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村修水庫,挖出座縛滿紅繩的古橋墩。 村民說這是“活人樁”,動不得。
我偏不信邪,解開了橋墩上紅衣女尸的繩結。 當夜,守夜的老張頭溺死在水缸里。
三叔公在空橋上滑倒,傷口卻流出清水。
陰陽先生讓我準備三件東西:生銹的銅錢、自己的血、墳頭土。 “把紅繩系回腕上,
”他說,“否則你就是下一個替死鬼。” 我顫抖著照做,
卻聽見水底傳來無數聲音: “終于等到你了……”夏末的日頭依舊毒辣,
像一塊燒紅的烙鐵死死摁在李家坳的脊背上,
蒸騰起一股混合著塵土、淤泥和腐爛水草的悶腥氣。水庫清淤的工程到了啃骨頭的階段,
推土機和挖掘機的轟鳴聲成了這片山坳唯一的主旋律,沉悶而單調,
日復一日地撕裂著沉悶的空氣。我,李默,大學剛畢業沒多久,就被爹媽一個電話催了回來。
理由簡單粗暴:水庫清淤,村里人手緊,回來搭把手,也算給祖宗積點德。回來這幾天,
我胳膊和肩膀都腫了一圈,汗水和黏糊糊的泥漿糊了滿身,黏膩膩地貼在皮膚上,
說不出的難受。“嘿!默娃子!發什么愣!那邊!再來一鏟子沙土!
”工頭老張頭粗嘎的嗓門像破鑼,隔著老遠就砸了過來,帶著不容置疑的催促。
他叼著半截早已熄滅的煙屁股,古銅色的臉膛上溝壑縱橫,
被汗水沖刷出一道道深色的泥印子。我回過神,悶悶地應了一聲,深吸一口渾濁燥熱的空氣,
鉚足力氣,將鐵鍬狠狠插進腳邊濕滑黏稠的淤泥里。這鬼地方,
每一鍬下去都像在跟沼澤拔河,泥漿貪婪地吮吸著鐵鍬,
發出“噗嗤、噗嗤”令人牙酸的聲音。汗水流進眼睛,蜇得生疼,眼前一片模糊。就在這時,
一聲極其刺耳、令人頭皮發麻的金屬刮擦聲猛地撕裂了工地的喧囂。“吱嘎——嘎嘣!
”像是指甲狠狠刮過巨大的玻璃,又像是生銹的齒輪被硬生生掰斷。
所有嘈雜的機器聲、吆喝聲、水流聲,瞬間被這突兀的噪音壓了下去。時間仿佛凝固了一瞬。
離我不遠的那臺黃色大挖掘機,巨大的鋼鐵鏟斗像啃到了什么極其堅硬的東西,
整個機身都劇烈地晃動了一下。履帶下的泥漿不安地翻涌著。“操!啥玩意兒?
”挖掘機師傅罵罵咧咧地探出頭,一張臉皺成了苦瓜,使勁拍打著操縱桿。所有人的目光,
像被無形的線牽引著,齊刷刷投向那個被挖開的大泥坑深處。
坑底渾濁的泥水像開了鍋般翻騰、打著旋兒,慢慢沉淀下去。渾濁的水面下,
一個巨大、黝黑的輪廓,如同沉睡水底千年的巨獸脊背,一點點顯露出來。那東西太大了,
幾乎占據了坑底的中心。是石頭,但絕非天然形成的山巖。它的表面異常平整,棱角分明,
帶著人工開鑿的冷硬痕跡。更讓人心頭一跳的是,在這巨大的青石條表面,
密密麻麻、縱橫交錯地纏繞著一種東西——繩子。不是普通的麻繩或草繩。
那是一種暗沉得近乎發黑的深紅色,浸透了水,濕漉漉地貼在冰冷的石面上,
像無數條凝固干涸的血痕,又像某種巨大而邪惡的符咒。
它們以一種極其怪異、毫無規律的方式纏繞著,打著一個又一個死結,
勒進石頭粗糙的紋理里,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邪性和不祥。
工地上的空氣驟然變得沉重粘稠起來。剛才還熱火朝天的喧囂瞬間凍結,
只剩下機器低沉的喘息和泥水緩慢滴落的“啪嗒”聲。工人們面面相覷,
眼神里充滿了驚疑和一種……本能的畏懼。幾個上了年紀的村民,像被施了定身法,
臉色“唰”地一下變得慘白,嘴唇哆嗦著,腳步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
“活……活人樁……”一個蒼老顫抖的聲音低低響起,像一片枯葉在寒風中抖動。
是住在村尾的五保戶,趙瘸子。他渾濁的老眼死死盯著那纏滿紅繩的巨石,
布滿老年斑的手抖得厲害。“閉嘴!老趙頭!胡咧咧什么!”工頭老張頭厲聲呵斥,
但聲音明顯有些發飄,他下意識地抹了一把額頭上的冷汗,眼神卻控制不住地往那石頭上瞟。
他大步流星地走到坑邊,叉著腰,對著挖掘機師傅吼道:“愣著干啥!繼續挖!一塊破石頭,
還能是金子做的?挖出來!清干凈!”挖掘機師傅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扳動了操縱桿。
巨大的鋼鐵鏟臂再次沉重地落下,小心翼翼地刮蹭著那巨大石條周圍的淤泥。
泥漿被粗暴地翻開,渾濁的水流打著旋兒被排開。隨著淤泥被一點點清理,
那巨大石條的全貌逐漸顯露。它比預想的還要巨大,像一具沉在水底多年的石棺。
挖掘機的鏟齒刮過石面,發出令人牙酸的“咯吱”聲,
帶下幾塊濕透的、早已腐朽的深紅色布片。緊接著,一抹極其刺目的猩紅,
猛地刺入了所有人的眼簾!就在那巨大石條靠近底部的一個凹陷處,淤泥被水流沖開,
露出了下面的景象。一具小小的骸骨,蜷縮著,像一只受驚的雛鳥。它身上裹著的,
竟是一件顏色依舊鮮亮、仿佛剛從染缸里撈出來的大紅嫁衣!那嫁衣的料子出奇地完整,
水紅色的絲綢在渾濁的泥水里詭異地飄蕩著,
袖口和裙擺上用金線繡著繁復卻早已模糊不清的花紋。最讓人頭皮炸裂的是,
一匝匝同樣暗紅色的粗繩,如同無數條毒蛇,死死纏繞在這具小小的骸骨上,
將嫁衣和骨頭牢牢地捆縛在冰冷的石條上!繩結打得密密麻麻,扭曲而復雜,
透著一股令人窒息的狠絕和怨毒。“嘔……”旁邊一個年輕后生再也忍不住,
猛地彎腰干嘔起來。
“天爺……是……是那個……紅嫁衣……”另一個中年漢子聲音抖得不成樣子,臉無人色。
“作孽啊……驚動了……驚動了……”趙瘸子喃喃自語,
渾濁的老淚順著溝壑縱橫的臉淌下來,身體篩糠似的抖著。一股陰冷刺骨的寒意,
毫無征兆地從泥坑深處彌漫開來,瞬間攫住了所有人。明明是酷暑,
站在坑邊的人卻都激靈靈打了個寒顫,皮膚上起了一層細密的雞皮疙瘩。
仿佛有無數雙冰冷怨毒的眼睛,正從那水底的紅衣骸骨上,幽幽地望過來。
老張頭臉上的兇悍徹底消失了,只剩下一種巨大的茫然和恐懼。他張了張嘴,
似乎想再吼點什么維持場面,喉嚨里卻只發出“嗬嗬”的漏氣聲。他猛地轉過身,
對著已經嚇傻了的工人們嘶聲大喊:“都……都散開!離遠點!誰也不準碰!
誰也不準碰那東西!聽見沒有!”工地徹底亂了套。恐懼像瘟疫一樣蔓延。
人們像躲避瘟疫般遠離那個泥坑,竊竊私語匯集成一片壓抑不安的嗡嗡聲。
幾個村干部模樣的人匆匆趕來,圍著坑邊指指點點,臉色凝重得能滴出水來,
卻沒人敢靠得太近。一種原始的、對于未知禁忌的恐懼攥住了所有人的心臟。
那纏滿紅繩的石墩,那裹著紅嫁衣的骸骨,像一塊巨大的、散發著不祥氣息的磁石,
牢牢吸住了所有人的目光,也吸走了工地最后一絲生氣。混亂中,我站在人群稍后的位置,
心臟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手心全是冷汗。
那刺目的紅嫁衣、密密麻麻的繩索、小小的骸骨……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我的視網膜上。
恐懼之余,一股更強烈的、混合著荒謬和叛逆的情緒卻在心底滋生、翻騰。
這就是所謂的“活人樁”?一個荒謬絕倫的迷信傳說?就為了這虛無縹緲的東西,
整個工程就要停下?幾代人的期盼,就要被這水底的一塊石頭和一副骨頭架子給堵死?
憑什么?!我爹那張被生活壓得喘不過氣、布滿愁苦的臉在我眼前晃動。
為了湊齊水庫集資款,家里最后兩頭豬都賣了,
老娘夜里偷偷抹眼淚的樣子……一股無名火猛地竄上頭頂,燒得我太陽穴突突直跳。“默娃!
你干啥去!”一聲驚惶的喊叫自身后響起。我根本顧不上理會,
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在瘋狂叫囂:假的!都是假的!都是嚇唬人的鬼把戲!
我要撕碎這層唬人的畫皮!我像一頭被激怒的牛犢,猛地推開身前擋路的人,
幾步就沖到了坑邊。泥濘濕滑的斜坡根本阻擋不了我,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滑了下去。
渾濁的泥水瞬間灌滿了我的膠鞋,冰冷刺骨。“李默!回來!動不得啊!
”老張頭的破鑼嗓子都喊岔了音,帶著哭腔。我充耳不聞。
坑底彌漫著濃重的土腥味和一種難以形容的、淡淡的、如同陳年舊物腐朽的氣息。
我踉蹌著沖到那巨大的石墩前,目光死死盯住那具被紅繩死死捆縛在石墩凹陷處的小小骸骨。
猩紅的嫁衣在水波下妖異地飄蕩著,像一團凝固的、不祥的火焰。那些繩索,暗紅近黑,
濕漉漉的,像吸飽了血。它們以一種令人眼花繚亂的方式纏繞著,在骸骨的胸口位置,
一個碩大、扭曲、死結套著死結的繩疙瘩尤其醒目,像一只丑陋的毒蜘蛛趴在那里。就是它!
我伸出因為激動和一種莫名的亢奮而微微顫抖的手,毫不猶豫地探向那個最大的繩結。
指尖觸碰到繩索的瞬間,一股難以言喻的冰冷猛地鉆了進來!那不是水的涼意,
而是一種直透骨髓、仿佛來自九幽地府的陰寒,順著指尖的血管飛速蔓延。
我甚至能感覺到那繩索的纖維異常滑膩,帶著一種難以形容的韌性,像某種活物的皮膚。
心底深處似乎有個微小的聲音在尖叫著阻止,但早已被那股叛逆和證明自我的沖動徹底淹沒。
我咬緊牙關,手指用力摳進那濕滑冰冷的繩結縫隙里,不顧一切地撕扯、拉扯!
繩結異常頑固,濕透的纖維緊緊咬合在一起,每一次用力都像是在和某種看不見的力量角力。
泥水濺了我一臉,冰冷腥臭。我能感覺到自己的手指被粗糙的繩子勒得生疼,
甚至可能已經破了皮。坑沿上,老張頭和其他人的驚叫、哀求、咒罵聲混雜在一起,
變得遙遠而模糊。“給我開!”我低吼一聲,用盡全身力氣猛地一拽!
“嗤啦——”一聲沉悶的撕裂聲響起,伴隨著某種細絲崩斷的微響。
那個盤踞在骸骨胸口、丑陋如毒瘤般的大繩結,終于被我硬生生地扯開了!
就在繩結崩斷、散開的一剎那,一股極其細微、冰冷刺骨的陰風毫無征兆地從那骸骨上卷起,
貼著我的手腕皮膚倏然掠過。緊接著,一聲若有若無的、極其短促的輕笑,
仿佛貼著我的耳根響起!“嘻……”那聲音輕飄飄的,帶著一種孩童般的稚嫩,
卻又浸透了無法形容的詭異和冰冷,像一根冰針瞬間刺穿了我的耳膜!我渾身劇震,
觸電般猛地縮回手,踉蹌著向后跌退了兩步,一屁股坐在冰冷的泥水里。
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幾乎停止了跳動。那聲詭異的輕笑,
清晰地烙印在腦海里,揮之不去。我驚恐地看向那具骸骨。紅嫁衣依舊飄蕩著,
骸骨靜靜地蜷縮著,仿佛什么都沒發生過。但我卻感覺,似乎有什么看不見的東西,
隨著那根斷裂的紅繩,被釋放了出來。坑底的陰冷氣息,似乎更重了。
一股難以言喻的寒意和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水銀,瞬間灌滿了我的四肢百骸。坑沿上,
老張頭面如死灰,嘴唇哆嗦著,眼神里充滿了絕望和一種……仿佛看死人的悲憫。
“完了……默娃子……你……你闖大禍了……”夜色,像一盆濃稠冰冷的墨汁,
兜頭澆了下來,將李家坳徹底淹沒。水庫工地死寂一片,
白天那令人心悸的挖掘聲、吆喝聲消失了,只剩下嗚咽的風聲掠過空曠的庫區水面,
卷起細碎冰冷的浪花,一下下拍打著岸邊的泥濘。
那纏滿紅繩的巨大石墩和它腳下那抹刺目的猩紅,隱沒在濃得化不開的黑暗里,
只剩下一個龐大模糊的輪廓,像一頭蟄伏的怪獸。村里死寂得可怕。家家戶戶門窗緊閉,
一絲燈光都吝于透出。狗也仿佛預感到了什么,夾緊了尾巴縮在窩里,
連一聲象征性的吠叫都沒有。一種無形而沉重的恐懼,如同實質的粘稠液體,
彌漫在每一寸空氣里,壓得人喘不過氣。守夜人的窩棚,孤零零地支在工地邊緣的高處,
遠離那片令人心悸的水域。一盞昏黃的馬燈掛在棚柱上,在風中搖晃,投下扭曲跳躍的光影,
反而襯得周圍的黑暗更加深不可測。老張頭佝僂著背,獨自坐在窩棚口的一個破木墩子上。
他腳下放著一個巨大的、用來儲水備用的粗陶水缸,缸口蓋著一塊厚實的木板。
他手里緊緊攥著一個扁平的鐵皮酒壺,里面裝的是最劣質的燒刀子。每隔幾秒鐘,
他就神經質地擰開蓋子,狠狠灌上一大口。辛辣滾燙的液體滑入喉嚨,
帶來的卻只有短暫的麻痹,絲毫驅不散那從骨頭縫里滲出來的寒意。他的眼睛瞪得極大,
布滿血絲,死死盯著窩棚外那片濃重的黑暗,尤其是水庫的方向。
白天坑底那抹刺目的猩紅和那具小小的骸骨,如同燒紅的烙鐵,一遍遍灼燙著他的神經。
“都是假的……假的……嚇唬人的……”他嘴里反復念叨著,像是在給自己壯膽,
聲音卻抖得不成調子。每一次風吹草動,樹葉摩擦的“沙沙”聲,
遠處偶爾傳來的幾聲夜梟啼叫,都讓他渾身猛地一哆嗦,手里的酒壺差點掉在地上。
他不停地搓著自己布滿老繭的粗糙大手,掌心卻一片冰涼,怎么也暖不過來。目光,
不受控制地一次次瞟向窩棚里那個巨大的水缸。白天用它蓄水時還覺得平常,
此刻在昏黃的燈光下,那粗糙的陶壁、沉重的輪廓,卻隱隱透著一股不祥的氣息。
他猛地甩甩頭,試圖驅散這荒唐的念頭,又狠狠灌了一大口酒。酒氣上涌,
帶來一陣短暫的眩暈和燥熱。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喉嚨里火燒火燎。
目光下意識地又落在那水缸上。
蓋子下面……是清涼的水……一個念頭鬼使神差地冒了出來:就掀開看一眼,看看水滿不滿,
就看一眼……他扶著木墩子,有些搖晃地站起身,腳步虛浮地走到水缸邊。
手伸向那塊蓋著的厚木板,指尖卻在接觸到冰冷潮濕的木頭時,劇烈地顫抖起來。
白天李默那小子解開繩結時,那聲若有若無的、貼著耳根的輕笑,
毫無征兆地在他腦海里炸響!“嘻……”老張頭的手像被燙到般猛地縮了回來,
后背瞬間被冷汗浸透。他大口喘著粗氣,心臟狂跳得幾乎要沖破胸膛。他踉蹌著后退,
重新跌坐在木墩子上,抓起酒壺,這次不是喝,而是直接把冰涼的壺身狠狠貼在額頭上,
試圖壓下那股滅頂的恐懼。不能看……不能看……他拼命告誡自己。可那水缸,
仿佛對他產生了致命的吸引力。
清涼的水……就在蓋子下面……他喉嚨里的干渴感越來越強烈,像有無數根細針在扎。
鬼使神差地,他又站了起來。這一次,恐懼似乎被一種更原始的生理需求壓了下去。
他再次走到缸邊,深吸一口氣,猛地伸手,一把掀開了那塊沉重的木板!“哐當!
”木板被粗暴地掀開,撞在旁邊地上,發出沉悶的響聲。渾濁的水面暴露在昏黃的燈光下,
微微蕩漾著,倒映出窩棚頂和那盞搖晃的馬燈,
還有老張頭自己那張因為恐懼和酒精而扭曲變形的臉。他松了口氣,
還好……只是水……他彎下腰,湊近缸口,想掬一捧水喝。
水面因為他的靠近而晃動得更厲害。就在他模糊的倒影旁邊,那晃動的漣漪里,
似乎……有什么東西。他凝神看去。水面倒影中,他佝僂的身影后面,
那片模糊扭曲的黑暗背景里……似乎多了一個小小的、穿著紅衣服的影子!非常淡,
幾乎和水紋融為一體,像一片飄動的紅紗。老張頭的血液瞬間凝固了!他猛地直起身,
驚恐萬狀地回頭看向窩棚門口那片真實的黑暗——空無一物!只有風在嗚咽。幻覺?
是酒喝多了?他心臟狂跳,幾乎要從嗓子眼里蹦出來。他強迫自己再次低頭,
看向水缸里的倒影。這一次,看得更清楚了!渾濁的水面倒映中,就在他佝僂身影的旁邊,
緊貼著他的肩膀后方,清晰地映出了一個模糊的小女孩輪廓!
穿著……一身刺目的、水波蕩漾下更顯詭異鮮紅的大紅嫁衣!小小的身影,
靜靜地“站”在他身后那片倒影的黑暗里。水面晃動,那小小的紅色倒影也跟著晃動,
看不清面容,只能感覺到一種冰冷、死寂、怨毒的視線,穿透水面,死死地釘在他的倒影上!
“啊——!!!”一聲凄厲到不似人聲的慘叫猛地撕裂了死寂的夜空!窩棚里,
老張頭整個人像被無形的巨錘狠狠擊中,身體猛地向后弓起,如同一只被丟進滾油里的蝦米!
他雙手死死扼住自己的喉嚨,眼球可怕地向外凸出,幾乎要掙脫眼眶的束縛,
布滿血絲的眼白里充滿了極致的恐懼和無法呼吸的痛苦。
他的臉在極短的時間內由漲紅變成了駭人的醬紫色,
喉嚨里發出“嗬…嗬…”的、如同破風箱拉扯般的絕望氣音。他想掙扎,想呼喊,
但那股扼住他喉嚨的力量是如此巨大而冰冷,仿佛來自九幽黃泉。他的身體劇烈地抽搐著,
雙腳徒勞地蹬踹著地面,帶起一片塵土。他倒在地上,
身體像離水的魚一樣瘋狂地彈動、扭曲,雙手依舊死死摳著自己的脖子,指甲深陷進皮肉里,
劃出道道血痕。幾秒鐘,僅僅幾秒鐘。那瘋狂劇烈的抽搐驟然停止了。
老張頭的身體像一截被突然抽掉骨頭的軟肉,徹底癱軟下去,一動不動。他大張著嘴,
舌頭僵直地吐出一小截,醬紫色的臉上凝固著極致的恐懼和痛苦。凸出的眼球,
空洞地瞪著窩棚頂那盞依舊在搖晃的、昏黃的馬燈。詭異的是,他渾身上下,從頭到腳,
包括衣服和頭發,都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濕漉漉的,仿佛剛剛被人從水里撈出來。
冰冷的水珠順著他僵硬的肢體不斷滴落,在干燥的泥地上迅速洇開一小片深色的水漬。
窩棚外,風聲嗚咽依舊。水缸里的水面,不知何時已恢復了平靜,倒映著馬燈的光,
平靜得如同一面黑色的鏡子。缸口邊緣,似乎還殘留著幾道濕漉漉的、小小的指印痕跡。
第二天,老張頭詭異的死狀像一顆投入死水潭的巨石,在李家坳激起了前所未有的恐怖巨浪。
恐慌如同失控的野火,瘋狂蔓延,徹底吞噬了這個小村莊。沒人再敢靠近水庫工地一步,
連遠遠望一眼都覺得毛骨悚然。村干部們焦頭爛額,封鎖消息,匆匆處理了老張頭的后事,
但“水鬼索命”、“紅嫁衣活了”的流言,早已像瘟疫一樣傳遍了十里八鄉。
我家那間低矮的堂屋里,氣氛壓抑得如同暴風雨來臨前的死寂。爹蹲在門檻上,
吧嗒吧嗒地抽著旱煙,濃重的煙霧幾乎將他整個人都包裹起來,看不清表情,
只能看到煙霧中那雙布滿紅絲的眼睛,死死地盯著地面,仿佛要將地面盯出一個洞來。
娘坐在灶臺邊的小板凳上,無聲地抹著眼淚,肩膀一聳一聳,壓抑的啜泣聲斷斷續續。
“默娃……你……”爹終于開口,聲音沙啞干澀得如同砂紙摩擦,
“你老實說……那天在坑底……你是不是……是不是碰了那繩子?”他抬起頭,
煙霧散開一些,露出那張一夜之間仿佛蒼老了十歲的臉,
渾濁的眼睛里充滿了血絲和一種深不見底的恐懼。我靠在冰冷的土墻上,手腳冰涼,
嘴唇哆嗦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老張頭那雙凸出眼眶、死不瞑目的眼睛,
還有那渾身濕透的模樣,如同最恐怖的噩夢,在我眼前反復閃回。那聲貼著耳根的詭異輕笑,
此刻仿佛又響了起來。“我……我……”喉嚨像是被什么東西死死堵住。“造孽啊!!
”娘猛地爆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哭嚎,撲過來捶打著我的肩膀,“叫你別去!叫你別碰!
你偏不聽!偏不信!現在好了!老張頭……老張頭他……”她泣不成聲,
身體軟軟地癱坐下去。爹猛地站起身,煙鍋在門框上狠狠磕了幾下,發出“梆梆”的悶響,
煙灰簌簌落下。他臉上的肌肉抽搐著,眼神復雜地看著我,有憤怒,有恐懼,但最深處的,
是一種近乎絕望的悲哀。“收拾東西!”他猛地吼道,聲音嘶啞,“去你三叔公家!現在!
馬上!只有他能救你!快走!”我像一具被抽掉了魂的木偶,被爹娘幾乎是推搡著出了門。
通往三叔公家的那條狹窄村路,平時走慣了的,此刻卻變得無比漫長而陌生。
路兩旁的土坯房都門窗緊閉,死氣沉沉,連雞鴨都縮在角落里不敢出聲。
每一扇緊閉的門窗后面,仿佛都有一雙驚恐的眼睛在窺視著我。陽光明明很亮,
照在身上卻感覺不到絲毫暖意,只有一種浸入骨髓的陰冷。三叔公家住在村西頭,
一個單獨的小院,院墻很高。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的舊木門,
一股濃重的草藥味混合著陳年老屋特有的霉味撲面而來。院子里很安靜,
只有幾只蘆花雞在角落里刨食。三叔公獨自坐在堂屋正中的一把老式藤椅上。
他今年快八十了,頭發稀疏雪白,臉上皺紋深得能夾死蒼蠅,穿著一身漿洗得發白的舊褂子,
身形枯瘦佝僂。他閉著眼睛,似乎在養神。聽到我們進院的腳步聲,
那雙渾濁卻異常銳利的眼睛緩緩睜開,目光如同實質的冰錐,瞬間穿透昏暗的光線,
精準地釘在了我的臉上。那目光里沒有任何驚訝,
只有一種洞悉一切的、沉重的了然和一種深不見底的憂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