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陽光正好,南灣海邊的法式餐廳人不多,燈光柔和,桌布潔白,空氣里彌漫著檸檬與香草的氣息。
岑妍到的時候,陸瀾舟已經(jīng)坐在窗邊,正翻著今日的商報。他穿的是她最欣賞的深灰色西裝,扣子系得整整齊齊,頭發(fā)干凈利落。
她走過去,他起身替她拉開椅子,神情自然。
“怎么今天有空請我吃飯?”她解開風衣,語氣輕松。
“因為你太忙,我只能‘請假’才能見到你。”他微笑著說,語氣帶著幾分揶揄。
她輕笑了聲:“你又不是不懂我。”
“我當然懂你。”
他們之間的交流,像棋手對弈,動作優(yōu)雅而精準。沒人需要多說一句廢話,也沒人試圖窺探對方內(nèi)心。
菜單遞上來,她不用翻就報了菜名:“鵝肝、香煎扇貝、南瓜濃湯?!?/p>
服務員記下,她又補了一句:“咖啡要溫的?!?/p>
陸瀾舟朝服務員點頭,然后看向她:“你最近狀態(tài)不錯?!?/p>
“因為沒人煩我了?!?/p>
他說:“你指的是?”
她抬眼,唇角帶笑,慢條斯理:“以前總有人在我耳邊碎碎念,晚飯幾點吃、衣服穿多厚、文件要不要我提前翻……太吵了?!?/p>
陸瀾舟沒接話,只是看著她,眼底的神色淡淡的。
她喝了口水,繼續(xù)說:“現(xiàn)在挺好。什么都按我節(jié)奏來?!?/p>
“你喜歡掌控。”
“我不喜歡意外。”
“那他——”陸瀾舟輕輕敲了下桌子,“算不算意外?”
她沒愣,也沒表現(xiàn)出任何遲疑。
只是拿起刀叉,慢條斯理地切開眼前的鵝肝:“他是插曲。”
“插曲?”他重復。
“有時候旋律中需要一點雜音,才能顯得主旋律更動聽?!?/p>
陸瀾舟沉默了一下,然后笑了:“這話,從你嘴里說出來,還真像是對過去徹底釋然了?!?/p>
“我從來不沉湎過去?!彼а劭此?,“你知道的?!?/p>
他們的眼神在空氣中交匯,不帶波瀾。
窗外海浪一波一波地推過來,遠處帆船晃動,像極了某些人走遠后的輪廓。
她沒去看。
她只專注眼前這頓飯,這種剛剛好的溫度,這個懂得分寸的人。
—
她以為她贏了。
贏得徹底、漂亮、毫無遺憾。
她從來沒想過回頭。
她甚至沒意識到,真正輸?shù)娜耍悄莻€用盡全部溫柔換她一次轉身的人。
但她不在意。
她不打算回頭。
她專注地切著鵝肝,一邊輕輕地將切好的那塊推至盤邊,像是在規(guī)整一份已完成的任務。
對面陸瀾舟靜靜看著她,眼神不動,像在確認她的態(tài)度,也像在衡量這頓飯的分量。
她抬起頭,視線掃過他,接著落在窗外海面上。
“你知道我最討厭的是什么?”她忽然問。
他沒接話,只等著她繼續(xù)。
“感情里需要確認感的人?!彼f完,仿佛剛完成一場精準投射。
“所以你不會問我為什么?!彼D了一下,“也不會問我——他到底留下了什么?!?/p>
陸瀾舟沒有點頭,但他的沉默就是答案。
他們對彼此的了解已經(jīng)無需語言確認。
這一頓飯,像是一場無聲的簽署儀式。
主語是他們,賓語卻從頭到尾,都沒出現(xiàn)過。
飯后,兩人順著餐廳外的長堤慢慢步行。
海風不大,陽光剛好,落在玻璃欄桿上的倒影被波光折碎,斑駁地打在岑妍米色風衣的下擺。
她并不急于回公司,也沒有其他安排。
“南灣的那塊地,”陸瀾舟率先開口,“我在和投資方談入股,預計下季度動工?!?/p>
“你打算自己操盤?”她問。
“初期不全控,后期如果一切順利,我會收緊持股?!?/p>
她點點頭,腳步不停。
“如果你感興趣,”他停頓了一下,“我可以給你留出一成的控股窗口?!?/p>
“我不缺項目?!?/p>
“但你缺一個不必解釋的合作對象?!?/p>
她側頭看了他一眼,笑而不語。
這一笑,比午餐時更真實。
她不需要再去適應誰的節(jié)奏,也不用再花時間去解釋自己的選擇,和陸瀾舟這樣的搭檔,不僅省力,而且有效率。
他們走到一處平臺,停下腳步,欄桿外的海浪拍打礁石,聲音不大,卻一陣陣地卷著沉穩(wěn)的節(jié)奏。
“你有沒有想過三十歲之后的人生應該是什么樣?”他問她。
她淡淡地答:“有?!?/p>
“怎樣?”
“干凈、純粹、沒有依附。”她說得斬釘截鐵。
“感情呢?”
她垂眸,看著自己高跟鞋尖對著欄桿的影子。
“感情不該是落點?!?/p>
“而是?”
“獎勵?!?/p>
陸瀾舟點頭,沒有多說。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海風吹過,吹起她一縷碎發(fā),她伸手別回耳后。
這一幕落在他眼中,美得恰到好處。
他忽然開口:“有時候我會想,如果早一點遇見你——”
“你就會變成下一個‘插曲’?!?/p>
她打斷他,語氣平淡,沒有刻意冷漠,但每一個字都敲得極穩(wěn)。
他沒有惱,只笑了笑:“你真是越來越鋒利了?!?/p>
“我只是越來越明白自己不要什么?!?/p>
“那你現(xiàn)在要的是什么?”
她頓了一下。
“所有我該要的,我都會拿回來?!彼f,“不論是誰曾阻礙過?!?/p>
海風繼續(xù)吹,海面光線浮動。
陸瀾舟看著她的側臉,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她不是不懷念。
她只是再也不會猶豫。
—
他們轉身回去的路上,遠處有一對情侶站在堤岸邊拍照。
女孩穿著白裙,男孩幫她擋著光線,兩人看起來年輕而笨拙,笑聲不時傳來。
岑妍掃了一眼,沒有任何情緒波動。
她早已不在那樣的年齡,不會再因為一頓飯、一個動作而幻想未來。
她走得穩(wěn)極了。
連回頭都沒有想過。
她的話沒有溫度,卻像鋒利刀口劃過紙面。
她走得慢而穩(wěn),風吹起她的發(fā)絲,遮住部分面容。她也不去理,只是繼續(xù)前行。
在他們經(jīng)過的一段堤岸邊,幾個路人認出了她,小聲議論著“盛氏的總監(jiān)”、“女強人”,她聽得一清二楚,卻沒有任何反應。
她的世界早已過濾掉這些聲音。
“我想要的,不是被簇擁。”她忽然說,“是足夠強大之后,即使沒人站在身邊,我也不動搖?!?/p>
陸瀾舟側頭看她,目光沉靜。
他沒說“你現(xiàn)在就已經(jīng)夠強了”,也沒說“我會一直站在你身邊”。
因為他們都清楚——這段關系,是聯(lián)盟,不是承諾。
她所要的,從來不是愛,而是穩(wěn)。
下午五點,岑妍回到公司。
助理已經(jīng)整理好會議資料在她桌上,例行流程都按時推進。
她一邊簽閱文件,一邊用藍筆圈出幾個關鍵節(jié)點,眼神專注,神情平靜,完全是“盛氏新核心”的樣子。
敲門聲響起。
“岑總,臨江三號地塊那邊對接方換了新負責人,約在下周一會談?!敝碚驹陂T口,語氣謹慎。
“叫什么名字?”她沒抬頭,繼續(xù)在文件上批注。
“晏知遠?!?/p>
筆頭頓了一下,墨水微微重了半分。
可她并沒有抬頭,也沒有表現(xiàn)出任何遲疑。
只是輕聲道:“換人是項目方內(nèi)部決定,跟我們無關?!?/p>
“需要您安排接待流程?”
“照舊?!彼f。
“好的?!?/p>
助理退出去時,還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
岑總一如既往地冷靜,手穩(wěn)、語氣穩(wěn)、態(tài)度穩(wěn)。
可誰都知道,那個名字……不是第一次出現(xiàn)在她面前。
只是她從來沒有正眼回應過。
—
她簽完最后一頁合同,把筆扣在桌上,起身走到窗前。
夜色已沉,城市燈光陸續(xù)亮起,玻璃窗上映出她的倒影,疏冷、清瘦、毫無瑕疵。
她伸手按了下玻璃,像是想感受窗外真實的溫度。
手掌貼上去的一瞬,玻璃微涼。
她沒有收回手,也沒有任何動作。
只是看著自己的影子,與身后一整間沉默的辦公室,一起靜默地站了許久。
—
同一時間,另一座城市。
老舊醫(yī)院的走廊里,一位護士剛換完吊瓶。
晏知靠在病床上,閉著眼,臉色蒼白,嘴唇略微發(fā)紫。
他沒有告訴任何人自己住院,也沒有留下緊急聯(lián)系人。
窗臺上那盆半死不活的綠植,是他前幾天路邊撿的。
放著,也沒心情去養(yǎng)活。
醫(yī)生交代過幾次要按時吃藥,他只是笑笑:“知道了?!?/p>
但沒人監(jiān)督,他也沒真吃幾次。
他從來沒怕過病。
他怕的是,即使他病了、倒了、消失了,也沒有一個人會在意。
—
但他不知道,有個人,在聽到他名字時,雖然面不改色,卻在心里,把筆尖重壓了一點點。
只是那一點,被她迅速抹平了。
她是從不允許“情緒”留下痕跡的人。
她站在窗前的時候,腦中閃過的,不是那張草圖、也不是那句“妍妍”。
她只是在心里默念了一句:
“誰還記得誰?!?/p>
然后她深吸一口氣,轉身走回桌前。
桌上的鋼筆還在,簽字記錄干凈流暢。
像她的生活——沒有暫停鍵,也沒有回放鍵。
她的世界,繼續(xù)推進,一切“舊名”都只是信號噪音,出現(xiàn)一秒就該被抹掉。
晚上八點,岑妍準時關燈下班。
她從不在公司多留一分鐘,所有的時間都精準地安排在她能掌控的邊界內(nèi)。
走出大廈時夜風有些涼,她拉了拉風衣的領口,朝地下車庫走去。
路過門口的時候,手機震動了一下,是陸瀾舟的短信。
> “我剛離開投資人晚宴,路過你家附近,要不要順路喝杯咖啡?”
她盯著那條消息看了兩秒,隨后回了一個字:“不了?!?/p>
對方?jīng)]再發(fā)消息,但她知道他不會多問,也不會不高興。
他們之間的關系,恰到好處——不打擾、不越界、不附著。
她上了車,讓司機直接回家。
車內(nèi)安靜,她閉著眼靠著椅背,腦中浮現(xiàn)的不再是會議紀要,而是剛才那個名字在助理嘴里出現(xiàn)時的語氣。
不是顫抖,也不是試探,只是小心。
她沒覺得自己需要特別反應什么。
對她來說,晏知已經(jīng)成為歷史文件夾里的一頁,不刪除、不點開,也絕不再編輯。
—
回家后,她洗了澡,換上松軟的家居服。
打開音響,放了最近常聽的鋼琴曲,泡了一壺白茶,坐在沙發(fā)上瀏覽明天的會議流程。
她喜歡這種時刻。
無人在旁,無需解釋,一切都可控。
茶喝了一半,手機震動。
這次是陸瀾舟發(fā)來的第二條:
> “今天你看起來很累。不是身體,是神色?!?/p>
她盯著那行字,愣了一下。
然后回了一個表情——微笑。
她沒有多解釋。
她從來不解釋自己看起來是什么樣子。
她是什么樣子,她自己說了算。
—
又過了幾分鐘,她忽然打開了一張截圖,那是某位項目協(xié)調(diào)人轉發(fā)給她的對接名冊。
上面確實寫著“晏知遠”。
她看了一眼,隨即刪掉了。
沒有保存,沒有轉發(fā),沒有下載。
就像她從不承認“他會回來”這件事。
他不會的。
她相信那樣的人,是一去不返的。
她從沙發(fā)上起身,把茶杯洗凈,擦干,放回架上,動作一絲不茍。
關燈前,她看了眼窗外黑透的城市。
那一刻她忽然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很久沒有主動記起某個人的聲音和臉。
也許,是記不清了。
也許,是根本沒必要記了。
—
她躺進床里,把燈調(diào)暗,手機設好靜音模式。
一切如常。
然后她對自己說了一句:
“你已經(jīng)徹底贏了?!?/p>
她刷著會議郵件的時候,桌邊的白茶漸涼,指尖卻始終不離鍵盤。
音樂緩緩推進,每一個鋼琴音符落下時,她腦中都有相應的文件頁同步滾動。
這一刻,她甚至覺得,自己已經(jīng)掌握了“人生公式”。
所有變量都已歸零,所有脈絡都可預測。
她不是在逃避什么,她是在重新編排人生結構。
而那段混亂無序的曾經(jīng),只是結構缺口,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補上了。
臨睡前,岑妍忽然又拿起手機,給陸瀾舟撥了個電話。
那邊接得很快。
“不是說不打擾你了嗎?”他的聲音帶著一點笑意。
“臨時有個想法。”她靠在床頭,燈光只照著一半臉龐,另一半藏在陰影中。
“嗯?什么想法?”
“下周的投資推介會,你愿意陪我出席嗎?”她的語氣輕描淡寫,像是在說一件隨手提起的事。
陸瀾舟似乎愣了一下,然后輕聲笑:“這是邀請?”
“合作關系需要有體面曝光。”她頓了頓,“我們確實……足夠匹配?!?/p>
“聽起來像戰(zhàn)略結盟。”
“你有意見?”
“沒有?!彼Z氣放緩,“只是,太高調(diào)了,我會控制不住自己?!?/p>
她沒有接話,過了幾秒,低低地笑了一聲。
“你可以適當表現(xiàn)?!?/p>
“我會。”
這一通電話持續(xù)了將近十分鐘,兩人沒有深談,卻步調(diào)一致。
掛斷前,陸瀾舟說:“妍妍,我很高興你選擇我站在你身邊?!?/p>
她回得平靜:“你是最合適的人?!?/p>
她從來不說“喜歡”,也不說“依賴”。
她只說“合適”。
這世上太多情緒早就被她按部就班地剝離干凈,留下來的,是能幫她贏的。
她放下手機,關了燈。
房間陷入黑暗。
夜色溫柔地包裹著她,她的呼吸平穩(wěn),姿態(tài)從容。
她真的沒有覺得缺了誰,也不需要誰。
她正在走向她想要的未來——獨立、穩(wěn)定、高效、毫無牽絆。
—
她不知道,遠方的某個人,在昏黃路燈下,正從醫(yī)院走回出租屋,一路咳嗽,步伐虛軟。
那人沒有手機能聯(lián)系她,也不敢再翻出那些舊圖紙。
可他從沒忘記她的每一個眼神和語氣。
而她,只記得那句話——
“你是最合適的人?!?/p>
不是“你讓我心動”,也不是“我舍不得你”。
只是“合適”。
也正因為這樣,她才不會回頭。
—
她關燈前,還輕輕將被子拍整齊。
這習慣是后來養(yǎng)成的——從他離開之后,她終于可以決定自己的睡姿、睡向、被角卷到哪里。
她不是不記得有人曾經(jīng)給她掖好被角。
她只是覺得——現(xiàn)在她掖得更穩(wěn)。
她睡得香極了。
夢里沒有人,沒有名字,也沒有任何人喊她“妍妍”。
她醒來時第一反應是——今天該開哪個會。
—
岑妍向來不喜歡多夢。
夢是一種干擾,一種無法預測的失控,而她的人生最不需要的,就是“失控”。
所以她訓練自己在每晚睡前清空大腦,不看私人消息、不聽音樂、不翻舊圖冊。
她的睡眠是冷靜的,像一臺待機的機器。
但那晚,在陸瀾舟的那句“我很高興你選了我”的回響下,她腦海里浮現(xiàn)的,卻不是今天的餐廳,不是南灣的海,也不是他遞來咖啡時的笑意。
是一個畫面。
一個極其短暫、幾乎被她立即抹去的片段——
是有人蹲在床邊,替她掖好被角,然后輕輕說:“你別動,我去關窗。”
她沒有睜眼,也沒作聲,但她知道,那不是幻覺。
是晏知的聲音。
她一瞬間幾乎要把那個畫面握緊,但幾乎是下意識地,她翻了個身,調(diào)整了呼吸頻率,像是要把它壓下。
然后她對自己說:
“這不重要了?!?/p>
—
第二天早晨,她如常起床、洗漱、出門。
沒有人替她熱水、遞毛巾,也沒有人提醒她“今天降溫記得加件外套”。
她出門時風有點冷,但她沒有回頭拿圍巾。
她告訴自己:“冷一下也沒什么。”
她在電梯里刷了一眼手機,陸瀾舟發(fā)來一句早安,附帶一張昨天簽署的項目文檔掃描件。
她回復:“下午例會見?!?/p>
簡潔、得體,像同事,也像并肩作戰(zhàn)的盟友。
這一切都很合理,合理得讓人無法挑剔。
她確實選對了人。
可她沒有意識到,越是合理的東西,有時反而越難長久。
太精確的齒輪,哪怕誤差一個毫米,都會卡住整個運轉系統(tǒng)。
—
她以為,她擁有了完整的世界。
而那個曾為她補齊碎裂邊角的晏知,只是被她清理出去的殘片。
可她忘了——
殘片,有時候,是最鋒利的。
而真正劃傷她的,不是他還在不在。
而是某一天,她再也無法找回那種“無條件被照顧”的安穩(wěn)。
只是現(xiàn)在,她還不知道。
她只知道自己此刻很順利,很自由。
她從不曾低頭,也不愿再回頭。
她贏了。
贏得徹底,贏得連悲傷都被排除在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