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砸在挖掘機冰冷的鋼鐵外殼上,聲音密集得讓人心慌。車燈刺破雨幕,
兩道光柱虛弱地投在亂葬崗邊緣那片被圈定的荒地上。泥水裹著腐爛的草葉和不知名的渣滓,
在履帶下翻騰,發出令人牙酸的咕唧聲。駕駛室里彌漫著劣質煙草和汗水的酸臭味。
包工頭老劉狠狠嘬了一口燒到過濾嘴的煙屁股,猩紅的火頭在昏暗里猛地一亮,
映出他緊繃的臉。皺紋深得像刀刻,眼神卻透著股亡命徒般的兇光,死死盯著前方。
荒地邊緣,一個孤零零的稻草人杵在雨里。破草帽早被風雨打得歪斜,
遮住了大半張用墨汁草草涂抹的臉,只留下一個咧開的、黑洞洞的笑容。
一件破爛的藍布褂子濕透了,緊緊貼在它枯瘦的秸稈身架上。最扎眼的,
是它胸前插著的那張紙——被雨水浸得半透,卻詭異地沒有完全糊爛,
隱約能看到上面歪歪扭扭的墨跡,像符咒,又像……某種契約?紙的下緣,
一片暗紅正被雨水沖刷著,絲絲縷縷地淌下,混入泥漿。“媽的,晦氣玩意兒!
”老劉啐了一口,煙頭摁滅在沾滿泥污的操作臺上,“王八犢子,天天給老子挪窩!
真當老子是吃素的?”他聲音嘶啞,帶著宿醉的渾濁和壓不住的暴躁。昨天收工時,
他記得清清楚楚,這稻草人明明在荒地西北角,離那座塌了半邊的孤墳大概十步遠。
今天一大早來,它就像自己長了腿,硬生生往東邊挪了位置!不多不少,正好三寸!
這已經是第七天了!每天夜里,它都像陰魂不散的鬼,悄無聲息地往墳的方向蹭那么一點。
工地上人心惶惶,流言蜚語像這濕冷的雨水,無孔不入,
說什么的都有——地下的老鬼不答應動土啦,孤魂野鬼要討說法啦……老劉不信邪,或者說,
他不能信邪。開發商趙老板那陰鷙的眼神和沉甸甸的“加急費”紅包像烙鐵一樣燙在他心上。
工期壓得死緊,這塊硬骨頭必須啃下來,
今天必須把這礙眼的玩意兒連同那堆爛墳包一起推平!“裝神弄鬼?老子送你回老家!
”他咬著后槽牙,猛地一推操縱桿。引擎發出困獸般的咆哮,巨大的鋼鐵臂膀帶著千鈞之力,
猛地揮下!鋼鐵的鏟斗撕裂雨幕,帶著一股要將大地劈開的蠻橫氣勢,狠狠砸向那個稻草人!
“轟——!”泥漿、碎石、腐爛的草根被狂暴地掀起,像一朵骯臟的花瞬間炸開。
雨水被勁風卷著,狠狠抽打在駕駛室的厚玻璃上,噼啪作響。成了!老劉心里一松,
嘴角剛咧開一絲猙獰的笑,笑容卻驟然僵死在臉上。鏟斗下,
沒有預料中稻草秸稈斷裂的脆響,也沒有被砸入爛泥的悶聲。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鏟斗懸停在離地面不到半尺的地方,像被無形的巨手死死托住,紋絲不動。
引擎依舊在徒勞地嘶吼,履帶瘋狂空轉,攪起大團大團的泥漿,
卻無法讓這鋼鐵巨獸再前進分毫。老劉的心臟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了,突突狂跳。
他下意識地抬眼,透過被泥水模糊的前擋玻璃,看向那片被鏟斗掀起的狼藉中心。
沒有破碎的稻草。那稻草人……不見了!一股寒氣瞬間從尾椎骨竄上頭頂。他猛地扭頭,
視線瘋狂掃向駕駛室四周的玻璃窗。外面是傾盆的雨和翻滾的泥濘,混沌一片。
除了雨聲和引擎的轟鳴,什么也沒有。不……不對!那是什么聲音?極其細微,
沙沙沙……像無數細小的爪子刮擦著堅硬的金屬表面。聲音起初很輕,
混雜在雨聲和引擎聲里幾乎難以分辨,但迅速變得密集、清晰、令人頭皮發麻。
聲音來自頭頂!來自兩側!來自……腳下!老劉驚恐地抬頭,瞳孔驟然縮成針尖。
駕駛室頂部厚厚的鋼化玻璃上,不知何時,爬滿了東西!密密麻麻,層層疊疊!
每一個都有拇指大小,通體呈現出一種油亮、污濁的土黃色,帶著暗褐色的詭異斑紋。
堅硬的外殼在車燈下反射著濕漉漉、令人作嘔的光澤。它們長著鋸齒狀的口器,
正瘋狂地啃噬著玻璃,發出那種令人牙酸的“沙沙”聲。復眼是無數個漆黑的小點,
冰冷地聚焦在駕駛室內,聚焦在老劉驚駭欲絕的臉上!毒蝗!全是毒蝗!它們不知從何而來,
瞬間就覆蓋了整個駕駛室的外殼,像一層瘋狂蠕動的、活著的、充滿惡意的黃色油氈!
“啊——!”老劉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慘叫,魂飛魄散。他像被烙鐵燙到一樣,
猛地去扳動車門把手。咔噠。把手紋絲不動。鎖死了!明明剛才還好好的!“開門!
放我出去!救命啊——!”他絕望地用拳頭、用身體瘋狂撞擊著駕駛室的門窗,
喉嚨里發出嗬嗬的破風箱般的喘息。恐懼像冰冷的毒蛇,鉆進他的骨髓。就在這時,
頭頂傳來“咔嚓”一聲輕響,在引擎的轟鳴中卻清晰得如同驚雷。老劉渾身一僵,動作停滯,
脖子像生銹的軸承,一寸寸,極其艱難地向上轉動。駕駛室頂棚那塊厚實的鋼化玻璃上,
一道猙獰的白色裂紋,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從邊緣向中心瘋狂蔓延!裂紋的源頭,
正是無數毒蝗瘋狂啃噬的那一點!玻璃的強度正在被那些詭異的口器飛速瓦解!“不……不!
”老劉的尖叫卡在喉嚨里,只剩下無聲的絕望。“咔嚓——砰!”震耳欲聾的爆裂聲!
鋼化玻璃再也承受不住,瞬間化作無數細小的、鋒利的顆粒,如同冰雹般傾瀉而下!
暴雨和泥腥味瞬間涌入,同時涌入的,是那令人窒息的、油亮的、蠕動的黃色洪流!
“呃啊——!”老劉最后的慘叫被淹沒。視野瞬間被令人作嘔的土黃色填滿。
臉、脖子、手臂……鉆入他的衣領、袖口……劇烈的、難以形容的刺痛和麻癢瞬間傳遍全身,
仿佛有無數燒紅的針在同時扎刺。他瘋狂地抓撓、拍打、翻滾,
身體在狹窄的駕駛座里痛苦地扭曲。喉嚨里發出“嗬嗬”的怪響,
每一次吸氣都帶著毒蝗翅膀扇動的嗡鳴和甲殼摩擦的窸窣。混亂中,
硬的金屬物體——他那只用來記錄工時、偶爾也記錄點“特別情況”以防萬一的廉價錄音筆。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是用盡最后一絲殘存的力氣,死死地攥住了它,
拇指痙攣般地按下了那個紅色的錄音鍵……幾公里外,西河村。雨水敲打著低矮的瓦檐,
匯成渾濁的小溪,順著開裂的土墻流下,在院子里積起大大小小的水洼。空氣又濕又悶,
帶著土腥和隱約的霉味。林玥坐在一張吱呀作響的舊竹椅上,
面前的小方桌上放著一杯早已涼透的粗茶,水面浮著幾片碎末。她對面的張老漢佝僂著背,
蹲在門檻上,枯瘦的手指神經質地摳著破舊的解放鞋邊沿,渾濁的眼睛里只剩下恐懼,
像被抽干了魂。“……林…林律師,”張老漢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像秋風里最后一片枯葉,
“那東西……它又動了!就在昨晚上!我…我趴在窗縫里看的,真真兒的!
就…就朝著老墳那邊,挪了……挪了這么長!”他伸出枯枝般的手指,顫巍巍地比劃著,
大約三寸的距離。“那紙上……那血……還在往下淌啊!”他猛地捂住嘴,一陣劇烈的嗆咳,
咳得整個佝僂的身體都在抽搐。林玥微微蹙眉,
將手里的錄音筆不著痕跡地又往張老漢的方向挪近了一點點。銀色的金屬筆身冰冷,
頂端一點微弱的紅光在昏暗的堂屋里幾乎看不見。她穿著剪裁利落的米白色風衣,
里面是同色系的襯衫,在這昏暗破敗的農家堂屋里顯得格格不入。
烏黑的長發一絲不茍地束在腦后,露出光潔的額頭和一雙過于冷靜的眸子。
鼻梁上架著一副無框眼鏡,鏡片后的目光銳利而專注,像手術刀,
精準地剖析著張老漢話語里每一個顫抖的音節和恐懼的細節。她是個無神論者,
只相信邏輯和證據。但眼前這老人瀕臨崩潰的恐懼,太過真實,真實得……不像單純的愚昧。
“張伯,您別急,慢慢說。”林玥的聲音平穩清晰,帶著一種職業性的撫慰力量,
卻又保持著必要的距離感,“您確定是稻草人自己移動的?會不會是風?
或者……有人惡作劇?”她特意加重了“人”字。“風?這么大的雨,
風能把那木頭樁子吹動?”張老漢猛地抬起頭,眼中布滿血絲,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
“惡作劇?誰敢?!那是亂葬崗!
旁邊埋著的是……是……”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極其恐怖的事情,聲音戛然而止,
身體篩糠般抖起來,眼神驚恐地瞟向屋外雨幕籠罩的方向,仿佛那里藏著擇人而噬的怪物。
林玥的指尖在錄音筆冰涼的金屬外殼上輕輕敲了一下。篤。
細微的聲音在壓抑的堂屋里異常清晰。她剛想追問那未竟的話頭,
門外突然傳來一陣雜亂的、由遠及近的奔跑聲和驚恐的呼喊,瞬間撕裂了雨幕的沉悶。
“死人啦!亂葬崗那邊!老劉!開挖掘機的老劉死啦!”“全是蝗蟲!黃壓壓的!嚇死人!
”“駕駛室……玻璃全碎了!
人……人都……嘔……”嘈雜的人聲、雨聲、嘔吐聲混雜在一起,像一盆冰水兜頭澆下。
林玥霍然起身,動作快得帶倒了身后的竹椅,椅子腿在凹凸不平的泥地上刮出刺耳的聲響。
她沒去扶,幾步沖到門口。冰冷的雨水夾雜著風撲在臉上,
帶著一股難以言喻的、令人作嘔的甜腥氣。只見泥濘的村道上,
幾個渾身濕透、面無人色的村民正連滾爬爬地往村里跑,一邊跑一邊語無倫次地嘶喊著。
其中一個年輕點的,正扶著墻根劇烈地嘔吐,膽汁混合著胃液吐了一地。“怎么回事?
說清楚!”林玥的聲音陡然拔高,穿透雨幕,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一個稍微年長點的村民停下腳步,喘著粗氣,臉上毫無血色,嘴唇哆嗦著:“林……林律師!
是包工頭老劉!他的挖掘機……在荒地那兒……駕駛室……全是毒蝗!密密麻麻!
玻璃都啃碎了!人……人被啃得……”他猛地打了個寒噤,說不下去了,
眼神里充滿了原始的恐懼。張老漢發出一聲短促的、瀕死般的抽氣,整個人癱軟下去,
靠著門框滑坐到濕漉漉的門檻上,眼神空洞,
嘴里只剩下無意識的喃喃:“來了……來了……稻草詔……簽字……都得死……”稻草詔!
林玥的心臟猛地一沉。又是這個詞!它像一個不詳的符咒,
從幾天前她介入這場征地糾紛開始,就若有若無地纏繞在村民驚恐的議論里,如今,
伴隨著一條人命的消逝,帶著血腥味,赤裸裸地砸到了她的面前。她不再猶豫,
一把抄起倚在門邊的舊傘,毫不猶豫地沖進了滂沱大雨中。風衣的下擺瞬間被泥水打濕,
緊緊貼在腿上,冰冷沉重。現場比她想象的還要慘烈。巨大的挖掘機像一頭僵死的鋼鐵怪獸,
孤零零地矗立在荒地和亂葬崗的交界處。駕駛室頂棚的玻璃蕩然無存,
只留下一個猙獰的黑洞。車燈還亮著,兩道光柱在雨幕中顯得異常慘淡無力,
照亮了駕駛室內外一片狼藉的景象。黃色的蝗蟲尸體鋪了厚厚一層,混著泥漿和玻璃碎屑,
像一層令人作嘔的油彩,覆蓋在操作臺、座椅、腳踏板上。更多的則散落在挖掘機周圍,
被雨水沖刷著。空氣里彌漫著一股濃烈的、令人窒息的腥甜味,
混雜著蟲尸的腐敗氣息和……一絲若有若無的焦糊味?林玥撐著傘,一步步走近。
她的皮鞋踩在泥濘和蟲尸上,發出咯吱的、粘膩的聲響。幾個膽子稍大的村民遠遠圍著,
指指點點,臉上全是驚懼,沒人敢上前。駕駛室里,
老劉以一種極其扭曲的姿勢蜷縮在座位上。他身上的衣服被撕扯得破爛不堪,
裸露的皮膚上布滿了密密麻麻、深可見齒痕的傷口,皮肉翻卷,呈現出一種詭異的青紫色。
一些細小的、尚未死透的毒蝗還在他頭發里、衣領下微弱地抽搐。
最觸目驚心的是他的臉——腫脹發黑,眼睛瞪得幾乎要裂開,嘴巴大張著,
像是在無聲地吶喊永恒的恐懼。饒是林玥見過不少刑事案件現場,胃里也忍不住一陣翻攪。
她強壓下不適,目光銳利地掃視著駕駛室內部。散落的工具,翻倒的廉價白酒瓶,
還有……在沾滿泥污和蟲尸的操作臺邊緣,一支廉價的黑色錄音筆,正歪斜地躺在那里。
紅色的錄音指示燈,居然還在極其微弱地、頑強地閃爍著!林玥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毫不猶豫地探身進去,冰冷的手指避開那些惡心的蟲尸,小心翼翼地捏起那支錄音筆。
筆身冰涼,沾滿了泥漿和暗紅色的污跡。她迅速用紙巾擦拭干凈,塞進風衣內側的口袋。
指尖傳來一點微弱的震動,仿佛握著的不是一支筆,而是一顆微弱跳動的心臟。就在這時,
她的目光被駕駛座下方一個不起眼的角落吸引住了。那里,
半埋在一堆踩爛的毒蝗尸體和泥漿中,似乎有一點異樣的白色。她屏住呼吸,再次探身,
用兩根手指極其小心地撥開黏膩的覆蓋物。一小片紙。邊緣不規則的鋸齒狀,
像是被粗暴地撕扯下來。紙被泥水和不知名的污漬浸透,但上面用墨汁寫就的字跡,
清晰地顯露出來:**張得福**下面是幾個模糊的、用某種暗紅色顏料勾勒出的扭曲符號,
像蝌蚪,又像燃燒的火焰。林玥的指尖瞬間冰涼。張得福!
正是她剛才訪談的、此刻癱坐在家中門檻上驚恐萬狀的張老漢!
一種冰冷的、不祥的預感瞬間攫住了她。她猛地回頭,望向西河村的方向。隔著厚重的雨幕,
村子像一片模糊的灰色剪影。“張伯!”林玥失聲喊道,聲音帶著自己都未察覺的驚惶。
她再顧不上現場,拔腿就朝張老漢家的方向狂奔。泥水飛濺,冰冷的雨水灌進她的衣領,
心臟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恐懼像冰冷的藤蔓,瞬間纏緊了她的四肢百骸。
她腦子里只剩下一個念頭:張老漢的名字!出現在老劉慘死的挖掘機駕駛室里!
那詭異的紙條!她幾乎是撞開張老漢家那扇搖搖欲墜的院門的。門軸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堂屋里,一片死寂。比她離開時更加死寂。沒有張老漢驚恐的喃喃,沒有壓抑的啜泣。
只有雨水順著屋檐滴落的聲音,單調而冰冷。林玥沖進堂屋,心臟驟然沉到了谷底。
張老漢依舊癱坐在門檻邊的泥地上,保持著那個佝僂的姿勢。但不一樣了。
他的頭微微歪向一邊,眼睛空洞地大睜著,直勾勾地望著門外灰蒙蒙的天空,瞳孔早已散大。
嘴巴微微張開,似乎想喊出什么,卻永遠凝固在了那一刻。他的右手,枯瘦的手指,
死死地攥著一張紙。一張邊緣同樣不規則、被撕扯下來的紙。林玥的血液仿佛瞬間凝固了。
她一步步走過去,腳步沉重得像灌了鉛。她蹲下身,冰涼的指尖帶著一絲微不可察的顫抖,
輕輕掰開張老漢僵硬冰冷的手指。那張紙被抽了出來。同樣的材質,同樣的墨跡。
上面清晰地寫著:**李金花**下面是那幾個一模一樣的、扭曲如燃燒火焰的暗紅色符號。
金花……林玥的腦海里瞬間閃過一個名字——村里那個嗓門最大、反對征地最激烈的李大嬸!
她家就在村西頭!“李大嬸!”林玥猛地站起身,聲音嘶啞地朝門外吼了一聲。
她顧不上張老漢的尸體,像離弦的箭一樣再次沖入雨幕。村西頭,
李大嬸家那間低矮的土坯房已經被人群隱隱圍住。壓抑的哭聲和驚恐的議論聲從里面傳出來。
“讓開!”林玥撥開人群,沖了進去。眼前的景象讓她瞬間窒息。屋子中央,
李大嬸倒在地上,身體蜷縮著,還在無意識地抽搐。她的臉色呈現出一種可怕的紫紅色,
額頭和脖子上青筋暴起,像一條條扭曲的蚯蚓。最恐怖的是她的嘴——大張著,
每一次劇烈的、痛苦的嗆咳,噴出的不是血,也不是痰,
而是……一團團帶著暗紅血絲的、干燥的、金黃色的東西!稻殼!
新鮮的、干燥的、帶著田野氣息的稻殼!混著黏稠的血絲,被她一下下咳出來,
噴濺在泥地上、破舊的家具上!“嗬……嗬……”李大嬸喉嚨里發出破風箱般的聲音,
每一次吸氣都無比艱難,每一次呼氣都帶出更多的稻殼和血沫。她的眼睛翻白,
身體像離水的魚一樣劇烈地彈動。“水……水!”旁邊一個婦人哭喊著,
端著一碗水想湊過去。“別碰她!”林玥厲聲喝止,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嚴厲。
她迅速從風衣內側口袋掏出那支從挖掘機上找到的錄音筆,毫不猶豫地按下了播放鍵,
同時將錄音孔對準了痛苦掙扎的李大嬸。錄音筆發出輕微的電流嗡鳴,隨即,
響起一片極其嘈雜的背景音——暴雨砸在挖掘機上的噼啪聲,引擎沉悶的轟鳴,
還有……一種令人頭皮發麻的、密集的沙沙聲,越來越響,
像是無數細小的爪子刮擦著金屬……就在這恐怖的背景音中,
一個極其微弱、扭曲、仿佛隔著厚重玻璃和水層傳來的聲音斷斷續續地響起,
怨毒和冰冷:“……契……骨……上……簽……名……焚……七……日……”聲音戛然而止,
只剩下那令人窒息的沙沙聲和引擎的噪音。也就在這聲音響起的剎那,奇跡發生了。
李大嬸那幾乎要撕裂胸膛的劇烈嗆咳,竟猛地停頓了一下!
她喉嚨里那種瀕死的、拉風箱般的“嗬嗬”聲也驟然減弱,
翻白的眼睛里似乎短暫地恢復了一絲極其微弱、極其混亂的清明。但僅僅是一瞬間,
那非人的痛苦便再次席卷了她,身體抽搐得更加厲害,更多的稻殼混合著血沫涌出嘴角。
林玥死死盯著錄音筆上那微弱閃爍的紅燈,又看向地上痛苦掙扎、咳出稻殼的李大嬸,最后,
目光落在自己緊握錄音筆的右手上。一股難以言喻的寒意順著她的脊椎骨一路爬升,
瞬間凍結了她的四肢百骸。契約?骨頭上?簽名?焚燒?七日?錄音筆里那怨毒的鬼語,
老劉和張老漢手中寫著名字的詭異紙片,
李大嬸咳出的帶血稻殼……還有那夜夜移動三寸、插著帶血“地契”的稻草人!所有的碎片,
被一條冰冷、詭異、充滿惡意的線索粗暴地串聯起來!這不是愚昧,不是巧合。這是謀殺!
一場精心策劃、利用超自然力量進行的、針對征地拆遷戶的、冷酷而高效的屠殺!
林玥的牙齒緊緊咬在一起,發出咯咯的輕響。無神論的壁壘,
在這赤裸裸的、充滿惡意的超自然力量面前,轟然崩塌。她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冰冷憤怒,
像巖漿一樣在血管里奔涌。就在這時,一個穿著考究雨衣的身影分開人群,擠了進來。
是趙老板的助理,姓周,一個總是帶著職業化微笑、眼神卻像蛇一樣冰冷的年輕人。
“林律師,”周助理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壓過了周圍的嘈雜和哭聲,
帶著一種公式化的冰冷,“我們趙總很關心村民的狀況。對于老劉和張伯的不幸,
公司深表遺憾,會依法進行賠償。至于李大嬸……”他瞥了一眼地上咳血不止的婦人,
眼神里沒有一絲波瀾,“希望她早日康復。另外,關于征地補償協議……”他頓了頓,
臉上那虛偽的“職業微笑”加深了幾分,
卻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陰冷:“趙總希望剩下的村民,能盡快做出‘明智’的選擇。
時間……真的不多了。拖下去,對誰都沒有好處。您說呢,林律師?”那話語里的威脅,
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上林玥的脖頸。她看著周助理那張虛偽的臉,
又看了看地上痛苦抽搐、咳出稻殼的李大嬸,一股冰冷的火焰在她冷靜的眼底深處燃燒起來。
法律之外,還有更黑暗的東西在運作。而她,林玥,這個只相信證據和邏輯的律師,
已經被迫卷入了一場無法用常理解釋的戰爭。她攥緊了口袋里的錄音筆,
那冰冷的金屬外殼仿佛在微微發燙。“明智的選擇?”林玥的聲音異常平靜,
平靜得如同暴風雨前的死寂。她緩緩抬起頭,眼鏡片后的目光銳利如刀,
直直刺向周助理那虛偽的笑容深處,一字一句地說道:“告訴趙老板,這件事,我管定了。
不管他背后藏著什么牛鬼蛇神,我會一個一個,把他們揪出來,在陽光下曬干!”冰冷的雨,
敲打著村衛生所簡陋的窗欞。
屋內彌漫著消毒水、血腥氣和一種詭異的、干燥的稻草霉味混合的氣息。
李大嬸躺在唯一的病床上,臉色灰敗如土,
每一次呼吸都伴隨著胸腔深處拉風箱般的、令人心悸的“嗬嗬”聲。
她的生命體征在昂貴的進口藥物和村醫老鄭竭盡全力的搶救下,勉強維系著,但像風中殘燭,
隨時可能熄滅。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即便在深度鎮靜劑的作用下,
她偶爾仍會無意識地嗆咳,每一次,都噴出小撮帶著暗紅血絲的、干燥的稻殼。
林玥站在病床前,臉色蒼白得近乎透明。她剛剛用盡一切辦法,
試圖穩住李大嬸急劇惡化的心肺功能。此刻,
她正小心翼翼地用鑷子夾起一塊沾著血絲和黏液的稻殼,放在鼻子下極其仔細地嗅聞。
沒有腐爛的氣息,只有一種純粹的、田野的干燥谷物的味道,
新鮮得如同剛從打谷場揚起的谷堆里取出來。這絕不是胃里的東西!
更不可能從氣管里咳出來!她將稻殼放入一個干凈的證物袋封好,動作穩定,
但指尖的冰涼卻透入骨髓。旁邊,村醫老鄭看著她的動作,嘴唇翕動,
最終只化為一聲沉重的嘆息,眼神里充滿了無能為力和深切的恐懼。
“林律師……”老鄭的聲音沙啞,“這……這根本不是病!我……我活了快六十年,
沒見過……”“我知道。”林玥打斷他,聲音異常平靜,卻帶著一種金屬般的冷硬。
她脫下沾了污跡的一次性手套,走到角落一張破舊的桌子旁。
桌上攤開著一本紙張泛黃、邊緣磨損嚴重的線裝書——《洗冤錄》。
這是她之前為了一個陳年舊案查閱資料時帶來的,此刻,這本古代法醫的驗尸奇書,
竟成了她對抗未知恐怖的唯一指引。書頁翻在“辨異癥”、“驗骨殖”幾章,
旁邊放著她那支銀色的錄音筆,紅燈微弱地閃爍著。她拿起錄音筆,再次按下播放鍵。
臨死前駕駛室里那恐怖的背景音——暴雨、引擎轟鳴、毒蝗啃噬的沙沙聲——再次流淌出來,
冰冷的鬼語:“……契……骨……上……簽……名……焚……七……日……”林玥閉了閉眼,
再睜開時,眸子里只剩下冰冷的決絕。她拿起筆,
在一張空白紙上迅速寫下幾個關鍵詞:1. 稻草人移動(指向亂葬崗?
)2. 帶血“地契”(契約形式?媒介?)3. 老劉、張老漢持有姓名紙條(目標名單?
)4. 李大嬸咳稻殼(內臟置換?
核心詛咒機制)6. 周助理的威脅(時間壓力)她的筆尖在“骨”字上重重地畫了一個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