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十二點的練功房,空曠得能聽見灰塵落地的聲音。慘白的燈光從天花板上潑灑下來,
冰冷地涂抹在光滑的柚木地板上,映出無數個模糊而扭曲的影子。
空氣里彌漫著熟悉的、混合了汗水和松香的氣息,那是屬于舞蹈的、近乎神圣的味道。
可此刻,這氣味卻沉甸甸地壓在胸口,帶著一種令人窒息的滯澀感。我,蘇晚,
站在厚重的天鵝絨幕布投下的巨大陰影里,像一尊被遺忘的雕像。
指尖死死摳進冰冷的幕布絨面,粗糙的紋理摩擦著皮膚,帶來一絲微不足道的痛感,
試圖壓過心臟深處那尖銳的、幾乎要撕裂胸腔的轟鳴。視野的盡頭,那根冰冷的金屬把桿前,
糾纏著兩個人影。江臨。我的江臨。
他高大的身影將另一個嬌小的身體完全籠罩、禁錮在把桿和他之間。他微微俯著身,
側臉的線條在頂燈下顯得格外清晰,也格外陌生。他的手臂緊緊箍著懷里的人,
那姿態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近乎掠奪的占有欲。而被他緊緊擁在懷里的人,
正以一種舞蹈生特有的、柔軟而脆弱的姿態向后仰著,
天鵝般的頸項繃出一道絕望又誘惑的弧線。是林薇。我的林薇。她那條纖細的小腿,
此刻正無力地、微微顫抖著向上抬起,足尖繃得筆直,腳尖輕輕點著江臨的后腰。
那是一個在舞臺上象征著屈服或獻祭的動作,此刻卻充滿了令人作嘔的情欲暗示。
林薇的芭蕾舞裙,那件我曾無數次幫她整理肩帶、熨燙裙擺的淺粉色紗裙,
此刻被揉得不成樣子,堆疊在她纖細的腰肢上方。江臨的手,
那只曾無數次溫柔地為我擦去汗水、拂開額發的手,此刻正帶著一種令人心膽俱裂的粗暴,
在她裸露的、光潔的背上急切地游移、揉捏。布料摩擦的窸窣聲,混合著壓抑又甜膩的喘息,
在死寂的練功房里被無限放大,如同毒蛇的信子,嘶嘶地舔舐著我的耳膜。
“阿臨……”林薇的聲音帶著一種被揉碎了的、濕漉漉的媚意,像浸透了蜜糖的毒藥,
“別在這里……晚晚她……她可能隨時會來……”江臨的動作沒有絲毫停頓,
反而更加用力地將她壓向冰冷的把桿。他的聲音低沉沙啞,
帶著一種我從未聽過的、近乎殘忍的嘲弄:“怕什么?
那個蠢貨……現在大概還在隔壁拼命摳她那幾個永遠也做完美的揮鞭轉吧?
她眼里只有她那該死的腳尖……呵,她爸都快要破產了,
她還做著她的天鵝夢呢……”“破產?”林薇的聲音里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冰冷的興奮。
“嗯……”江臨含混地應著,滾燙的唇沿著林薇的頸側一路向下,
“……撐不了幾天了……到時候,看她還能不能這么清高……”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鋼針,
狠狠扎進我的太陽穴,攪動著腦髓。眼前的一切開始劇烈地搖晃、旋轉,
視野邊緣泛起濃重的、令人作嘔的黑霧。胃里翻江倒海,喉嚨口涌上一股濃烈的鐵銹味。
腳下昂貴的、意大利定制的足尖鞋,那承載著我所有夢想和榮光的支點,
此刻仿佛變成了燒紅的烙鐵,死死焊在地板上。我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嘗到濃烈的血腥味,
才勉強抑制住那幾乎要沖破喉嚨的、毀滅一切的尖叫。不能出聲。不能讓他們發現。
我像個被釘在恥辱柱上的幽靈,在幕布的陰影里,
無聲地目睹著這場精心為我準備的、血淋淋的背叛。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有幾分鐘,
也許像一個世紀。那令人作嘔的糾纏終于暫時停歇。江臨似乎意猶未盡地又捏了林薇一把,
才松開禁錮。林薇軟軟地滑下把桿,背對著我的方向,開始整理凌亂的舞裙和頭發。
江臨則隨意地靠在把桿上,點了支煙,猩紅的火點在昏暗的光線下明明滅滅。我的目光,
像淬了毒的冰錐,死死釘在角落里那張熟悉的長條凳上。凳子上,安靜地躺著兩雙舞鞋。
一雙是林薇的,嶄新的緞面反射著冷光。另一雙,是我的。
明天公演《吉賽爾》女主角的舞鞋。就在林薇整理好自己,轉身準備離開的瞬間,
她的腳步頓住了。她的目光,如同精準的探針,掃過凳子上的兩雙鞋。然后,
她極其自然地、仿佛只是順手整理物品般,彎腰拿起了我的那雙舞鞋。她的動作快得驚人,
流暢得沒有一絲多余,借著身體微微前傾的遮擋,她的手指在鞋帶根部的位置,
極其隱蔽地、用力地捻動了幾下。時間仿佛凝固了。
只有她指尖那細微到幾乎無法察覺的動作,在我眼中被無限放大、放慢,
如同電影里最驚悚的慢鏡頭特寫。我的血液瞬間凍結,四肢百骸一片冰冷。做完這一切,
林薇若無其事地將我的舞鞋放回原位,甚至還輕輕拍了拍鞋面,仿佛在拂去并不存在的灰塵。
然后,她臉上重新掛上那副我無比熟悉的、溫婉又帶著點羞澀的笑容,走向等待她的江臨。
“走吧,阿臨。”她的聲音恢復了清甜。江臨掐滅煙頭,摟住她的腰,兩人依偎著,
身影消失在練功房另一端的黑暗通道里。死寂重新籠罩。冰冷的空氣如同粘稠的膠水,
緊緊包裹著我,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冰碴,刮擦著脆弱的喉管。
我像個被抽空了靈魂的破布娃娃,僵硬地、一步一步從幕布的陰影里挪出來。
腳下昂貴的地板,此刻踩上去卻像踩在燒紅的炭火上,每一步都灼痛難忍。
終于挪到那張長凳前。我伸出顫抖得如同風中枯葉的手,指尖冰冷得沒有一絲溫度,
輕輕碰觸到我的舞鞋。緞面依舊光滑,帶著熟悉的、屬于我的體溫殘留的微暖。
我把它捧起來,湊到眼前,借著慘白的頂燈光線,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傷儀,
一寸寸掃過鞋帶與鞋面連接的根部。找到了。在右側鞋帶深深嵌入鞋幫的根部,
那層柔韌的皮革上,有幾道極其細微、幾乎難以用肉眼分辨的、嶄新的劃痕。劃痕的邊緣,
還殘留著一點點極其微小的、被強力摩擦后翻起的毛刺。不仔細看,
只會以為是正常使用造成的磨損。但我知道不是。
那是被某種極其鋒利、極其小巧的工具——比如修眉刀片,
或者……精心打磨過的指甲邊緣——反復、用力切割過的痕跡。
這些劃痕巧妙地隱藏在皮革自然的紋理褶皺里,位置刁鉆,
足以讓舞者在進行大跳、旋轉等劇烈動作時,鞋帶承受不住瞬間爆發的巨大拉力而驟然崩斷!
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擂動,撞擊著肋骨,發出沉悶而絕望的回響。眼前陣陣發黑,
那濃重的黑霧再次翻涌上來,幾乎要將我徹底吞噬。憤怒、恐懼、背叛的劇毒混合在一起,
在血管里奔騰咆哮,幾乎要沖破皮肉的束縛。我死死攥緊了手中的舞鞋,
堅硬的鞋頭硌得掌心生疼,那點微不足道的痛感,成了支撐我此刻沒有徹底崩潰的唯一支點。
第二天,市藝術中心大劇院。巨大的水晶吊燈將整個觀眾席映照得如同白晝,座無虛席。
空氣里彌漫著高級香水、脂粉和期待混合成的、令人微微眩暈的氣息。絲絨幕布厚重而華麗,
隔絕了后臺的緊張與喧囂。我站在側幕的陰影里,能清晰地聽到觀眾席傳來的嗡嗡低語,
像無數只蜜蜂在耳邊盤旋。化妝鏡里映出一張被油彩精心勾勒過的臉。眼線拉長上挑,
眼影是深邃的藍紫色,頰邊掃著象征少女羞澀的淡淡緋紅。
吉賽爾的天真、癡情與最終的絕望,都濃縮在這張過分精致的面具之下。鏡中的眼睛,
卻空洞得嚇人,像兩口枯竭的深井,映不出絲毫光亮。只有我自己知道,那眼底深處,
正燃燒著怎樣冰冷而瘋狂的火焰。“晚晚,該候場了!
”負責催場的同學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比平時更尖利一些。我深吸一口氣,
冰冷的空氣灌入肺腑,帶著化妝間里濃重的粉底和發膠氣味。胸腔里那顆心,沉甸甸地墜著,
每一次搏動都牽扯著全身的神經,帶來一陣陣麻木的鈍痛。目光下意識地掃過化妝臺角落。
我的舞鞋,靜靜地躺在那里,緞面在后臺昏暗的光線下,依舊閃爍著柔和而誘人的光澤。
那幾道致命的劃痕,被完美地隱藏著,如同潛伏在甜美夢境里的毒蛇。“嗯。”我應了一聲,
聲音干澀得像是砂紙摩擦。彎腰,拿起那雙鞋。指尖觸碰到冰涼的緞面,
那細微的劃痕仿佛帶著灼人的溫度,燙得我指尖猛地一縮。我閉上眼,再睜開時,
眼底只剩下一種近乎死寂的平靜。像一個即將踏上祭壇的獻祭者,
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毀滅性的決絕。我彎下腰,動作緩慢而穩定,
將那雙承載著所有詛咒的舞鞋,一只一只,仔細地套上自己的腳。系緊鞋帶,
感受著它們嚴絲合縫地包裹住足弓和前掌,那熟悉的、仿佛與身體融為一體的支撐感,
此刻卻像冰冷的刑具。幕布緩緩拉開。追光燈如同一道圣潔的光柱,瞬間將我籠罩。
巨大的舞臺空曠而遼遠,腳下深色的木質地板延伸向無盡的黑暗。臺下,
是黑壓壓一片模糊的人影,無數雙眼睛聚焦于此。掌聲如同潮水般涌來,帶著灼熱的期待,
拍打在我的皮膚上。音樂響起。柴可夫斯基筆下那支熟悉的、帶著甜蜜憂傷的旋律流淌開來,
像一條溫柔的河流,瞬間淹沒了整個劇場。我動了。足尖點地,身體舒展,
手臂劃出流暢的弧線。每一個旋轉,每一次跳躍,每一個延伸,都精準地踩在音樂的節拍上,
仿佛靈魂與旋律早已融為一體。吉賽爾初遇阿爾伯特時的純真喜悅,
在足尖輕盈的跳動中展現得淋漓盡致。我能感覺到汗水順著鬢角滑落,
能聽到自己急促而壓抑的呼吸聲在巨大的空間里回響。觀眾席一片寂靜,
只有悠揚的樂聲在回蕩。我能想象到他們屏息凝神、沉醉其中的表情。
這曾是我夢想中的高光時刻。高潮來臨。第二幕,森林墓地。
吉賽爾得知被欺騙后的絕望與瘋狂,需要通過一系列高難度的、充滿爆發力的動作來宣泄。
音樂陡然變得急促、激烈,如同狂風驟雨。一個高難度的、連接著大跳的急速旋轉組合。
我深吸一口氣,將身體里最后一絲力量壓榨出來。助跑,起跳!身體在空中舒展開,
劃出一道近乎完美的拋物線。足尖繃直,指向虛無的穹頂。就在身體達到最高點,
即將開始那決定性的旋轉落地的瞬間——“嗤啦!
”一聲極其輕微、但在死寂的舞臺上卻清晰得如同裂帛的脆響,從我的右腳踝處傳來!
不是鞋帶斷裂的崩裂聲,而是……更像是堅韌的皮革被硬生生撕裂的聲音!緊接著,
一股完全失控的、毀滅性的力量,猛地從右腳的支撐點爆發!
仿佛腳下的舞臺瞬間變成了一個吞噬一切的黑洞,一股無法抗拒的巨力狠狠拽著我的右腳踝,
將我整個人從空中、從那象征榮耀的頂點,狠狠地向冰冷堅硬的地板摜去!
時間被無限拉長、扭曲。我能清晰地“看”到,或者說感覺到,自己右腳的足尖鞋,
在承受那巨大沖擊力的瞬間,鞋帶根部那幾道被精心切割過的脆弱點,如同被點燃的引信,
驟然徹底撕裂!整個鞋幫瞬間失去了支撐力,像一個被戳破的氣球,軟塌塌地歪向一邊。
而我的右腳腳踝,在失去所有保護的情況下,以一種完全違背人體結構的、極其恐怖的角度,
向內猛地一折!“咔嚓!”一聲沉悶得令人牙酸的、仿佛枯枝被硬生生折斷的脆響,
從我的身體內部,無比清晰地炸開!那聲音如此巨大,甚至蓋過了舞臺上轟鳴的音樂,
狠狠地鑿進了我的耳膜,直抵靈魂深處!劇痛!無法形容的劇痛!
如同高壓電流瞬間貫穿了整條右腿,然后猛烈地炸開,瘋狂地撕扯著每一根神經末梢!
眼前猛地一黑,視野里只剩下無數飛濺的金星和濃得化不開的血色。
喉嚨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連一絲最微弱的呻吟都發不出來。身體徹底失去了控制,
像一袋沉重的沙包,帶著絕望的加速度,狠狠砸向舞臺中央那冰冷堅硬的柚木地板!“砰!
”沉悶的撞擊聲在空曠的舞臺上回蕩。世界瞬間失聲。震耳欲聾的音樂消失了,
臺下驚駭的抽氣聲消失了,只剩下自己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瀕臨破碎的轟鳴,
以及那如同海嘯般席卷全身、要將意識徹底撕碎的劇痛。
冰冷的木質地板緊貼著我的臉頰和身體,那寒意刺骨,
卻絲毫無法緩解右腿傳來的、仿佛被生生碾碎的酷刑。視野劇烈地搖晃、旋轉,
最終定格在頭頂上方那片刺眼的、令人暈眩的舞臺頂燈陣列。
無數個巨大的、散發著灼熱白光的光源,如同冷漠的天神之眼,
俯視著舞臺上這渺小、破碎的祭品。意識在劇痛的浪潮中沉浮,
如同暴風雨中即將傾覆的小舟。在徹底墜入黑暗深淵的前一秒,我渙散的目光,
透過刺眼的光暈和彌漫的淚水,艱難地、本能地投向側幕的方向。那里,站著兩個人影。
林薇。她捂著嘴,身體微微前傾,那雙總是盛滿溫柔笑意的眼睛里,
此刻清晰地倒映著我倒地的身影。那眼神里……沒有震驚,沒有恐懼,
只有一種極力壓抑卻依舊泄露出來的、近乎狂熱的……期待?
像獵人終于看到獵物落入了精心布置的陷阱。她的身邊,站著江臨。他雙手插在褲袋里,
姿態甚至帶著一絲事不關己的悠閑。他的目光越過倒地的我,看向舞臺深處,
嘴角似乎……似乎還掛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極其冰冷的弧度。那弧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