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了。 咽氣前最后一眼,看見小女兒正把我攢了十年的降壓藥往垃圾桶里倒。
心電監護儀 “滴 ——” 的長鳴還在耳朵里鉆,眼皮就沉得睜不開了。 等再能睜眼,
我正站在自家靈堂里。 供桌上的長明燈 “撲” 地滅了。 大孫子手忙腳亂去點,
火苗剛竄起來,又 “滋啦” 一聲被什么東西吹滅。 香灰堆突然拱起個小包,
慢慢堆成個 “拒” 字。 我想喊 “別碰!” 喉嚨卻像塞了團浸水的棉花。
“張姨這是過土地廟呢?!?隔壁王大爺的煙袋鍋在門框上敲得 “當當” 響,
他沖棺材努努嘴, “土地公勾生死簿呢,跟派出所查戶口似的,名沒勾掉,魂走不了。
” 我這才發現自己沒影子。 腳尖懸在離地三寸的地方,像片被風吹著的破布。
墻上的電子鐘跳成 “12:07”—— 我帶的最后一屆畢業班學號。
那班學生去年教師節沒一個來瞧我,現在倒在靈前哭得震天響。供品突然晃了晃。
清蒸魚的眼睛 “咕隆” 翻上來,直勾勾盯著我。 我往后退,后腰撞上冰冷的棺材板。
這才反應過來 —— 里頭躺的是我的肉身,臉上蓋著我親手繡的陀羅經被。
領口還別著枚?;?,是退休那年校長送的,說我教了一輩子書,該戴著走。“張淑蘭。
” 沙啞的喊聲從頭頂傳來。 我一抬頭,看見塊破破爛爛的木牌,
“土地廟” 三個字被蟲蛀得缺胳膊少腿。 廟門只有半人高,
門框上貼著褪色的對聯:“陽世三間屋,陰間半寸簿”。 戴瓜皮帽的老頭坐在破藤椅上,
手里的毛筆在泛黃的底冊上劃拉。 他腳邊趴著只瘦骨嶙峋的黃狗,嘴里咬著半張紙,
邊角印著 “違建舉報回執”。“陽壽七十二,到點了?!?老頭頭也不抬,
毛筆尖在 “張淑蘭” 三個字上戳出個洞。 “可曾欠過陰債?” 我攥緊袖口,
指甲掐進掌心 —— 去年舉報老李家違建的事,算不算陰債? 那房子擋了我家陽臺采光,
我跑了三個月居委會,硬是把他家剛蓋的二層樓拆了。 老李媳婦后來見我就吐口水,
說我 “教書匠心眼比針尖還小”。黃狗突然沖我齜牙,
喉嚨里發出 “呼嚕呼?!?的響聲。 我這才注意到廟角堆著幾座小墳包,
每座墳前都插著半截粉筆。 最邊上那座墳在冒黑煙,仔細一看,
竟是我去年扔了的錯題本 —— 里面夾著我沒收學生的電子手表,后來忘了還,
表主轉學去了外地?!皢柲阍捘兀 ?瓜皮帽重重拍在桌上,驚起一片灰塵。
我看見自己的名字被紅筆圈住,旁邊用小楷寫著 “待核”。 廟外突然刮起陰風,
卷著紙錢在院子里跑。 墻根蹲著只黑貓,綠眼珠子一眨不眨盯著我,
爪子下按著枚?;?—— 正是我退休時丟在公交車上的那枚?!皼]、沒欠。
”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抖得厲害,像極了當年第一次站在講臺上。 黃狗突然撲過來,
我尖叫著往后躲,后腰撞上供桌。 香爐 “咣當” 摔在地上,香灰灑了我一腳。
大孫子蹲下來收拾,我這才發現他膝蓋上沾著塊蛋糕漬 —— 是我八十大壽那天,
他嫌我切的蛋糕塊太大,當著親戚面摔了盤子。瓜皮帽突然站了起來,
底冊 “嘩啦嘩啦” 翻到最后一頁。 我看見自己的照片底下蓋著個紅戳,
模糊能辨 “暫留” 兩個字。 黃狗叼著的舉報回執突然起火,灰燼飄到我腳邊,
變成一行小字: “心眼窄,度量小,罰停陰籍七日?!薄澳汴栭g還有未了的債。
” 瓜皮帽拿起毛筆,在 “張淑蘭” 三個字上重重劃了道叉。 廟門 “吱呀” 打開,
外頭涌來白茫茫的霧。 我聽見小女兒在哭:“媽這輩子最見不得別人占她便宜,
肯定是去陰間打官司了。” 黃狗突然咬住我的褲腳,往霧里拖。 我掙扎著回頭,
看見靈堂里的長明燈終于亮了, 只是那火苗比剛才矮了半截,像被人掐掉了一半的命。
黃狗拖著我往霧里走。 鞋底蹭過地面,竟生出白茫茫的水汽。 回頭再看,
土地廟已經縮成拳頭大的光點,供桌上的清蒸魚瞪著空眼眶,像在看我笑話?!八砷_!
” 我抬腳去踹黃狗,卻發現自己穿的是雙紅繡鞋 —— 那是大兒媳去年燒給我的紙鞋,
說 “陰間路黑,紅鞋辟邪”。 鞋尖沾著濕泥,踩過的地方冒出黑色小花,
花瓣上寫著 “貪”“嗔”“癡”。霧突然散了。 眼前是條望不到頭的土路,
兩邊站滿歪歪扭扭的紙人,手里舉著 “引路燈”。 燈罩上糊著各家姓氏,
“張” 字燈在第三排,燈油只剩半盞,火苗忽明忽暗?!敖柽^借過!” 身后傳來推搡聲,
穿壽衣的老頭舉著個 LED 燈擠過去, 燈上 “永垂不朽” 四個大字閃得刺眼,
卻連個影子都照不出來。 紙人突然伸手攔他:“陰間不收電,你這燈沒魂。
”老頭急得直拍燈:“我兒子花三千塊買的!怎么就沒魂?” 紙人袖子里掉出張紙,
是老頭生前偷改的電費單。 LED 燈 “滋啦” 冒了陣青煙,變成堆灰燼,
老頭慘叫著撲上去,轉眼就被黑霧吞沒。我的 “張” 字燈突然晃了晃。
燈油順著燈罩往下淌,在地上燙出個焦黑的 “電” 字。 想起上個月我抄電表時,
故意把小數點后一位舍了, 電表箱里的蟑螂突然全爬出來,每只背上都刻著我少算的度數。
“張老師?” 沙啞的喊聲從路牌后傳來。 我轉頭,
看見同村李老太蹲在 “黃泉路 18 號” 牌下, 她舉著盞滅了的煤油燈,
燈芯結著大塊燈花,正是我去年送她的那盞。 “我那兒子……” 她哆嗦著摸燈罩,
“燒的節能燈,陰差不讓過?!边h處傳來鐵鏈拖地的聲音。 穿黑衣的陰差拎著皮鞭過來,
看見李老太的燈,抬腳就踹: “陽間省電費,陰間費魂燈,你當陰司是慈善堂?
” 李老太爬著去撿燈罩,
我這才看見她膝蓋上有道深可見骨的傷 —— 是去年她兒子為了搶拆遷款,拿鐵鍬砍的。
我的燈突然滅了。 黑暗中響起 “噼里啪啦” 的爆豆聲,每聲爆響都跳出個火星,
細看竟是我生前罵學生 “笨得像豬”“將來掃大街” 的話, 每個字都變成火蟲,
繞著我打轉,在胳膊上燙出小紅點。“補燈油嗎?” 紙扎店老板突然從霧里鉆出來,
手里托著個漆盤, 盤里擺著金元寶、銀錠子,還有瓶黑黢黢的液體,湊近聞有股子焦糊味。
“你兒媳去年少燒三斤黃紙,” 他指了指我的燈,“油快干了?!蔽彝笸?,
鞋底碾到塊硬東西。 低頭一看,是枚 5 毛硬幣,嵌在土里半截,
周圍結著蛛網 —— 是我前年在菜市場撿到的,攥在兜里半個月,最后捐給了希望工程。
硬幣突然發燙,蛛網化作細線,把我的腳纏在路燈桿上?!安谎a就留在這守燈。
” 老板揭開瓶蓋,黑油 “滋滋” 冒熱氣,
湊近了才發現是 melted human fat。 他身后的紙扎店里,
影影綽綽有幾個學生在疊元寶, 扎著馬尾辮的那個抬起頭,
正是我當年當眾撕了作文本的女孩。遠處傳來雞啼。 東邊的天空裂開道縫,
漏出點灰撲撲的光。 我的燈突然自己亮了,燈油 “咕嘟咕嘟” 往上冒,
細看竟是大孫子滿月時,我偷偷藏起來的那罐奶粉, 奶罐底沉著塊碎玻璃,
劃著歪歪扭扭的字:“偏心眼,遭雷劈?!奔堅昀习辶R罵咧咧地消失在霧里。
我抬腳想走,卻發現紅繡鞋上沾滿黑油,怎么擦都擦不掉。 路邊的紙人突然齊刷刷轉頭,
手里的燈全滅了, 黑暗中響起此起彼伏的啜泣聲,每聲都像極了我沒收過的學生的哭聲。
“張老師,” 李老太的鬼魂突然貼過來,她的臉在路燈下泛著青灰, “你看那燈油,
像不像咱村曬的菜籽油?” 我猛地想起,去年她送我兩斤菜籽油,我嫌油壺臟,
轉手就倒進了垃圾桶。 李老太的燈突然又亮了,燈油順著她的臉往下淌,
在脖子上積成個油坑,坑里浮著我扔掉的油壺,壺身上爬滿蛆蟲。鐵鏈聲又近了。
這次來了兩個陰差,抬著口黑棺材,棺材縫里漏出光, 我看見自己的教案本在里頭飄著,
每一頁都被撕成了燈芯。 “陽壽已盡,陰籍未清,” 陰差掏出鎖鏈,“先押去惡犬巷,
等土地公重判。”我想跑,卻被紅繡鞋釘在原地。 李老太的燈 “噗” 地滅了,
她突然掐住我的脖子, 指甲長進我皮肉里,嘴里噴出黑油:“你占了我的燈油!還我!
” 遠處的 “張” 字燈開始瘋狂搖晃,燈油潑在地上,燃起熊熊大火,
打細算” 的瞬間 —— 多拿的兩斤勞保大米、虛報的物業費、還有藏在樟木箱最底下的,
那疊沒給老伴看過的,給外孫的壓歲錢存單。陰差的鐵鏈 “嘩啦” 甩在腳邊。
我猛地驚醒,發現自己趴在石階上,指甲縫里嵌著青苔。 抬頭望去,
千層石階盡頭立著塊石碑,“望鄉臺” 三個字被磨得發亮,臺柱刻著 “一登望鄉臺,
雙淚流滿腮”。腿剛邁上第一階,膝蓋就傳來鉆心的疼 —— 是去年給外孫摘杏子摔的,
當時女兒說 “媽您都七十了,別逞能”, 我偏不聽,結果從樹上掉下來,躺了三個月。
現在每爬一階,傷口就裂開道縫,滲出的血在石階上開成小黃花。“上來吧。
” 穿灰布衫的老鬼坐在二階上,手里編著柳筐,筐里裝滿紙鶴。
他指了指我膝蓋:“陽間的傷,陰間要疼三百年?!?我這才注意到他褲腿卷著,
露出兩條白骨,骨頭上纏著生銹的粉筆頭 —— 是我當年罰學生抄課文時折斷的。
爬到三百階,聽見有人在哭。 轉角處的石凳上,坐著個穿校服的女孩,正在折柳枝。
她校服上沾著墨水漬,正是我撕了作文本的那個學生。 “張老師看夠了嗎?
” 她突然轉頭,眼里爬滿血絲,“您當年說我作文像垃圾,現在我真成垃圾了。
”我想開口道歉,喉嚨卻被柳枝堵住。 抬頭看,望鄉臺頂的云霧里浮出面鏡子,
映出我家客廳。 小女兒正在翻我的陪嫁木箱,
把翡翠鐲子往自己手腕上套; 大孫子哼著歌換遺像,
把我穿旗袍的黑白照換成了他旅游時拍的風景照。 我想喊 “那是我結婚照!
” 卻只能發出 “嗬嗬” 的氣聲。老鬼遞來根柳枝:“折一根吧,陽人踩過的影子,
能絆住思念?!?我伸手去接,
柳枝突然變成泛黃的悔過書 —— 是我教過的最調皮的學生寫的,
他在結尾畫了個吐舌頭的鬼臉, 我當時用紅筆批了句 “不知悔改,朽木不可雕”,
后來他初中沒畢業就輟學了。鏡子里的場景變了。 兒媳在燒我的羊絨衫,
那是大女兒從國外寄來的,吊牌都沒摘。 火苗竄起來的瞬間,我看見羊絨衫里掉出個紅包,
里面是我準備給重孫的滿月錢,藏在衣服口袋里忘了說。
兒媳罵罵咧咧地踢開紅包:“死老太婆就會藏東西,害得我找了三天。
”柳枝突然扎進掌心。 我這才發現,望鄉臺四周掛滿了柳枝,每根上都系著紙錢,
風一吹,紙錢沙沙響,像極了學生們考試時翻卷子的聲音。
最粗的那棵柳樹上掛著塊木牌,“悔過期” 三個大字被蟲蛀得稀爛,
下面貼著我的課程表,每節課后面都畫著紅叉,叉里寫著 “兇”“苛”“吝”。
“看夠了就走吧。” 老鬼扛起柳筐,筐里的紙鶴突然活過來,撲棱著往鏡子里飛,
嘴里都叼著我的話:“這么簡單都不會”“全班就你拖后腿”“考不上大學別說是我學生”。
紙鶴撞上鏡面的瞬間變成灰燼,兒媳的臉被灰蓋住,露出青黑色的咒符。我摸了摸口袋,
竟摸到顆水果糖 —— 是今天早上社區義工送的,說 “張奶奶吃顆糖,心里甜”。
糖紙在手里發出 “簌簌” 響,鏡子里的大孫子突然轉頭, 看向我這邊,
眼神里竟有絲驚恐,像是看見我站在他背后。柳枝開始瘋狂生長。 新芽纏住我的手腕,
往鏡子里延伸,眼看就要觸到遺像, 陰差的鞭子突然抽過來:“望鄉臺不許留念!
” 柳枝應聲而斷,斷口處流出黑色的血,在石階上寫成 “執” 字。
老鬼的柳筐掉在地上,滾出堆作業本,每本封面上都畫著吊死鬼?!八诳?!她在看!
” 鏡子里的小女兒突然尖叫,手里的鐲子 “當啷” 摔碎。
我這才發現自己的影子投在墻上,比生前瘦了兩圈, 影子的手里還攥著根柳枝,
正對著她們搖晃。 大孫子抄起雞毛撣子就打:“讓你嚇唬人!讓你嚇唬人!
” 影子的胳膊被打斷,掉在地上變成條蛇,鉆進了沙發底。老鬼突然笑了。
他撿起我掉在地上的水果糖,放進嘴里嚼得 “咯吱” 響: “陽人怕鬼,鬼怕執念,
你這糖啊,甜過孟婆湯?!?糖紙飄到鏡子前,變成我退休那天學生送的賀卡,
賀卡上的 “桃李滿天下” 五個字被蟲蛀得只剩 “李”“下” 兩字,
剩下的地方爬滿螞蟻,每只螞蟻都扛著個小棺材,棺材上寫著我的名字。
陰差的鐵鏈再次甩過來。 這次纏住了我的脖子,勒得我喘不過氣。
鏡子里的場景開始扭曲,家人的臉變成走馬燈, 最后定格在我躺在 ICU 的畫面,
小女兒正跟醫生說: “拔了吧,治下去也是浪費錢,她這輩子最討厭浪費。
” 望鄉臺突然劇烈晃動,所有柳枝都指向我,
枝椏間傳出密密麻麻的聲音:“你教的不是書,是恨啊 ——”鐵鏈勒進脖子的瞬間,
場景驟變。 腳下的石階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黏糊糊的爛菜葉。 我踉蹌著扶住墻,
手心沾了層油垢 —— 是生前常去的菜市場,賣魚攤位的墻面。
“嗷嗚 ——” 低沉的嘶吼從肉攤下傳來。 百只土狗竄出來,眼瞳泛著血光,
每只犬齒都掛著半片魚鱗。 我認出那是王記魚攤的刀疤狗,去年我嫌它擋路,
用拐杖敲過它腦袋。 它喉嚨里發出 “呼嚕呼嚕” 的響聲,
前爪踩著我去年少稱的三斤魚肉?!斑^來!” 穿白大褂的屠夫突然出現,
手里拎著根帶血的鐵棍。 他袖口露出半道牙印,是我上次跟他吵架時咬的。 “這些狗啊,
專咬心里有臟的人。” 屠夫咧嘴笑,露出缺了顆門牙的牙床,“您聞聞,
這味兒像不像您腌的臘魚?”我猛地想起,去年我用死魚充活魚腌了臘肉,
分給鄰居時說是 “進口深海魚”,自己卻偷偷藏了兩斤好的。
此刻那兩斤魚肉在狗群里滾來滾去,每片魚鱗都映出我撒謊時的臉。刀疤狗撲過來了。
我轉身就跑,鞋底踩碎了滿地的魚鱗, 每塊碎片都變成尖刺,扎進腳底,疼得我直抽氣。
身后傳來撕咬聲,回頭一看,我的褲腿已被扯爛, 露出的小腿上爬滿紅痕,
像極了我批改作業時打的紅叉?!皬埨蠋?,躲這兒呢?” 熟悉的聲音從菜筐后傳來。
我看見被我罵過 “笨豬” 的學生蹲在里頭,手里拿著彈弓,
彈弓上的石子裹著我的白頭發 —— 是上次他抄作業,我揪下來的。
“您當年說我考不上高中,” 他拉開彈弓,石子 “咻” 地擦過我耳邊,
“現在我在這賣豬肉,您猜怎么著?這些狗都聽我話。”菜市場突然變了樣。
所有攤位都變成墳包,每個墳頭都插著桿秤, 秤桿上刻著我的名字,
秤砣是我私藏的那塊缺斤短兩的砝碼。 刀疤狗跳上墳包,前爪按住砝碼,“咕咚” 一聲,
砝碼陷進了墳里?!八谀莾?!” 穿圍裙的老板娘舉著菜刀追過來, 她臉上有道傷疤,
是我打翻她的醋壇子時劃的。 “還我秤!還我秤!” 她揮舞著菜刀,
刀刃上的銹跡掉下來,變成我賒了三個月的醬油錢。 我躲進 “公平秤” 攤位,
臺面突然裂開, 露出藏在底下的砝碼,每顆砝碼上都沾著經年的油垢。狗群圍上來了。
它們不再撕咬,只是盯著我,
精明” 時刻 —— 在超市捏碎過的面包、從公家拿的卷紙、還有騙醫保時多開的幾盒藥。
最瘦小的那只狗突然開口,聲音像極了我去世的老伴: “你啊,算盡了便宜,
卻算不出人心?!崩习迥锏牟说杜聛怼?我閉眼等死,卻聽見 “哐當” 一聲。
睜眼一看,是塊豆腐擋住了刀刃,豆腐上印著 “良心” 兩個字,
正是我退休前最后一次監考,給作弊學生偷偷改的分數。 豆腐突然碎了,
汁水濺在狗群身上,它們竟開始嗚咽。刀疤狗慢慢湊近,舔了舔我手上的血。
它眼里的紅光退了,變成當年我喂它吃的那塊紅燒肉。 我顫抖著摸它的頭,
摸到項圈上掛著的鈴鐺 —— 是我去年買給外孫的玩具,嫌吵,第二天就扔了。
鈴鐺突然響了,菜市場的霧氣里浮現出外孫的臉, 他奶聲奶氣地喊:“姥姥,疼。
”老板娘的菜刀 “當啷” 落地。 她捂著臉哭起來,圍裙兜里掉出張診斷書,
我瞥見 “肺癌晚期” 幾個字,日期正是我打翻醋壇子那天。 狗群突然散開,
在地上拼出個 “悔” 字, 每個筆畫都是用我的白頭發拼成的,風一吹,就散了。
陰差的鐵鏈再次甩來。 這次沒有勒住我,卻纏住了老板娘的手腕。
她驚恐地尖叫:“我還沒找她算賬!” 刀疤狗突然撲上去,咬住鐵鏈往后拽,
鐵鏈上的銹跡紛紛掉落,變成我欠她的那瓶醬油?!白甙??!?穿灰布衫的老鬼又出現了,
手里多了根打狗棍, 棍頭纏著我沒收的學生的跳繩,繩頭還系著顆玻璃珠。
“惡犬不咬悔過者,” 他指了指我腳底的血,“你的疼,該換個地方受了。”我低頭,
發現踩碎的魚鱗正在愈合, 每片鱗上都映著老板娘在醫院化療的畫面,
而我當時正在家跳廣場舞,逢人就說 “閑人多?!薄?狗群突然集體轉身,
朝著菜市場深處跑去, 它們的尾巴掃過攤位,所有的墳包都開出了白色的花,
花心是我曾經撕掉的學生作文紙,紙上的字正在慢慢顯形: “其實,我一直想告訴您,
您教的古詩,我還記得……”老鬼的打狗棍戳在地上。 地面突然裂開道縫,噴出股熱氣,
糊了我一臉灰。 等看清眼前景象,差點沒站穩 —— 漫山遍野的陶瓷公雞,
正撲棱著翅膀從土里鉆出來, 每只雞冠上都刻著我的名字,雞爪下踩著我打碎的碗碟。
“咯咯咯 ——” 雞啼聲震得耳朵發麻。 最近的那只公雞突然展翅,翅膀掃過我的臉,
劇痛傳來,手一摸,竟掉了把頭發 —— 是我昨天跟兒媳吵架時,被她薅掉的。
雞毛飄到地上,變成我罵她 “不會生兒子” 的話,每個字都沾著血。“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