她生動的眉眼和平日戲臺上難見的慵懶嬌憨,
那朵海棠花輕顫在她鬢邊,幽香縷縷。“……那時學彈琵琶,指頭都磨出血泡。
”她輕呷一口黃酒,面頰微紅,指尖輕點虛空,仿佛在描摹琴弦,“家母心疼,
總往我袖籠里偷偷塞蜜餞。”“現在呢?”沈翊聲音溫柔得能滴出水來,“指頭還疼么?
”他忽然伸出手,輕輕捉住她垂在身側的右手手腕。溫熱的觸感沿著脈搏一路燒灼至心房。
秋棠微微戰栗,沒有掙開。他輕輕攤開她的掌心,借著月光,
指腹溫柔地摩挲她指根處幾個幾乎看不出的、經年累月留下的繭痕。那觸碰帶著電流,
所經之處燃起無聲的火苗。“給我唱一段吧,你的《牡丹亭》。”他低語懇求,
“像小時候那樣,想唱就唱,不為任何人。”不是臺上的名伶,只是他的秋棠。
醉意伴著情潮翻涌,秋棠心頭一熱,倚著身后的海棠樹,
輕聲唱起那段《尋夢》:【沒亂里春情難遣,驀地里懷人幽怨……】聲音因情動有些微啞,
少了臺上的華麗技巧,卻多了百轉千回的柔情,絲絲縷縷纏繞著月光。沈翊聽得癡了,
起身靠近。花瓣雨點般落下,沾了他一身。他靠得極近,幾乎貼著她的身體,
目光灼灼地鎖住她:“秋棠,這春深似海,可否……容我一親芳澤?
”低沉的嗓音帶著令人心顫的蠱惑。秋棠的歌聲戛然而止,心跳如擂鼓。
在他深沉如海的目光中,她看到自己的倒影和滿樹燃燒的春情。一股沖動讓她閉上了眼,
纖長的睫毛如同受驚的蝶翼。這便是默許。沈翊的吻溫柔落下,初時如蝶棲花蕊般輕憐,
帶著黃酒的甜與海棠的香。漸漸力道加深,輾轉纏綿,帶著吞噬般的熾熱與渴望,
仿佛要將彼此的靈魂從唇齒間汲取交換。她手臂攀上他的脖頸,笨拙又熱烈地回應,
那朵簪花被他吻落,碾碎在織錦上,香氣愈加馥郁濃烈。一吻漫長,天地萬物靜默,
只有彼此唇舌糾纏的心跳聲,應和著遠處滄浪亭的潺潺水響。這一吻,
徹底將兩人投入焚心蝕骨的愛欲深淵,沉淪難返。
【肆·沉淪:滬上煙火(1932年-1936年)從蘇州回來后,
霞飛路的公寓成了名副其實的愛巢。沈翊在公寓露臺上,
令人秘密搭建了一座迷你的仿古“水磨朱漆戲臺”模型,上面雕刻著比翼鳥與連理枝。
那是他送她的獨一無二的禮物:“此臺太小,容不下蒼生,只愿常做你一人的聽客。
”愛情的甜蜜浸潤了上海的晨昏:晨起,沈翊笨拙地為她熬煮溫潤的梨湯(盡管常常糊鍋底,
秋棠總是皺著眉喝下),然后用那把曾經定情的玉版箋小楷,
臨窗為她抄寫當日《申報》上最有意思的新聞片段(她識字不多)。午間小憩,
秋棠總喜歡枕著他的腿,半夢半醒間聽他讀一段法文原版的《小王子》。傍晚他若早歸,
會親自下廚,做一道從老正興大師傅那里偷師學來的“蟹粉獅子頭”,看她吃得眉開眼笑。
當秋棠排練新腔,沈翊是唯一的觀眾和最佳“琴師”——他坐在鋼琴邊,
摸索著用和弦為她伴奏,雖然常常荒腔走板。夏夜暴雨,兩人窩在沙發上,
秋棠會耐心地教他蘇白的發音,他的舌頭總在“牛娘柳”這種詞上打結,笑得她前俯后仰。
她會親手給他裁中式夏布衫,針腳難免歪斜,他卻在酷暑中也貼身穿著。
他則癡迷于收集她的一切:用過的舊頭花、廢棄的胭脂膏盒子、甚至練習時寫滿字的毛邊紙。
情到濃處,愛欲如焚,清晨梳妝臺前,他為她描眉,畫筆會失控地滑向敏感耳后或頸側,
引得懷中人嚶嚀輕顫,妝臺上昂貴的香粉胭脂常被撞落滿地狼藉。黃昏書案旁,
一篇公文未批完,她忽然坐到他腿上,抽走他指間鋼筆,
用濕潤柔軟的舌尖舔過他寫字的指腹,一路吻上手腕內側跳動的脈搏,讓他瞬間呼吸粗重,
意志崩塌。午夜的露臺小戲臺上,她僅著一身輕紗戲服,在月色下為他獨舞一段臨水照影,
旋轉間衣袂飄飛,情潮涌動間身體在冰冷大理石和滾燙肌膚中交替戰栗,
露水沾濕的發梢糾纏著他的吻痕。兩人的情感更進一步是在一個暴雨后的寧靜午后,
陽光透過窗欞照進屋內,纖塵在光柱中跳舞。沈翊從背后擁著她,靜靜看著窗外梧桐抽新葉。
秋棠把玩著他襯衫的紐扣,第一次主動談起舊傷——那個被他看到又避開不問的舊鞭痕。
聲音很輕,像敘述別人的故事:“十二歲那年,在從蘇州逃難的船上,
倭……日本浪人搶最后的口糧,母親護食,被……”她抓著他的手臂驟然收緊,指尖深陷,
“……他用鞭子抽……我撲上去……” 她終是無法說出目睹母親慘死的細節,
身體劇烈顫抖起來,淚水滾燙地砸在他臂彎。沈翊全身緊繃,心臟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
他將她轉過來擁入懷中,鐵臂鎖住她所有的痛苦與恐懼,
滾燙的唇心疼地落在她額頭的舊傷疤、眼角的淚,最后珍重地烙印在那道猙獰的鞭痕上。
兩人都未再言一語。陽光寂寂,只有他沉重的心跳回應著她的啜泣。自那一刻,
那道傷疤不再是屈辱的烙印,而是兩人間刻骨銘心的盟誓,
他終于走進了她最不為人知、最疼痛的禁區,而她亦將整個靈魂的重量交付于他。這四年,
是浮世中偷取的華年。霞飛路的公寓承載了太多瑣碎甜蜜、癡纏愛欲與靈魂交融的瞬間。
他們如同生長在亂世廢墟中的兩株藤蔓,彼此纏繞,汲取著對方給予的所有光與熱。
愛情的根須深深扎進血肉深處,融入每一次心跳,每一次呼吸。然而,時代的巨輪滾滾向前,
階級的鴻溝、家族的期許、戰爭的陰影,都如同陰云,盤旋在這方小小的愛巢之上,
只待一個契機,便能摧毀這精心構筑的避風港。
肆·噬咬:琺瑯驚夢(1936年秋·上海)深秋的寒意似乎比往年來得更早。
霞飛路公寓的露臺上,那株移植的垂絲海棠最后一次吐蕊,花色卻帶著一種蕭索的慘白。
一場奢華盛大的訂婚宴消息,如同瘟疫般傳遍上海灘——沈氏航運少東沈翊,
將于下月與滬上金融巨頭虞氏千金完婚。報紙上的大幅照片里,虞小姐一身巴黎定制禮服,
珍珠項鏈光潔奪目,巧笑嫣然;沈翊站在她身側,眉目依舊清俊,唇角勾著標準的社交微笑,
眼神卻像隔著一層厚厚的霧靄。消息是虞家特意通過報館,繞過沈翊,直接送到公寓門口的。
秋棠捏著那張油墨未干的報紙,指尖冰涼。露臺上的微風拂過,報紙邊緣簌簌顫抖,
如同她瀕臨破碎的心。她甚至沒有落淚,只是長久地站在那迷你的水磨朱漆戲臺模型前,
指尖拂過上面雕刻的連理枝,那細膩的木紋此刻摸起來像是粗糲的砂紙。昨日,
他還在這戲臺上,伴著她哼的《驚夢》新腔,笨拙地打著節拍;昨夜,
他還在這露臺的躺椅上,將她擁在懷里,用帶著薄繭的指腹一遍遍撫過她脊背上那道舊鞭痕,
低喃著“無妨”。她轉過身,公寓仿佛成了一個巨大的、陌生的冰窖。
法語發音、他為她笨拙縫補歪斜針腳的中式衫、沙發上那些笑鬧過的痕跡——都褪去了顏色,
只剩下刻骨的諷刺。沈翊幾乎是跌撞著沖回來的。大門撞在墻壁上發出巨響,他臉色灰敗,
額角掛著細密的冷汗。“棠兒……”他聲音嘶啞,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慌亂和絕望,
“我父親……他用命逼我……”秋棠靜靜地站在客廳中央,穿著他送的月白緞子旗袍,
素面朝天。沒有歇斯底里,沒有質問,只是那雙曾經盛滿了煙水江南、璀璨星光的眼眸,
此刻空洞得像冬日結冰的湖面。她抬起手,指著那張報紙。“沈公子,”她開口,
聲音竟是異常平靜,只是每個字都帶著冰凌墜地的碎裂感,“恭喜。”這兩個字,
徹底擊潰了沈翊強裝的鎮定。他撲過去,不顧一切地想將她擁入懷中,
試圖用體溫融化那可怕的冰冷:“不是你想的那樣!父親被查出有腦瘤,
他說……他說只要我訂婚……虞家能找到最好的德國醫生……”他的手臂箍得她生疼,
語無倫次,“給我時間棠兒,等我穩住局面,一定有辦法……我可以帶你走!
”他的懷抱依然熟悉,氣息依舊令她心悸。但秋棠的身體僵硬得像一塊木頭。
她甚至能清晰地感覺到,他那因急切而劇烈起伏的胸膛,正隔著薄薄的衣料撞擊著她。
這本該是相擁取暖的親昵,此刻卻像凌遲。她沒有掙扎,只是微微偏過頭,
視線掠過他那昂貴的法式領針,落在他身后虛掩的臥室門縫。那里面,
還散落著他昨晚換下的、沾染著她氣息的絲質睡衣。“沈翊,”她聲音輕得像嘆息,
“那晚在蘇州,海棠花雨里,你問我,可否容你一親芳澤……”她的指尖,慢慢抬起來,
沒有像往常那樣輕觸他的面頰,而是帶著一種冰冷的決絕,
指向了自己——指向他正用力箍抱著她的那雙手臂,“現在,你容我離開嗎?
”沈翊如遭雷擊,手臂猛地一顫,像是被無形的烙鐵燙傷,驟然松開了禁錮。就在這時,
門外響起汽車尖銳的剎車聲和刺耳的喇叭聲。虞家派來的保鏢強行闖入。為首之人冷著臉,
將一個鑲嵌著繁復琺瑯彩(纏枝牡丹圖樣)的絲絨首飾盒,“啪”地一聲,重重拍在茶幾上,
紅木桌面被震得嗡嗡作響。“這是夫人給秋小姐的,沈家的一點心意,還請收下。今日,
務必請秋小姐搬離此處。” 保鏢的聲音毫無波瀾。
秋棠的目光掃過那華麗的、象征著切割的盒子,
又落在沈翊慘白失血、寫滿痛苦和恥辱的臉上。她甚至沒有看那盒子里是什么。
沉默在窒息中蔓延。窗外夕陽的最后一絲余暉,
為露臺上那株萎謝的海棠鍍上了一層悲愴的金邊。沈翊眼中陡然燃起一股不顧一切的瘋狂,
他猛地伸手,想將那琺瑯盒子狠狠掃落!“不!” 秋棠厲聲喝止,聲音因用力而顫抖,
“別碰它!”在沈翊和保鏢都怔住的瞬間,秋棠緩緩地、一步一步走到茶幾前。
她的背脊挺得筆直,像一株寧折不彎的瘦竹。她伸出纖細卻異常穩定的手,打開了盒子。
里面是一枚極其精美、價值連城的琺瑯彩并蒂蓮胸針。纏枝紋樣細致入微,色彩飽滿艷麗,
象征著美好的夫妻姻緣。在燈光下,冷硬的光澤刺得人眼睛發痛。秋棠靜靜地看了幾秒。
然后,她的手指輕輕拂過那冰冷的、精致的琺瑯表面,最終落在胸針后面那個隱蔽的別扣上。
她指尖用力,將那堅硬的金屬別扣——生生掰成了彎折扭曲的形狀!
一道尖銳的、刺耳的金屬變形聲在死寂的客廳里響起,像一聲凄厲的哀鳴。
她將掰壞的胸針輕輕放回絲絨墊上,退回保鏢面前。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只有一片漠然的死寂。“心意我領了,但這福氣太重,”她的聲音如同深秋的霜,
“秋棠身份微賤,承受不起。” 每一個字都清晰無比,砸在冰冷的地板上,
也砸在沈翊的心上。說完,她不再看任何人,轉身走向臥室。不是奔逃,
而是以她身為名伶行走于舞臺之上、面對萬千矚目時的從容與決絕。沈翊僵在原地,
看著那枚毀壞的、象征著他即將踏入的婚姻牢籠的胸針,再看看她單薄卻堅硬的背影,
胸腔里像有無數利刃在翻攪。他想沖過去攔住她,想解釋,想承諾,
想不顧一切地帶她遠走高飛!
、虞家掌控著的那條關乎父親生死的醫療渠道……像沉重的枷鎖瞬間套牢了他的脖頸和四肢,
讓他寸步難移,徒勞地張著嘴,卻發不出一個有用的音節。那天,
秋棠只帶走了兩樣東西:她自己初到上海時那個小小的、磨損的藤編箱子,
里面裝著她的幾件舊衣裳;和那柄沈翊送的、她從未舍得在上面落筆的玉版箋空白的扇面。
沈翊站在原地,眼睜睜看著她纖細的身影消失在暮色漸濃的霞飛路口,
像一滴水消失在無邊無際的海。晚風卷來幾聲零落的《牡丹亭》唱腔,
也不知是哪家戲班子飄來的:【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從此,霞飛路的公寓,
只剩一片死寂的廢墟。
那露臺上他親手搭建的、承載著他們無數甜蜜私密時刻的水磨朱漆戲臺模型,
在秋日的晚風里,發出了不堪重負的、將要散架的細微呻吟。
【伍·離魂:驚雷焚城(1937年夏至秋·上海)1937年,
上海的夏天被不祥的陰云籠罩。空氣灼熱粘稠,人心卻惶惶不安。閘北、江灣方向,
日軍的軍靴聲和槍炮操練聲越來越清晰,如同悶雷碾過城市的脈搏。
沈翊與虞家的聯姻已成事實。他成了滬上風頭正勁的實業家,
在父喪的悲痛與對秋棠刻骨的思念撕扯中,
更深地卷入了幫家族企業渡過危機、甚至與日方產生微妙交集的漩渦。
他的眼神在觥籌交錯的社交場合里,變得更加深沉、難以捉摸。
曾經霞飛路那個只為一人演奏琴曲、笨拙熬煮梨湯的沈翊,
被嚴嚴實實包裹在華麗的西裝和名流的面具之下,只有偶爾深夜獨坐時,
指間那枚冰涼的婚戒會重重硌在心頭,提醒他血肉深處那道永不愈合的傷疤。
關于秋棠的消息,零星飄過耳畔:她似乎離開了梨園,行蹤不定,
有人說在難民營看見她幫忙,有人說她和一群“神秘朋友”來往甚密。每一次聽到她的名字,
都如同鈍器狠狠戳擊心臟。八月十三日,驚天動地的炮火終于撕裂了上海寧靜的幻夢。
淞滬會戰爆發。閘北首當其沖,火光映紅了半邊夜空,爆炸聲日夜不息,
震得租界的玻璃都在嗡嗡顫抖。難民潮水般涌入相對安全的地帶,哭聲震天。
沈翊被家族生意和混亂的局勢綁住手腳,身處虞家的“安全網”之中,
內心卻如同在滾油中煎熬——他瘋狂地想知道秋棠在哪里,是否安全!
所有的消息渠道都陷入癱瘓,每一次劇烈的爆炸聲都讓他心驚膽戰。一個陰郁的午后,
炮火聲稍歇。沈翊強壓著內心翻涌的不安與牽掛,不得不去銀行處理一筆緊急資金。
汽車剛駛近永安公司附近區域,尖銳刺耳的轟炸機引擎聲如同死神尖嘯般驟然撕裂空氣!
人群爆發出絕望的尖叫!“空襲!快找掩蔽!”司機猛打方向盤,
失控地沖向路邊一個相對堅固的拱門結構。巨大的爆炸聲接踵而至!劇烈的氣浪襲來,
車窗玻璃瞬間爆碎!汽車在沖擊波中被掀翻,滾了幾滾才停下!
沈翊頭部重重撞在扭曲變形的車門上,鮮血模糊了他的視線,濃烈的硝煙味嗆得他無法呼吸。
尖叫聲、爆炸聲、磚石瓦礫砸落的轟鳴聲淹沒了世界。意識在劇痛和眩暈中飄搖。
他掙扎著想推開變形的車門,每一次用力都牽扯著全身撕裂般的疼痛。透過破碎的車窗,
他看到曾經繁華的街道已成人間煉獄,火光映照著殘肢斷臂與淋漓鮮血,
那景象如同地獄的油彩。絕望像冰冷的潮水淹沒了他。就在這一刻,混亂奔逃的人群邊緣,
一個穿著灰撲撲布衣、臉上還沾著黑灰的纖細身影闖入了沈翊模糊的視野!
雖然衣著樸素狼狽,雖然身形因疲累而佝僂,
但那走路的姿態、那即便在災難中依然透出的挺直倔強……沈翊的心臟猛地像被重錘擊中!
“棠兒!” 他用盡全身力氣嘶喊,聲音淹沒在巨大的爆炸聲中。
那身影聞聲似乎極其輕微地頓了一下,極其短促地回了一下頭!目光相撞!
時間仿佛在硝煙與死亡中凝固!她!真的是她!秋棠!
她的臉上布滿驚恐的蒼白、汗水和塵土,頭發凌亂地粘在額角。然而那雙眼睛,
在霞飛路晨光中如水溫柔、在蘇州月下海棠花雨中如醉如癡、在得知婚訊時冰冷死寂的眼睛,
此刻正穿過彌漫的煙塵與絕望的人群,死死地、銳利地釘在沈翊身上!那目光極其復雜,
剎那間包含了太多沈翊無法解讀也無法承受的東西——有瞬間的難以置信的震驚,
有深入骨髓的切骨之痛,有對眼前這場人間地獄的驚駭……但更多的,
種燃燒的、極其復雜的、摻雜著痛恨、憐憫、刻骨銘心的記憶以及……某種冰冷決絕的光芒!
那決絕,比當年在霞飛路掰斷琺瑯胸針時,更加濃烈一萬倍!沈翊的心魂俱裂,
不顧一切地想沖出去,想撲向她的方向!身體卻被變形的車體死死卡住,動彈不得!“秋棠!
!” 他目眥欲裂地嘶吼,鮮血從額頭的傷口流進眼睛,世界一片刺目的猩紅!就在這時,
距離秋棠所在位置僅僅十數米開外,一發燃燒彈尖嘯著墜落!“轟————!!!
”驚雷般的爆炸聲中,灼目的火球瞬間吞噬了她剛剛站立的位置!
磚塊、人體碎片、燃燒的木質結構被猛烈沖擊波掀上高空!
一片邊緣焦黑的、暗紅色的東西被氣浪卷起,打著旋,如同地獄飛出的血蝶,“啪”地一聲,
狠狠抽打在沈翊布滿血跡的擋風玻璃殘骸上!沈翊瞳孔瞬間縮成針尖!那并不是磚塊或木頭!
那是半片被撕裂的、染著污血和焦痕的舊報紙——上面正好是他和虞小姐的結婚啟事那部分!
在照片上他那張標準的、帶著虛偽微笑的臉旁邊,
清晰地粘著一小塊暗紅色的、濕潤的、還在微微顫動的……似乎是人體組織的碎片!
“不——!!!!!!” 沈翊的世界,在劇烈的耳鳴、刺目的火光和深入骨髓的絕望中,
徹底崩塌。他感覺自己的靈魂被硬生生從軀體里抽離,
在那片粘著血污的、象征著他恥辱婚姻的報紙碎片上,
他仿佛看到了秋棠最后那道冰冷決絕的目光。巨大的悔恨、無法形容的劇痛與徹底的崩潰,
如同黑暗的洪流,瞬間將他吞噬殆盡。喉頭腥甜翻涌,眼前徹底一黑。
燼重生(1937年秋末冬初 - 1940年·上海)】沈翊從混沌的黑暗中艱難醒來時,
發現自己躺在法租界頂級療養院無菌的白色病房里。額頭的劇痛撕裂著神經,
但更痛的是醒來瞬間,記憶如同洪水猛獸般沖垮堤壩——漫天火光!炸裂的巨響!
那張粘著血污肉末的、宣告著他“幸福婚姻”的報紙碎片!
秋棠最后那道穿透硝煙、冰冷刺骨、飽含復雜情緒的目光!“棠兒——!
” 驚懼絕望的嘶吼沖出喉嚨,卻被厚厚的紗布和身體的劇痛掐斷,變成破碎的嗚咽。
他劇烈掙扎,打翻了吊瓶,冰冷的藥水濺了他一身。
守在一旁的護士和虞家的傭人慌忙按住他。“沈先生!您醒了!太好了!冷靜!您傷得很重!
” 護士急切安撫。混亂中,
虞小姐那張精心描繪過、此刻寫滿擔憂的臉出現在他眼前:“翊!你別動!
醫生說你腦震蕩嚴重!謝天謝地你醒過來了!” 她想去握他的手,卻被沈翊猛地揮開!
動作扯動傷口,劇痛讓他眼前發黑,卻比不上心頭絕望的萬分之一。
“秋……秋棠……” 他抓住護士的手臂,力道之大幾乎要捏碎她的骨頭,
渙散的眼神里是滅頂的瘋狂,“她……那個位置……炸彈……我看見……”護士被他嚇壞了,
頭:“先生……我不知道……外面……外面亂得很……”虞小姐的臉色瞬間變得蒼白而陰郁。
她用力掰開沈翊的手,聲音帶著竭力壓抑的尖銳和冰冷:“翊!你傷糊涂了!
你出車禍昏迷幾天了!什么秋棠!什么炸彈!那是幻覺!你好好休息!”“不——!
” 沈翊雙目赤紅,如同瀕死的野獸。幻覺?那灼痛心神的景象,那粘稠血污的觸感,
怎會是幻覺?!他掙扎著要下床,要親自去那片地獄廢墟尋找她的尸骸,
或者……那渺茫到近乎不可能的生的跡象。但他傷得太重。
強行起身引發了更劇烈的頭痛和眩暈,眼前的世界天旋地轉,最終再次墜入一片絕望的漆黑。
接下來的日子,如同浸泡在煎熬的油鍋里。沈翊的身體在昂貴的藥物護理下緩慢恢復,
但他的精神始終徘徊在崩潰的邊緣。虞小姐嚴密地控制著他的消息來源,
封鎖關于那場慘烈空襲中平民傷亡的具體信息。沈翊的每一次詢問,
不清”、“死傷太多”、“名字不在收容名單上可能是最好的結果”這類模糊言辭搪塞過去,
同時不斷強調那只是他重傷昏迷時產生的恐怖幻覺。他無法出門,
只能透過療養院高大的窗戶,看著租界內尚且維持的、帶著末世狂歡般虛假繁華的街景,
聽著遠處閘北方向持續傳來的炮火聲。那枚粘著血污的報紙碎片像鬼魅般日夜纏繞著他,
將他拖入反復的噩夢:烈焰焚身!秋棠回望時那冰冷的、恨到極致又痛到極致的眼神!
血肉撕裂!絕望之下,他開始暗中動用自己殘留的、尚未完全被虞家控制的勢力,
投入大筆金錢,不惜一切代價秘密打聽秋棠的下落。任何一絲可能的線索都如同救命稻草。
但這些努力如同石沉大海,上海太大了,戰亂中每日消失的人命如同草芥,
一個戲子、一個可能在那次精準轟炸中粉身碎骨的女人,她的生死根本無人關心。
每一次希望燃起又被現實無情澆滅,都像鈍刀子割肉,加劇著他的痛苦與內心的荒蕪。
與此同時,在法租界與華界交界的邊緣地帶,
一個混亂、骯臟卻涌動著一股奇異生命力的角落——難民收容所里,
秋棠艱難地掙開了死亡的黑翼。那片爆炸掀起的巨大氣浪將她狠狠拋飛,
摔進一堆坍塌的建筑垃圾縫隙中,反而意外地成了一個“安全”的掩體。
全身撕裂般的劇痛讓她以為自己已經死去,耳朵里是長時間的、令人崩潰的尖銳鳴響。
昏迷了不知多久,她是被鉆心的寒冷和一個孩子的微弱哭聲喚醒的。求生的本能壓倒了一切。
她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從瓦礫堆中艱難爬出。觸目所及,全是人間地獄般的景象:斷壁殘垣,
濃煙滾滾,血腥味混雜著焦糊味。就在她爬出來的廢墟旁,一個約莫三四歲的小女孩,
渾身是灰,滿臉淚痕,正坐在一具成年女性尸體的旁邊,
無助地、聲嘶力竭地哭喊著“媽媽”。小女孩的哭聲像針一樣扎進秋棠混沌的意識。
那道撕心裂肺的哭聲,比她后背、左臂上被玻璃碎石劃開的、正汩汩滲血的傷口更痛。
在混亂人群中看見的、坐在翻倒汽車里滿臉是血的沈翊(她當時只以為是錯亂之下的幻覺),
忘了那刻骨銘心的愛與恨。所有屬于“秋棠”的個人情感,在絕對的人間苦難面前,
渺小得如同塵埃。她拖著幾乎散架的身體,踉蹌著爬過去,顫抖著手臂,
用盡全身力氣抱起了那個幾乎凍僵、哭啞了的小女孩。
孩子本能的恐懼讓她在秋棠懷里掙扎踢打,傷口被觸碰更是劇痛鉆心。
“囡囡乖……不怕……” 秋棠的聲音沙啞破碎,帶著安撫的調子,
仿佛當年在戲臺上哄勸杜麗娘一般。她一邊笨拙地拍著孩子的背,一邊艱難地挪動腳步,
憑著模糊的記憶和對生存本能的渴望,匯入了浩浩蕩蕩的逃難人流,掙扎著、蹣跚著,
一步一步走向法租界邊界可能存在的庇護所。在收容所昏黃搖曳的油燈下,
簡陋的救助站里擠滿了驚恐、傷殘、絕望的人們。她看著自己血肉模糊的手臂和后背,
鏡子里映出一張布滿擦傷和污跡、幾乎看不清本來面目的臉。身上的粗布衣服破爛不堪,
沾滿血污泥濘。那個曾扮相精致、一曲千金的名伶秋棠,早已在戰火硝煙中徹底灰飛煙滅。
眼神銳利的女人(后來她才知道對方是地下抗日的聯絡人之一)遞給她一碗勉強溫熱的薄粥,
一捧干硬的餅子。秋棠用幾乎不能動彈的手,顫抖地接過來,
小心地先喂懷里那個因驚嚇過度而發著高燒、不再哭鬧只是抽噎的小女孩吃。
直到孩子咽下最后一口餅子,她才狼吞虎咽地啃食著那點冰冷粗糲的食物。沒有抱怨,
沒有眼淚,只有一種劫后余生的麻木和對生的極端渴望。“叫什么名字?還有家人在嗎?
” 負責登記的志愿者問,聲音充滿了疲憊。秋棠沉默地看著懷里那個失去母親的孩子,
又看看自己空空如也的身軀和靈魂。過去的一切身份——名伶秋棠,沈翊的愛人秋棠,
愛恨交織的秋棠——如同被炸彈炸成了齏粉,然后被這場殘酷的戰爭風暴徹底吹散。
她沒有回答。登記本上多了一個潦草的記錄:“宋玉蘭(女),年齡約25,
孤兒(攜帶一幼童‘小花’,非血親)”。從那天起,上海灘再無秋棠。只有宋玉蘭。
為了活著,為了懷里這個撿來的“女兒”小花,
宋玉蘭變成了難民收容所里最忙碌的身影之一。她收斂起所有的嬌貴和傷痛,
成了不知疲倦的護理員,在骯臟惡臭的環境中清洗傷口、喂水喂飯;成了心靈手巧的老師,
用廢布條教女孩子們編草鞋、唱簡單的民謠安撫驚恐;她更成了傳遞消息的機敏信使。
在收容所的地下網絡里,她意外地用自己的語言天賦和對環境細微變化的敏銳觀察力,
協助傳遞著一些關于敵情、關于物資的消息。沒人知道她曾是昆曲名旦,
也沒人了解她那錐心刺骨的過往。戰爭將眾生碾平,
她只是亂世中掙扎求存、并努力為這破碎人間帶去一絲溫暖微光的千萬塵埃之一。
那個精致如瓷偶般易碎的秋棠,早已在炮火中死去。活下來的宋玉蘭,
是一捧被戰火淬煉、裹著堅硬泥沙卻努力燃燒的灰燼,是野草,是巖石。只有在深夜,
聽著身旁小花的平穩呼吸聲時,
她才會偶爾摸著貼身攜帶的那柄玉版箋扇面(雖然沾染了血污,幾乎看不出原樣),
對著無盡的黑暗,陷入短暫的、無邊的沉默。那沉默里,或許也曾閃過沈翊的眉眼,
但更多時候,是被無數掙扎求生的面孔、被傷員的呻吟、被戰爭的殘酷所占據。她的心,
在日復一日的救贖與掙扎中,被更沉重的山河之痛覆蓋,那曾令她撕心裂肺的個人情愛,
仿佛真的成了一場遙不可及的幻夢。時光在炮火硝煙中艱難流淌。1940年冬天,
上海淪陷已近三年。法租界內醉生夢死的宴席仍在繼續,只是換了新的東洋主子主導。
沈翊憑借其家族積累的財富和與日偽虛與委蛇的手段,成為表面光鮮的“順民”資本家,
內心卻早已是一片冰冷的廢墟。他對秋棠生還的幻想徹底破滅,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麻木的、空洞的行尸走肉般的生活。他變得更加陰郁、易怒、難以捉摸。
對虞家的厭惡與日俱增,卻礙于局勢,不得不維持著貌合神離的夫妻關系。
只有在揮金如土試圖遺忘痛苦,或者在深夜里醉生夢死時,
眼底才會偶爾掠過一絲被巨大悔恨啃噬殆盡的絕望光斑。一個冬夜,
沈翊獨自坐在空寂的酒吧角落,醉眼朦朧。酒吧里放著膩人的東洋流行曲,讓他心煩意亂。
角落里幾個同樣醉醺醺的小漢奸和投機商人正在高談闊論,
言語間充滿了對勝利者的諂媚和對苦難民眾的嘲弄。“聽說碼頭區那幫子窮鬼里頭,
出了個‘海燕’?神出鬼沒的,幫著跑單幫、搞藥?”一個油頭粉面的男人壓低了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