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螢是被那股味兒硬生生從夢里拽出來的。不是家里土灶燒柴火的煙火氣，
也不是屋后豬圈那股酸餿，更不是弟弟周小魚汗津津的校服堆在床腳捂出來的少年汗味。
是鐵銹，濕漉漉、沉甸甸的鐵銹味兒，帶著濃得化不開的腥甜，像一把生銹的鈍刀子，
直直捅進她鼻腔深處，又冷又硬地攪動。她猛地睜開眼。黑暗濃得如同化不開的墨汁，
緊緊包裹著她。窗外連一絲月光都沒有，死寂沉沉的。只有那股鐵銹似的死亡氣味，
在狹小的土屋里彌漫、膨脹，幾乎有了實質的重量，壓得她胸口發悶，
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冰冷的鐵屑。來了。又來了。心臟在肋骨后面擂鼓一樣狂跳，
幾乎要撞碎胸骨。她死死咬住下唇，嘗到一絲咸腥，才勉強壓下喉嚨深處涌起的尖叫。
手指冰涼，帶著細微的、不受控制的顫抖，摸索著伸向枕邊——那里放著她從不離身的東西。
一根針。觸手冰涼，帶著木頭特有的、沉甸甸的質感。不是金屬的冷硬，
更像某種深埋地底的根莖，吸飽了歲月的陰寒。這是娘留下的唯一東西，
一截老得看不出年歲的槐木，削磨得尖銳無比，尾端纏著褪色的紅絲線，
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鮮亮。村里人都叫它“鬼見愁”。據說能釘住邪祟，扎進鬼穴，
能封住那些不該存在的東西片刻清明。周螢緊緊攥住它，粗糙的木紋硌著掌心，
那點微弱的、屬于娘的氣息似乎透過皮膚滲進來一絲，讓她狂跳的心臟稍稍定了半分。
她屏住呼吸，像一尊僵硬的石雕，豎著耳朵捕捉屋外任何一絲異響。死寂。絕對的死寂。
連平日里聒噪得讓人心煩的夏蟲都噤了聲，仿佛被這股無形的死亡氣息徹底凍結。
整個村子沉入了無邊的墨海，只有她粗重的喘息和擂鼓般的心跳，
在這片死寂里顯得格外驚心。她甚至不敢下床。雙腳踩在冰冷的泥地上，
那股寒氣會順著腳底板一直鉆到天靈蓋。她只是僵坐著，攥著那根冰冷的槐木針，
任由那股濃得令人作嘔的鐵銹味在鼻腔里肆虐。時間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漿，
一分一秒都格外漫長。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幾分鐘，也許是漫長的一個世紀，屋外，
遙遠的地方，終于傳來了一聲撕裂死寂的嚎哭。那聲音像一把燒紅的烙鐵，
猛地燙在周螢緊繃的神經上?！疤鞖⒌摹业膬喊。∧阍趺淳妥吡税 逼鄥枴⒔^望，
帶著瀕臨崩潰的嘶啞。是村東頭王二嫂的聲音。緊接著，更多的嘈雜聲浪像被驚醒的蜂群，
嗡嗡地從那個方向涌起，腳步聲雜亂，驚呼聲、議論聲、壓抑的抽泣聲混作一團，
攪碎了深夜的寧靜，也攪碎了周螢最后一絲僥幸。又一個。她閉上眼，牙齒深深陷進下唇，
嘗到了更濃的血腥味。那股鐵銹般的死亡氣息，此刻仿佛有了源頭，清晰無比地指向村東頭。
王二嫂的兒子，那個才十九歲、壯實得像頭小牛犢的王鐵柱，
昨天還扛著鋤頭從她家門前經過，咧嘴笑著打招呼。沒了。周螢慢慢松開緊握的拳頭，
掌心被槐木針硌出幾個深深的紅印子，隱隱作痛。她摸索著穿上床腳那雙硬邦邦的舊布鞋，
鞋底踩在冰冷的泥地上，寒氣直往上竄。她拉開門栓，老舊木門發出“吱呀”一聲呻吟，
在這死寂的黎明前，格外刺耳。一股裹挾著露水腥氣的冷風猛地灌進來，
吹得她單薄的衣衫緊貼在身上，激靈靈打了個寒顫。屋外，天還是墨黑一片，
但村東頭王二嫂家那邊，已經隱隱透出火光和人影晃動，
嘈雜的人聲隨著風斷斷續續地飄過來。她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氣，
試圖沖淡鼻腔里那股頑固的鐵銹味，邁步走了出去。---村子小得可憐，
從周螢家那兩間破敗的土坯房到村東頭王二嫂家，不過百十步的距離。
天光還未完全掙脫黑暗的束縛，灰蒙蒙地鋪在泥濘的土路上。
路兩邊低矮的土墻、歪斜的籬笆，在昏暗的光線下投下扭曲怪誕的影子。越靠近王二嫂家，
那股鐵銹般的死亡氣息就越發濃烈，像一層冰冷粘稠的油膜，緊緊糊在周螢的鼻腔和喉嚨里。
她強忍著翻涌的惡心，腳步沉重地往前挪。王二嫂家那破舊的籬笆院門口，
已經稀稀拉拉圍了十幾個人。大多是些上了年紀的老人和驚魂未定的婦人，裹著夾襖，
縮著脖子，臉上是如出一轍的麻木和深不見底的恐懼。他們低聲交談著，聲音壓得極低，
像怕驚擾了什么?！坝譀]了……這才幾天？
啊……”“那口井……是那口井在索命啊……”“井”字像一道冰冷的閃電劈進周螢的耳朵。
她的心臟猛地一縮，腳步下意識地頓住了。目光穿過人群的縫隙，越過王二嫂家低矮的土墻，
死死釘在院子中央。王二嫂癱坐在冰冷的泥地上，懷里緊緊抱著一個人。
那是她的兒子王鐵柱，昨天還生龍活虎的小伙子。此刻他直挺挺地躺著，
臉色是一種極不正常的青灰色，眼珠可怕地凸出，死死瞪著灰暗的天空，嘴巴大張著，
凝固成一個無聲吶喊的形狀。他穿著睡覺時的汗衫短褲，裸露出來的手臂和小腿肌肉虬結，
此刻卻僵硬地伸展著，呈現出一種非人的僵直。那股濃得化不開的鐵銹味，源頭就在那里。
周螢的目光艱難地從王鐵柱扭曲的臉上移開，掠過王二嫂撕心裂肺的哭嚎，
掠過周圍人驚懼麻木的臉，最后落在院子角落里那口不起眼的石槽上。那不是水缸，
也不是喂牲口的石槽。那東西方方正正，用整塊的青條石砌成，邊沿被打磨得有些光滑。
村里人都知道，那是王家以前用來……洗井水的地方。村里唯一的水源，
就是村中央那口深不見底的古井?！白岄_！都讓開！
”一個蒼老嘶啞、帶著不容置疑威嚴的聲音突然響起，像鈍刀刮過生鐵。
人群像被無形的鞭子抽了一下，立刻騷動著向兩邊分開，讓出一條窄道。
村長周福海拄著他那根磨得油光水滑的棗木拐杖，一步一頓地走了過來。
他穿著深藍色的舊中山裝，頭發花白稀疏，梳得一絲不茍，
那張布滿深刻皺紋的老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一雙渾濁的眼睛，深陷在眼窩里，
此刻正射出一種混合著審視、沉痛和某種難以言喻冰冷的銳利光芒，
緩緩掃過地上王鐵柱的尸體，掃過崩潰的王二嫂，最后，像兩道冰錐，
直直刺向人群后面的周螢。周螢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頭頂，
下意識地攥緊了袖子里那根冰冷的槐木針。周福海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一瞬，
快得幾乎無法捕捉，但那瞬間的冰冷，讓她血液幾乎凍結。
“唉……”周福海長長地、沉重地嘆了口氣，那嘆息里浸滿了無奈和一種沉重的宿命感，
輕易地壓過了王二嫂撕心裂肺的哭嚎，讓所有嘈雜瞬間低了下去。他緩緩收回目光，
落在王鐵柱身上，聲音低沉而清晰地穿透死寂：“造孽啊……又是那口井！”人群瞬間死寂，
連王二嫂的哭聲都猛地噎住，只剩下粗重的抽氣。“井吃陽壽，索命來了！
”周福海的聲音帶著一種古老的、不容置疑的宣判意味，他枯槁的手指緊緊攥著拐杖，
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風水先生當年的話，你們忘了？這口井，它餓啊！它要血親，
要命填進去，才能平息它的怨氣！”“填命”兩個字，像兩塊沉重的冰坨，
狠狠砸在每個人的心坎上。幾個婦人再也忍不住，發出壓抑的嗚咽。老人們面如死灰，
眼神絕望地飄向村中央的方向?？謶窒駶獬淼哪查g潑滿了小小的院落。
周福海的目光再次掃視全場，帶著一種沉重的、仿佛能壓垮一切的威嚴：“鐵柱娘，節哀。
這事……躲不過。大家伙兒，都警醒著點吧！”他頓了頓，
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晦暗不明的光，“尤其是……家里還有老人的，多盡盡孝心。
”這話像毒蛇的信子，陰冷地舔舐過眾人的神經。周螢只覺得后背的汗毛根根倒豎。
她猛地想起，第一個死的，是獨居的趙老頭。第二個，是家里就剩個病弱老娘的孫瘸子。
現在，是王鐵柱，他爹早些年就沒了，只剩個寡婦娘……周福海的目光，
有意無意地再次掠過周螢蒼白的臉。那眼神，不再是冰冷的審視，
而是一種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提醒。她家里，只剩一個風燭殘年的奶奶了。周螢的心，
沉到了冰冷刺骨的井底。她下意識地后退一步，腳跟撞在身后冰冷的土墻上，
發出輕微的一聲悶響。她顧不得疼痛，只想立刻逃離這個被死亡氣息和冰冷宣判籠罩的地方。
她猛地轉身，幾乎是跑著沖出了人群，逃離了王二嫂家彌漫著鐵銹味的院子。
冰冷的晨風刮在臉上，帶著露水的濕氣，
卻絲毫吹不散她心頭的寒意和鼻腔里那股濃烈的死亡氣息。
---周螢幾乎是撞開了自家那扇吱呀作響的木門。
土屋里彌漫著一股隔夜的、混雜著塵土和草藥的氣息，比外面略微暖和些，
卻同樣沉悶得讓人喘不過氣。那股鐵銹般的死亡氣味，似乎還頑固地粘附在她的鼻腔深處，
揮之不去?！敖悖磕慊貋砝玻客饷嬲α?？是不是又死人了？
”一個帶著睡意卻明顯亢奮的少年聲音從里屋傳來。弟弟周小魚頂著一頭亂糟糟的雞窩頭，
揉著眼睛從布簾子后面探出半個身子。他穿著印著褪色動漫圖案的舊T恤，
臉上還帶著枕頭的印痕，但那雙眼睛卻亮得驚人，
閃爍著一種與這沉重清晨格格不入的興奮光芒。“嗯?！敝芪灥偷蛻艘宦暎曇舾蓾硢 ?/p>
她沒看弟弟，徑直走到屋子角落那個黑黢黢的陶土水缸旁，拿起掛在缸沿的木瓢。
動作有些僵硬，指尖冰涼。水瓢沉入缸中，舀起半瓢水。
清冽的井水在粗糙的木瓢里微微晃蕩，映出她模糊而蒼白的倒影。她湊近瓢邊，正要喝，
那股熟悉的、令人作嘔的鐵銹味卻毫無預兆地、變本加厲地沖了上來！
“嘔……”胃里一陣劇烈的翻攪，周螢猛地彎下腰，干嘔起來。手里的水瓢差點脫手，
冰涼的井水潑灑出來，濺濕了她的褲腳和地上的泥土。喉嚨里火燒火燎，卻什么也吐不出來。
“姐？你怎么了？”周小魚嚇了一跳，睡意全無，趕緊沖過來扶住她，“是不是嚇著了？
我就說那井邪門兒！你等著，看我給它來個科學超度！”他拍著胸脯，
一臉“包在我身上”的表情。周螢撐著膝蓋，大口喘著氣，那股惡心感稍稍壓下去一些。
她擺擺手，示意自己沒事，目光卻死死盯著地上那灘潑灑開的井水。水漬在泥地上迅速洇開，
留下深色的痕跡。那股鐵銹味似乎也隨著水跡彌漫開來，變得更加清晰?！俺?？
”周螢抬起頭，眼神疲憊又帶著一絲警告，“周小魚，別胡鬧！那是井，不是你的手機游戲！
”“哎呀，姐，你這就不懂了吧！”周小魚絲毫沒被她的警告嚇退，反而更來勁了，
變戲法似的從褲兜里掏出一個屏幕碎得像蜘蛛網、外殼磨損嚴重的舊手機。
他熟練地劃開屏幕，點開一個圖標花里胡哨的APP，
手機揚聲器里立刻傳出一個甜膩膩、帶著明顯電子合成味道的女聲：“您好，
我是您的智能生活助手小愛！請問有什么可以幫您？”周小魚把手機對準周螢晃了晃，
得意洋洋：“看見沒？人工智能！高科技！我查過了，這井里肯定有不干凈的東西，怨氣重！
我讓小愛給它念段‘往生咒’，再放點‘佛光普照’的音樂，保準給它超度得服服帖帖！
”他說著，手指就在屏幕上飛快地點了起來，嘴里還念念有詞：“小愛小愛，
搜索‘最強力超度經文’，本地下載！再放首大悲咒，音量給我開到最大！”“周小魚！
”周螢又急又氣，伸手就去搶他手里的破手機，“你瘋了！快給我關掉！”“別搶別搶！
馬上就設置好了！”周小魚靈活地一扭身躲開，像個泥鰍一樣滑溜，
抱著他那寶貝手機就往外跑，“姐你就瞧好吧！看我怎么用科學打敗迷信！等我好消息！
”“小魚！回來！”周螢追到門口，卻只看見弟弟瘦小的身影已經一溜煙竄出了院子，
消失在灰蒙蒙的晨霧里。她扶著門框，胸口劇烈起伏，又急又怒，卻又無可奈何。這個弟弟，
從小就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闖禍精，中二病晚期，認定了的事，八頭牛都拉不回來。
一股深深的無力感攫住了她。她緩緩走回水缸邊，看著缸里平靜的水面，
那股鐵銹味再次頑固地縈繞上來。她放棄了喝水的念頭，只覺得從里到外都冷透了。
她慢慢走到靠墻那張用幾塊舊木板拼湊、鋪著薄薄一層稻草和破舊床單的床邊，坐了下來。
床板冰冷堅硬，硌得她生疼。她蜷縮起身體，雙臂緊緊抱住膝蓋，試圖汲取一絲暖意。
外面隱約傳來周小魚那破手機外放的、走調失真的佛樂聲，
夾雜著他興奮的、自以為是的喊話：“喂！井里的老兄！聽到沒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別害人了！……”那聲音在死寂的村落里回蕩，顯得格外刺耳和荒謬。周螢閉上眼，
把頭深深埋進臂彎里。弟弟的胡鬧像一根細針，刺破了恐懼的硬殼，
涌上來的卻是更深的疲憊和茫然。周福海那冰冷的目光，王鐵柱青灰僵硬的尸體，
還有那口深不見底、吞噬人命的古井……像沉重的石塊，一塊塊壓在她的心上，
讓她幾乎喘不過氣。她該怎么辦？她又能怎么辦？
時間在壓抑的寂靜和窗外隱約傳來的、不倫不類的佛樂聲中緩慢流淌。不知過了多久，
外面周小魚那聒噪的聲音似乎也喊累了，佛樂聲漸漸停了，
村落重新陷入一種令人心慌的安靜。周螢維持著蜷縮的姿勢，意識有些昏沉。
就在她幾乎要被疲憊和絕望拖入睡眠的邊緣時——嗡……一聲極其細微、卻異常清晰的震動，
毫無預兆地在她腦海深處響起！不是耳朵聽到的聲音，而是直接作用于意識！
像一根冰冷的鋼針，瞬間刺穿了昏沉，帶來尖銳的疼痛和一種無法言喻的驚悸！
周螢猛地抬起頭，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破膛而出！她驚恐地睜大眼睛，
環顧昏暗的土屋。土墻依舊，水缸沉默，
破舊的木桌上放著一個豁口的粗瓷碗……沒有任何異常。但那震動感是如此真實！冰冷，
帶著某種……難以形容的渴求和……怨毒？像有什么東西在極深極暗的地方，
隔著厚重的巖層和水流，與她發生了某種可怕的聯系！她下意識地看向那口水缸。
水面平靜無波?？赡枪设F銹般的死亡氣息，卻在這一刻，濃烈到了頂點！
仿佛那口遙遠的古井，正透過這無處不在的井水，向她發出無聲的咆哮！
---周小魚回來的時候，天已經徹底亮了。灰白的光線透過蒙塵的小窗，
吝嗇地灑在土屋里。他臉上興奮的紅潮還沒完全褪去，
但眼神里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挫敗和困惑?！敖悖∥腋阏f……”他咋咋呼呼地沖進來，
看到周螢依舊蜷縮在床角，臉色蒼白得像紙，眼神空洞地望著地面，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
聲音低了下去，“……你怎么還這樣啊？嚇傻了？”周螢緩緩抬起頭，眼神聚焦在弟弟臉上，
那眼神復雜得讓周小魚心里有點發毛。她沒問他的“科學超度”結果如何，
只是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沉重的疲憊開口：“小魚，你還記得……二十年前那件事嗎？
”“二十年前？”周小魚一愣，隨即撓了撓他那頭亂發，一臉茫然，“啥事兒啊？
二十年前我才多大？剛斷奶吧？我哪記得！姐你怎么突然問這個？”周螢的心沉了沉。果然，
那件事在村里是個禁忌，被刻意遺忘和掩蓋。她深吸一口氣，鼻翼翕動，
那股濃烈的鐵銹味依然頑固地縈繞著，像附骨之疽。她盯著弟弟的眼睛，聲音壓得極低，
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爭井……血案?！边@四個字像帶著冰碴子，
砸在土屋沉悶的空氣里。周小魚臉上的茫然瞬間凝固了。他眨了眨眼，瞳孔猛地收縮了一下，
一絲混雜著驚懼和難以置信的神色飛快掠過。他下意識地后退了小半步，
聲音也變得干澀：“姐……你、你提這個干什么？
老輩人不讓提的……都過去那么久了……”“趙老頭死了，孫瘸子死了，王鐵柱也死了！
”周螢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壓抑的激動，她猛地站起身，
身體因為虛弱和情緒激動而微微搖晃，“他們都死了！就這幾天！你知道為什么嗎？
”周小魚被她突如其來的爆發嚇了一跳，
看著她蒼白臉上那雙因為激動而顯得異常明亮的眼睛，下意識地搖頭：“為、為啥？
”“因為他們家！”周螢的聲音尖銳起來，每一個字都像是從齒縫里擠出來的，“趙老頭家！
孫瘸子家！王鐵柱家！二十年前爭井……他們都有人在場！都沾了血！”“轟”的一聲，
仿佛有什么東西在周小魚腦子里炸開了。他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一干二凈，
只剩下驚駭的慘白。他張著嘴，想說什么，卻一個字也發不出來，只是瞪大了眼睛，
像看一個陌生人一樣看著自己的姐姐。周螢劇烈地喘息著，胸口起伏不定。她指著屋外，
指向村中央的方向，手指因為激動而微微顫抖：“是那口井！周福海說是井吃陽壽，要填命！
可死的為什么偏偏是他們？為什么是這些家里有老人、或者只剩孤兒寡母的人？
因為那口井里埋著的不是石頭！是冤魂！是二十年前被他們活活……”“姐！別說了！
”周小魚猛地打斷她，聲音帶著哭腔和恐懼的尖利，他沖上來，一把抓住周螢冰冷的手腕，
力氣大得嚇人，“求你了！別說了！那是……那是忌諱！要遭報應的！
”他的眼睛里充滿了真實的恐懼，身體也在微微發抖。周螢看著他驚恐的臉，
看著他眼中那份對禁忌根深蒂固的畏懼，一股巨大的失望和冰冷的孤獨感瞬間淹沒了她。
她猛地甩開他的手，力氣之大，讓周小魚踉蹌了一下。“報應？”周螢的聲音冰冷刺骨，
帶著一種近乎絕望的嘲諷，“報應已經來了！下一個是誰？你？我？還是奶奶？
”她指著墻角那張空蕩蕩的、鋪著破舊被褥的矮床，“奶奶去三姑家幾天了？她還能躲幾天？
”周小魚被她問得啞口無言，臉色慘白如紙，嘴唇哆嗦著，再也說不出一個字。
他驚恐地看著姐姐，仿佛第一次真正認識她，
也第一次真正觸摸到那口古井所代表的、冰冷刺骨的恐懼。屋子里只剩下周螢粗重的喘息聲。
那股鐵銹般的死亡氣息，在姐弟倆無聲的對峙中，無聲地彌漫、發酵。---接下來的幾天，
周螢把自己變成了一個幽靈。
手機里傳出的、變著花樣的“超度”APP提示音（他甚至試圖用AI合成“高僧”念經），
弟試圖用“科學理論”分析井水成分（他認為可能是某種重金屬污染導致幻覺）的喋喋不休。
她像一抹沉默的影子，在灰蒙蒙的村落里游蕩。
她的目標只有一個：尋找二十年前那場被塵封的血案的蛛絲馬跡。她避開人群，
避開周福海可能出現的任何地方。她鉆進村頭廢棄的、堆滿雜物的倉房，
破舊農具和雜物；她偷偷溜到村尾最年邁的、幾乎不出門的孤寡老人李婆那破敗的土屋窗外，
在彌漫著濃郁草藥味和老人特有衰敗氣息的空氣中，捕捉著任何一絲可能的線索。
每一次搜尋都伴隨著巨大的風險。周福海那張布滿皺紋、眼神銳利的臉仿佛無處不在，
他那根棗木拐杖頓在地上的聲音，總在不經意間從某個角落傳來，讓周螢瞬間驚出一身冷汗，
屏住呼吸，像壁虎一樣緊貼著冰冷的土墻陰影里，直到那聲音遠去。每一次，
當她試圖靠近那些可能知情的老屋，
總能感覺到幾道探究的、帶著警惕和不安的目光從門縫或低矮的窗欞后投射出來，如芒在背。
搜尋是徒勞的。倉房里只有腐爛的木料和生銹的鐵器氣味。李婆屋里，
除了濃得嗆人的草藥味和老人身上那股渾濁的暮氣，什么都沒有。
二十年的時光像一層厚厚的、污濁的淤泥，將一切不堪回首的過往徹底掩埋。
就在周螢幾乎要被絕望吞噬的時候，她踏進了村西頭那片早已荒廢的曬谷場。
這里曾是村里最熱鬧的地方，如今只剩下斷壁殘垣和叢生的雜草。風穿過破敗的谷倉縫隙，
發出嗚嗚的怪響?？諝饫飶浡鴫m土和枯草腐敗的氣息。周螢麻木地走著，
目光掃過那些傾倒的石碾、斷裂的木耙。突然，她的腳步釘在了原地。
風帶來了一絲極其微弱、卻又無比熟悉的氣味！不是塵土，不是枯草。是鐵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