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六點五十八分,鬧鐘第二次響起時,岑妍才緩緩睜開眼。
她沒有賴床,也沒有閉眼回避。
只是坐起身,像一個遵循程序的自動人偶,熟練地拉開窗簾、疊好被子、進浴室洗漱。
鏡子里的人面無表情,手勢機械,洗面奶泡沫打在臉上時,她甚至沒有抬眼看自己一眼。
她太清楚,這副面容底下藏著什么——
夜色、夢境、以及一個在她耳邊低語了整晚卻無處可逃的名字。
她閉上水龍頭那一刻,手腕冰涼。
—
早餐她沒吃,只喝了一杯咖啡。
衣帽間內,她挑了一套深色西裝,系上腕表,拉開皮包。
從頭到腳都無懈可擊,仿佛一場標準演練。
出門時,天剛亮,樓下保安正打哈欠,她點頭示意,轉身進車。
車內依舊是那股調香師新調的“白茶+玫瑰”混香,淡得像不存在。
她將窗降下半截,風灌進來,拂動她額前碎發。
她忽然覺得有點暈。
不是身體,而是思維——
像一臺開機過快的機器,還沒預熱,就被推上高速。
—
紅燈時,她看到隔壁車里坐著一對情侶,女生用紙巾幫男生擦嘴,兩人笑著聊著什么。
她默默移開目光,手指在方向盤上敲了兩下。
前方綠燈亮起。
她踩下油門,車子順暢滑出。
像一段再熟悉不過的軌道。
可她心里清楚——她不是在前進,她只是——
在逃。
逃離昨晚的夢。
逃離那個,一直站在夢里等她回頭的人。
上午九點整,臨江小組對接會議準時開始。
會議室內溫度適中,屏幕亮著項目首頁,文檔順序排列在桌前。
岑妍坐在主位右側,面前攤著平板與紙質資料,目光淡淡掃過與會者的名單。
“梁憶”,第三列。
她視線停了三秒。
再抬眼時,一個身形修長、著白襯衫深灰西褲的男人走進會議室,點頭微笑,坐在她正對面。
“岑總您好,初次見面,我是梁憶。”
他的聲音不高,卻干凈、溫潤。
她手指在筆蓋上頓了頓。
“你好。”她回應,聲音平平,不起波瀾。
會議開始前幾分鐘,幾位負責人隨口閑聊,梁憶只安靜地坐在一旁,沒有插話,也沒有表現出多余的熱絡。
他的筆記寫得極整齊,字體清瘦而利落,落筆時指節微微彎著,動作溫和。
岑妍不動聲色地瞥了一眼,卻忽然想起晏知也有這個習慣——
在會議中,他常常不說話,只低頭寫字,等別人說完,再補上一句總結。
她猛地將目光收回。
—
會議正式開始后,梁憶開口匯報項目流程。
他說話的方式極有條理,簡潔但不冷硬,語速平穩。
“目前方案與原設計之間的最大摩擦點,在于核心承重比中部調度比例失衡。我們考慮保留原基礎結構,只做輔助段替換。”
這句話說完,全場一片沉默。
因為,這是晏知當初在第六次會議里提出的核心建議——
只是沒人聽。
而現在,這句話從另一個人的嘴里被原樣說出。
岑妍目光驟沉。
她抬眼盯著梁憶。
梁憶感受到她的視線,微微一愣,隨后微笑了一下:“岑總,您有什么要補充的?”
她沒有立刻回應。
只是輕聲說了一句:“繼續。”
聲音冷,語氣淡。
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一瞬間,她心跳亂了兩拍。
會議結束后,會議室內的人陸續離開。
梁憶將資料整理好,輕聲向她點頭:“我會在今天下午前將結構重審方案發您郵箱。”
她點頭,嘴角淡淡一彎:“好。”
直到最后一人離開,門緩緩關上,岑妍才靠坐在椅背,深深呼出一口氣。
她閉著眼,手指仍搭在那份資料上,紙張微涼,像是藏著一股尚未散去的力道。
她知道那種力道來自哪里。
來自那個聲音、語速、甚至是邏輯都像晏知的男人——梁憶。
可她清楚,那不是他。
不是。
—
她起身,走到落地窗邊,視線掃過辦公樓對面反光玻璃,模糊地映出她自己的影子。
那影子站在光中,背挺直,發絲整齊,像極了她一直扮演的那個“冷靜女高管”。
可她盯著那影子時,忽然想問一句:
“你真的不想他了嗎?”
她的喉嚨仿佛被什么堵住。
她閉上眼,指節抵著玻璃,額頭輕輕靠了上去。
玻璃冰涼。
卻比她的心,還要溫一點。
—
那一瞬,她感到一陣深不見底的疲憊。
不是那種熬夜的生理倦怠,而是“撐住太久”的心理垮塌。
她撐著一整天,撐著面對那個“長得不像、說話像、邏輯更像”的梁憶,撐著不流露、不分神、不暴露一丁點裂痕。
可她快撐不住了。
她低聲說:“你別再回來。”
她在說誰?
晏知,還是梁憶?
或者,其實說的是她自己——
別再想了,別再記得,別再走回那條已經斷掉的路。
可她知道,人的記憶是沒有方向的。
它不管你是否愿意,都會一再回頭。
—
她終于直起身,拉好窗簾,回到桌邊,強迫自己打開新的文件,繼續工作。
可那一頁PPT第一頁,卻赫然頂著“舊項目再啟動”幾個黑字。
她盯著那四個字,腦中忽然空白一片。
下一秒,眼眶莫名一熱。
她迅速低頭,翻頁、呼吸、調整、切換頁面、拖動滑塊——
她用一連串動作蓋過情緒,就像一個正在坍塌的建筑,還在強行豎起鋼架。
她要冷靜。
她必須冷靜。
哪怕這冷靜,早就千瘡百孔。
下午兩點十分,電腦右下角彈出一條新郵件通知。
【梁憶:結構再審建議草案】
岑妍盯著那行發件人名字,指尖停在鼠標左鍵上方。
她沒有立刻點擊。
而是怔怔地看著那個名字——梁憶。
兩個字,干凈、簡單,卻像一把刀,橫在記憶和現實的邊界線上。
她點擊郵件。
文檔打開,第一頁的格式幾乎和晏知當年的提案如出一轍。
不僅是結構條目排序,連小標題的措辭都相似得令人發冷。
她忽然感覺手心有點濕。
繼續往下翻時,第三頁的批注欄里寫了一句:
> “如岑總仍考慮保留原案精神,建議以下部分暫不更改。”
她的手指在那一行文字下停住。
“原案精神。”
晏知也說過這四個字。
那是某次深夜他們在會議室爭得面紅耳赤、她甩門而出、他追上來時說的話。
“你可以推翻我的結構,但不能動我的原案精神。”
他那時咬字極重,眉眼溫和卻倔強。
她回頭冷冷一句:“這是你設計,不是你的骨頭,別動不動就上綱上線。”
他沒說話,只盯著她看了很久。
然后默默將那一頁撕掉。
—
現在,那四個字出現在另一個男人的郵件里。
她閉上眼,幾乎能聽見當年那場爭吵的全部回音。
—
桌上的手機震了一下。
她下意識點開,是梁憶發來的一條短語音。
“岑總,關于第三頁數據部分我有補充,如果您方便,我現在可以來您辦公室說明。”
那聲音……低,穩,克制,結尾帶一絲不易察覺的遲疑。
她屏住呼吸聽完,手機握在掌心,熱得像要燙穿皮膚。
她猛地關掉語音。
那一刻,她有一瞬間——
真的以為是晏知。
—
她緩緩站起身,背抵著辦公桌,手指撐著桌沿,眼神發直。
她不敢照鏡子。
因為她知道——
現在的她,看上去,像是剛從回憶的深井里爬出來,滿身濕泥,不堪一擊。
她掏出手機,點開回撥界面。
那串號碼在最近聯系人中閃閃發亮——
梁憶。
不是晏知。
永遠不是。
她重新放下手機,輕輕說了一句:
“別再像他了,好不好?”
不是請求,是命令。
也是,她對自己說的最后一份寬容。
她試圖整理思緒,將所有與“他”有關的痕跡打包藏起。
她將郵件存檔,備注改為“技術審閱”,關閉語音彈窗,拉下系統靜音,把手機放進抽屜,整套流程執行得冷靜、迅速,沒有一絲猶豫。
她告訴自己:現在是項目主控人,是理智的執行者,是不容情緒污染的岑妍。
可就在她回身準備離開辦公室去樓下會議室時,敲門聲響起。
“岑總。”門外,梁憶的聲音不大,卻極其清晰。
她心頭一滯。
梁憶站在門口,手里拿著一份紙質稿,“我想親自說明第三頁補充模型,郵件可能不夠直觀。”
他沒有多余寒暄,也沒有強求靠近的意味,禮貌、得體。
可越是如此,她越覺得壓迫。
她接過文件,目光掃過他手指的抓握方式——
拇指略彎,食指略直,腕骨壓著紙張左上角——
晏知遞文件給她時,也是這樣。
她猛地移開視線。
“我現在有會。”她語速極快,甚至沒看他一眼。
“好的,那我稍后另約時間。”
梁憶微一點頭,轉身離開。
腳步聲極輕,像他從未出現過。
—
她站在門口,手里握著那份文件,沉得像鐵。
她低頭看著封面,突然有些發怔。
不是因為內容,而是紙張材質——
和當年晏知用的一模一樣。
她記得那種紙,易吸墨,手感溫潤,是晏知特意選的品牌。
當年她還嘲笑他“搞設計的人連紙也矯情”。
他笑著說:“我喜歡你手上的東西能留下我選的溫度。”
—
她閉上眼,緩緩吐氣,將那份文件收進抽屜最底層。
她不想再碰它。
她怕自己的每一次翻頁,都會像是在翻回過去。
而她的過去,已經——
燒得一干二凈,只剩灰燼。
—
她像一陣風一樣快步下樓,高跟鞋與地面撞擊發出清脆而凌厲的聲響,仿佛每一步都帶著冷冽的氣息,讓人不敢輕易靠近。她的步伐堅定而迅速,就像一道不容打擾的鋒刃,所過之處,似乎連空氣都被割裂開來。
然而,沒有人知道,她如此匆忙地行走,其實并不是因為有什么緊急的事情需要處理。恰恰相反,她走得越快,內心就越慌亂,仿佛有一股無形的力量在驅使著她逃離。
她想要逃離的,正是那份熟悉的溫柔。那是一種曾經讓她沉醉其中的感覺,但現在卻成了她心頭無法言說的痛。每當她面對那個人時,那種溫柔就會如潮水般涌上心頭,將她淹沒。
而更讓她難以承受的,是那個人身上那副披著理性皮囊、卻像極了舊愛的影子。每一個微笑、每一個動作,都讓她不由自主地想起過去的點點滴滴,那些回憶如同電影般在她眼前不斷放映,讓她無法逃避。
會議室里,光線柔和,給人一種寧靜而舒適的感覺。投影幕布上,一頁頁的方案如幻燈片般翻動著,展示著各種數據和圖表。
岑妍坐在中位,面前攤著文件,筆記本上依舊寫得一絲不茍。
她的手指一刻不停地敲著筆蓋,頻率極穩。
可她知道——
她根本沒聽進去會議內容。
她的大腦像被某種不透明的薄膜罩住,聲音進來時像穿過水面,破碎、模糊。
她強迫自己翻頁、做記錄,甚至在項目組長提問時抬頭點頭,做出回應。
可就在某位組員說出“結構替代線仍以初版為主”的那一刻——
她忽然怔住。
那句話,是晏知最初提案里她拒絕采納的核心句。
原封不動,被重新提起。
耳朵里像有一個聲音在炸裂。
“初版結構為主。”
“初版為主。”
“……為主。”
她手里的筆“啪”一聲掉在地上。
所有人一頓,紛紛轉頭看她。
她低頭,愣了半秒,才猛地彎腰去撿。
“抱歉,手滑。”
她的聲音依舊穩。
可聲音底下,手心卻在發抖。
—
會議繼續,可氣氛明顯發生微妙變化。
她能感受到兩側目光時不時落在她身上。
尤其是對面那個叫梁憶的男人——
他安靜坐著,沒再多看她。
可她卻能感覺到一種目光,不動聲色,卻落在她心口,像一塊石。
壓著她快要喘不過氣。
—
一小時后會議結束。
眾人散去。
她站在原地,依舊維持著“沉穩上位者”的表情。
直到最后一頁資料收回,她才坐回椅子上,盯著桌面,良久不動。
她感覺腦袋一陣嗡鳴。
她忽然想,如果現在晏知走進來,會不會伸手摸摸她的頭,說:“你今天太緊繃了,歇一會吧。”
可沒有。
什么都沒有。
—
只有一封郵件的提示音,在她電腦上跳動:
【梁憶:關于今日會議口頭部分的匯總草案,見附件。】
她輕輕吐氣,閉上眼。
這個世界太安靜了。
靜得她連自己心碎的聲音都聽得一清二楚。
夜晚十點,整個辦公室都被黑暗籠罩著,只有岑妍的電腦屏幕還散發著微弱的光芒。她獨自一人坐在桌前,周圍的一切都顯得那么安靜,甚至可以聽到自己的呼吸聲。
燈光照在她的指尖上,映出她修剪得整整齊齊的指甲。這些指甲看起來是那么的精致,仿佛是一件藝術品。然而,此刻的岑妍卻沒有心情去欣賞它們,她的目光完全被電腦屏幕上的內容所吸引。
屏幕上,梁憶發來的匯總草案還停留在“建議結構回歸初設精神”那一頁。岑妍并沒有繼續看下去,她只是靜靜地坐在那里,凝視著那個頁面,就像是在凝視著一張墓志銘。
那是一種無聲的祭奠,沒有眼淚,沒有哭聲,只有岑妍內心深處的哀傷和無奈。她覺得自己就像是一塊被抽干了水分的石頭,已經沒有任何力量去崩潰或者哭泣了。
過了一會兒,岑妍緩緩地關掉了電腦,然后站起身來,鎖好辦公室的門,走出了這一層樓。走廊里一片漆黑,只有感應燈在她身后一盞接一盞地亮起,又一盞接一盞地熄滅,仿佛夜色正在一點點地將她吞噬。
岑妍并沒有回家,而是驅車前往了西城老街。那里是一個充滿了歷史和故事的地方,也許只有在那里,她才能找到一些內心的寧靜。那里有一間甜品鋪,是晏知以前最常“哄她”的地方。
她說甜膩,他卻每次都要帶她來,說:“吃甜的能軟一點。”
她回他:“我不需要軟。”
他笑:“那你硬點,我就多哄幾次。”
—
她站在甜品鋪外,看著早已打烊的櫥窗。
玻璃后空無一人,只有燈泡的殘光照著架上的幾只空盤子,像擺錯了時間的展覽。
她站了很久,像是在等一場永遠不會開幕的重逢。
忽然,街角風吹起。
她閉了閉眼,似乎聞到一股白茶香。
那香氣淡極了,淡到幾不可察,卻直鉆進她心底最柔軟的一處。
那是晏知用過的洗發水味。
她猛地睜眼,四顧張望,什么都沒有。
街上只有兩三輛車呼嘯而過,幾個背影匆匆離開。
沒有他。
從頭到尾,都是她的幻覺。
—
她轉身,回到車上,關門,靠在椅背。
雙手緊握方向盤,閉著眼,淚水卻不受控制地滾下來。
無聲、無痕,卻滾燙。
她從未想過自己有一天,會因為一個早已離開的男人,在空無一人的街頭,崩潰得像個失控的孩子。
她甚至開始想象——
如果他還在,會不會在她淚水落下的那一刻,將她拉進懷里,什么都不問,只說:“你別怕,我在。”
可沒有人來。
只有她自己。
握著這份自由,站在風里,冷得發抖。
—
她咬住嘴唇,壓下所有哭聲,把車窗升上去。
然后緩緩啟動車子,像逃一樣駛離那條街。
她從未覺得自由這么沉重。
這么疼。
她回到家的時候,已是夜里十一點半。
小區樓道空無一人,燈光冷白,她踩著細跟鞋每一步都清晰得像回聲。
推開門的瞬間,一股熟悉的寂靜撲面而來。
她換鞋、關門、開燈,每一步都安靜得近乎機械。
玄關鏡子里的她,眉眼精致,唇色寡淡,眼神一片死水。
她忽然想起,晏知以前最怕她加班太晚回家,說那樣的她像個“空房子”。
他說:“不是家,是殼。”
她當時笑他:“你就會煽情。”
他說:“我只是怕你一個人久了,就不想有人回來了。”
她沒回應。
現在想想——
她早就不等“有人回來”了。
—
她把包放下,倒了杯水,一飲而盡。
水是溫的,連喉嚨都沒有觸感。
她走進浴室,沖掉妝容,換上居家衣服,站在鏡子前擦臉時,忽然看見自己眼角泛紅。
那不是熬夜的疲憊,而是長時間壓抑后的毛細血管反應。
她愣了一下,將毛巾輕輕貼在臉上,動作很輕,像是在安撫什么將碎的東西。
—
客廳桌上還擺著前幾天陸瀾舟送的糖。
她拆了一顆放進嘴里,玫瑰味濃郁,甜得發膩。
她忍了一下,還是吐了出來。
這糖她以前喜歡,現在卻覺得陌生。
她再也找不回那個“嘗甜”的心情了。
—
她拿起手機,解鎖,打開通訊錄,一路滑到“Z”字母段。
“晏知”。
那串名字安靜地躺在那里,像一塊不肯腐朽的骨頭。
她猶豫了幾秒,沒刪,也沒點進去。
她只是靜靜看著,像在確認自己還有沒有“感受”。
可手機太安靜了。
沒有消息,沒有通話,沒有回應。
她忽然意識到:
自由的另一個詞,叫“無人打擾”。
而她現在,就是全世界最“自由”的人。
—
她鎖上手機,靠在沙發里,抬頭看天花板。
燈光泛黃,映出些許灰塵和斑點。
她看了很久,直到視線開始模糊,心跳開始紊亂。
她猛然起身,走進廚房,拉開冰箱。
冰箱里只剩幾瓶礦泉水和一個包裝完好的便當。
那是昨晚她沒吃的晚餐。
她拿出來,放進微波爐加熱。
幾分鐘后,熱氣升起,整個廚房彌漫著熟悉卻無味的飯香。
她坐下,拿起筷子,卻吃不下幾口。
—
她放下筷子,看著那盒飯菜,忽然覺得自己就像這份便當——
看上去完整,里面卻早已冷掉。
—
她關掉廚房燈,走回臥室。
關門那一刻,她回頭望了一眼空蕩蕩的客廳。
什么都沒有,只有自己。
—
她輕聲說:“晚安。”
這句話,她說得很輕。
但她知道,這次,不會有人回應了。
那一夜,岑妍睡得極不安穩。
她在凌晨三點半驚醒,額頭滲著汗,胸口像被重物壓住,整個人幾乎喘不過氣。
她做了一個夢。
夢里,是她和晏知爭吵的那一晚。
他說:“你能不能不要老是把我擋在外面?”
她回:“我不需要你替我做決定。”
他說:“我不是替你決定,我是想和你一起撐。”
她冷笑:“撐?你連你自己都快撐不住了,還來跟我說‘一起’?”
她在夢里,看見晏知那一瞬的沉默,連夢中的自己都覺得窒息。
她想叫住他。
想說,“你別走”。
可她什么也沒說。
夢里的晏知轉身,背影慢慢淹沒在黑夜中。
而她就站在那里,像個啞巴。
—
她在夢里忽然開始哭。
那種哭不是嚎啕,而是沉默的、用盡全力卻發不出聲音的撕裂。
她跪在原地,一遍一遍地說:“別走,別走……”
沒有人回頭。
沒有人聽見。
—
她醒來時,淚水已經打濕了枕頭。
她盯著天花板許久,喉嚨發干,眼睛酸脹。
然后她翻身坐起,拿起手機,解鎖、打開聯系人——
“晏知”。
她盯著那個名字,指尖停在撥號鍵上許久。
然后,最終還是關掉了屏幕。
她低聲說:“我現在說‘別走’,是不是晚了?”
—
清晨五點,天剛蒙蒙亮。
岑妍坐在窗前,披著外套,手里握著那杯昨晚沒喝完的白水,水已涼透。
她看著窗外天邊一點一點泛白,整個人像靜止在時間縫隙里的影子。
她沒有哭,也沒有說話。
只是偶爾低頭,手指摩挲著杯身,像在確認自己還活著。
—
手機靜音狀態,她重新點開通訊錄,把晏知的名字拖到最頂端,又放下。
她忽然意識到,自己這些天的所有行為,都是在模擬他的存在:
她吃他喜歡的早餐,坐他愛坐的位置,用他習慣的紙張,甚至連喝水的動作都學了他一點點。
她不是在遺忘。
她是在復刻。
她把他的樣子,慢慢刻進自己生活的每一寸縫隙里——
好像只要這樣,就能稍微不那么痛。
—
六點整,天邊終于亮起第一縷日光。
她起身,將杯子洗凈,整齊放回架上。
然后走進臥室,換好衣服,妝容干凈、發絲利落。
就像昨夜什么都沒發生。
她再次站在鏡子前,看著那張臉,輕輕點頭。
“很好,沒人看得出來。”
—
她走出房門,合上門鎖,背影干脆利落。
可就在關門前的那一秒,她忽然頓住。
她回頭望了一眼空無一人的屋子,輕聲說了句:
“我出門了。”
說完,她關上門,踏進新的一天。
—
沒人回應她。
但她依舊堅持,說了一遍又一遍。
就像過去的某些夜晚,她說“晚安”。
現在,她說“我出門了”。
她把所有原本說給他聽的話,留給空氣聽。
—
她不知道自己會這樣堅持多久。
也許一天,也許一年,也許一輩子。
但只要她還記得。
她就會繼續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