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邊緣地帶總有這樣的公寓樓,它們像遲暮的老人,沉默地站在主干道的陰影里。
我租下的這間六零二,就是如此。它在這棟灰黃色、墻皮斑駁如鱗片的老樓中,
既不占據最高層的通透視野,也沒有低層出門的便利。它平凡、沉默,
甚至有些遺忘在時光塵埃里的舊氣。推開漆皮剝落的防盜門,是一道窄小過道,
連著臥房、洗手間和廚房。光線吝嗇,即使是正午,
廚房水槽上那扇狹小的窗也只能擠進一束稀薄的灰白。
整個公寓常年彌漫一股揮之不去的基底味道,像混了多年塵土的木頭和潮氣。
墻角與壁紙銜接處偶爾能看到些許暗綠霉斑,是這老屋呼吸不暢留下的印記。
唯一讓我滿意的,是臥室那扇門。深褐色,敦厚結實,門板上的木質紋理清晰如樹皮的溝壑。
黃銅門把手被歲月摩挲得溫潤,泛著沉甸甸的光澤。一握住它,
冰涼的金屬觸感和分量十足的阻尼感讓人心里踏實。關上門,“咔噠”一聲輕響,
機械鎖舌精準地滑入鎖槽,那聲音是一種明確的宣告:內與外隔絕了。這扇門,
似乎成了這陳舊空間里最值得信任的堅實壁壘,將外面走廊的涼意和若有若無的雜音,
一絲不茍地擋在了外面。凌晨兩點剛過,一陣突兀的敲門聲把我從混沌的邊緣拽了回來。
咚、咚、咚。三聲,沉悶而均勻,間隔固定得不帶一絲情緒起伏。
那聲音像是直接在腦殼上鑿了三下,悶重得不像來自木板門,更像是誰在用裹了厚布的錘子,
直接捶打著門后的墻體。我猛地驚醒,心臟在胸腔里急遽地縮緊。黑暗中,
殘存的睡意被瞬間蒸發,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警惕。不是門鈴?
誰會在凌晨用指節這樣精確地敲門?汗水倏地滲了出來。我在黑暗中屏息凝神。屋子里很靜,
靜得能聽見自己血流沖擊耳膜的鼓脹聲,
還有窗棱某處沒擰緊的螺絲在微風里極其輕微的金屬呻吟。時間被這突如其來的寂靜拉長了,
一秒,兩秒……十秒……那敲門聲沒有再次響起。是我做夢了?太累產生的幻聽?
懸著的心沒有放下,反而因為不確定更加焦躁。我在床上坐起來,耳朵警惕地轉向門的方向。
黑暗里,房間的輪廓模糊不清,唯有門的位置,是深黑中更深的一個巨大方塊。就在這時,
一種新的東西被我的感官捕捉到。是氣味。從門的方向飄來。非常淡,起先幾乎難以察覺,
混雜在房間原有的陳舊氣味里。一種冰冷細微的……鐵銹味?
像是暴雨之后泥土深處逸散出的礦物質味道,又帶著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朽壞感?
像是打開了一個被水流常年浸泡、沉在水底多年的舊木箱。這氣味極淡,
卻又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黏著感,纏繞在呼吸里。剛剛是不是真的有敲門聲?
那氣味又是怎么回事?或許是管道滲漏?念頭紛雜,像細小的蟲子在腦子里爬。
我豎起耳朵在黑暗中捕捉任何細微聲響,過了許久再無聲息。也許是錯覺,
我試圖說服自己再次躺下。但身體深處像壓了一塊沉甸甸的堅冰,無法放松。
我最終還是下了床,腳步落在冰冷的地板上,悄無聲息。穿過漆黑的過道,我猶豫了一下,
手指落在了臥室門的門板上。木頭依舊冰涼而厚重。我湊近門縫,沒有聽到任何異常的聲響,
樓道里的聲控燈也沒有因為那可能存在的敲門而亮起。鐵銹味似乎真的存在過,
但此刻又被房間里微涼的空氣沖散?;蛟S,
是這老房子過于敏感的神經系統傳達的一個錯誤信號吧。我默默走回床邊躺下。
后半夜再也無法沉睡,總覺得有雙眼睛貼在鎖孔外,在黑暗中窺視著我疲憊的身體。
第二天醒來,頭疼得像要裂開。夜里的敲門聲更像一個模糊的夢魘碎片。
我習慣性地走進洗手間洗漱。水流嘩嘩地沖著臉頰,冰冷讓混沌的腦子清醒了幾分。
用毛巾擦干臉時,視野無意間觸及臥室門的下緣。動作猛然頓住。
深褐色的門板與米色地板相交的縫隙邊緣,緊貼地板的門框木頭上,
多了一些極其微小的深褐色斑點。像是不小心甩上去的油污,
又像是某種粘稠液體風干后的印漬。污漬色澤太深,幾乎和門板的顏色融為一體,
不湊近細看,幾乎難以察覺。我蹲下來,用手指小心翼翼地蹭了一下其中一點。
指尖傳來干硬脆硬的觸感,那不是什么灰塵,而是一種類似松脂風干后的硬質薄片,
牢牢地附著在木頭紋理里。湊近鼻端,一絲極淡的、幾近消散的鐵銹混著某種陳舊的泥腥氣,
幽幽鉆入鼻腔。殘留的味道?還是我的感官在過度解讀?日子在一種潛藏的緊繃中滑過,
表面平靜,水下卻暗流涌動。敲門聲沒有再出現,
但那絲若有若無的鐵銹味似乎成了這公寓的背景音的一部分,時隱時現,
如同一個無法擺脫的附骨之疽。更糟糕的是睡眠。如同被鑿走了基底,沉沉的睡眠徹底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無數個清醒的長夜。我聽著老舊公寓管道的嗚咽,
窗外遠方汽車輪胎碾過潮濕路面的嘶嘶聲,時間在黑暗中膨脹,
然后又被極度困倦帶來的沉重窒息感壓垮。頭開始一天比一天沉重,像頂著一塊濕透的鉛板。
一天晚上,剛走進洗手間,頭頂那盞老式燈泡毫無征兆地“滋啦”一聲,
掙扎般極快地閃爍了幾下,接著徹底熄滅。黑暗籠罩下來。斷電了?我下意識抬頭,
隨即僵在原地。浴室鏡框里側,
門縫位置溢出的光被清晰地映照在鏡面上——原本應該是一條筆直的、柔和傾斜的光帶。
此刻,那條光帶竟被扭曲了!靠近底部的邊緣被某種看不見的東西強行“吃”掉了一小塊,
形成一個突兀的、不規則的、向內凹陷的曲線豁口。那缺失的部分,
就像一個貪婪而沉默的嘴巴,正貼在門縫下汲取著光線。豁口邊緣,
光暈呈現出一種極其詭異的、難以形容的虛影,邊緣模糊蠕動,
如同那里正彌漫著一團濃稠到吞噬一切的黑霧。一股冷氣猛地從脊椎末端竄起,直沖頭頂。
全身每一寸皮膚都在瞬間爬滿了雞皮疙瘩。心跳聲在突如其來的寂靜里擂鼓般炸響。
鏡中的光帶,在下一秒恢復了常態。那突兀的豁口消失了,
燈光重新構成一條邊緣清晰、自上而下自然傾斜的光帶。仿佛剛才那詭異的景象,
只是燈泡閃爍導致的短暫視覺幻象。我的手指下意識地掐進了掌心皮膚,
細微的刺痛帶來一絲短暫卻有效的清醒。這不是幻覺。這扇門,它有東西。它擋住的,
不只是外面走廊那點微不足道的涼意和聲響。“老張,我臥室門這鎖舌……是不是有點問題?
”再次遇到管理員老張時,我問得盡量輕描淡寫。他正叼著煙在門崗看報紙,
布滿老人斑的臉藏在煙霧后?!版i舌?”他從報紙后面抬起渾濁的眼睛,瞥了我一眼,
又落回紙上,“能關上不就得了?老東西了,軸有點澀,正常?!彼鲁鲆豢跓熑?,
語氣帶著慣常的漫不經心,甚至一絲被打擾的不耐煩?!伴T還能有什么?別自己嚇唬自己。
”他的態度一如往常,平淡得像聊天氣??晌倚睦锴宄?,那晚絕非幻覺。
那扇門后隱藏的東西,遠比一個老舊的鎖芯復雜、冰冷得多。那被啃噬的光帶缺口,
像尖刺扎在意識深處。又過了幾日疲憊不堪的夜晚。這天中午,困意如沉重的鉛塊壓下來,
我在書桌前終于扛不住,昏沉睡去。不知過了多久,身體深處某個警戒的神經猛地一抽。
我突然醒了。沒有緣由,就像瀕臨懸崖時身體本能的求生反射。
心臟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瘋狂跳動,幾乎要破膛而出。困意還在濃重地包裹著眼皮和大腦,
但一股源自骨髓的、冰冷的戰栗感先一步覆蓋了全身。我僵硬地坐在椅子上,一動不敢動。
厚重的窗簾遮住了大部分日光,房間里充斥著暗淡的午后陰影。然后,我聽到了。極其輕微,
但無比清晰的——簌…簌簌……就在門邊。不是老鼠那種細碎的跑動啃咬聲,
也不是蟲子爬過的悉索。更像是什么東西在干燥脆弱的物質上,
被小心謹慎、卻又控制不住力道地抓撓、刮蹭、摩擦……聲音的方向,
極其明確——來自那扇深褐色、厚重的臥室門的內側門板上!是門板本身發出的聲音?
還是有什么東西貼在那厚重木頭里面,正用尖利的東西想要刮穿這最后的屏障?
一股無法形容的寒意瞬間凍結了四肢百骸。血液似乎都停止了流動。眼睛驚恐地睜大到極限,
死死盯住那扇看起來平靜無比、毫無異常的房門。簌簌…啪嗒…簌…聲音斷斷續續,
如同一個躡手躡腳的闖入者在摸索??謶秩缤瑢嵸|的毒液,迅速麻痹了四肢。
我死死盯著那扇門。聲音……似乎停了?只有太陽穴血管在突突狂跳的鼓噪。
也許……也許只是我睡懵了?過度緊張導致的幻聽?就在這時,聲音又響起來。這一次,
更清楚了。不再是刮擦木質纖維的簌簌聲。是…呼吸聲?不是人類的呼吸節奏。
聲音沉悶、粘滯,帶著一種令人作嘔的回響,
如同極其粘稠的濃痰在狹窄管道里艱難地上下抽動,
每一次氣流交換都需要巨大的、撕扯般的力量才能完成。更像是某種巨大的、腐朽了的肺葉,
通過某種扭曲的介質在木頭的另一邊,正掙扎著鼓噪。
沉重的吸吮——喠?!铋L的呼出——呼唔……每一次沉悶的吸氣和更加粘滯的呼氣,
都像是一把沾滿冰冷粘液的手,隔著門板在我的胃里反復抓撓揉捏。我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巴,
用盡全身力氣控制著牙齒不至于瘋狂地敲擊在一起。胃里一陣翻江倒海的惡心。
身體無法抑制地顫抖,從指尖到牙齒,每一塊肌肉都在失序的痙攣。
椅子在我的顫抖中發出細微的悲鳴。那可怕的、粘稠的呼吸聲又持續了多久?十秒?半分鐘?
時間再次失去了衡量的標尺。直到它毫無征兆地再次停止。房間里死寂一片,
只剩下我粗重到變調的喘氣聲。我強迫自己從椅子上站起來,雙腳發軟,
幾乎是半拖著身體蹭到門邊。耳朵湊近冰涼的門板,冰得臉頰一痛。皮膚幾乎緊貼在木紋上。
沒有聲音。一片死寂。只有木頭本身微弱的孔隙所傳導來的、遙遠空洞的背景音。
剛才那粘稠的呼吸,如同從未存在過。冷汗浸透了后背的衣衫。我需要光!
我猛地撲向頂燈開關,蒼白刺眼的光線瞬間傾瀉而下,充滿了房間的每一個角落。光線下,
臥室門像一座沉默的黑山。我近乎虛脫地靠在門邊的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