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在婚紗照里永遠年輕,而我只能在夢里聽見她喊我回家吃飯。她倒下去時,
手里還攥著給我買的生日蛋糕小票。急診室的紅燈熄滅后,
我攥著死亡通知書在太平間門口發抖。護士拉開白布時,
我看見她衣領上沾著沒擦掉的蛋糕奶油。我輕輕碰她冰涼的手指,
突然想起昨天她說:“真想看你穿婚紗。”太平間里爆發出撕心裂肺的哭喊:“媽!
蛋糕我還沒吃——”那聲“我沒有媽媽了”卡在喉嚨里,變成身體無法控制的抽搐。
后來每次生日,我都買兩份蛋糕,一份放在她的黑白照片前。
----------------------晨光尚未完全刺破城市邊緣灰蒙蒙的薄霧,
我們租住的這間小屋便早早醒來了。空氣里彌漫著一股經年不散的、潮濕發霉的陳舊氣味,
混合著此刻從廚房飄出的、微乎其微的香甜氣息。我蜷縮在小小的單人床上,
裹緊了洗得發硬卻帶著陽光味道的薄被,半夢半醒間,聽見外面傳來細碎而熟悉的聲響。
那是媽媽的聲音,壓得極低,絮絮叨叨,像在跟誰小聲商量,又像在哄著誰。我翻了個身,
把臉更深地埋進枕頭里,嘴角卻不由自主地彎了起來。我知道她在做什么。
今天是五月三十一日,我的生日。這個日子,對媽媽來說,從來都是比天還大的事情。
廚房里傳來叮叮當當的輕微碰撞聲,
那是她小心翼翼地從那個最寶貝的鐵皮餅干盒里往外數硬幣。
每一個硬幣落在搪瓷碗底的聲音,都清脆又沉重。我閉著眼,仿佛能看見她微佝僂著背,
手指因為常年做零活而顯得粗糙紅腫,
正一枚一枚地、無比鄭重地將那些積攢了不知多久的零錢分揀出來。
念念有詞:“……這個月幫樓下王姨多洗了幾件被單……巷口小賣部張伯給的跑腿費……嗯,
夠了,小雨最愛吃那家的鮮奶蛋糕,
小塊的那種……”我的心像被一只溫暖的手輕輕攥了一下,有些酸,又脹得滿滿的。
為了這塊蛋糕,她大概又偷偷省掉了好多頓像樣的午飯吧。賴了一會兒床,
我故意弄出些聲響,趿拉著拖鞋走出臥室。眼前的景象瞬間讓我愣住了。小小的客廳,
原本灰撲撲的墻壁,此刻竟然貼滿了大大小小的彩色氣球!紅的、黃的、藍的,
飽滿又笨拙地擠在一起。窗戶玻璃上,貼著歪歪扭扭的“生日快樂”四個大字,
是用那種最便宜的金色亮光紙剪出來的,在清晨熹微的光線下,
努力地閃爍著一點廉價卻無比溫暖的光澤。媽媽正踮著腳尖,
費力地把最后一張照片往墻上貼。
那是我和她的唯一一張合照——她年輕時穿著簡陋的白色連衣裙,抱著大概兩三歲的我,
坐在照相館簡陋的背景布前。照片里的媽媽,頭發烏黑濃密,眼睛亮得像星星,
笑容羞澀又幸福,抱著我的手臂顯得那么有力。而照片里小小的我,
則像個傻乎乎的小肉團子。這張照片,是她視若珍寶的東西。“媽!”我忍不住叫出聲,
帶著濃濃的鼻音。“哎喲,吵醒我的小壽星啦?”她聞聲回頭,
臉上立刻綻開一個大大的笑容。那笑容在她因長期操勞而刻下深深皺紋的臉上綻放,
像渾濁池塘里驟然開出的一朵清蓮,帶著疲憊卻無比純粹的暖意。她拍了拍手上的灰塵,
快步走過來,帶著一身廚房里溫熱的氣息,把我緊緊抱了一下,又很快松開,
粗糙的手指帶著憐愛,輕輕捏了捏我的臉頰,“生日快樂,我的小雨!看看,媽媽布置的,
還成吧?”她的懷抱很短促,帶著一點油煙和廉價香皂混合的味道,
卻像一團柔軟而堅韌的棉絮,瞬間裹住了我。
我能清晰地感覺到她身上單薄衣服下凸起的肩胛骨,硌得我有些心疼。
她的腰似乎比昨天更彎了一點,貼過來時,
我甚至聽到她喉嚨里發出一聲極其輕微的、被強行壓抑住的抽氣聲,
眉頭也下意識地擰緊了一瞬。“媽,你腰又疼了?”我立刻緊張起來,扶住她的手臂。
那手臂細得驚人,隔著薄薄的舊棉布衫,幾乎能摸到骨頭。“嗐,老毛病!沒事兒!
”她立刻挺直了腰板,仿佛剛才那瞬間的脆弱從未出現過,臉上堆滿了輕松的笑容,
甚至還夸張地扭了扭腰給我看,“你看,這不靈活著呢!今天可是好日子,不許說不高興的!
快,去洗把臉精神精神,媽給你煮長壽面去!臥兩個雞蛋!”她說著,
不容分說地把我往小小的洗手間推。轉身走向廚房時,我清楚地看到她那只扶著后腰的手,
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著白。那背影,瘦削而疲憊,肩頭微微塌陷下去,
仿佛承載了太多看不見的重量,卻依然倔強地挺直著,像一棵在貧瘠土地上努力生長的樹。
洗手間的鏡子映出我模糊的臉,眼睛有點熱熱的。我擰開水龍頭,
嘩嘩的水聲蓋住了我吸鼻子的聲音。水冰涼,潑在臉上,
卻怎么也沖不散心頭那股又暖又澀的洪流。廚房里很快飄出蔥花爆鍋的香氣,
還有面條下鍋時“滋啦”一聲的歡快。我磨蹭著走出來,
看見媽媽正站在那個小小的、被油煙熏得發黃的灶臺前忙碌。
她系著那條洗得發白、邊角都起了毛球的舊圍裙,動作麻利地攪動著鍋里翻滾的面條。
清晨的光線斜斜地穿過蒙塵的窗戶,落在她花白的鬢角上,像是撒了一層細碎的鹽粒。
“真香!”我湊過去,把下巴擱在她瘦削的肩膀上,貪婪地嗅著那溫暖的食物香氣,
還有她身上那股讓人安心的、混合著汗味和煙火氣的味道。“香吧?我的獨門秘方!
”她得意地笑起來,側過臉,眼角細密的皺紋也舒展開,“再等兩分鐘就好!對了,
”她像是突然想起什么重要的事情,眼睛亮了一下,帶著點神秘和期待,“晚上,
媽給你個驚喜!保證你喜歡!”“什么驚喜呀?”我好奇地追問,心里猜測著,
會不會是那本我在書店櫥窗外看了好幾次的小說?“現在說出來還叫驚喜嗎?
”她嗔怪地拍了一下我的手背,力道很輕,“乖乖等著!快好了,拿碗去!
”長壽面熱騰騰地端上了那張油漆斑駁的小飯桌。粗瓷碗里,
細細白白的面條盤繞成吉祥的一團,上面臥著兩個圓滾滾、白生生的荷包蛋,
翠綠的蔥花點綴其間,湯面上還浮著幾點誘人的油花。
這是我們家能拿出的、最奢侈的生日排場了。“快吃快吃!趁熱!”媽媽坐在我對面,
自己面前只放著一杯白開水。她雙手撐著臉頰,笑瞇瞇地看著我,眼神專注而滿足,
仿佛我吃下的不是一碗簡單的面條,而是什么稀世珍饈。“我閨女又長大一歲嘍!
時間過得可真快,一眨眼,都成大姑娘了……”她的聲音低了下去,帶著一種悠遠的感慨,
目光似乎穿透了我,落在了某個遙遠的、只有她自己知道的點上。
們小雨穿上婚紗的樣子啊……一定特別特別好看……”她的語氣里帶著一種近乎夢幻的憧憬,
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對遙遠未來的淡淡憂慮和渴望。“媽!”我臉一熱,
趕緊低頭扒拉了一大口面條,含糊地嘟囔,“說什么呢!還早著呢!再說了,
穿婚紗哪有那么容易……” 后面的話我沒說出口,那昂貴的租借費,對我們而言,
無異于天文數字。“傻丫頭,”她笑了,帶著點過來人的狡黠和篤定,“緣分到了,
自然就穿上了。我們小雨這么好,肯定會找個頂頂好的人,風風光光地嫁出去!”她頓了頓,
眼神里的光更柔和了,帶著一種沉甸甸的、足以將我淹沒的溫柔,“媽別的都不圖,
就圖你一輩子平平安安,快快樂樂的。媽……媽還想幫你帶外孫呢。”最后這句話,
她說得極輕,帶著一絲小心翼翼的試探和無限美好的期待,
仿佛那是一個需要屏住呼吸才能觸碰的彩色泡泡。陽光透過窗戶,
落在她花白的頭發和眼角的皺紋上,那些歲月的溝壑里,
盛滿了此刻毫不掩飾的、純粹的愛與希冀。那光芒如此溫暖,又如此沉重,
壓得我心頭沉甸甸的,幾乎不敢直視。我只能用力點頭,把臉埋得更低,
大口吞咽著碗里溫熱的湯汁,讓那滾燙的感覺順著喉嚨滑下,試圖壓住眼底洶涌的熱意。
那碗面湯,似乎帶著媽媽身上所有的溫度和期望,沉甸甸地落入胃里,暖得發燙。
午后的時光慵懶地流淌。我坐在窗邊翻著舊課本,媽媽則坐在那張吱呀作響的老藤椅上,
戴著她的老花鏡,仔仔細細地縫補著我一條磨破的牛仔褲。屋子里很安靜,
只有縫衣針穿過厚厚牛仔布時發出的“嗤啦、嗤啦”聲,單調而綿長,像一首安詳的催眠曲。
陽光透過蒙塵的玻璃,在地板上投下斜斜的光斑,空氣里細小的塵埃在光柱中無聲地浮沉。
“小雨啊,”媽媽忽然停下手中的針線,抬起頭,透過老花鏡的上方看我,
眼神里帶著一種平和的、看透世事的了然,“人這一輩子啊,長著呢。會遇到高興的事,
也會遇到不高興的事。不管遇到啥,都得記住,日子總得往下過。”她的語氣平平常常,
像是在說今天天氣不錯。我有些不明所以地“嗯”了一聲,目光從書本上移開,看向她。
她臉上沒什么特別的表情,只是繼續說著:“媽要是哪天……走得急了些,
沒來得及跟你好好道別,你也別太怨媽,啊?”“媽!”我心里咯噔一下,
像是被什么東西猛地撞了一下,一股沒來由的恐慌瞬間攫住了我。
藤椅那令人牙酸的“吱呀”聲似乎也尖銳起來。我放下書,聲音不自覺地拔高了,
“大中午的,說什么胡話呢!什么走不走的!趕緊呸呸呸!” 我幾乎是帶著命令的口氣。
她看著我瞬間緊張起來的樣子,愣了一下,隨即“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眼角細細的皺紋都舒展開,帶著點無奈和寵溺:“瞧你這丫頭,咋還迷信上了?
媽就是隨口一說。好好好,呸呸呸!”她象征性地朝旁邊啐了三下,然后擺擺手,
重新拿起針線,“行啦行啦,媽不說了,縫褲子,縫褲子。
”那細密的針腳又在深藍色的布料上穿梭起來,發出熟悉的“嗤啦”聲。她低著頭,
花白的頭發在午后的光線下顯得有些毛茸茸的。屋子里恢復了之前的安靜,
只有縫補的聲音和我自己有些紊亂的心跳聲。剛才她說話時那異常平靜的眼神,
像一顆小小的石子,投入我心底的湖泊,漾開一圈圈不安的漣漪,久久無法平息。我拿起書,
卻一個字也看不進去,目光不由自主地飄向那個在藤椅上微微佝僂著的身影,
只覺得陽光似乎也變得有些晃眼。墻上的老掛鐘,時針慢吞吞地挪向下午四點。
媽媽摘下老花鏡,揉了揉有些發澀的眼睛,然后扶著藤椅的扶手,有些費力地站了起來。
她伸了個懶腰,骨骼發出輕微的“咔噠”聲,一只手習慣性地又按在了后腰上,
眉頭短暫地蹙了一下。“時候不早了,”她自言自語般說著,聲音帶著一種午睡剛醒的微啞,
走到窗邊,瞇起眼看了看外面明晃晃的天光,“那家蛋糕店的鮮奶小蛋糕,去晚了可就沒了。
小雨最愛吃那個。” 她念叨著,
臉上又浮現出那種為女兒準備心愛之物的、純粹而滿足的笑意。
她轉身走向墻角那個小小的五斗柜,拉開最上面一層抽屜。里面整整齊齊疊放著幾件舊衣服,
她小心地撥開它們,從最底下摸出那個熟悉的、印著褪色鐵錨圖案的鐵皮餅干盒。
盒蓋打開時發出輕微的金屬摩擦聲。她低頭,
手指在里面為數不多的幾張零鈔和硬幣里仔細撥弄、點數著,嘴唇無聲地翕動。確認無誤后,
她輕輕舒了口氣,臉上露出放心的神情,把盒子蓋好,重新塞回衣服底下,
仔細地推上了抽屜。“媽,要不我跟你一起去吧?”我放下書,站起身。“不用不用,
”她立刻擺手,臉上帶著笑,“幾步路的事兒,你就在家待著,看看書,
或者……想想晚上想吃什么?媽回來順路買點菜。今天可是我們小雨的大日子,得吃點好的!
” 她一邊說著,一邊走到門邊,彎腰換上那雙洗得發白、邊緣已經開裂的舊塑料涼鞋。
鞋帶有些松了,她費力地彎下腰去系,后背的脊椎骨隔著薄薄的衣衫清晰地凸現出來。
“我走啦,很快回來!”她拉開門,回頭沖我笑了笑,那笑容在門框透進來的光線里,
顯得格外明亮而溫暖,充滿了對接下來那個小小慶祝儀式的期待。然后,
她瘦小的身影就融入了門外樓道有些昏暗的光影里,腳步聲嗒嗒嗒地輕快遠去,
漸漸消失在樓梯拐角。門在我身后輕輕合上,隔絕了外面的世界。屋子里驟然安靜下來,
只剩下掛鐘指針規律的“嘀嗒”聲,在空曠中顯得格外清晰,甚至有些刺耳。
我重新坐回窗邊,拿起書,卻怎么也靜不下心。目光不由自主地飄向窗外,
樓下那條熟悉的、被兩邊舊樓夾著的狹窄小巷。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巷口人來人往,
推著自行車下班的大叔,拎著菜籃匆匆走過的阿姨,
追逐打鬧的小孩……唯獨沒有出現那個熟悉的身影。墻上的掛鐘,
分針已經慢悠悠地爬過了半圈。四點四十了。那家蛋糕店雖然小有名氣,
但排隊也不至于這么久。一絲極其細微的不安,像冰冷滑膩的蛇,悄然爬上我的脊背。
我放下書,走到窗邊,身體微微前傾,臉幾乎貼在蒙著灰塵的玻璃上,努力向巷子盡頭張望。
就在這時,一陣異樣的喧囂聲隱隱約約地、斷斷續續地飄了上來。似乎有人在高聲喊著什么,
聲音急促而模糊,緊接著是幾聲短促尖銳的、仿佛受到驚嚇的尖叫。
那聲音的方向……正是巷口蛋糕店的位置!我渾身的血液似乎瞬間凝固了一下,
一股冰冷的預感猛地攫住了心臟,讓它瘋狂地、毫無章法地撞擊著胸腔。我猛地轉身,
沖向門口。拖鞋在粗糙的水泥地上絆了一下,差點摔倒。我胡亂地踢掉礙事的拖鞋,赤著腳,
一把拉開房門,沖向樓道。冰冷粗糙的水泥臺階硌著腳底,我完全感覺不到疼,
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在瘋狂尖叫:快!快下去!狹窄的樓道在我眼前旋轉、模糊。
我幾乎是連滾帶爬地往下沖,心臟在喉嚨口劇烈地搏動,每一次跳動都牽扯著撕裂般的恐懼。
沖出一樓單元門,刺眼的陽光讓我瞬間瞇起了眼。巷子盡頭,蛋糕店門口,
已經圍起了一小圈人。人群的中心,似乎有什么東西倒在地上。“讓開!麻煩讓開!
”我的聲音嘶啞變形,帶著哭腔,像一頭受傷的小獸,拼命地撥開擋在身前的人墻。
那些人投來的目光,混雜著驚愕、同情和一絲令人窒息的憐憫。我終于擠到了最前面。時間,
在那一刻被徹底凍結、碾碎,然后化為鋪天蓋地的、冰冷的齏粉,將我徹底掩埋。
她倒在那里。就在蛋糕店門口那兩級矮矮的水泥臺階下。
身體以一種極其不自然的姿勢蜷曲著,側臥在冰冷骯臟的地面上。那條洗得發白的舊圍裙,
此刻沾滿了塵土和幾處刺眼的、深褐色的污漬。她緊緊閉著眼睛,
臉色是一種我從未見過的、死灰般的慘白,嘴唇呈現出一種詭異的青紫色。沒有一絲生氣。
一只瘦骨嶙峋的手,無力地攤開在身側,掌心朝上,空無一物。而另一只手,卻死死地攥著,
指關節因為過度用力而扭曲、僵直,呈現出一種可怕的青白色,
仿佛用盡了全身最后一絲力氣,要將掌心里的東西嵌入自己的骨血之中。
順著那只緊握的拳頭往下看,一張小小的、被汗水或是什么液體浸得半濕的白色紙條,
從她蜷縮的指縫里露出一角。我看清了。那是蛋糕店的小票。
上面印著模糊的、深藍色的字跡:“鮮奶小蛋糕(小份)……實付:15.00元”。
“媽——!!!”一聲凄厲到變調的哭喊,終于沖破了被恐懼凍結的喉嚨,
撕裂了午后小巷沉悶的空氣。我撲跪下去,膝蓋重重地砸在堅硬冰冷的地面上,
卻感覺不到絲毫疼痛。我的手顫抖著,帶著一種近乎痙攣的絕望,伸向她的臉,她的肩膀,
徒勞地想要搖晃她,想要喚醒她。指尖觸碰到她臉頰的皮膚,
那是一種可怕的、冰涼的僵硬感,像觸碰一塊深埋地下的石頭。“媽!媽!你看看我!
你看看小雨啊!媽——!” 我的哭喊聲嘶力竭,帶著血沫般的腥氣,
在圍觀人群低低的議論和嘆息中回蕩。我徒勞地拍打著她的臉頰,
冰冷僵硬的觸感從指尖直刺心臟。那只攥著小票的手,像鐵鉗一樣,
我用盡全身力氣也掰不開分毫。那張小小的白紙,那個刺眼的“15.00”,
此刻像燒紅的烙鐵,燙得我眼睛劇痛。“救護車!叫救護車啊!求求你們!叫救護車——!
” 我猛地抬起頭,視線被淚水徹底模糊,只能看到一張張晃動扭曲的臉。
我朝著那些模糊的人影,用盡肺里所有的空氣,發出不成調的、絕望的嘶吼。
有人似乎在打電話,聲音斷斷續續飄進我嗡嗡作響的耳朵:“……對,柳蔭巷口,
快點……有個女的……暈倒了,看著很不好……”世界在我周圍旋轉、塌陷。
陽光刺眼得像個巨大的諷刺。我緊緊抓住媽媽冰涼僵硬的手臂,
仿佛那是即將沉入深淵的唯一浮木。那沾滿塵土和深褐色污漬的舊圍裙,那死灰般的面容,
那緊攥小票的青白指節……每一個細節都像燒紅的鋼針,反復刺穿著我的神經。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幾分鐘,也許是一個世紀,
尖銳的、象征著希望的鳴笛聲終于由遠及近。刺眼的紅藍光劃破了小巷凝滯的空氣。
穿著深綠色制服的人影分開人群,動作迅速而專業。擔架的輪子碾過地面,
發出令人心悸的滾動聲。“家屬!家屬在哪里?
”一個戴著口罩、聲音沉穩的急救人員環視四周。“我!我是她女兒!
”我幾乎是手腳并用地撲過去,語無倫次,
“我媽……她剛才還好好的……買蛋糕……就倒了……求求你們救救她!求求你們!
”“讓開通道!保持空氣流通!”另一人迅速檢查著媽媽的情況,
語速飛快地報著一些我聽不懂的術語和數字,聲音里帶著不容置疑的凝重。
他們小心地將媽媽的身體固定在擔架上,動作麻利地將氧氣面罩扣在她青紫的臉上,
開始進行緊急處置。那只緊握小票的手,在移動過程中,依舊死死地攥著。
我被一個醫護人員半扶半推著,踉踉蹌蹌地跟在擔架后面,沖上了救護車。
車門“砰”地一聲關上,將外面嘈雜的世界隔絕。車內狹小的空間里,
彌漫著消毒水和一種冰冷的、金屬器械特有的氣味。刺耳的鳴笛聲再次響起,車身猛地一晃,
開始疾馳。我蜷縮在角落里冰冷的不銹鋼座椅上,身體無法控制地劇烈顫抖。
眼睛死死地盯著擔架上那個毫無生氣的軀體。醫護人員在她身邊忙碌著,
心電監護儀連接上了,屏幕上那代表著生命跳動的綠色線條,微弱得幾乎看不見,斷斷續續,
像風中殘燭。冰冷的金屬電極片貼在她蒼白的胸口,刺目的紅光規律地閃爍著,
每一次閃爍都像重錘砸在我的心上。“血壓測不到!心率持續下降!”“準備強心針!
”“靜脈通道再開一條!快!”冰冷的指令在逼仄的空間里交替響起,
伴隨著器械碰撞的清脆聲響,像一首絕望的催命曲。一個護士拿著注射器,
針尖在燈光下閃著寒光,她用力撕開媽媽的衣袖,露出瘦削的手臂。針尖刺入皮膚的瞬間,
我的身體也跟著猛地一縮,仿佛那針是扎在了自己心上。“媽……媽你聽見我說話嗎?
我是小雨啊……”我顫抖著伸出手,想去碰碰她垂落在擔架邊緣、那只依舊緊握的手,
卻被旁邊一個護士嚴厲地阻止了。“家屬不要干擾救治!坐好!
”她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急促。我的手僵在半空,只能死死地抓住自己胸口的衣襟,
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帶來一絲尖銳的疼痛,卻絲毫無法緩解心臟被反復撕裂的劇痛。
我看著那只緊握小票的手,青筋在慘白的皮膚下猙獰地凸起。那張小小的白紙,
此刻像一塊巨大的墓碑,壓得我喘不過氣。救護車在車流中瘋狂地穿梭、鳴笛,
窗外的景物飛速倒退、模糊成一片流動的光斑。每一次急轉彎,每一次急剎,
都讓我的心高高懸起,又重重摔下。擔架上的人隨著顛簸微微晃動,
像一片失去所有依附的枯葉。時間在刺耳的鳴笛和儀器冰冷的嘀嗒聲中,被拉扯得無限漫長,
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樣難熬。終于,車體猛地一頓,停了下來。后門被“嘩啦”一聲拉開,
刺眼的白熾燈光和醫院特有的、濃重的消毒水氣味瞬間涌入。擔架被迅速抬下,
滑輪摩擦地面的聲音急促而刺耳。“讓開!急救病人!疑似顱內動脈瘤破裂!快!
”推著擔架的醫生朝著急診大廳里喊。我像被抽掉了所有骨頭,幾乎是連滾帶爬地跟了下去,
赤腳踩在醫院冰冷光滑的地磚上,寒氣瞬間從腳底直沖頭頂。
急診室那扇厚重的、象征著生死的金屬門在我眼前“砰”地一聲關上了。門上方,
那盞長方形的紅色指示燈,驟然亮起,像一只驟然睜開的、冷酷無情的血眼。“手術中”。
三個猩紅的字,帶著灼人的溫度,狠狠烙在我的視網膜上,也烙進了我瀕臨破碎的心里。
隔絕了。那扇冰冷的金屬門,像一道無法逾越的天塹,將我和媽媽徹底隔絕在兩個世界。
門內是生死未卜的戰場,門外是煉獄般的煎熬。門上方那盞長方形的紅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