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點砸在蘇曉合租公寓那薄薄的鐵皮遮陽棚上，密集得如同無數小鼓槌在瘋狂敲打一張破鼓，
發出連綿不絕、震耳欲聾的“哐哐”聲。
這聲音幾乎蓋過了她塞在耳朵里、音量開得極大的藍牙耳機中，
那冰冷、毫無起伏的電子女聲一遍遍重復著的求職拒信：“很遺憾通知您，經評估，
您的背景與職位要求存在一定差距……”狹小的次臥像個被遺忘的儲藏間，
堆滿了尚未拆封的搬家紙箱，紙箱上還殘留著搬家公司的膠帶痕跡。
空氣里彌漫著灰塵、舊書頁散發的微酸氣味，
以及廉價泡面調料包那揮之不去的、濃重的人造油脂香。墻角，
那只巨大的、印著褪色牡丹花的舊皮箱，像個沉默的巨獸蹲踞著。它是奶奶留下的唯一遺物，
也是蘇曉此刻在這個陌生城市里，唯一的行李歸宿，帶著陳年舊事的沉重氣息。
她猛地扯下耳機線，仿佛甩掉一條冰冷的毒蛇。拒信的電子音戛然而止，但隨之涌入耳膜的，
是窗外那更加狂暴、更加令人窒息的雨聲轟鳴。世界只剩下這單調粗暴的噪音。
目光不受控制地落回那只舊皮箱上。箱體是深褐色的硬牛皮，邊緣磨損得厲害，
露出粗糙的纖維底色。箱角的銅包邊倒是锃亮，閃爍著被歲月摩挲出的溫潤光澤，
與皮箱整體的陳舊形成刺眼的對比。鎖扣處，掛著一把樣式古舊、小巧玲瓏的黃銅掛鎖，
鎖孔周圍積著一圈深綠色的銅銹。搬家公司的壯漢師傅下午費了九牛二虎之力，
又是用螺絲刀撬，又是用鉗子夾，弄得滿頭大汗，那鎖卻紋絲不動，
最后只能嘟囔著“銹死了，打不開”便放棄了。蘇曉看著那鎖，
心頭涌起一股莫名的煩躁和一絲難以言喻的……不甘。她嘆了口氣，認命地蹲下身，
在散亂的雜物里翻找，最終從針線盒的角落里捻出一根最細最堅硬的縫衣針。
她學著電影里開鎖賊的模樣，屏住呼吸，指尖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
小心翼翼地將冰涼的針尖探進鎖孔深處。指尖傳來黃銅冰冷堅硬的觸感。她全神貫注，
憑借感覺，用針尖在鎖孔里極其細微地撥弄、試探。里面似乎卡著什么東西，硬硬的。突然，
指尖傳來一點微妙的、幾乎難以察覺的阻力，緊接著，“咔噠”一聲極其輕微的脆響，
瞬間被窗外的暴雨聲淹沒。鎖扣，竟然彈開了！
一股陳年的、干燥的、混合著濃烈樟腦丸氣息和舊紙張、舊布料特有味道的氣流撲面而來，
帶著一種塵封的記憶被驟然開啟的悸動。箱子很深，塞得滿滿當當，幾乎沒有空隙。
最上面是幾件疊得整整齊齊、但式樣明顯屬于上個世紀的舊式斜襟盤扣棉襖，
靛藍色的土布洗得發白，邊緣起了毛球，帶著手工縫制的質樸感。
下面壓著幾本厚厚的硬殼筆記本，
封面印著模糊褪色的紅字——“某某人民公社勞動模范獎”，字跡邊緣暈染開，
帶著時代的烙印。蘇曉對這些舊物興趣不大，帶著一種完成任務般的煩躁，胡亂地翻動著。
就在她拿起一件疊放在最上面的棉襖時，一個沉甸甸的、裹在深藍色舊絨布里的硬物，
隨著她的動作滑落出來，“咚”地一聲悶響，砸在出租屋廉價的復合木地板上。心頭一跳。
她剝開那層已經糟朽、邊緣破損的深藍色絨布。
一個方方正正、棱角分明、有著弧形塑料面板的黑色匣子露了出來。是臺老式晶體管收音機，
比成年人的巴掌略大些，沉甸甸的。塑料面板邊緣泛著陳舊的黃，
正中間鑲嵌著長方形的調頻刻度盤，覆蓋著透明的有機玻璃，
里面銀色的指針靜靜地停在某個刻度上，仿佛凝固了時光。面板下方是三個凸起的黑色旋鈕，
其中一個清晰地標著“VOLUME”（音量）。最下方，一排整齊的蜂窩狀喇叭孔，
覆蓋著厚厚一層灰白色的積塵，像被遺忘的蜂巢。這東西居然還在？蘇曉的記憶深處，
浮起一些極其模糊的童年片段：夏日的午后，老屋斑駁的樹影下，奶奶總是把它放在窗臺上，
一邊慢悠悠地擇著豆角或青菜，一邊聽著里面咿咿呀呀傳出的戲曲或字正腔圓的新聞播報。
那聲音，是童年背景音里模糊而安穩的一部分。她下意識地用指尖抹去喇叭孔上的一點灰塵，
露出下面黑色的網格。鬼使神差地，她按了按面板上那個扁扁的、同樣泛黃的電源開關。
毫無反應。一片死寂。連一絲電流的雜音都沒有。果然，早就壞了吧。
一股淡淡的失望混雜著“果然如此”的釋然掠過心頭。
她順手把它放在旁邊堆滿雜物和空紙箱的矮柜上，像處理一件無用的垃圾。
明天找個收廢品的處理掉算了。她這樣想著，試圖甩掉心頭那點莫名的滯澀感。
窗外的雨勢沒有絲毫減弱的跡象，反而更加狂暴，雨水沖刷著玻璃窗，
形成一道道渾濁的水簾。蘇曉草草泡了一碗紅燒牛肉面，濃烈的香料味在狹小的空間里彌漫。
她食不知味地吃完，疲憊像沉重的濕棉被裹住了她。她把自己摔進那張吱呀作響的單人床里。
合租室友出差了，整個屋子空曠得可怕，窗外的雨聲和房間里的死寂形成詭異的對比，
反而放大了內心的空洞和不安。她閉上眼，強迫自己入睡，但求職的壓力像巨石壓在胸口，
獨處的孤寂感如同冰冷的潮水漫上來，窗外永不停歇的雨聲則像無數只小爪子撓著她的神經。
意識在昏沉與焦躁的邊緣掙扎，不知過了多久，
她即將被疲憊拖入那片混沌的黑暗深淵時——一陣極其細微的、斷斷續續的電流“滋啦”聲，
像幽靈在黑暗中摩擦著砂紙，毫無預兆地在寂靜的房間角落里響起！蘇曉猛地睜開眼，
心臟在胸腔里重重地撞了一下，幾乎停跳！房間里一片漆黑，
只有窗外遠處一座商業大廈巨大的LED廣告牌，那變幻的、慘綠色的霓虹光，
透過窗簾沒拉嚴的縫隙，在地板上投下一條扭曲晃動的光帶，如同一條冰冷的毒蛇。
那“滋啦”聲還在繼續！微弱，卻異常清晰，斷斷續續，像垂死者的喘息。不是幻覺！
她猛地坐起身，心臟狂跳如擂鼓。黑暗中，她的目光像探照燈般掃視，最終，
死死地釘在矮柜上那個老舊的黑色匣子身上。是它！那個她以為早已死去的收音機！
赤腳踩在冰涼的地板上，一股寒意從腳底直竄頭頂。她一步一步，極其緩慢地靠近矮柜，
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離得越近，那“滋啦”聲就越發清晰刺耳，
仿佛電流正在那陳舊的機殼內痛苦地掙扎。她伸出因恐懼而微微顫抖的手指，猶豫著，
帶著一種觸碰禁忌的惶恐，輕輕點了一下那冰涼的塑料外殼。就在指尖接觸的瞬間，
“滋啦”聲驟然消失了！房間里恢復了死寂，只剩下窗外愈發囂張的暴雨聲。蘇曉僵在原地，
指尖殘留的冰冷觸感像一小塊冰。幻覺？壓力太大了？她縮回手，
指尖無意識地在睡衣上蹭了蹭，仿佛要擦掉什么不潔的東西。她深吸一口氣，
決定不再理會這該死的幻聽，轉身想逃回相對安全的床上。
就在她身體剛轉過一半的剎那——“滋啦——！”那聲音又響起來了！而且，這一次，
不再僅僅是單調的電流噪音！在那令人牙酸的“滋啦”聲背景里，
極其微弱、被嚴重扭曲、仿佛隔著厚厚的水層和無數道破敗的墻壁，
隱隱約約夾雜著……人聲？一個蒼老、沙啞、帶著無盡疲憊的女聲，
在哼唱著……一段不成調的旋律？那調子古怪而破碎，完全無法辨認出是什么曲子，
每一個音符都拖得長長的，扭曲變形，帶著一種難以形容的、深入骨髓的哀傷和空洞。
歌詞更是完全無法聽清，破碎的音節混雜在電流的噪音里，
像是嗚咽的風穿過荒廢千年的空谷，又像是垂死之人喉嚨里最后含混的氣流。
這不是她聽過的任何一首歌！這聲音本身，就帶著一種非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特質！
恐懼像無數冰冷的鋼針，瞬間刺穿了蘇曉的皮膚，狠狠扎進她的骨髓！
背脊竄起一股透心涼的寒意，全身的汗毛根根倒豎！她僵在原地，血液似乎都凝固了，
身體像被釘在地板上，連回頭的勇氣都喪失殆盡。那模糊、扭曲、充滿哀傷的哼唱，
如同冰冷的藤蔓，纏繞上她的脖頸，越收越緊。突然！那斷斷續續、被噪音包裹的哼唱聲，
毫無征兆地拔高了一瞬！一個異常清晰、冰冷、如同淬了毒的鋼針般的音節，
猛地刺穿了所有電流的噪音屏障，狠狠扎進蘇曉的耳膜：“…曉…！
”蘇曉全身的血液仿佛在這一刻徹底凍結！大腦一片空白！
那聲音…那蒼老扭曲的腔調…尾音里帶著一絲微弱卻無比熟悉的、拖長的上揚！
像…像極了她記憶最深處，奶奶在黃昏時分，站在老屋門口，呼喚她回家吃飯時，
那一聲帶著寵溺和期盼的尾音——“曉曉哎…”！“啊——！
”她控制不住地發出一聲短促而尖銳的驚叫，如同受驚的動物！
她像被無形的力量猛推了一把，連連后退，腳跟狠狠撞在堅硬的金屬床沿上，劇痛傳來，
身體失去平衡，狼狽地跌坐在地板上。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無序地擂動著，撞擊著肋骨，
發出沉悶的“咚咚”聲，震得她耳膜嗡嗡作響，幾乎要破膛而出！
那臺該死的、沉默的黑色匣子！它還在發出那斷斷續續、夾雜著詭異哼唱的電流聲！
它知道她的名字！它在呼喚她？！巨大的恐懼攫住了她。她幾乎是手腳并用地爬回床上，
用薄薄的夏被死死地、嚴嚴實實地蒙住頭，連一絲縫隙都不敢留。身體在被子下劇烈地顫抖，
像寒風中的最后一片枯葉。被子隔絕了部分聲音，
但那頑固的電流“滋啦”聲和若有若無的、帶著哀傷的哼唱，如同附骨之疽，
頑強地鉆進她的耳朵，鉆進她的大腦深處，在她顱腔內回蕩、放大。
奶奶的臉在混亂、驚恐的記憶碎片中浮現。不是記憶中慈祥溫和的樣子，
晚年那張布滿皺紋、常常沉默不語、眼神里似乎總藏著一絲難以言喻的陰郁和心事重重的臉。
蘇曉記得，奶奶最后幾年，看她的眼神有時很復雜，欲言又止，
甚至帶著一種她當時無法理解的……疏離？難道……難道奶奶的去世并非那么簡單？
難道她有什么無法釋懷的、巨大的遺憾？甚至……是怨念？怨她小時候不夠懂事？
怨她長大后陪伴太少？怨她沒能……沒能見到最后一面？這個可怕的念頭如同冰冷的毒蛇，
瞬間纏繞住她的心臟，讓她在悶熱窒息的被窩里，卻感到刺骨的寒冷，
牙齒不受控制地咯咯作響。那不成調的、破碎的哼唱，此刻聽起來不再僅僅是詭異，
更像是一種來自冰冷彼岸的、充滿幽怨和不甘的控訴！
被子成了她隔絕這恐怖聲音和冰冷猜測的唯一屏障，她把自己更深地埋進去，蜷縮成一團，
在無邊的恐懼和冰冷的猜測中瑟瑟發抖。接下來的幾天，那臺沉默的黑色舊收音機，
成了蘇曉房間里最令人心悸的存在。它像一顆不定時的炸彈，一個潛伏在陰影里的幽靈。
白天，窗外的市聲、車流聲、鄰居的走動聲，多少能沖淡它的存在感，讓她獲得片刻喘息。
她甚至嘗試用忙碌的求職面試來麻痹自己，盡管效果甚微。可一旦夜幕降臨，
尤其是當她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回到公寓，打開門，面對那空無一人的寂靜房間時，
恐懼便如影隨形。她不敢再碰它，甚至不敢多看它一眼，
目光掃過矮柜時都會下意識地快速移開，仿佛多看一秒就會被那黑色的匣子吸走魂魄。而它，
也從未讓她“失望”。總是在夜深人靜，在她精神最疲憊、最松懈的時刻，
那詭異的“滋啦”聲便會準時響起，如同一個陰魂不散的守夜人，固執地宣告著自己的存在。
有時只是單調持續的電流噪音，
蟲子在啃噬神經；有時則毫無預兆地夾雜進那斷斷續續、無法分辨、卻飽含哀傷的蒼老哼唱，
每一次響起，都讓她頭皮瞬間炸開，心臟驟停，神經緊繃到極限，整個人僵在床上，
連呼吸都變得小心翼翼，直到那聲音再次沉寂，才敢大口喘氣，背后早已被冷汗浸濕。
她試過各種辦法驅趕這“幽靈”。她把它塞進衣柜最底層，用厚厚的冬衣、毯子一層層蓋住，
壓得嚴嚴實實。但到了萬籟俱寂的深夜，那頑固的“滋啦”聲依舊能穿透木板和衣物的阻隔，
幽幽地、如同嘆息般飄出來，鉆進她的耳朵，宣告著它的不可戰勝。
她試過用厚厚的毛巾把它整個裹起來，像給一個危險的物品打上封印。
聲音似乎被悶住了一些，小了些，但并未消失，反而變成了一種被壓抑的嗚咽，
更添幾分毛骨悚然的詭異感，仿佛那聲音正在布料的包裹下痛苦掙扎。她甚至好幾次拿起它，
走到門邊，下定決心要把它扔進樓下那個永遠散發著酸腐氣味的綠色大垃圾桶里，
徹底擺脫這個夢魘。然而，每次指尖觸碰到那冰涼粗糙的塑料外殼，
那天晚上清晰聽到的那個冰冷的“曉”字，便會在耳邊驟然炸響，如同驚雷！
讓她如同觸電般猛地縮回手，
的、混雜著深入骨髓的恐懼和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仿佛背叛了什么東西的愧疚感阻止了她。
它像個甩不掉的詛咒，一個無形的枷鎖，牢牢地釘在了她的生活里，也釘在了她的心上。
失眠和持續的恐懼嚴重侵蝕著她的身體和精神。白天面試時，
她頂著濃重得如同煙熏妝的黑眼圈，眼神渙散，精神恍惚。
面試官的問題像隔著一層毛玻璃傳來，她的回答常常前言不搭后語，邏輯混亂，
甚至說著說著就卡殼，眼神不自覺地飄向窗外，仿佛那里有什么可怕的東西在注視著她。
結果自然毫無懸念，冰冷的拒信一封接一封，像雪片般落入郵箱，
每一封都在加深她的絕望和無助。絕望和煩躁像瘋狂滋生的藤蔓，纏繞著她的心臟，
越收越緊，幾乎讓她窒息。又一個被知名公司拒絕的傍晚，她拖著如同灌滿了鉛的雙腿，
失魂落魄地回到公寓。打開門，房間里死寂一片，夕陽金色的余暉透過西窗，
斜斜地照射進來，恰好落在那臺靜靜趴在矮柜上的黑色收音機上，
給它鍍上了一層溫暖而虛假的金色外衣，暫時驅散了它身上那層揮之不去的陰森感。