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痛，像有無數小錘子在腦殼里敲著喪鐘。意識沉浮，
濃重的草藥氣息混雜著一股奇異的、干燥而略帶甜腥的泥土味兒，霸道地鉆進鼻腔。
林晚晚費力地撐開眼皮，眼前景象影影綽綽，仿佛隔著一層濕透的桑皮紙。
她動了動發僵的手指，觸感溫熱、厚實，帶著某種繁復的織錦紋路。她下意識地又摟緊了些，
像在藥庫角落里抱著那捆好不容易翻出來的老山參。這“藥材”手感極好，扎實飽滿，
隱約還透著一股清冽的、不屬于泥土草木的冷香。混沌的腦子艱難地轉動，
試圖給這奇異的“藥材”歸類。是……參？可這尺寸未免太過驚人。是人形的何首烏精？
那也得是成精幾千年才配得上這般分量……燭火“啪”地爆開一朵燈花，光線驟然一跳，
清晰地照亮了懷里“藥材”腰間垂落的一塊佩飾。溫潤的羊脂白玉，
上面精雕細琢著一條張牙舞爪、騰云駕霧的五爪蟠龍。蟠龍！
林晚晚全身的血液“唰”地一下，瞬間褪得干干凈凈，只剩下徹骨的冰寒，
凍得她四肢百骸都在打顫。那點殘余的、被詭異藥力催發出來的暖意消失得無影無蹤。
混沌的腦子像是被這刺目的龍紋狠狠劈開一道縫隙，昨夜零星的碎片帶著驚雷般的炸響，
猛地撞了進來——值夜時分，御藥房深處那片終年不見天日的角落。她餓得前胸貼后背，
摸摸索索，指尖觸到包袱里那幾株私藏的、曬干的紫魘草根。
這玩意兒是她在西山采藥時偷偷發現的，葉子和常見的解毒草藥紫云英幾乎一模一樣，
但根莖截然不同，帶著一種奇異的暗紫色斑點。老藥工提過一嘴，說這玩意兒邪性得很，
聞多了能讓人見神仙，劑量大了能直接送人去見閻王。她當時鬼使神差地藏了幾根，
一直沒敢用。昨夜餓得狠了，想著老藥工說的“少量聞嗅可提神解乏”，
便湊近了深深吸了幾口那干草根散發的、微帶辛辣的甜腥氣……然后呢？
然后……記憶變得扭曲而荒誕。眼前似乎有金光萬道，
仿佛整座藥庫都變成了傳說中長滿千年靈藥的昆侖仙境。她好像聽到外面有腳步聲？巡夜的？
管他呢！她像個最勤勉的采參客，在“仙境”里興奮地搜尋著……再然后，
她似乎真的撞見了一株“神物”！通體流轉著耀眼的金色光暈，瑞氣千條，
那磅礴的靈氣幾乎要沖破屋頂！巨大的喜悅沖昏了頭腦，什么宮規戒律，什么殺頭大罪，
在那一刻統統化為烏有。她只有一個念頭：扛走它！這是屬于她的機緣！后面的事一片模糊，
只隱約記得自己使出了吃奶的力氣，連拖帶拽，氣喘吁吁，
最終把這沉重無比的“大寶貝”拖回了自己這個位于御藥房后罩房最偏僻角落的小小蝸居。
最后殘存的理智，似乎是把什么東西胡亂塞進了“神物”的嘴里，
以防它叫嚷……林晚晚僵硬地、一寸寸地低下頭。懷里，一張屬于年輕男子的臉，輪廓分明，
即使在昏迷中也帶著不容錯辨的、久居高位的壓迫感。
明黃色的常服龍袍——那刺眼的金色并非幻覺！此刻皺巴巴地裹在他身上，
沾滿了她床鋪上的灰土和幾根干草屑。而那張緊抿的、形狀優美的薄唇間，
赫然塞著一塊……她昨夜啃剩下的半截當歸！完了。天塌地陷。
腦子里只剩下這兩個字在瘋狂盤旋、撞擊，震得她耳膜嗡嗡作響。她，
御藥房最低等的粗使宮女林晚晚，竟然在紫魘草的藥力下失了神智，
把夜巡的九五之尊、當朝天子蕭景琰，當成千年老山參給……綁架了！還塞了半截當歸堵嘴！
冷汗瞬間浸透了她單薄的里衣，黏膩冰涼地貼在背上。她像被滾燙的烙鐵燙到，猛地松開手，
整個人連滾帶爬地翻下那張窄小的硬板床，“咚”一聲重重跪在冰冷堅硬的地面上，
膝蓋骨磕得生疼，卻絲毫感覺不到。怎么辦？怎么辦！弒君？綁架皇帝？
哪一條都是誅九族、凌遲處死的下場！她一個無依無靠的小宮女，死一百次都不夠！
恐懼像無數冰冷的毒蛇，纏繞著她的脖頸，越收越緊，幾乎讓她窒息。目光慌亂地掃過地面。
她那個半舊的藍布包袱散落在床邊，
昨夜“采參”的“工具”滾了一地：一本翻得起了毛邊、書頁泛黃的《百草綱目》，
幾根帶著詭異紫色斑點的干枯草根——正是罪魁禍首紫魘草，
還有幾枚磨得發亮的銅錢和一把小藥鋤。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
床榻上傳來一聲極其細微、帶著痛苦的悶哼。林晚晚猛地抬頭，心臟幾乎要從喉嚨里跳出來。
床上的蕭景琰，眉頭緊緊蹙起，形成一個深刻的“川”字。濃密的長睫劇烈地顫動了幾下，
仿佛掙扎著要掀開沉重的幕布。塞著當歸的嘴唇翕動了一下，發出模糊的、帶著怒意的氣音。
那只骨節分明、屬于執掌生殺大權的手，手指微微蜷縮了一下，似乎要抬起來……他要醒了！
這個認知像一道閃電劈進林晚晚瀕臨崩潰的大腦。巨大的恐懼瞬間沖垮了所有理智的堤壩，
求生的本能如同野火般“轟”地燃起，燒得她渾身滾燙。不能讓他完全清醒！
絕不能讓他看清眼前這荒謬絕倫、足以讓她死上一萬次的情景！目光如電，
瞬間鎖定了自己發髻上那根唯一值點錢的、磨得尖尖的素銀簪子。
幾乎是身體的本能反應快過了思考，她像一只被逼到絕境的兔子，猛地從地上一躍而起，
撲到床邊。左手快如閃電，一把拔下簪子，尖銳的銀芒在昏暗的光線下劃出一道冷厲的弧線。
“陛下！您忍一忍！這是藥浴排毒的關鍵一步！” 嘶啞的聲音帶著她自己都未察覺的顫抖，
卻異常響亮地在小屋里炸開，蓋過了蕭景琰那即將出口的呻吟。話音未落，
右手已如鐵鉗般牢牢固定住皇帝的下頜。根本來不及去思考任何后果，
也顧不得什么君臣之別、男女之防，林晚晚眼神發狠，
對準蕭景琰鼻唇溝正中、那人中穴的位置，用盡全身力氣，狠狠地將簪尖扎了下去！
“唔——！”一聲壓抑到極致的痛吼從蕭景琰喉嚨深處迸發出來。他猛地睜開了眼睛，
那雙深邃如寒潭的眸子里，瞬間翻涌起驚愕、暴怒、難以置信的滔天巨浪！
龍威如同實質般傾瀉而出，小屋里空氣驟然凝固，仿佛連燭火都畏懼地矮了一截。
劇痛像一把燒紅的錐子，狠狠戳進蕭景琰的眉心。長久以來，
那如同跗骨之蛆、日夜不休折磨著他的劇烈頭痛，在這一刻達到了頂峰，
幾乎要撕裂他的顱骨。眼前金星亂迸，視野一片模糊，
只能看到一個模糊的女子身影撲在床邊，手里握著兇器。弒君？！這個念頭如同毒火，
瞬間點燃了他所有的暴戾。殺意洶涌，他強忍著劇痛和眩暈，調動起全身殘存的力量，
手臂肌肉賁張，猛地抬起，五指成爪，裹挾著雷霆萬鈞之勢，
狠狠抓向床邊那個膽大包天、竟敢行刺于他的賤婢的咽喉！他要將這個不知死活的螻蟻，
連同她背后可能的主使者，一同碾碎！
林晚晚眼睜睜看著那只蘊藏著恐怖力量的手掌裹挾著死亡的氣息抓來，
速度快得讓她連閉眼都來不及。完了，這下徹底完了！她絕望地閉上眼睛，
等待那窒息的一刻。然而——那只手，帶著凌厲的指風，
堪堪停在了距離她纖細脖頸不足一寸的地方。指尖微微顫抖著，卻再也無法向前推進半分。
時間仿佛凝固了。預想中的劇痛和窒息并未降臨。林晚晚驚魂未定地睜開眼。
蕭景琰那只停在半空的手，僵硬得如同石雕。他臉上的暴怒和殺意如同潮水般退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極致的茫然和……難以置信的空白。緊鎖了不知多少日夜的眉心，
那道深刻的“川”字紋路，竟在緩緩地、奇跡般地舒展開來。
那仿佛要將頭顱生生劈開的、持續了整整三年的劇痛，竟然……消失了？不是緩解，
不是減弱，是徹徹底底地消失了！如同一直壓在頭頂的萬鈞巨石被驟然搬開，
如同堵塞江河的淤泥被瞬間沖垮。一種前所未有的、難以言喻的輕松感，
從頭頂百會穴的位置汩汩流淌下來，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
長久以來被疼痛折磨得緊繃到極限的神經，驟然松弛下來，
帶來一種近乎虛脫的、飄飄欲仙的舒暢。這種感覺太過陌生，太過不真實，
以至于讓這位習慣了掌控一切的帝王，陷入了短暫的失神。他下意識地，
極其緩慢地轉動了一下脖頸。
沒有預想中那熟悉的、令人牙酸的骨骼摩擦聲和隨之而來的尖銳刺痛。
只有一種久違的、屬于正常人的靈活與輕松。他緩緩地、試探性地抬起手，
指尖輕輕按上自己的額角太陽穴。那里曾經是疼痛最肆虐的源頭之一，此刻卻一片平靜，
只有皮膚下溫熱的血液在平緩地流動。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覺到自己平穩的呼吸聲，
在死寂的小屋里格外清晰。
暴風雨般的狂怒被這突如其來的、匪夷所思的輕松感強行打斷、冰封。蕭景琰的目光，
終于第一次真正地、清晰地聚焦在眼前這個近在咫尺的宮女臉上。一張極其年輕的臉，
甚至可以說稚氣未脫。因為極度的恐懼而煞白，細密的冷汗沾濕了額前幾縷碎發，
貼在光潔的額頭上。那雙圓睜的眼睛里，盛滿了驚惶、絕望，還有一絲劫后余生的茫然。
她手里還緊緊攥著那根行兇的銀簪，簪尖殘留著一點細微的血跡，
在昏黃的燭光下閃著幽微的光。“藥浴……排毒？” 蕭景琰終于開口，聲音低沉沙啞，
帶著久未開口的滯澀，卻奇異地沒有怒火，只有一種探究的、審視的冰冷，
像手術刀般刮過林晚晚的皮膚。他的目光掃過自己被塞著當歸的嘴，
掃過身上皺巴巴、沾著草屑的龍袍，最后落回林晚晚慘白如紙的臉上。
林晚晚被他看得頭皮發麻，渾身血液都快要凍結。剛才那一聲吼純粹是瀕死前的本能，
此刻被這雙洞察一切般的眼睛盯著，她腦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一個念頭：完了，
謊話被識破了！“陛……陛下……” 她嘴唇哆嗦著，聲音細若蚊蚋，幾乎要哭出來，
“奴婢……奴婢……”“繼續說。” 蕭景琰的聲音聽不出喜怒，只是命令。他微微偏頭，
舌尖一頂，將那半截濕漉漉、沾著口水的當歸吐了出來，
動作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嫌惡和……帝王式的優雅？林晚晚的心臟狂跳得快要炸開。
她知道自己編造的謊言在眼前這雙銳利的眼睛下不堪一擊，但此刻已無路可退。
她只能死死抓住“藥浴排毒”這根唯一的稻草，哪怕它脆弱得像蛛絲。“是……是藥浴！
” 她猛地低下頭，避開那懾人的目光，語速飛快，聲音因為緊張而拔高，
帶著一種破罐破摔的急促，“陛下夜巡至此，龍體突感不適，
顯是……顯是體內沉疴積毒驟然發作，兇險萬分！奴婢……奴婢恰好在此……在此研習藥典，
見陛下圣體違和，情急之下……只能……只能行此險招！以紫魘草為引，激發藥性，
當歸固本……再……再輔以銀針通竅，強行打通淤塞，逼出毒邪！” 她一口氣說完，
只覺得肺里的空氣都被抽干了，胸口劇烈起伏。“哦？” 蕭景琰的尾音微微上揚，
帶著一絲玩味。他緩緩坐起身，明黃的衣袍在昏暗光線下依然刺眼。他垂眸，
目光落在自己人中穴的位置——那里被簪尖刺破了一個極小的口子，
滲出了一點微不足道的血珠。就是這微不足道的一刺，驅散了他整整三年的夢魘？荒謬。
這理由簡直荒謬絕倫！一個身份低微、形跡可疑的小宮女，在深夜偏僻的配藥房里，
用不知名的草藥和一根銀簪，聲稱在為他進行“藥浴排毒”？這借口連三歲孩童都騙不過。
然而……他感受著腦中那久違的、令人迷醉的清明與輕松，
那如同跗骨之蛆的劇痛確實消失得無影無蹤。這感覺太過真切，真切到讓他無法忽視。
是巧合？還是……這賤婢當真誤打誤撞，摸到了什么邪門的法子？或者，
這背后藏著更深的、他尚未看清的圖謀？帝王心術在瞬間流轉。無論真相如何，此刻發作，
將這宮女立斃當場，是最簡單也最符合常理的做法。
但……他需要弄清楚這“痊愈”是真是假，是曇花一現還是徹底根治。更重要的是，
那該死的頭痛，他受夠了！蕭景琰的目光再次落在林晚晚身上，如同鷹隼鎖定獵物，
冰冷而銳利，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抬起頭來。”林晚晚渾身一顫，牙齒都在打顫，
卻不敢違抗。她僵硬地、極其緩慢地抬起頭，對上那雙深不見底的眸子。
那目光仿佛能穿透她的皮囊，直視她靈魂深處的恐懼和謊言。“名字。
”“奴……奴婢林晚晚，御藥房……粗使宮女。” 每一個字都像從牙縫里擠出來。
“林晚晚。” 蕭景琰緩緩咀嚼著這個名字，聲音平淡無波，
卻讓林晚晚覺得自己的名字仿佛被放在了砧板上。“你方才所言，
藥浴排毒……以紫魘草為引，銀針通竅？” 他微微停頓，
目光掃過地上散落的紫魘草根和那本破舊的《百草綱目》，“此法，出自何典？師承何人？
”林晚晚的腦子飛速旋轉，幾乎要冒出煙來。她哪懂什么師承典籍！完全是情急之下胡謅！
可皇帝的目光如同實質的冰錐，刺得她無處遁形。“回……回陛下，
” 她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只能硬著頭皮瞎編，“奴婢……奴婢祖上略通岐黃，
傳下……傳下些偏方古籍。此法……此法乃……乃古書殘卷所載，名為‘紫府通幽引’，
需……需以罕見藥引激發，輔以特殊針法，于……于特定時辰施為，
方有奇效……奴婢……奴婢也是第一次嘗試……” 她越說聲音越小，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
這番漏洞百出的說辭，連她自己都不信。蕭景琰靜靜地聽著，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既未動怒，
也未質疑。那深邃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許久，
久到林晚晚幾乎以為自己下一刻就要被拖出去砍頭。終于，他移開了視線，目光落向窗外。
天色已經泛起了魚肚白，灰蒙蒙的光線開始滲入小屋，驅散著角落的黑暗。黎明將至。
他緩緩抬起手，不是指向林晚晚，而是指向自己人中穴那個幾乎看不見的細微血點。
“此針法，” 他開口，聲音依舊平淡，卻帶著一種不容置喙的決斷，“除了你，
宮中可還有他人知曉？”林晚晚一愣，隨即反應過來，拼命搖頭：“沒……沒有！絕無他人！
奴婢……奴婢也是昨夜翻看家中殘卷，才……才偶然想起……”“很好。” 蕭景琰打斷她，
語氣毫無波瀾，“今日之事，若有一字泄露……” 他沒有說完，
但那未盡之語中蘊含的冰冷殺意，比任何威脅都更令人膽寒。林晚晚嚇得魂飛魄散，
連連磕頭：“奴婢不敢！奴婢死也不敢！今日之事，奴婢爛在肚子里，帶進棺材里！
”蕭景琰不再看她，仿佛她已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塵埃。他低頭，
慢條斯理地整理著自己被弄皺的明黃常服袖口，動作從容不迫。那上面沾染的草屑和灰土，
此刻顯得格外刺眼。“待會兒，會有人來尋朕。” 他淡淡道，
像是在陳述一件與己無關的事情，“你只需記住，朕昨夜突發急癥，倒在此處。是你，
機緣巧合，以家傳古法為朕施針，暫時緩解了朕的頭痛。明白么？”林晚晚愣住了，
猛地抬頭，難以置信地看著他。這……這是要幫她圓謊？皇帝……在替她遮掩這彌天大禍？
“明……明白！奴婢明白！” 巨大的劫后余生感瞬間淹沒了她，聲音都帶上了哭腔。
蕭景琰不再言語。他站起身，身形挺拔如松，帝王的威儀重新籠罩全身，
仿佛剛才那個狼狽地被塞著當歸、被扎針的人從未存在過。他走到門邊，腳步沉穩，推開門。
清晨微冷的空氣涌入，帶著御花園里若有似無的花香。門外，
果然已隱隱傳來刻意壓低的、焦急的腳步聲和呼喚聲，由遠及近。蕭景琰站在門口，
晨曦微光勾勒著他冷硬的側臉輪廓。他并未回頭，只留下一句冰冷的話語，
如同寒鐵鑄就的釘子，深深釘入林晚晚的骨髓：“林晚晚，記住你的話。你的命，
連同你這‘家傳古法’，從此刻起，都屬于朕。朕的頭痛若再犯……” 他微微側首，
眼角的余光如刀鋒般掃過她瞬間慘白的臉，“你便去太液池底，好好‘排毒’。”話音落下，
他已一步踏出這間充滿草藥味和驚魂氣息的陋室，
迎著匆匆趕來的、滿臉驚惶的御前太監總管張德海和一眾侍衛，
挺拔的身影迅速消失在漸亮的晨光之中。留下林晚晚一個人，虛脫般癱軟在冰冷的地上，
渾身抖得像秋風中的落葉。劫后余生的慶幸和被徹底攥住命運的恐懼交織纏繞，
讓她幾乎窒息。她看著地上那半截濕漉漉的當歸，還有那幾根帶著詭異紫色斑點的紫魘草根，
只覺得眼前陣陣發黑。皇帝的頭痛，真的……不會再犯了么？
她的目光落在包袱里那本破舊的《百草綱目》上，
一個念頭如同毒藤般悄然滋生——那紫魘草根上詭異的紫色斑點，
似乎……和她在西山一處廢棄冷宮墻角發現的、某種苔蘚的顏色……一模一樣。那冷宮，
是傳聞中先帝一位早夭皇子生母的居所……蕭景琰離開后那死寂的片刻，林晚晚癱在地上，
連呼吸都帶著冰渣子。門外刻意壓低的喧嘩迅速逼近又潮水般退去，
連同那抹刺眼的明黃一同消失在漸亮的晨光里。小屋重歸寂靜，
和地上散落的罪證——半截濕漉漉的當歸、幾根帶著詭異紫斑的干枯草根、磨尖的素銀簪子，
還有那本翻爛的《百草綱目》。劫后余生的虛脫感只持續了幾個喘息。
皇帝最后那句“去太液池底排毒”像淬了冰的鉤子，懸在她頭頂，隨時可能落下。她的命，
連同那個臨時胡謅的“紫府通幽引”古法，都被那只無形的手攥得死緊。沒等她爬起身，
小屋那扇薄薄的木門被猛地推開，帶進一股涼風。
御前太監總管張德海那張保養得宜、此刻卻慘白如紙的臉探了進來，
后面跟著幾個屏息凝神、眼觀鼻鼻觀心的侍衛。
張德海的目光刀子一樣刮過凌亂的地面和床上殘留的褶皺，最終釘在林晚晚身上，
那眼神混合著審視、驚疑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懼。“你，”張德海的聲音尖細緊繃，
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林晚晚？跟咱家走一趟。陛下有旨。”沒有解釋，沒有詢問。
林晚晚被兩個侍衛一左一右幾乎是架著胳膊提了起來，
拖出了她住了三年的、彌漫著草藥和霉味的小屋。她像一件待處理的垃圾，
被迅速帶離御藥房這片偏僻角落，穿過清晨空寂的回廊，繞過幾處雕梁畫棟的宮殿，
最終被推進了太醫院正堂旁邊一間彌漫著濃重藥香、陳設卻異常簡樸的配藥房。“從今日起，
你就在這里伺候。”張德海的聲音在她身后響起，冰冷得不帶一絲人氣，“陛下口諭，
著你專司‘紫府通幽引’秘法所需藥引炮制，閑雜人等不得靠近，不得探問。
你所需任何藥材器具，列單交予院判。記住，你的差事，只對陛下負責。”他頓了頓，
那雙精明的眼睛死死盯著林晚晚煞白的臉，“管好你的嘴，也管好你的手。差事辦砸了，
太液池的水，可是涼得很。”門在她身后“咔噠”一聲關上，落了鎖。
林晚晚背靠著冰涼的門板，緩緩滑坐到地上。這間配藥房比她原來的住處寬敞些，藥柜林立，
器具也算齊全，但那股無形的、令人窒息的囚籠感卻比之前更甚。
她成了皇帝專屬的、被圈禁起來的“秘法”執行者。她成了皇帝案板上待宰的魚，
唯一的生機，系于那隨時可能復發的頭痛之上。日子在極度壓抑的恐慌中流逝。
林晚晚被徹底隔絕，每日所需米糧菜蔬由特定內監送入，所需藥材她寫好清單塞出門縫，
自有藥童備齊放在門外。她像一個被遺忘的幽靈，困在這方寸之地，唯一的“任務”，
就是等待皇帝隨時可能的召喚——用那根磨尖的銀簪，去扎皇帝的人中穴。
第一次被張德海親自領著，穿過層層守衛進入皇帝寢殿側邊的暖閣時，林晚晚幾乎挪不動腿。
暖閣內龍涎香的氣息厚重沉凝，蕭景琰身著常服，靠坐在臨窗的軟榻上，手里拿著一卷奏折，
眉宇間是揮之不去的沉郁。聽到腳步聲，他抬眼看來，目光如同實質的冰錐，
瞬間刺穿了林晚晚勉強維持的鎮定。“開始吧。”聲音平淡無波，卻帶著不容抗拒的威壓。
林晚晚的手抖得幾乎握不住那根小小的銀簪。她深吸一口氣，努力回憶著那晚的孤勇，
在張德海和兩個御前侍衛刀子般的注視下，顫巍巍地靠近。蕭景琰微微后仰，閉上眼，
將脆弱的要害完全暴露在她面前，那是一種極致的信任，
更是極致的掌控和無聲的威脅——若敢有異動，頃刻間便是粉身碎骨。簪尖刺入皮膚的瞬間，
林晚晚幾乎能聽到自己牙齒打顫的聲音。蕭景琰的眉心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隨即又緩緩松開。暖閣里死寂一片，只有更漏滴答的聲響和她自己粗重的呼吸。一盞茶后，
蕭景琰睜開眼，揮了揮手。沒有評價，沒有詢問，仿佛剛才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林晚晚如蒙大赦，幾乎是逃出了那間令人窒息的暖閣。日復一日。
那根素銀簪子成了林晚晚的索命符，也成了皇帝的臨時鎮痛劑。
蕭景琰似乎真的將這“紫府通幽引”當成了緩解頭痛的唯一良方。
林晚晚每日被傳召的時間不定，有時在清晨，有時在深夜。蕭景琰的人中穴附近，
被她那毫無章法、只憑一股狠勁的簪子，硬生生戳出了一小片排列雜亂、深淺不一的紅點，
遠看竟真像模糊的北斗七星圖。太醫院的老院判和幾位資深太醫，
在一次林晚晚被緊急召去“行針”后，終于按捺不住，集體跪在暖閣外，言辭懇切，
聲淚俱下地哀求，懇請陛下開恩，
讓那位掌握“紫府通幽引”神術的林姑娘開示一二秘方精要，以澤被蒼生，光耀杏林。
暖閣內，蕭景琰斜倚在榻上，剛被扎過的穴位還殘留著細微的刺痛感。
他捏著那根被擦凈送回的素銀簪子，冰冷的金屬觸感貼在指腹。
聽著外面老臣們情真意切的懇求，
他嘴角緩緩勾起一抹極其冷淡、甚至帶著點殘忍意味的弧度。“秘方？”他低語，聲音不大，
卻清晰地穿透門扉，落在外面跪著的太醫們耳中，“張德海，告訴他們，
林愛妃的‘藥浴’秘方，朕覺得…可以繼續。”“愛妃”二字，如同驚雷炸響在暖閣內外。
跪著的太醫們集體僵住，老院判花白的胡子都在顫抖。張德海垂首應“是”，推門而出，
將皇帝這句冰冷又曖昧的旨意原封不動地傳達。太醫們面面相覷，驚駭莫名。
一個御藥房的粗使宮女，搖身一變成了皇帝口中的“愛妃”？
還掌握著這等神鬼莫測的“秘方”？
巨大的荒謬感和更深的敬畏瞬間壓垮了他們所有探究的心思。無人再敢多問一字，
噤若寒蟬地叩首退下。暖閣內，蕭景琰指腹摩挲著銀簪尖，眼神幽深莫測。林晚晚這個名字，
連同她漏洞百出的謊言，都成了他棋盤上一枚微妙的棋子。至于“愛妃”這個稱呼，
不過是一層隨手披上的、方便掌控的薄紗，既能堵住悠悠之口，
又能將她徹底釘死在這虛妄的身份和“秘法”之上。她越惶恐，越無路可逃，
對他才越“有用”。消息如同長了翅膀，迅速傳遍禁宮。
林晚晚的身份在宮人口中變得諱莫如深，從“走狗屎運的賤婢”到“深藏不露的妖妃”，
各種離奇猜測甚囂塵上。她居住的那間配藥房，
成了宮中最神秘也最令人避之不及的角落之一。每日送東西的內監放下食盒藥材便匆匆離去，
眼神躲閃，仿佛里面關著什么洪水猛獸。林晚晚蜷縮在她這間更大也更冰冷的囚籠里，
感受著四面八方涌來的無形壓力和窺探。皇帝那句“愛妃”像一盆冰水，
澆滅了她最后一絲僥幸。她清楚自己的處境，比當初被堵在陋室里時更絕望。
她必須找到自救的路！唯一的線索，就是那詭異的紫魘草根上，
那抹與冷宮苔蘚如出一轍的暗紫色斑點！夜深人靜，萬籟俱寂。
林晚晚如同鬼魅般貼著墻根陰影移動。她早已摸清了巡邏侍衛的間隙，
憑著在御藥房當差時對宮中犄角旮旯的熟悉，避開了幾處明崗，
朝著宮苑西北角那片被重重封鎖的荒廢宮苑潛去。夜風穿過殘破的窗欞和瘋長的荒草，
發出嗚咽般的怪響。月光慘淡，照在斷壁殘垣上，投下扭曲怪誕的黑影。
空氣里彌漫著濃重的腐朽塵埃味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潮濕的腥氣。
她的目標明確——冷宮深處那堵背陰的高墻根下。記憶里，那片常年不見陽光的墻根，
覆蓋著一層厚厚的、滑膩的暗綠色苔蘚，而苔蘚的縫隙里，
零星點綴著一種極其細微、近乎黑色的暗紫色斑點，在月光下泛著幽幽的、不祥的光澤。
她終于摸到了那堵墻下。冰冷粗糙的石壁觸手生涼。她蹲下身，屏住呼吸，
指尖小心翼翼地撥開表面滑膩的綠色苔衣。果然！在苔蘚最底層、緊貼著潮濕石壁的地方，
那些暗紫色的斑點如同凝固的毒血，連成一片片不規則的斑塊，比她印象中更密集，
顏色更深沉。一股極淡、卻異常熟悉的微帶辛辣的甜腥氣，隱隱鉆入鼻腔。
紫魘草根上的斑點！就是它！巨大的發現帶來的不是喜悅，而是更深的寒意。
這深宮廢棄角落滋生的毒物，與她私藏的紫魘草究竟有何關聯？皇帝那持續三年的頭痛，
是否也源于此？無數疑問和恐懼交織纏繞。她顧不得許多，
從懷里掏出早備好的小竹片和油紙包，屏息凝神，
用竹片小心翼翼地刮取那些附著在石壁上的、帶著濃重暗紫色斑點的最底層苔蘚。
動作必須輕，不能驚動任何可能存在的守衛，也不能留下明顯痕跡。
指尖沾到那滑膩冰涼的苔蘚，那股甜腥氣似乎更濃了些，讓她胃里一陣翻騰。
就在她全神貫注刮取之時，身后極遠處，一處殘破宮墻的陰影里，
一道幾乎與夜色融為一體的身影，無聲地記錄下這一切。
暗衛冰冷的眼神掃過那個在月光下佝僂著、如同在啃噬墻根的瘦小身影，
在密報上寫下最后一句：“子時三刻，目標于西六所廢苑深處，舔舐冷宮墻苔，
疑行詭異巫蠱事。”林晚晚對此一無所知。她將刮下的、帶著濃重紫斑的苔蘚仔細包好，
藏入懷中最深處，心臟狂跳著，如同揣著一塊燒紅的烙鐵。她迅速清理了現場痕跡，
像來時一樣，悄無聲息地溜回那間彌漫著藥味的配藥房，反鎖上門，背靠著門板劇烈喘息。
冷汗早已浸透內衫。她摸出那個小小的油紙包，
看著里面那團滑膩、散發著不祥氣息的暗紫色物質，眼中充滿了絕望的決絕。
這是她唯一的、最后的籌碼了。安穩的日子如同紙糊的燈籠，
在蕭景琰頭痛徹底消失的第十八天深夜，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捅破。暖閣內燭火通明，
氣氛卻降至冰點。奏折散落一地，名貴的青玉筆洗砸在地上，碎片和墨汁濺得到處都是。
蕭景琰半靠在龍榻上，一手死死抵著額角，指節因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手背上青筋虬結暴起。那張素來冷峻威嚴的臉上，此刻被一種扭曲的痛苦占據，牙關緊咬，
額頭上沁出大顆大顆的冷汗。那熟悉的、仿佛要將顱骨生生碾碎的劇痛，
如同蟄伏已久的毒龍，以比以往更兇猛的姿態，悍然卷土重來！“廢物！一群廢物！
”壓抑著痛苦的低吼從齒縫里迸出，帶著滔天的怒火和暴戾。跪在地上的太醫們抖如篩糠，
頭磕得砰砰作響，卻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老院判面如死灰，抖著手想上前請脈，
被蕭景琰一個暴戾的眼神釘在原地。“滾！都給朕滾出去！
” 雷霆般的咆哮震得整個暖閣嗡嗡作響。太醫們如蒙大赦，連滾爬爬地退了出去，
留下滿地狼藉和令人窒息的死寂。蕭景琰粗重地喘息著，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顱內的劇痛，
眼前陣陣發黑。他猛地抬眼，布滿血絲的眸子如同瀕死的兇獸，
死死盯住角落陰影里如同鵪鶉般瑟縮的張德海。“林晚晚……” 那三個字從牙縫里擠出，
帶著刻骨的寒意，“給朕…拖過來！”張德海連滾帶爬地沖了出去。
林晚晚是被兩個孔武有力的侍衛直接架著胳膊，一路拖行般拽進暖閣的。
氣（墨汁和碎裂的瓷片劃破了某個倒霉太醫的手）混雜著龍涎香和帝王暴怒的氣息撲面而來，
讓她瞬間窒息。她甚至沒看清暖閣內的狼藉景象，
只覺得一股巨大的、裹挾著死亡氣息的力量猛地攫住了她的脖頸！天旋地轉！
后背重重砸在冰冷的、鋪著明黃錦褥的龍榻之上，撞得她眼冒金星。下一秒，
一只鐵鉗般的大手狠狠扼住了她的咽喉，冰冷堅硬的指骨幾乎要嵌入她的皮肉！
窒息感瞬間襲來，眼前金星亂迸。蕭景琰那張因劇痛和暴怒而扭曲放大的臉懸在她上方，
眼底翻涌著猩紅的戾氣，如同地獄爬出的修羅。
“愛妃的藥引……” 低沉的聲音因為強忍痛楚而嘶啞變形，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冰凌，
狠狠扎進林晚晚的耳膜，“該換了！
”恐怖的窒息感和頸骨即將碎裂的劇痛讓林晚晚的意識在瞬間瀕臨渙散。
求生的本能如同被點燃的炸藥，轟然炸開！她幾乎是用盡了靈魂的力量，
右手瘋狂地探入自己懷中，在意識徹底沉淪之前，
猛地掏出了那個被她體溫焐得溫熱、卻依舊散發著陰冷潮氣的油紙包！
“陛……陛…下…” 喉嚨被死死扼住，聲音破碎得不成調子，她用盡全身力氣，
將那個小小的油紙包顫抖地舉到兩人之間，幾乎要戳到蕭景琰布滿血絲的眼前，
“含……含…這個？”油紙包被粗暴地扯開，
里面那團滑膩、暗紫發黑、散發著腐朽腥甜氣息的詭異苔蘚暴露在暖閣明亮的燭光下，
如同某種來自幽冥的毒物。時間仿佛凝固了一瞬。蕭景琰扼著她喉嚨的手猛地一僵，
猩紅的瞳孔驟然收縮，死死盯著那團散發著不祥氣息的東西。
顱內的劇痛如同海嘯般一波波沖擊著他的理智，喉嚨深處甚至嘗到了鐵銹般的血腥味。
他看著身下宮女那張因窒息而漲紫、眼中只剩下絕望和孤注一擲的臉，
又看了看那團惡心的苔蘚。沒有猶豫。在巨大的、足以摧毀一切理智的痛楚驅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