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的打岔,讓陳朝陽從爭執中脫身,這樣推諉扯皮的場面他早已司空見慣,以往每到一處,即便鄉親們百般推辭,部隊離開時他也總會悄悄留下房租。
“噢?小同志,你叫什么名字,你哥哥叫什么?你知道你哥哥加入的是哪部分的隊伍嗎?”陳朝陽蹲下身子,目光溫和地注視著面前仰頭望著他的少年。
“俺叫張鐵栓,俺哥叫張鐵柱!”少年胸脯一挺,稚氣未脫的臉上滿是驕傲,“前年他出去后,回來送了一袋小米,說是加入了什么游擊隊!”
“平西游擊隊?!”陳朝陽語氣篤定,眼神瞬間亮了起來。
作為曾經在平西地區戰斗過的政工干部,他太清楚這支隊伍在這片土地上播撒的革命火種,那些并肩作戰的歲月仿佛就在昨日。
“對!首長同志您也知道平西游擊隊,那您一定知道我哥嘍!”張鐵栓眼中燃起希望的火花,可轉瞬又黯淡下去,聲音不自覺地低落,
“首長,您見到俺哥,麻煩您和他說一下,俺娘就是時不時地想他。”少年抿了抿嘴唇,努力不讓眼淚掉下來,旋即又挺直脊背,眼神重新變得堅定,“不過俺現在也能照顧娘親了,讓他不要擔心家里,一定要打倒那些欺負鄉親們的壞人!”
陳朝陽靜靜聆聽著,目光久久停留在眼前這個不過十來歲的少年身上。
張鐵栓身上那件洗得發白的長衫補丁摞補丁,顯然是成年人的舊衣改制而成,卻被母親仔細地裁短收邊,穿在少年身上竟十分合身。
衣角處還繡著歪歪扭扭的花紋,想來是母親閑暇時的心意。
陳朝陽心中泛起一陣酸楚,在后世,這個年紀的孩子還在父母懷里撒嬌,在明亮的教室里讀書,而眼前的少年卻已扛起生活的重擔,學會用稚嫩的肩膀為母親遮風擋雨。
對于這兩者之間穿著差異,他心里也有一定了解。在那些被惡霸地主殘酷剝削的村落里,像這樣的宗族式村莊反而顯得相對單純一些,沒有那么多復雜的彎彎繞繞,有著自己的族規。
他們是宗族,彼此之間有著緊密的聯系和依存關系。
村莊里既有私人的田地,也有屬于整個宗族的族田,大家是同一個祖宗,相對來說會比較公平一些,不至于讓同宗的人沒有活路。
當然,這里面也存在著一些等級劃分,但不像那些惡霸地主那樣極端。
那些被惡霸地主統治的村落,惡霸地主簡直就是周扒皮,一層一扒皮地剝削百姓,無所不用其極。
他們為了奪走別人的田產,什么手段則都能使得出來。
比如在灌水的時節故意斷水,這都還只是一些小手段而已。
他們還會收取各種名目的費用,什么過水費、用水許可費等等,甚至還會放火燒麥,然后再以低價買下這些田地,迫使農戶淪為租戶,
最后再高額收取租田的費用,有些甚至高達收成的百分之七十!
如果有農戶不愿意賣田,他們就會勾結土匪和衙役,蓄意栽贓陷害,這種事情簡直是屢見不鮮。
而宗族村莊雖也存在等級差異,但依靠族田制度與宗法約束,至少能保障同宗之人不致餓死沒有活路。
不過,這個張家保到底是個什么樣的情況,還需要進一步去了解才行。
“小同志,平西游擊隊里我認識不少人,不過我沒見過你哥哥。但你放心,等有機會我會幫你打聽打聽,幫你傳話的。”看到少年瞬間黯淡的眼神,陳朝陽趕忙補充,“只要他還在隊伍里,我一定把話帶到!”
張鐵栓的眼睛瞬間亮得如同星辰,連連鞠躬:“那就太謝謝您了,首長同志!”
這時,一旁的老者出聲,打斷道:“首長同志,咱先不說這事兒了,趕緊安排大家住下,都累了一天了。”
陳朝陽點頭,轉身向身后的干部們下達指令,各營團有序進村的口令迅速傳開。
“首長同志,村里還有許多空房,都是這些年戰亂,家里沒了人了,如果軍爺同志們不嫌棄……”
老者話未說完,就被陳朝陽溫和地打斷:“老人家,軍爺這樣的舊社會稱呼咱們部隊可不興叫,咱們是人民的隊伍,您就叫我們同志就行。”
“好,好,好,同志,您說得對。那些空房收拾收拾就能住人,保證干凈。”
這場發生在村口的對話,很快就像長了翅膀一樣傳遍全村。
原本緊閉的門窗后,一雙雙好奇的眼睛透過門縫窗欞向外張望。
當看到戰士們背著行囊,邁著整齊的步伐走進村莊,既沒有舊軍隊的飛揚跋扈,也沒有絲毫擾民的跡象時,鄉親們心中的戒備不禁松了幾分。
盡管如此,鄉親們并沒有更進一步的舉動,只是靜靜地觀察著這支隊伍。
不過,在這個時代,在這個北方相對發達的北平重鎮,農村里也不乏有見識的人。
很快,就有人聯想起了前些天路過的軍隊,兩軍交戰傳來的炮聲依舊如此清晰。
現在想來,眼前這支隊伍,毫無疑問,就是那支取得勝利的隊伍。
在老者的引導下,戰士們有條不紊地安置下來。
更讓村民們驚訝的是,這些年輕的戰士一放下背包,就挽起袖子忙活起來:有的扛起扁擔去井邊挑水;
有的握著斧頭劈柴;還有的拿起掃帚清掃院子,連墻角的落葉都掃得干干凈凈。
而在張家保西頭的一間土坯房里,幾個婦人正圍坐在熱乎乎的土炕上納鞋底。
針腳在厚實的鞋底上來回穿梭,伴著家長里短的談笑聲,倒也驅散了幾分寒意。突然,院門外傳來熟悉的呼喊:“娘,娘!”
張王氏手中的銀針一頓,嘴角不自覺地揚起。她知道,是自家栓子回來了。
這個從小在她眼皮子底下長大的孩子,只要一高興,聲音就會像春天的小喜鵲一樣歡快。
“吱呀——”木門被猛地推開,張鐵栓帶著一股寒氣沖了進來,臉頰被凍得通紅,眼睛卻亮得驚人:“娘,你知道我今天遇到誰了嗎?”他一邊說,一邊搓著凍僵的手,身上的舊棉襖短衫隨著動作沙沙作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