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三的晨霧還浮在溪面上時,阿滿已蹲在青石板上浣衣。
木杵捶打衣物的聲響驚飛了蘆葦叢里的白鷺,那抹雪白掠過水面時,
她望見倒映在溪中的柳樹枝條又抽出了新芽——比昨日更綠些,像用青釉細細描過的絲絳,
正隨著風勢輕輕拂掃著春水。“阿滿!該去送春帖了。”對岸傳來阿娘的呼喚,
竹窗推開的剎那,一縷油煙裹著米香飄過來。她應了聲,將最后一件靛藍布衣擰干,
忽然發現石縫里鉆出株三葉草,葉片上凝著的露珠正顫巍巍折射著天光。去年今日,
阿爹也是在這樣的晨光里,把用桑皮紙寫好的春帖塞進她袖袋,
說要趁著東風把溪山的消息帶給鎮上的畫鋪。沿著溪岸走時,燕子正成對掠過柳梢。
阿滿數著它們尾翼剪出的漣漪,想起阿爹教她畫燕時總說:“要先勾出那抹俏生生的弧度,
像剛蘸了墨的筆尖忽然轉了個彎。”如今畫案上的徽墨還剩半錠,
可握著筆的人卻已在去年冬天化作了溪畔的新墳。她攥緊袖中春帖,桑皮紙邊角磨得發毛,
那是阿爹生前最愛的紙,說吸墨時會透出淡淡的草木香。轉過溪灣,
忽見前方桃林似被朝霞染透。有個青衫男子立在樹下,正對著枝頭初綻的花苞凝神,
手中狼毫懸在半空中,竹管上系著的玉墜隨微風輕晃。
阿滿認得他——是鎮上畫鋪新來的畫師,聽說是從江南來的,姓蘇。
上個月她送春帖去畫鋪時,曾見他在臨一幅《溪山行旅圖》,筆尖在絹上走得又輕又穩,
連石縫里的苔點都點得像活的。“蘇先生。”她輕聲喚道,驚得那人回頭時,
狼毫不慎在宣紙上暈開團淡墨。蘇先生看著紙上那團墨漬,非但不惱,
反而笑起來:“倒像是給桃花添了片烏云。”他目光落在阿滿手中的春帖上,
“這是阿爹今年的新作?”阿滿點頭,將春帖遞過去。桑皮紙上是阿爹慣用的行楷,
寫著“春風送暖綠盈溪,翠柳梳妝舞燕啼”。蘇先生指尖拂過紙面,
忽然問:“你阿爹可曾說過,這‘綠盈溪’的‘盈’字,為何用皿字底?”她愣住。
阿爹教她寫字時,只說“盈”是滿的意思,卻未講過字形。
蘇先生指著帖上的字道:“你看這筆畫,像不像溪岸環著春水?皿是盛物的器皿,
這溪中的綠意,原是被兩岸的青山盛住了。”他說話時,身后的桃花忽然落了兩瓣,
一瓣掉在硯臺里,一瓣粘在阿滿發間。兩人正說著,忽聽溪水里傳來撲騰聲。
原是鄰村的虎娃摸魚時滑了腳,手里的竹簍漂在水面上。阿滿忙跑過去撈簍,
蘇先生已脫了鞋卷起褲管下水。等把虎娃拎上岸時,他的青衫下擺全濕透了,
卻還笑著替虎娃擦干臉上的水珠:“下次可別在桃花樹下摸魚,花瓣落進水里,
魚都被染成粉色了,哪還看得見?”虎娃咯咯笑著跑開,
阿滿這才發現蘇先生腳背上有道舊疤,像條蜿蜒的小溪。他見她望著,
便說:“早年學畫時摔的,為了追一只停在懸崖上的翠鳥。”說罷彎腰拾起漂到岸邊的春帖,
那紙浸了水,墨跡卻未暈開——阿爹說過,好的桑皮紙能經得起溪水浸。
“這后兩句還沒寫呢。”蘇先生看著空白的下半幅紙。阿滿想起昨晚阿娘對著燭火嘆氣,
說阿爹若還在,定會在春帖上補全“水映山巒開畫卷,花銜詩韻入春泥”。她接過春帖,
指尖觸到紙上的水痕,忽然問:“先生可愿幫我補全這帖?”蘇先生怔住,隨即點頭。
兩人回到桃林深處的畫案旁,他研墨時,阿滿看見硯臺里那瓣桃花正慢慢舒展。狼毫落紙時,
她聽見筆尖劃過桑皮紙的沙沙聲,像春風拂過新葉。寫到“花銜詩韻”時,
蘇先生忽然停筆:“你阿爹筆下的‘銜’字,總帶著股巧勁兒,
像是花自己叼著詩句往春泥里鉆。”話音未落,忽有只黃雀銜著片粉色花瓣飛來,
恰好落在未干的墨痕上。阿滿驚得屏息,見那花瓣在“入春泥”三字旁微微顫動,
竟像是詩句里的花真的活了過來。蘇先生放下筆,輕聲道:“你阿爹說得對,花是會銜詩的。
”日頭漸高時,春帖已干。阿滿將它卷好,
忽然發現蘇先生在落款處添了行小字:“歲次乙卯,客居溪山,補畫翁殘句。
”她想起阿爹生前總說,好的畫帖該有山水的氣息,如今這春帖上,有桃花香,有溪水味,
還有蘇先生墨里的江南煙霞。“先生為何來這溪山?”她終于問出藏了半月的話。
蘇先生望著溪對岸的青山,說:“曾在畫譜上見過幅《溪山春信圖》,
畫里的柳樹下有個浣衣的小姑娘,手里攥著片柳葉,葉尖滴著水珠,像要滴進觀者心里。
”他頓了頓,“后來才知道,那是你阿爹早年的習作。”阿滿的心猛地一跳。
她想起阿爹畫箱底那疊舊紙,上面總畫著溪畔的景致,其中一幅確實有個扎羊角辮的小姑娘,
腳下的溪水里漂著片柳葉。原來蘇先生尋來這里,是為了找畫里的春天。“你阿爹的畫里,
總有種讓墨活過來的本事。”蘇先生拾起案上的狼毫,“就像這‘綠盈溪’的綠,
不是顏料調出來的,是從柳枝里滲進溪水里的;這‘舞燕啼’的燕,不是勾在紙上的,
是真的會從畫里飛出來叼走桃花。”此時溪風送來一陣細碎的歌聲,
原是虎娃領著一群孩童在對岸唱春歌。阿滿望著溪面上蕩漾的柳影,
忽然明白阿爹為何總說溪水是活的——它既盛著兩岸的綠意,也映著天上的流云,
更載著往來的春信。就像此刻,蘇先生補全的不僅是春帖上的詩句,
更是將阿爹未畫完的溪山,續上了新的墨色。她將春帖小心收好,
對蘇先生道:“明日我再來送新的桑皮紙。”說罷轉身沿溪走去,
耳畔是燕子的呢喃和春水的叮咚。走到那株三葉草旁時,
她忽然想起阿爹教她認草時說:“三葉草的每片葉子,都藏著春天的一個秘密。”或許,
今年的秘密,就藏在蘇先生墨下的“花銜詩韻”里——當花瓣落進春泥時,
詩便隨著草根生長,等到明年春風再綠溪岸時,又會開出新的句子來。而溪山的春信,
原就是這樣,由一代代握筆的人,用墨色和草木香,在桑皮紙上慢慢寫就的。春帖干透時,
夕陽正把溪水染成金箔。阿滿攥著紙卷往家走,
桑皮紙邊角蹭著腰間的草編荷包——那是阿爹去年教她編的,里層還縫著片風干的柳樹葉。
走到溪灣轉彎處,忽聽得桃林深處傳來磨墨聲,沙沙細響混著松煙香,
像極了阿爹畫案前的動靜。她踩著落英走近,見蘇先生正對著硯臺出神。
硯里的桃花瓣已沉底,墨色裹著粉暈在水中旋開,倒像是誰把晚霞研進了墨里。
“先生在調什么顏色?”阿滿湊近看,卻見宣紙上已勾出半株老梅,枝干用的是濃墨皴擦,
枝梢卻沾著點硃砂,像要刺破暮色。“給你阿爹的畫補個落款。”蘇先生擱下墨錠,
指尖在紙角輕點,“他早年畫過幅《寒梅待春》,可惜缺了題跋。”說著展開一卷舊紙,
果然是阿爹的筆觸——老梅斜出溪石,枝上花苞用淡墨勾邊,細看竟像蒙著層薄冰。
阿滿指尖撫過紙背,那里有道淺痕,是阿爹當年裁紙時不小心劃的。“阿爹說,
梅花開在溪山最瘦的地方。”她輕聲道,忽然見蘇先生取了支小筆,在梅枝間添了只麻雀。
那雀兒只用三筆點出,尾巴卻翹得靈動,爪子緊緊摳著枝條,倒像是被墨香引來的。
“你阿爹畫鳥從不畫眼睛,”蘇先生擱筆笑道,“說留著讓觀畫的人自己填。”話音未落,
忽有只真的麻雀撲棱棱撞進桃林,爪子上還掛著截紅繩。阿滿認得那是虎娃系在風箏上的線,
忙伸手去接,卻見麻雀撲進畫里,正落在新添的雀兒旁邊。蘇先生望著紙上重疊的影子,
忽然說:“你看,它們在辨認哪個是真的。”夜色漫上來時,阿爹的舊畫已補完題跋。
蘇先生用的是瘦金體,筆鋒銳利如削,卻在“待春”二字上收了力道,
像是怕驚了紙上的寒梅。阿滿捧著畫軸,見卷尾多了行小字:“乙卯年暮春,
于溪山拾得舊墨,補畫翁意。”墨色在暮色里泛著微光,竟像是從紙里透出來的月光。
“先生為何總用‘畫翁’稱呼阿爹?”她忽然問。蘇先生收拾畫具的手頓了頓,
從竹匣里取出枚銅印。印文刻著“溪山畫翁”,邊角已磨得圓潤,顯然被摩挲過千百遍。
“二十年前,我在江南畫鋪見過這方印,”他指尖拂過印面,“那時有個游學畫師常來賣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