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陰霾與嗚咽那紙薄得幾乎沒有重量的離職通知,捏在手里卻像燒紅的烙鐵,
燙得我指尖發麻,一路灼痛到心臟。
人事總監公式化的“感謝貢獻”和“祝未來更好”還在耳邊嗡嗡作響,
混合著寫字樓中央空調單調的冷氣聲,像一場拙劣的默劇配音。“陳默,41歲,
XX互聯網公司運營總監”——幾小時前,這前綴還勉強算是我搖搖欲墜人生的一點注腳。
現在,連這點注腳也被粗暴地擦掉了。十幾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連個像樣的回聲都沒有。
地鐵像一條冰冷的鋼鐵巨蟒,
載著滿滿一車廂疲憊的靈魂和濃郁的汗味、廉價香水味在地下穿行。我靠在冰冷的門邊,
玻璃映出一張模糊、灰敗的臉。周圍的人低頭刷著手機,屏幕的光映在他們臉上,明明滅滅,
像一個個隔絕的孤島。我也是其中一個,只是我的孤島正在沉沒。熟悉的站點到了,
機械地隨著人流擠出車廂。家,那個空蕩的、只有回音的兩居室,此刻像巨大的陰影壓過來,
讓我喘不過氣。胃里空得發慌,卻對任何食物都提不起興趣。
路過那家曾和同事常聚的咖啡館,暖黃的燈光和咖啡香氣飄出來,
竟讓我感到一陣尖銳的惡心。我加快了腳步,
乎是逃也似的拐進了回家必經的那條后巷——一條堆滿垃圾桶、終年彌漫著酸腐氣味的捷徑,
與我此刻的心境完美契合。巷子很深,光線昏暗。就在我低頭疾走,
只想快點穿過這片令人窒息的污濁時,一陣聲音刺破了麻木的感官。是狗吠。
不是那種兇猛的、震懾性的狂吼,而是一種急促、尖銳、充滿警告和極度緊張的吠叫,
一聲緊似一聲,像繃到極限即將斷裂的弦。其間,還夾雜著極其微弱、斷斷續續的嗚咽,
像剛出生的小貓,又細又軟,帶著無助的顫抖。我皺著眉,循聲望去。巷子深處,
幾個歪倒的綠色大垃圾桶旁,堆滿了腐爛的菜葉、廢棄的包裝袋和不知名的污穢。
就在這片狼藉的邊緣,我看到了聲音的來源。一只狗。
一只瘦得能看見肋骨輪廓的黃白色土狗。它的毛發臟得打綹,沾滿了污泥和不明污漬,
黯淡無光。但那雙眼睛——在昏暗的光線下,那雙眼睛亮得驚人,
里面燃燒著一種近乎絕望的兇狠和警惕。它微微弓著背,頸毛炸起,齜著并不算鋒利的牙,
喉嚨里滾動著威脅的低吼,死死地盯著我這個方向。它的身后,蠕動著一個小得可憐的身影。
那是一只剛出生沒多久的小奶狗,走路還搖搖晃晃,像幾個滾動的、沾了灰的毛絨球。
它們似乎完全不明白母親的緊張,只是本能地被饑餓驅使,緊緊貼在母親的身旁。
母狗察覺到我腳步的停頓,吠叫聲更加凄厲急促,身體死死地護住那三個脆弱的小生命,
前爪不安地刨著地面,仿佛在警告我:離我的孩子遠點!母愛。這個久違的、帶著溫度的詞,
像一根細針,猝不及防地刺了我麻木的心一下。在這骯臟惡臭的垃圾堆旁,
一個被世界遺忘的角落,一個連自身都難保的生靈,正用盡生命最后的力量,
捍衛著它的骨肉。就在這時,一陣刺耳、巨大的轟鳴聲伴隨著強烈的震動,由遠及近,
像一頭鋼鐵巨獸咆哮著沖進了巷口!垃圾車來了。巨大的車體幾乎塞滿了狹窄的巷子,
刺眼的車燈像探照燈一樣打過來,瞬間將我們籠罩。
穿著熒光背心、戴著口罩手套的環衛工人跳下車,大聲吆喝著,揮舞著長柄的掃帚和鐵鍬,
驅趕著擋路的障礙——包括那幾只狗。“滾開!死狗!別礙事!
” 一個粗壯的男聲不耐煩地吼道。母狗被這突如其來的龐然大物和驅趕徹底激怒了!
恐懼瞬間被更強大的本能——保護幼崽——所壓倒。它非但沒有后退,反而往前沖了一小步,
擋在了垃圾車、揮舞的掃帚和它身后茫然無知的小狗之間!它叫得更加瘋狂,聲嘶力竭,
小小的身體因為極度的緊張和憤怒而劇烈顫抖,卻像一道單薄卻堅不可摧的屏障。“媽的,
找死!” 那個聲音暴躁的工人顯然被激怒了。他看到母狗非但不逃,
反而“挑釁”般擋在車前,耽誤他收工。戾氣瞬間沖昏了頭。他罵了一句臟話,
猛地抄起靠在車邊的一根手腕粗、用來撬重垃圾箱的實心木棍!時間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鍵。
我看到了他眼中閃過的狠厲。 我看到了那根帶著污漬和油光的沉重木棍被高高掄起。
我看到了母狗那因狂吠而大張的、露著粉紅牙床的嘴,
和那雙燃燒著無畏火焰的眼睛——那火焰的焦點,
始終牢牢鎖定在她身后那個瑟瑟發抖的小毛球身上。“住手!!” 我的吼聲沖破了喉嚨,
帶著我自己都陌生的嘶啞和驚怒。但太遲了。“砰!”一聲沉悶得令人心悸的鈍響,
狠狠砸在母狗的頭頂!那凄厲到極致的哀嚎只持續了半秒,便戛然而止。
它小小的身體像斷了線的木偶,猛地一僵,
然后軟軟地、毫無生氣地癱倒在冰冷的、滿是污水的泥地上。一小灘刺目的、暗紅的鮮血,
迅速在它臟污的頭部毛發下暈染開來,像一朵驟然綻放又急速凋零的絕望之花。
它最后的目光,艱難地、渙散地,卻依舊固執地,
投向那三只終于被巨大聲響嚇懵、擠在一起發出恐懼嗚咽的小狗。那眼神里,
有來不及褪去的兇狠,有刻骨的眷戀,更有一種無邊無際的、破碎的悲傷。那一眼,
像一把燒紅的烙鐵,這一次,狠狠烙在了我的靈魂上。粗暴的工人啐了一口:“晦氣!
” 仿佛只是打死了一只煩人的蒼蠅。他毫不在意地踢開礙事的尸體,準備繼續清理。
那只失去了母親庇護的小狗,在巨大的垃圾車旁,在母親尚溫的尸體邊,
像三片秋風里即將凋零的落葉,發出微不可聞的、絕望的悲鳴。
一股巨大的、混合著悲憤、惡心和某種原始沖動的力量,瞬間攫住了我。我沖了過去,
在另一個工人皺著眉想用掃帚驅趕開那三個小東西之前,
我猛地脫下身上那件價格不菲、此刻卻顯得無比諷刺的西裝外套,
近的那只小狗——它有著一雙即使在恐懼中也異常清澈的、像融化的蜂蜜一樣的琥珀色眼睛。
“別動它們!” 我的聲音嘶啞,卻帶著一種連自己都陌生的、不容置疑的力量。
我小心翼翼,近乎顫抖地用外套裹起那只溫熱的、瑟瑟發抖的小小身體。它那么輕,那么軟,
帶著垃圾堆的酸腐氣和幼崽特有的奶腥味。在環衛工人錯愕、嫌惡和不解的目光中,
我抱著懷里唯一的、微弱的心跳,像逃離地獄般,
頭也不回地沖出了那條彌漫著血腥與死亡氣息的陰暗后巷。冰冷的空氣灌入肺葉,
懷中小生命的顫抖透過薄薄的襯衫傳來。路燈的光暈在眼前模糊成一片。
二、笨拙的共生電梯狹小的空間里,
彌漫著垃圾的酸腐氣和我身上殘留的、來自那條陰暗后巷的絕望氣息。
懷里的小東西在西裝外套的包裹下,不再發出聲音,只剩下細微的、幾乎無法察覺的顫抖。
我能感覺到它小小的身體緊貼著我,傳遞著一種脆弱到極致的溫熱。
鑰匙在鎖孔里轉動的聲音異常刺耳。推開家門,
撲面而來的是熟悉的、屬于“失敗者”的冰冷氣息——空蕩、寂靜,
帶著長久獨居留下的、揮之不去的塵埃味。幾個小時前離開時,這里還只是“家”,
一個疲憊靈魂的棲息地。現在再踏入,卻感覺像闖入了一個陌生的、令人窒息的囚籠,
而我是唯一的囚徒,懷里還多了一個同樣無措的小生命。
我把包裹著它的外套輕輕放在客廳冰冷的地板上,自己則脫力般跌坐在旁邊的沙發上。
西裝外套散開,露出里面那個小小的、臟兮兮的毛團。它似乎被這陌生的環境嚇到了,
蜷縮著,小小的腦袋埋在胸前,
出一雙濕漉漉、帶著驚恐的眼睛——那雙在垃圾堆旁就讓我心頭一顫的、清澈的琥珀色眼睛。
它警惕地打量著四周,小小的身體抖得更厲害了。“怎么辦?” 這三個字像沉重的石塊,
壓在我的舌尖。看著它,巨大的茫然感席卷而來,甚至比被裁員時更甚。失業,
至少我知道該投簡歷,該面試。可面對這樣一只剛失去母親、可能還沒斷奶的小狗,
我像個面對精密儀器的原始人,手足無措。它需要吃什么?牛奶?人喝的牛奶行嗎?
它看起來好冷,會凍死嗎?它會不會生病?那些環衛工人……會不會有細菌感染?
一個又一個問題在混亂的腦海里炸開。手機屏幕的光亮起,刺得眼睛生疼。
我幾乎是憑著本能,顫抖著手指在搜索欄輸入:“如何養活剛出生幾周的小狗?
” 屏幕上瞬間跳出無數信息,看得我眼花繚亂。“絕對不能喂普通牛奶!
會導致嚴重腹瀉甚至死亡!” 一行加粗的警告像冰錐扎進眼里。
我猛地想起剛才在便利店門口一閃而過的念頭——幸好沒買! “需要寵物專用羊奶粉!
” “需要奶瓶或注射器喂食,每2-3小時一次,包括夜間!” “注意保暖!
幼犬無法自行調節體溫!” “及時清理排泄物,
刺激排便排尿……”每一條信息都像一道指令,沉重而緊迫。我環顧空蕩蕩的家,
絕望地發現,這里除了我自己和幾件家具,幾乎一無所有。羊奶粉?奶瓶?小窩?
這些必需品此刻都遙不可及。而窗外,夜色已深。不能讓它死。這個念頭異常清晰地浮現。
不是為了什么高尚的救贖,更像是一種本能的責任——是我把它從那片絕望中帶出來的,
我不能讓它在我手里再死一次。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再次搜索附近24小時營業的寵物店……幸運的是,五公里外有一家。
深夜的街道冷清得可怕。我小心翼翼地把琥珀(這個名字在心底悄然浮現)重新用外套裹好,
只露出它的小腦袋。它很安靜,只是用那雙琥珀色的眼睛茫然地看著霓虹閃爍的陌生世界。
我把它抱在胸前,試圖用自己的體溫給它一點暖意,快步走向停車場。啟動引擎,
暖氣開到最大。我把包裹放在副駕座椅上,用安全帶輕輕固定住外套邊緣,確保它不會滑落。
一路開得飛快,又提心吊膽,生怕顛簸傷到它。琥珀似乎被引擎的震動和移動安撫了,
或者只是太虛弱,竟然在暖風中睡著了,小小的鼻翼微微翕動。
寵物店的燈光在深夜顯得格外溫暖明亮。店員是個睡眼惺忪的年輕女孩,
看到我抱著一個用臟兮兮的西裝外套裹著的“包裹”沖進來,嚇了一跳。“我需要羊奶粉!
幼犬用的!奶瓶!還有……保暖的窩,幼犬能用的!” 我的聲音因為急切而有些沙啞。
女孩很快反應過來,迅速幫我找到了所需的東西:一小罐進口幼犬羊奶粉,
一個帶最小號奶嘴的寵物奶瓶,一個柔軟的寵物電熱毯,
還有一個鋪著絨墊的小型寵物提籃暫時充當小窩。結賬時,看著那串數字,
心里麻木了一下——失業后的第一筆“大額”支出,
竟是為了一個剛認識不到兩小時的小生命。回到家,時間已近午夜。顧不上疲憊,
立刻按照說明燒水、沖泡羊奶、試溫。當我把溫熱的奶水滴在自己手腕內側,
確認溫度合適后,緊張地拿起那個小小的奶瓶。琥珀似乎被奶香喚醒了,或者只是餓極了。
它嗅了嗅,本能地伸出粉嫩的小舌頭去舔滴落的奶滴。我笨拙地將奶嘴湊近它的嘴邊。
起初它不太會吮吸,奶水糊了一臉。我急得額頭冒汗,用指尖沾了點奶水輕輕涂在它嘴唇上。
它舔了舔,終于,一股強烈的求生欲驅動了它。它的小嘴笨拙地含住了奶嘴,
開始用力地、貪婪地吮吸起來!那微弱的“吧唧吧唧”聲,在寂靜的深夜里,
像一首奇妙的生命樂章。看著它小小的身體隨著吞咽微微起伏,看著它琥珀色的眼睛半瞇著,
流露出一種近乎滿足的神情,一股難以言喻的暖流,第一次,
小心翼翼地滲透了我被冰封的心房。雖然只有一絲縫隙。喂完奶,按照教程,
用溫熱的濕棉簽輕輕擦拭它的排泄部位。它果然排出了少量淡黃色的尿液。
這簡單的生理現象,竟讓我松了口氣,仿佛完成了一項重大任務。最后,
把它放進鋪好電熱毯(調到最低檔)和柔軟絨墊的提籃里。溫暖的環境讓它舒服地蜷縮起來,
打了個小小的哈欠,露出粉嫩的牙床,很快又沉沉睡去,小小的肚子微微鼓起。
我癱坐在提籃旁的地板上,背靠著沙發。身體累得像散了架,精神卻異常清醒。
房間里多了一個生命的氣息——那微弱的、帶著奶腥味的呼吸聲。它那么小,那么脆弱,
完全依賴于我。而我,一個剛剛被社會拋棄、自身難保的人,卻成了它唯一的依靠。
荒謬感再次襲來,但這一次,似乎沒有那么冰冷刺骨了。我伸出手指,
極其輕柔地碰了碰它熟睡中微微抖動的耳朵尖。那觸感,溫熱、柔軟,
帶著新生命特有的、不可思議的彈性。“琥珀……” 我低聲念出這個名字,
像是在確認一個契約,“以后,你就叫琥珀了。”那雙在垃圾堆旁絕望的琥珀色眼睛,
和此刻在溫暖小窩里安睡的琥珀色眼睛,重疊在一起。一個代表結束,一個代表開始。
我知道,照顧它將是巨大的麻煩。我知道,我的生活將因此天翻地覆。我知道,
前路依舊迷茫。但看著提籃里那個安靜起伏的小小身影,一種久違的、極其微弱的暖意,
像黑暗中悄然點亮的第一顆星,固執地懸在了心口的冰原之上。接下來的日子,
徹底陷入了一種混亂而疲憊的節奏。我的生物鐘被琥珀的需求強行重置。每兩到三個小時,
無論白天黑夜,琥珀那細弱但異常執著的嚶嚶聲就會準時響起——餓了。揉著惺忪的睡眼,
掙扎著爬起來,燒水、沖奶、試溫、喂食,然后小心翼翼地刺激它排泄。深夜,
窗外是寂靜的城市,房間里只有我笨拙的動作和琥珀滿足的吮吸聲。喂完奶,
常常是剛躺下沒多久,下一次的“鬧鐘”又響了。黑眼圈迅速爬上眼眶,疲憊深入骨髓。
排泄是另一個戰場。幼犬無法控制,即便鋪了尿墊,也常常“事故”頻發。
清理那些小小的、帶著奶腥味的排泄物,成了每日必修課。空氣中偶爾彌漫的味道,
提醒著我這個“家”多了一個不受控制的成員。有一次,
它甚至在我剛換好的干凈褲腳上留下了一小灘“紀念品”,那一瞬間的煩躁幾乎沖破頭頂。
但低頭看到它懵懂無辜、甚至帶著點討好意味的琥珀色眼睛,那點怒火又像被針扎破的氣球,
噗地泄了。麻煩遠不止于此。它開始長牙,牙齦發癢,看到什么都想啃。
拖鞋、沙發腿、甚至我放在茶幾上的數據線,都未能幸免。一根新買的、價格不菲的充電線,
在它稚嫩卻異常執著的小乳牙下,英勇就義。我捏著斷成兩截的數據線,
看著它叼著其中一截,歪著頭,一臉“我干得不錯吧”的天真表情,真是哭笑不得。
更讓人提心吊膽的是它的探索欲。它搖搖晃晃地邁著小短腿,對這個陌生的世界充滿好奇。
桌子底下、沙發縫隙,任何犄角旮旯都想去鉆。有一次,
它不知怎么扒拉出角落里一顆不知何時掉落的、已經干癟的花生米,正要往嘴里送,
嚇得我一個箭步沖過去,硬生生從它嘴里摳了出來,心臟狂跳不止。
網上那些幼犬誤食異物致命的案例瞬間涌入腦海。麻煩,無窮無盡的麻煩。
瑣碎、消耗精力、打亂計劃。這些麻煩像潮水一樣,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幾乎要將我淹沒。
失業帶來的焦慮和抑郁,在這些具體的、必須立刻解決的麻煩面前,竟被強行擠壓到了角落。
我沒有時間沉溺在自怨自艾里,沒有精力去反復咀嚼那份屈辱。
琥珀的需求像一個無法關閉的警報器,時刻提醒著我:起來!行動!解決!
就在我被這些雞毛蒜皮搞得焦頭爛額、幾乎要懷疑自己一時沖動是否做錯了的時候,
發生了一件事。那是一個陰沉的午后。窗外下著淅淅瀝瀝的冷雨,天空灰得像一塊臟抹布。
我剛剛結束了一場極其糟糕的線上面試。屏幕那頭的面試官帶著毫不掩飾的挑剔和敷衍,
問題尖銳刻薄,仿佛我不是一個求職者,而是一個需要被審判的失敗品。
最后那句“我們會再通知您”的套話,冰冷得如同窗外的雨水。關掉電腦,
巨大的挫敗感和熟悉的自我否定感再次洶涌而來,比以往更甚。失業的陰影,積蓄的消耗,
未來的迷茫,像沉重的鉛塊壓在心口,幾乎讓我喘不過氣。我頹然地陷進沙發里,
感覺整個人都被抽空了力氣,只想沉入這片冰冷的灰暗里,永遠不再醒來。
目光空洞地望著天花板,任由那熟悉的絕望感一點點吞噬自己。時間仿佛凝固了。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十分鐘,也許半小時。房間里只有雨點敲打玻璃的單調聲響。就在這時,
一陣輕微的、窸窸窣窣的聲音打破了死寂。我遲鈍地轉動眼珠。是琥珀。
它不知何時掙脫了我在沙發旁給它臨時圍起來的小小“安全區”(用幾個靠墊搭的),
正搖搖晃晃地、極其努力地朝沙發這邊“跋涉”。它的步伐還不穩,
小小的身體在光滑的地板上顯得有些笨拙,但它目標明確——是我。它走到沙發邊,
仰起毛茸茸的小腦袋,用那雙清澈的琥珀色眼睛望著我。那眼神里,沒有了平日的懵懂好奇,
也沒有了餓時的急切,而是一種……專注的探尋。它似乎在努力地“看”我,
試圖理解這個癱坐在沙發上的巨大生物,此刻的狀態。接著,
它做了一件讓我完全意想不到的事。它沒有像往常一樣,試圖扒拉我的褲腿玩耍,
或者尋找可以啃咬的東西。它只是非常安靜地,用它那小小的、溫熱的身體,
輕輕地、輕輕地依偎在了我的腳邊。它把自己蜷縮成一個溫暖的小毛球,緊貼著我的腳踝。
然后,它不再動彈,只是微微仰著頭,那雙琥珀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無比專注地望著我。
它甚至,發出了一聲極其輕微、極其柔軟的哼唧聲。那聲音,不像餓,不像疼,
更像是一種……小心翼翼的詢問,一種無聲的安慰:“你……還好嗎?”那一刻,
時間真的靜止了。窗外的雨聲、心底的陰霾、失敗的屈辱……所有嘈雜的聲音和沉重的情緒,
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按下了暫停鍵。整個世界,
只剩下腳踝處傳來的、那微小卻無比真實的溫熱觸感,
和眼前這雙清澈見底、盛滿了純粹關心和陪伴的琥珀色眼睛。它不懂什么是失業,
不懂什么是面試失敗,不懂成人世界的殘酷規則。它只是用最原始、最本能的感知,
察覺到了我的情緒低潮。它無法用語言安慰,
但它用自己全部的存在——那小小的、溫暖的身體,
那專注的、毫無保留的目光——告訴我:我在這里。我陪著你。
一股洶涌的、無法抑制的熱流猛地沖上鼻梁,眼眶瞬間酸脹發熱。
長久以來筑起的、堅硬冰冷的自我防御外殼,在這無聲的、純粹的溫暖面前,
猝不及防地裂開了一道縫隙。我緩緩地、幾乎是屏住呼吸地彎下腰,伸出手,
指尖微微顫抖地,輕輕覆在它小小的、毛茸茸的腦袋上。它沒有躲閃,反而微微仰起頭,
用濕漉漉、帶著涼意的鼻尖,輕輕蹭了蹭我的掌心。那微小的觸碰,
像一道微弱卻無比堅韌的光,穿透了厚重的陰霾,直抵我內心最荒蕪寒冷的角落。原來,
被需要,被這樣毫無保留地信任和陪伴著的感覺……是這樣的。原來,我并非一無所有。
三 微光與荊棘琥珀的成長速度快得驚人。短短幾周,
那個在我西裝外套里瑟瑟發抖的小毛團,已經變成了一只活潑好動、毛茸茸的小家伙。
淺黃色的毛發蓬松起來,像初生的麥穗,在陽光下泛著柔和的光澤。小爪子跑起來有力多了,
不再是搖搖晃晃,帶著一股稚嫩的沖勁,那小尾巴,簡直是個不知疲倦的螺旋槳。
那雙標志性的琥珀色眼睛,依舊清澈透亮,但眼神里除了最初的懵懂,
更多了一份聰慧和專注,尤其是在看我的時候——那眼神,讓我覺得它好像真的懂我。
這份聰慧,也意味著更大的“麻煩”。它的探索范圍從沙發邊擴張到了整個客廳,
任何低于我膝蓋的東西都成了它的潛在玩具或磨牙棒。我的拖鞋首當其沖,
鞋帶被咬斷是家常便飯。墻角線、桌腿也未能幸免,留下了它小小的、宣告勝利的牙印。
最讓我頭疼的是它對“紙制品”的謎之熱愛。一張不小心掉在地上的紙巾,一份過期的報紙,
甚至我放在茶幾上、改了無數遍的求職信草稿……都能在幾分鐘內變成一地雪花。“琥珀!
放下!” 我第N次從它嘴里搶救下即將被撕碎的“獵物”,
聲音里帶著掩飾不住的無奈和疲憊。它歪著小腦袋,琥珀色的眼睛無辜地看著我,
嘴里還叼著半片紙角,喉嚨里發出不滿的嗚嗚聲,像是在控訴我剝奪了它的樂趣。
那副理直氣壯又可憐巴巴的模樣,讓我有氣都撒不出來。然而,最讓我揪心的不是這些破壞,
而是它的健康。我自認嚴格按照網上的教程喂養,可琥珀偶爾還是會有些軟便,
精神也時好時壞。一種隱隱的不安像藤蔓一樣纏繞著我。
失去母犬的免疫力、還有我這個半吊子“奶爸”笨拙的照顧……任何一個環節都可能出問題。
網上那些關于幼犬犬瘟、細小的恐怖帖子,像幽靈一樣在我腦海里盤旋,揮之不去。
不能再拖了。我必須帶它去看醫生。預約了附近一家評價不錯的寵物醫院。
抱著琥珀走進明亮的候診室,消毒水的味道混合著各種寵物的氣味撲面而來。
這里充滿了活力與焦慮——興奮吠叫的小狗,安靜舔毛的貓咪,
還有它們身邊或緊張或從容的主人。抱著琥珀坐在長椅上,我感覺自己像個闖入者,
格格不入。琥珀倒是很安靜,好奇地打量著周圍,但當一只大型犬被牽進來時,
它明顯瑟縮了一下,小身子直往我懷里鉆。“琥珀?” 一個溫和的女聲傳來。我抬頭,
看到穿著白大褂的獸醫林薇。她看起來三十出頭,面容清秀,戴著一副細邊眼鏡,
眼神溫和而專業。她胸前掛著的名牌上有她的照片和名字。“是陳先生嗎?帶琥珀來體檢?
” 她微笑著,目光落在琥珀身上,帶著一種自然而然的喜愛,“哦,好漂亮的小家伙,
這眼睛真特別,像琥珀寶石。” 她的聲音有種讓人安心的力量。“林醫生你好。是,
它……是我前不久在路邊撿到的流浪幼犬,” 我盡量簡潔地解釋,跳過了那條血腥的后巷,
“想給它做個全面檢查,打疫苗。”林薇點點頭,沒多問,示意我進診室。
她動作輕柔地接過琥珀,放在鋪著一次性墊布的診療臺上。琥珀有些緊張,
小爪子不安地抓著墊布,喉嚨里發出細微的哼唧,眼睛一直追隨著我,像是在尋求保護。
“別怕,小家伙,讓阿姨看看你。” 林薇的聲音像帶著魔力,輕柔又堅定。
開始檢查:聽診心肺、檢查耳朵眼睛、觸摸腹部淋巴結、查看牙齒牙齦……動作專業又麻利,
嘴里還不停地用溫柔的話語安撫著琥珀。
“體溫正常……心跳呼吸都挺好……”她一邊檢查一邊記錄,“嗯,牙齦顏色正常,
精神頭也不錯……體重稍微偏輕一點,但考慮到是流浪幼犬,也在合理范圍內。
”“它偶爾會有點軟便……”我趕緊補充,心里繃著一根弦。“嗯,幼犬腸胃敏感很常見,
尤其是換了環境和食物后。”林薇用小手電仔細檢查琥珀的眼睛和鼻子,
“沒有膿性分泌物……看起來沒有呼吸道感染。我給它做個糞便檢查排除下寄生蟲,
再開點益生菌調理下腸胃就好。今天可以打第一針疫苗了。”聽到“沒有大問題”幾個字,
我懸著的心才“咚”地一聲落回肚子里,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感覺后背都滲出了一層薄汗。
打針的時候,針尖扎進去的瞬間,琥珀疼得“嗷”了一聲,小小的身體猛地一縮。
我的心也跟著揪了一下。林薇動作極快,打完立刻用棉球按住針眼,
同時用另一只手輕輕撫摸它的頭頂和下巴。“好了好了,小勇士,真棒,結束了哦。
” 琥珀委屈地嗚咽著,濕漉漉的鼻子蹭著林薇的手指,隨即又轉過頭,
用那雙盛滿水汽、控訴般的琥珀色眼睛死死盯著我,仿佛在無聲質問:“好疼!
你怎么不保護我!”“它很信任你,”林薇一邊處理后續,一邊笑著說,
目光在我和琥珀之間流轉,“你看它,疼的時候第一反應是看你。”我一愣。
低頭對上琥珀的目光,那里面除了委屈,確實有一種全然的、不容置疑的依賴。這依賴,
沉甸甸地壓在我心頭,卻又帶來一種奇異的、暖融融的感覺,驅散了剛才那一瞬間的心疼。
林薇開好了益生菌和驅蟲藥,詳細講解了用法和注意事項。“幼犬疫苗一共三針加一針狂犬,
間隔時間我會寫在病歷本上,下次按時來。平時注意保暖,別著涼,飲食要規律。
有任何不對勁,比如嘔吐、拉稀嚴重、不吃東西、精神萎靡,隨時過來,別耽擱。
” 她的叮囑細致而清晰。“謝謝林醫生。”我由衷地道謝。她的專業和耐心,像一道微光,
驅散了我獨自照顧琥珀以來的許多惶恐不安。抱著打完針有些蔫蔫的琥珀走出診室,
準備去前臺繳費。剛走到走廊,
就聽到一個中氣十足、帶著濃重本地口音的聲音在前臺響起:“哎喲!這誰家的小土狗?
養得真水靈!瞧這毛色,這眼睛,亮晶晶的!”我循聲望去,
只見前臺旁邊站著一位精神矍鑠的老大爺,頭發花白,穿著洗得發白的運動服,
手里牽著一只體型健碩、毛發油亮的成年金毛。金毛溫順地趴在他腳邊,吐著舌頭,
一副老好人的樣子。老大爺正彎著腰,饒有興致地看著我懷里的琥珀。他的金毛也抬起頭,
好奇地嗅了嗅空氣。“張大爺,您又來給‘元帥’開關節藥啦?”前臺的護士顯然認識他。
“是啊是啊,老伙計了,腿腳得保養好!”張大爺爽朗地笑著,目光又回到琥珀身上,
“小伙子,這是你養的?啥品種?看著像我們中華田園犬,但品相真好!” 他說話間,
目光不經意地掃過我略顯疲憊卻依然小心翼翼護著幼犬的樣子,
還有我穩穩托著琥珀身體的手臂——小家伙被裹在外套里,只露出個小腦袋,看起來很安全。
“嗯,是撿的流浪狗,才幾周大,叫琥珀。”我簡單地回答,下意識地將琥珀往懷里護了護,
不太習慣和陌生人攀談。“琥珀?好名字!配這眼睛!”張大爺豎起大拇指,走近了些。
他注意到我抱狗的動作,眼神里多了幾分贊許。“嘖嘖,不容易啊,撿這么小的奶狗,
得費不少心吧?看你這架勢,養得真用心!比某些嬌氣的品種狗強多了!
”他話語里帶著對土狗的偏愛,也有一絲對我的認可。“我們‘元帥’,
”他拍了拍腳邊金毛的大腦袋,“也是土狗串串,看家護院一把好手,陪我遛彎快十年了,
身體倍兒棒!全靠細心伺候!”“剛帶它來打第一針疫苗和體檢。”我解釋道。
張大爺的熱情和對土狗的維護讓我緊繃的神經稍微放松了點。
我能感覺到這位大爺是真心喜歡狗,看“元帥”那油光水滑的皮毛和溫順的眼神就知道了。
“這就對了!幼犬疫苗馬虎不得!撿來的更得檢查清楚!”張大爺連連點頭,“小伙子,
看你住手利索,照顧這小不點挺上心啊。住附近?”“嗯,陽光花園。”我回答。“哎喲,
鄰居啊!我也住那兒,三期!”張大爺更熱情了,音量都拔高了幾分,“以后遛狗碰上了,
讓‘元帥’帶帶你家這小不點!它脾氣好,不欺負小狗。我跟你說,養狗學問大著呢,
尤其奶狗,有啥不懂的,問我老張!我們‘元帥’從小到大的病,都是我摸索過來的!
” 他熱情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力道不小。“謝謝張大爺。”我禮貌地道謝,
抱著琥珀去繳費。張大爺爽朗的笑聲和“元帥”溫順的身影,
讓消毒水味道濃重的醫院走廊也多了點人情味。幾天后的一個傍晚,
夕陽把小區染成了溫暖的橘紅色。我帶著琥珀在樓下相對僻靜的小花園里練習走路。
小家伙現在能小跑幾步了,對一切都充滿好奇,東聞聞西嗅嗅,像個小探險家。
它偶爾會去啃咬路邊的草葉,被我及時制止,小眼神還透著點不服氣。“嘿!小琥珀!
精神頭不錯嘛!” 熟悉的大嗓門像個小喇叭在身后響起。一回頭,
張大爺牽著威風凜凜的“元帥”正遛彎過來。“元帥”看到小小的琥珀,似乎也很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