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雨巷終雨又開始下了。不是那種傾盆而下的暴烈,也不是纏綿悱惻的輕柔,
就是一種恰到好處的、帶著點涼意的淅瀝。像有人在天上漫不經心地撒著極細的鹽粒,
落在青石板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濕痕,然后迅速連成一片。風從巷子口灌進來,
帶著潮濕的泥土腥氣和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屬于這個老城區的陳舊味道。風卷著雨絲,
斜斜地打在咖啡館門口那塊褪了色的木質招牌上——"雨巷"兩個字是請一位老書法家寫的,
時間久了,墨跡有些模糊,卻更添了幾分韻味。我站在門口,手里沒拿傘。雨不大,
淋在身上,有點涼,但不至于狼狽。我看著最后一個客人,一個穿著風衣的中年男人,
撐著一把黑色的傘,背影很快消失在巷子深處的迷蒙雨霧里。巷子很窄,兩邊的墻壁斑駁,
爬滿了墨綠的苔蘚,像老人的皺紋。雨水順著瓦片滴落,匯成細流,沿著墻根蜿蜒。空氣里,
除了雨水和泥土的味道,還飄散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咖啡香——那是從我店里飄出來的,
混合著烘焙豆子的焦香和煮好咖啡的醇厚。這是"雨巷"咖啡館,我的店,開了六年。
六年前,我,林夏,二十四歲,剛從中文系畢業,揣著一份燙手但前途未卜的文憑,
還有一顆被現實敲打得有點蔫巴的文學夢。那一年,投稿四處碰壁,
心儀的出版社連拒信都懶得回一封,
加上父母意外離世留下的那筆不算豐厚但也足夠我揮霍一陣子的遺產,我心一橫,
索性放棄了當作家的念頭,盤下了這個藏在城市角落里的小店面。取名"雨巷",
一半是因為它真的藏在一條一年里倒有半年在下雨的小巷里,另一半,自然是因為戴望舒。
那時候還矯情地想,會不會有一天,也有一個丁香一樣的姑娘,撐著油紙傘,從這雨巷深處,
彷徨地走來。六年過去了,丁香姑娘沒等到,倒是等來了形形色色的過客,
和幾個雷打不動的熟客。比如老黃,退休的文學教授,每天下午三點準時出現,
永遠坐在靠窗的那個位置,點一杯手沖曼特寧,然后攤開一份《參考消息》,
一看就是一下午,直到窗外的路燈亮起。比如阿志,附近大學的兼職服務員,
一個夢想著用嘶吼改變世界的搖滾青年,每次發了工資,都要先去淘幾張打口碟,
然后才來我這兒喝一杯最便宜的美式。還有蘇小北。她不常來,偶爾出現,
像雨后初晴時天邊的一抹亮色。她總是點一杯卡布奇諾,然后找個最安靜的角落,
拿出速寫本,一畫就是幾個小時。她是我的大學同學,美術系的,也是我……曾經放在心里,
沒敢說出口的那個名字。咖啡館的生意,就像這巷子里的天氣,不溫不火,偶爾放晴,
大多時候是陰雨連綿。勉強維持著收支平衡,餓不死,也發不了財。
我倒也習慣了這樣的日子,守著這個小小的空間,煮咖啡,看書,聽那些老舊的爵士樂,
時間像墻上那只老掛鐘的指針,"滴答滴答",不緊不慢地走著。直到一個月前,
房東陳叔找上門來。陳叔是個五十多歲的本地人,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藍布工裝,
手里捏著一份皺巴巴的文件,表情有點尷尬。"小林啊,"他搓著手,有些欲言又止,
"那個……跟你說個事兒。"我當時正在吧臺后面擦拭咖啡機,聞言抬起頭:"陳叔,您說。
""這片兒……要拆了。"他把那份文件遞給我,聲音低了下去,"上面下來的通知,
搞什么文化街區改造,你這店面……下個月底之前,得騰空了。"我接過文件,
手指有些發涼。白紙黑字,紅色的印章,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得我心里一哆嗦。拆遷?
改造?這個詞像一顆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瞬間激起了千層浪。"這么突然?
之前一點風聲都沒有。"我的聲音有點干澀,像被砂紙磨過。"誰說不是呢。
"陳叔嘆了口氣,"我也是昨天才接到通知。我知道你這店開了六年,不容易,有感情。
但……政策就是這樣,胳膊擰不過大腿啊。"我看著文件上那些冰冷的條款,
心里說不出是什么滋味。有點懵,有點失落,有點憤怒,甚至還有一絲……解脫?是啊,
解脫。也許,是時候結束這種不上不下的生活了。送走陳叔,
我一個人坐在空蕩蕩的咖啡館里。窗外的雨還在下,比剛才大了些,雨點敲打著玻璃,
發出密集的聲響。墻上的老掛鐘依舊"滴答滴答"地走著,提醒著我,剩下的時間不多了。
2 最后夏日最后一個夏天。我的雨巷咖啡館,只剩下最后一個夏天了。
這個認知像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我的心臟,讓我有點喘不過氣。我起身,走到吧臺后面,
給自己磨了一壺耶加雪菲。豆子是我自己烘的,帶著清新的花果香氣,這是我最喜歡的味道。
熱水緩緩注入濾杯,咖啡粉像火山一樣膨脹起來,散發出濃郁而復雜的香氣。
這是我每天都要重復無數次的動作,熟悉得如同呼吸。但今天,
這香氣里似乎也摻雜了一絲苦澀和離別的味道。我端著咖啡,坐回靠窗的位置。
雨水模糊了玻璃,外面的世界像一幅被打濕的水彩畫。巷口的路燈亮了起來,
昏黃的光暈在雨霧中彌散開,像一顆孤獨的眼睛。我想起了六年前,剛盤下這家店的時候。
那時候,我對咖啡一竅不通,
全憑著一股子失戀后的自暴自棄和幾本從圖書館借來的入門書籍瞎折騰。第一次煮出的咖啡,
苦得能齁死人。第一次嘗試拉花,結果在奶泡上留下了一坨不可名狀的白色物體。
第一次有客人推門進來,我緊張得差點把杯子打翻。那些青澀、笨拙、甚至有些狼狽的日子,
現在回想起來,卻像老照片一樣,泛著溫暖的黃。六年,兩千多個日日夜夜。
我從一個眼神里還帶著點理想主義光芒的文學青年,
變成了一個胡子拉碴、眼神平靜甚至有點麻木的咖啡館老板。那個當作家的夢,
早已被磨損得看不出原來的形狀,只剩下書架最頂層那些落滿灰塵的文學名著,
無聲地證明著我曾經的野心。有時候,夜深人靜,我會問自己,這六年,到底圖了個什么?
放棄了可能的前途,守著一家半死不活的小店,過著一種看似安穩實則停滯的生活。值得嗎?
我找不到答案。也許生活這道題,根本就沒有標準答案。所有的選擇,都意味著得到和失去。
關鍵在于,你是否能承受那個結果,是否能與那個選擇和解。
"叮鈴——"門口的風鈴突然響了,清脆的聲音穿透雨聲,把我從紛亂的思緒中拉了回來。
我抬頭望去,一個身影出現在門口,收起一把透明的雨傘,傘尖的水珠滴落在門墊上。
是蘇小北。她穿著一件淺藍色的襯衫裙,頭發隨意地挽起,露出光潔的額頭和修長的脖頸。
雨水打濕了她的幾縷發絲,貼在臉頰上,反而增添了幾分楚楚動人的味道。"還沒關門?
"她笑著走進來,聲音像雨后的陽光一樣清澈。"等你呢。"我站起身,
努力讓自己的笑容看起來自然一點。"真的假的?"她挑了挑眉,
走到吧臺前的高腳凳上坐下,把隨身的畫夾放在旁邊,"那必須得點杯特別的。
嗯……給我來杯熱拿鐵吧,要多加奶泡,拉個好看點的花。""遵命。"我轉身走向咖啡機,
心里卻因為她那句"等你呢"而泛起一絲漣漪。磨豆,壓粉,萃取濃縮,
打發奶泡……每一個步驟都力求完美。我小心翼翼地晃動著拉花缸,
在綿密的奶泡上勾勒出一片精致的羽毛。"哇,進步神速啊!"她看著我遞過去的拿鐵,
眼睛亮晶晶的,"比上次那個像蝌蚪的好看多了。"我被她逗笑了:"熟能生巧嘛。再說,
給你做的,總要用心點。"她拿起杯子,輕輕抿了一口,
滿足地喟嘆一聲:"還是你這兒的咖啡好喝。""喜歡就好。"我擦了擦手,
在她對面的位置坐下。"聽說……"她放下杯子,語氣頓了頓,"這里要拆了?"我點點頭,
沒有說話。"什么時候的事?"她的聲音低了下去。"下個月底。""真可惜。
"她環顧著咖啡館四周,墻上掛著她送我的幾幅速寫,書架上擺著我們都喜歡的書,
角落里那盆半死不活的多肉植物……眼神里充滿了復雜的情緒,有不舍,有惋惜,
還有一絲我讀不懂的東西,"我……挺喜歡這里的。""嗯,我也挺喜歡的。"我低聲說,
喉嚨有些發緊。我們陷入了沉默,只有窗外的雨聲和咖啡機冷卻時發出的輕微的"咔噠"聲。
這種沉默有點尷尬,又有點……微妙。"還記得我們大三那年嗎?"蘇小北突然開口,
打破了沉默,"文學社搞活動,你說將來想開一家自己的書店咖啡館,可以一邊賣咖啡,
一邊安安靜靜地看書寫作。"我愣了一下,心臟像是被什么東西輕輕撞了一下。沒想到,
這么久遠的事情,她還記得。"是啊,那時候年輕,不知天高地厚,想法多。
"我自嘲地笑了笑,端起自己那杯已經涼了的咖啡喝了一口,苦澀的味道在舌尖蔓延。
"現在不也算實現了半個夢想嗎?"她說,眼神清澈地看著我,"雖然沒怎么寫作,但至少,
你擁有了這家獨一無二的雨巷咖啡館。""算是吧。"我含糊地應了一聲,避開了她的目光。
獨一無二嗎?也許吧。但這份獨一無二,也即將消失了。"關門之后,你有什么打算?
"她問,語氣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關切。"不知道。"我搖搖頭,感到一陣茫然,
"走一步看一步吧。可能會……找份工作?或者,回老家?""回老家?"她似乎有些驚訝。
"嗯,老家還有個遠房親戚。"我說的是實話,但連我自己都覺得這個選項有點荒謬。
"那……"她猶豫了一下,試探著問,"有沒有想過……重新開始寫作?"我的心猛地一跳,
像被針扎了一下。寫作。這個詞,我已經很久沒有觸碰過了。它像一個結痂的傷口,
平時感覺不到,但一旦被觸碰,就會隱隱作痛。"都這么多年了,"我扯了扯嘴角,
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江郎才盡,早沒那個心氣兒了。"蘇小北定定地看著我,
沒有說話,只是輕輕嘆了口氣。那聲嘆息很輕,卻像羽毛一樣,搔動了我心里最敏感的地方。
我知道她在想什么。大學的時候,我是中文系公認的才子,拿過幾個不大不小的文學獎,
在校刊上發的文章總能引起討論,連一向嚴苛的系主任都說我有靈氣,將來能成大器。而她,
是美術系的系花,畫畫靈動飄逸,性格像小太陽一樣,走到哪里都自帶光芒。
她是很多男生公開或暗戀的對象,當然,也包括我。
我們因為文學社和美術社的一次聯誼活動相識,發現彼此有很多共同話題,
從加西亞·馬爾克斯聊到梵高,從村上春樹聊到愛德華·霍普。我們常常一起泡圖書館,
一起看畫展,一起在學校后面的小樹林里散步,
聊那些關于文學、藝術和未來的不切實際的夢想。我曾一度以為,我們之間,不僅僅是朋友。
但畢業像一道分水嶺,將我們推向了不同的人生河道。
現實的重壓讓我過早地收起了理想的翅膀,
選擇了開咖啡館這條看似安穩卻也意味著放棄的路。而她,則背著畫板,一路跌跌撞撞,
卻始終沒有放棄自己的堅持,最終成為了一名小有名氣的自由插畫師。我們的人生軌跡,
漸行漸遠。這些年,我們偶爾在微信上聊幾句,朋友圈互相點贊,但見面的次數屈指可數。
每一次見面,都隔著一層無形的屏障,客氣而疏離。"其實,"蘇小北的聲音把我拉回現實,
她的目光像清澈的泉水,映照出我的狼狽,"你從來沒有失去過才華,林夏。
你只是……把它藏起來了。藏得太深,連你自己都快找不到了。"我看著她,
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一起涌了上來。也許她說得對。我不是失去了才華,
我只是失去了面對它的勇氣。我害怕再次失敗,害怕再次被否定,
害怕面對那個曾經意氣風發、如今卻一事無成的自己。"不說這些了。"我深吸一口氣,
強行轉移話題,"你呢?最近怎么樣?還在給那家時尚雜志畫插畫嗎?""嗯,還在畫。
"她點點頭,順著我的話說了下去,"不過最近主要在忙一個繪本的創作,
關于……一個尋找燈塔的小女孩的故事。""繪本?聽起來很有趣。"我努力擠出一個笑容。
"還在構思階段,希望能順利完成吧。"她笑了笑,端起拿鐵又喝了一口,
奶泡在她的上唇留下了一圈白色的胡子,有點可愛。我們又聊了一些無關痛癢的話題,
關于最近上映的電影,關于城中新開的餐廳,關于共同認識的幾個同學的近況。
氣氛漸漸緩和下來,但那層無形的隔閡,似乎依然存在。外面的雨不知道什么時候停了,
烏云散去,月亮露出了清冷的臉龐,銀輝透過玻璃窗灑進來,
在咖啡館的地板上投下斑駁的光影。"不早了,我該回去了。"蘇小北看了看手機上的時間。
"我送你吧。"我說,幾乎是脫口而出。"不用了,"她拿起畫夾和雨傘,站起身,
"外面雨停了,我自己走回去就好。你早點關門休息吧,看你眼圈都黑了。"她走到門口,
拉開門,又回過頭來,對我笑了笑。那笑容里,帶著一絲鼓勵,一絲惋惜,
還有一絲……我無法解讀的復雜情緒。"林夏,"她說,聲音很輕,
卻像一顆石子投入我心湖,"別真的放棄。至少,試一試。"說完,
她轉身融入了清冷的月色中,留下我一個人站在原地,心里像是被什么東西堵住了,
悶得發慌。別真的放棄。試一試。試什么?重新寫作嗎?我看著空蕩蕩的咖啡館,
墻上掛著的畫,書架上排列的書,吧臺上冰冷的咖啡機……這一切,都即將成為過去。而我,
又能走向哪里?我關上店門,落了鎖。夜風吹來,帶著雨后的涼意,讓我打了個寒顫。
我走到書架前,手指拂過那些積了灰的書脊。
《百年孤獨》、《追憶似水年華》、《尤利西斯》……這些曾經讓我廢寢忘食的巨著,
現在卻像是一座座無法逾越的高山,壓得我喘不過氣。我隨手抽出一本薄薄的詩集,
是里爾克的。翻開,一行詩句跳入眼簾:"有何勝利可言,挺住意味著一切。"挺住。是啊,
這六年,我一直在挺著。用咖啡的香氣掩蓋內心的苦澀,用日常的忙碌麻痹對未來的恐懼。
但現在,我還能挺多久?當這家咖啡館消失,當這最后的避風港也不復存在,
我還能躲到哪里去?也許,蘇小北說得對。也許,是時候,試一試了。
哪怕只是為了……不讓未來的自己后悔。我合上詩集,放回書架。抬起頭,看向窗外。
月光如水,灑滿空寂的雨巷。我的最后一個夏天,才剛剛開始。3 夢境重啟那天晚上,
我做了一個夢。夢里,我站在一片茫茫的雨幕中,四周是模糊的建筑輪廓,
像被水洗過的墨跡。我不停地奔跑,尋找著什么,卻怎么也找不到避雨的地方。
雨水打濕了我的全身,冰冷刺骨,卻無法澆滅我心中那團莫名的焦灼。我驚醒時,
額頭上全是冷汗。窗外,天剛蒙蒙亮,雨還在下,淅淅瀝瀝的,像是整個夜晚都沒有停過。
我坐起身,揉了揉太陽穴,感到一陣鈍痛。昨晚睡得太晚,又做了那樣一個夢,
整個人像是被抽干了力氣。但咖啡館還是要開門的,至少在這最后的日子里,
我想保持一切如常。我洗漱完畢,換上那件有點舊但干凈的白襯衫,系上圍裙,
下樓開始一天的準備工作。咖啡館就在我住的地方樓下,這是當初選擇這里的原因之一。
不用擔心交通,不用在雨天為了趕路而狼狽奔跑,只需要下樓,就能開始一天的工作。
我打開店門,潮濕的空氣撲面而來。雨水在門前的石板路上匯成小小的溪流,
沖刷著縫隙間的泥土。我撐開遮陽傘,把門口的幾張桌椅擺好,然后回到店內,
開始準備今天的咖啡豆。磨豆機發出均勻的嗡嗡聲,咖啡的香氣漸漸彌漫開來,
驅散了空氣中的潮濕和陰冷。我檢查了一下冰箱里的食材,確認牛奶和水果都足夠,
然后開始擦拭咖啡杯和餐具。這些日常的瑣事,曾經讓我感到厭倦,
但現在想到它們即將結束,反而生出一種難以言喻的不舍。七點半,阿志來了,
頭發濕漉漉的,像只落水的小狗。"老板,早啊。"他甩了甩頭發上的水珠,
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今天雨真大。""嗯,小心感冒。"我遞給他一條干凈的毛巾,
"去后面換衣服吧,別著涼了。"阿志接過毛巾,胡亂擦了擦頭發,然后鉆進了更衣室。
不一會兒,他換上了咖啡館的工作服,開始幫我擺放餐具和點心。"老板,
聽說咖啡館要關門了?"他一邊擦拭餐桌,一邊問道,聲音里帶著一絲不確定。"嗯,
下個月底。"我簡短地回答,不想多談這個話題。"那……您有什么打算嗎?
"我停下手中的動作,看向窗外。雨水模糊了玻璃,外面的世界像一幅暈染開的水彩畫。
"還沒想好。"我說,聲音很輕,"可能會找份工作吧。""哦。"阿志應了一聲,
沒再追問。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他是個有夢想的年輕人,對未來充滿期待,
即使現在為了生活打著各種零工,但心里始終有一團火在燃燒。在他看來,我這樣的態度,
大概是難以理解的。但他不知道,當你的夢想一次次被現實擊碎,
當你不得不面對生活的重壓,當你開始懷疑自己的價值和能力,那種無力感和挫敗感,
是多么令人窒息。八點整,咖啡館正式開門營業。雨天的客人通常不多,
但今天卻出乎意料地來了不少人。也許是因為拆遷的消息已經傳開,一些老顧客特意來道別,
或者只是想在咖啡館消失前,再多坐一坐,多喝一杯咖啡。我忙碌著,煮咖啡,做點心,
招呼客人,幾乎沒有時間去想那些煩心事。但每當有人問起咖啡館關門后的打算,
我都只能笑笑,給出一個模糊的回答。因為我自己也不知道答案。中午過后,客流漸漸稀疏。
我讓阿志去休息,自己坐在吧臺后面,翻看著一本舊雜志,但眼睛只是機械地掃過那些文字,
一個字也沒看進去。"小林,來杯咖啡。"一個熟悉的聲音打斷了我的走神。我抬頭,
看到老黃站在吧臺前,穿著一件深灰色的中山裝,頭發一絲不茍地梳在腦后,
眼睛在厚厚的鏡片后面閃爍著智慧的光芒。"老黃,您今天來得早啊。"我站起身,
微笑著說,"還是老樣子?手沖曼特寧?""嗯。"他點點頭,在吧臺前的高腳凳上坐下,
"今天雨大,出門早點,免得路上堵車。"我開始準備咖啡,動作熟練而精準。
老黃是我的常客,也是我最尊敬的人之一。他曾是大學的文學教授,博學多識,見解獨到。
每次和他聊天,我都能學到很多東西。"聽說這里要拆了?"老黃開門見山地問。"嗯,
下個月底。"我點點頭,小心地將熱水注入濾杯,"文化街區改造,政府的項目。
""可惜了,這么有味道的地方。"老黃嘆了口氣,"現在的城市,越來越沒有記憶了。
"我沒有接話,專注地看著咖啡液一滴滴落入杯中,散發出醇厚的香氣。"小林,
"老黃突然說,"你有沒有想過,重新開始寫作?"我的手微微一抖,差點打翻了水壺。
這是兩天內第二個人問我這個問題了。"老黃,您也知道,"我苦笑著搖搖頭,
"我已經很久沒寫東西了。那些文字,那些想法,早就不在了。""真的嗎?
"老黃銳利的目光穿透鏡片,直視著我,"我看未必。你只是把它們鎖起來了,
不敢面對而已。"我沉默了。老黃的話,像一把鋒利的刀,直接刺中了我的軟肋。
"你知道嗎,小林,"老黃的聲音低沉而有力,"我年輕的時候,也是個作家。
"我驚訝地抬頭看他。這是老黃第一次向我提起他的過去。"那時候,我剛從大學畢業,
滿腔熱血,以為可以用文字改變世界。"老黃的眼神變得有些遙遠,"我寫了一部小說,
講述知識分子在那個特殊年代的掙扎和思考。出版社很喜歡,準備出版。"他停頓了一下,
喝了一口咖啡,然后繼續說:"但就在付印前,政治風向變了。
我的小說被認為是'不健康的',出版計劃取消了。不僅如此,我還被學校開除了教職,
被下放到農村'接受再教育'。"我靜靜地聽著,不敢打斷。"在農村,
我度過了最艱難的五年。沒有書,沒有紙筆,只有無盡的體力勞動和批斗會。
"老黃的聲音有些哽咽,"我以為我的文學夢想就此結束了。""后來呢?"我忍不住問。
"后來,政策松動了,我被允許回城,重新獲得了教職。但那時的我,已經不敢再寫作了。
"老黃苦笑著搖搖頭,"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教學中,告訴自己,
培養下一代的文學人才,也是一種傳承。"他看著我,
眼神中充滿了復雜的情感:"但直到現在,我都后悔當初的選擇。不是后悔放棄寫作,
而是后悔放棄得太徹底,連嘗試的勇氣都沒有了。"我低下頭,不知道該說什么。
老黃的故事,比我想象中要沉重得多。"小林,你還年輕,還有機會。
"老黃的聲音變得柔和,"不要像我一樣,等到老了,才發現最大的敵人,
其實是自己的恐懼。"我抬起頭,看著老黃飽經風霜的臉龐,心中涌起一股復雜的情感。
"可是,老黃,"我猶豫著說,"萬一……萬一我真的沒有才華呢?萬一我的文字,
真的不值一提呢?""那又怎樣?"老黃反問道,"寫作不是為了出名,不是為了賺錢,
甚至不是為了被人認可。寫作是為了表達,是為了記錄,
是為了讓那些在你心里翻騰的情感和思想,有一個出口。"他的眼神變得銳利:"你害怕的,
不是失敗,而是面對自己。你害怕發現,那個曾經滿懷夢想的年輕人,已經被你親手埋葬了。
"我沉默了。老黃的話,像一面鏡子,照出了我內心最深處的恐懼。"好了,
不說這些沉重的話題了。"老黃似乎察覺到了我的情緒變化,轉移了話題,"咖啡很好喝,
謝謝。"他站起身,從口袋里掏出錢包,準備付賬。"不用了,老黃,"我擺擺手,
"今天這杯,算我請您的。""那怎么行,"老黃堅持道,"做生意就要有生意的規矩。
"他放下錢,然后從包里拿出一本書,遞給我:"這本書,送給你。希望對你有所啟發。
"我接過書,是一本精裝的《里爾克詩集》,看起來有些年頭了,但保存得很好。
"這是我珍藏多年的,現在送給你。"老黃說,"里面有一些我的批注,
也許能給你一些不同的視角。"我感動得說不出話來,只能點點頭,表示感謝。
老黃拍了拍我的肩膀,轉身走向他常坐的那個位置,打開了今天的《參考消息》。
我低頭看著手中的詩集,輕輕撫摸著封面,感受著那種特殊的紙張觸感。翻開第一頁,
老黃工整的字跡映入眼簾:"給小林:愿你找回那個迷失的自己。"我的眼眶有些濕潤。
這一天剩下的時間,我都在一種恍惚的狀態中度過。老黃的故事和那本詩集,像兩顆種子,
埋在我的心里,悄悄地發芽。晚上關門后,我坐在空蕩蕩的咖啡館里,翻開那本詩集,
隨意地瀏覽著。老黃的批注密密麻麻,有對詩句的解讀,有個人的感悟,
還有一些看似無關的生活記錄。在一首名為《秋日》的詩旁邊,
老黃寫道:"生活不會因為我們的退縮而停止前進。時間的河流永不停歇,我們能做的,
只是在這條河里,找到自己的方向。"我合上書,走到窗前。雨已經停了,
月亮從云層中探出頭來,灑下清冷的光芒。巷子里空無一人,
只有路燈的光暈在濕漉漉的地面上投下模糊的影子。我想起了蘇小北的話:"別真的放棄。
至少,試一試。"我想起了老黃的故事,那個被時代浪潮吞沒的文學夢。我想起了自己,
那個曾經滿懷熱情的年輕人,那個相信文字可以改變世界的傻瓜。也許,是時候了。
是時候面對那個被我刻意遺忘的自己了。我回到吧臺,從抽屜里拿出一個筆記本和一支鋼筆。
這是我六年前買的,本想記錄咖啡館的日常,但最終只寫了幾頁就束之高閣了。
我翻開筆記本,鋼筆的筆尖觸碰到紙面,墨水洇開一個小小的黑點。我深吸一口氣,
開始寫下第一行字:"雨又開始下了。"4 重生之筆接下來的幾天,我開始嘗試重新寫作。
起初很艱難,就像一臺生銹的機器,齒輪轉動時發出刺耳的摩擦聲。我寫了幾段,
又全部刪掉,反復幾次,最終只留下寥寥數語。但我沒有放棄,每天晚上關門后,
我都會坐在窗邊,借著昏黃的燈光,在筆記本上寫下一些零散的文字。
有時是對咖啡館一天中某個瞬間的記錄,有時是對某位客人的觀察,
有時只是一些毫無邏輯的感受和思緒。我不求這些文字有多優美,有多深刻,
只是單純地讓它們流淌出來,像是一種自我療愈的儀式。慢慢地,
那種久違的感覺回來了——當文字從指尖流出,當思緒被具象化為墨跡,那種微妙的滿足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